现在前两个到齐,再牵上一条狗,就能欣赏到墨菲咬牙切齿的表情了。郁飞尘毫无心理负担地按下按钮。克拉罗斯和墨菲的楼层离得很近,片刻就到了。
墨菲在重重沙漏和骨骼标本后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走近。他眼眶里的那团火在看到郁飞尘的时候噼啪了一声。
行经这间典雅神秘的魔法房间时,温莎打量着四周,他眼中的好奇不能作假。
克拉罗斯:“晚上好,时间之神。我们来抽卡。”
“初次见面,你好。”墨菲手托卡牌木盒,来到白松和温莎面前,尽职尽责地念文案:“抽个卡么?让我看看你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白松小声对温莎介绍了卡牌的意义,温莎挑了挑眉。
“但我不想看到关于自己未来命运的预言。”他说,“不可以保留一点对未来的幻想吗?”
面对郁飞尘与克拉罗斯之外的人,墨菲的态度还是积极的。
“当然可以。”墨菲说,“你可以只抽第一张牌,那代表你的过去或现在。”
“谢谢。”温莎笑了笑,对墨菲道:“你的眼睛真好看。”
墨菲弯了弯唇角,给他铺开卡牌。
克拉罗斯用胳膊肘戳了戳郁飞尘:“你觉得这像是普通人初次踏入乐园该有的反应吗?”
郁飞尘:“我为什么会带一惊一乍的普通人回来。”
克拉罗斯抱臂,目光仍然没离开温莎:“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懂。”
郁飞尘没说话,其实他也在等待温莎的结果。
温莎对着数行卡牌琢磨许久,最后手指按在了中间偏右下的一张上。
“选择的位置映照内心的倾向,”墨菲道:“你习惯保护自己,在掌控全局前从不贸然行事。”
“确实。”温莎欣然同意了这个说法。
同时,他掀开了这张牌。
黑色的云雾静静弥散在牌面上。
四周沙漏猝然停止流动。
克拉罗斯低低笑了一声。
“眼熟吗?”他问郁飞尘。
郁飞尘眼熟。
他自己的第三张牌,克拉罗斯给他展示过的那张牌,还有现在温莎抽到的这一张——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它们同属一个系列。
但也有不同之处,温莎的图案比起他的柔和得多。
墨菲垂眼,看着那张卡面,一字一句道:“外神牌。”
白松挠了挠头。
抬起眼, 他看向郁飞尘,几乎控制不住伸向真理之箭的手。
——自从这个人出现,麻烦接踵而至, 连外神都能被堂而皇之带回乐园了, 还有什么事情不会发生?
气氛一时间紧绷到了极点。
——直到温莎眨了眨眼睛。
“这是一张不祥的牌吗?”他问。
“不, 这代表你是一位神明。”克拉罗斯说。
“而且是我们的体系之外的神明。”墨菲声音低而缓,深红右瞳直视温莎淡琥珀色的眼睛, 奇异的纹路在瞳孔内蔓延,仿佛能看透一切谎言。
温莎别开眼,看向郁飞尘。郁飞尘对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温莎安定了下来。
“冒昧地问一下你们对神明的定义。”他说。
“身份独立不被统治, 且从永夜中攫取到不属于自己本身的力量者, 都被称之为神明。”
从世界碎裂的缝隙里沦落至永夜, 被破碎的世界当做猎物捕获,即使侥幸逃出,又会落入下一个副本中, 永无止境,在这样的境况里不断挣扎着的,是“人”。
而无穷无尽的历险中, 总有一些人脱颖而出,或机缘巧合, 或被他人提点,或是自行领悟, 在与副本的战争中获得彻底的胜利, 将它收入囊中, 拥有了最初的领地。这样的人, 不论力量大小, 都算是成为“神”。
这代表一个人掌控了本不该属于他的力量,在漫长的永夜中有了与命运对抗的资格。
温莎脸上出现了真正饶有兴趣的笑意。
“但我出生在温莎家族,至今才活了十九年。一生最初的记忆是被我的母亲带去庭院看盛开的蔷薇花。”
墨菲只是淡淡道:“时间不会说谎。”
“好吧。有时候我确实会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温莎把玩着那张卡片,“这位……穿黑斗篷的先生称你为时间之神,想必你有办法能验证我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他温文尔雅,态度坦然,没有一丝说谎的迹象。
“把你的记忆交给我。”墨菲的语声温和了一点:“我会追溯你的过去。”
却看向郁飞尘,吐出几个字:“三倍收费。”
这项目郁飞尘倒知道,名叫“记忆筛查与清洗”,标价5万方辉冰石。
郁飞尘:“我可以投诉你吗?”
克拉罗斯的语气唯恐天下不乱:“受理关于神官的投诉的是戒律之神。”
墨菲凉凉看他一眼:“追溯疑似神明的过去会耗费我很多力量,是规则允许内的加价。”
郁飞尘明白了。墨菲要在规则允许的最大限度内诈骗他的辉冰石。但这钱是交给创生之塔而不是墨菲个人,淡化了被讹的感觉。
实话说,还没他上次在夕晖街花得多。
想起创生之塔看起来很缺钱的样子,他欣然同意了。
白松得出了一个结论:“我不值钱。”
郁飞尘拍了拍他的头:“但你很简单。”
“郁哥,你好像在骂我。”
墨菲转身。他面对着的地方是殿堂里体积最大的沙漏。沙漏开始流淌,闪光的沙砾从天花板落到地面。
同时,金属鸟笼里所有雪白的小鸟骨骼都缓缓张开了翅膀,仿佛要飞向天空。可它们空洞的眼眶纵然尽力上抬,仰望的地方却仍然不是天空,而是笼子的顶端。就像人能自由来去行走于世上所有地方,却始终生活在时间长河的禁锢之中那样。
金色的云雾忽然笼罩了这间这个房间,雾气里,一些剪影开始出现。庄严的圣城,华美的宫殿,一些温柔的眼神,还有少年公爵的身影。温莎的过去隐隐绰绰显现出来,剪影不断变换,流速极快,一个人一生的时光就这样化作匆匆而过的片段,很快就来到了幼年时候。
正如他描述的那样。幼年的贵族继承人看向开得灿烂的蔷薇花园。再往前,一些模糊的影子闪过,影像陷入了彻底的空白,一套胶卷走到了最开始,没法再往前了。墨菲回身,若有所思。
——这说明温莎的的确确是从那个世界里出生的,与“神明”这一概念完全无关的人。
这下连克拉罗斯的眼中都出现了不大相信的神情。温莎则对墨菲挑了挑眉。
墨菲垂下眼,他重复了那句话:“时间不会说谎。”
“喂,你……”
克拉罗斯的话还没说完,墨菲左眼眶中的火焰猛地剧烈燃烧起来。
仿佛是个引子,所有沙漏流速陡然加快,云雾从金色变为灰白,而墨菲的脸色愈加苍白。郁飞尘熟悉这种场景,上次墨菲推算他的预言牌的时候也类似。代表墨菲的力量正在疯狂消耗。
就在这时——隐约的云雾里,忽然显出一个清晰的场景。而他们仿佛就站在里面,置身其中。
那不是现实的世界,而是漆黑的茫茫永夜。正中央是一块明亮的光斑。这种大小的光斑往往代表一个规模不小的世界。
成年模样的温莎就站在光斑前,亮光照出了他的脸。那张脸和他现在的模样微微有些不同。
克拉罗斯忽然出声:“我知道你。”
温莎看着另一个自己,微有茫然:“但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他。”
克拉罗斯笑了笑:“不认识我很正常,我和很多人都是单方面的老相识。当初作为永夜里一个……还算是强大的神明,我得知道所有可能对我造成威胁的人,这样才能防备他们,或者挨个把他们吃掉。你曾经是其中之一。”
墨菲淡淡道:“所以你总是疲于奔命。”
“是吗?”温莎看着那块光斑,“你是说,我也是一个强大的神明么?”
“你不能算是个强大的神明,但你是个古怪的神明。他们给你起了个外号叫‘洞察’。”
温莎轻声笑:“我有点相信了。有时候,我确实能洞察一些东西。”
“老相识,你的领域不大,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强大的力量。可你似乎总能洞察什么东西,毫发无损地从一些危险的世界脱身。”
温莎:“看来我确实擅长保护自己。”
“忽然失去你的消息的时候。我感到很奇怪,因为我知道这样的人不会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生命葬送在什么地方。”
温莎的声音像叹息:“现在你好像要知道原因了。”
他不再说话,克拉罗斯也停止了追忆,因为那块光斑上出现了一些灰黑的裂缝。
——这代表一个本来完整的世界开始破碎了。过去的影像里,那个温莎伸出手,触摸着裂隙中狰狞的一条。脸上浮现出惘然的神态。
“我感到很悲伤。这是我的领土吗?”温莎说。
“或许。”克拉罗斯说。
“不一定。”墨菲出声。
接着,银白色的力量从温莎手指触碰之处涌现出来,注入了世界之中。一些细小的裂缝开始合拢。
“我在干什么?”
“你在用自己的力量修补这个世界的裂缝。”
“这样么。”温莎神色淡淡,仿佛一个局外人。
修补裂缝的行为持续了很久,可很久过后,最大的那条裂缝也没有合拢。终于,过去的温莎似乎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他轻轻闭上眼,无数光点从他身上逸散出来,落向这个世界,像一场雨。而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
裂缝终于开始合拢了,但谁都能看出温莎为此付出了代价。终于,他的身体变得比一张纸片还薄,他的面目也逐渐模糊。
最先消失的是他的表象。四肢、躯干、五官全都没有了,一个渺茫的光点静静悬浮在光斑世界上空,光芒微弱且闪烁不定。
假如这是一场话剧表演,那所有观众都会为此时的温莎提心吊胆,在心中默祷,许愿他不要熄灭。但光芒的减弱还在持续。
终于,当裂缝完全合拢,或者说,肉眼已经看不出任何裂缝痕迹的时候,代表温莎的光点也变成了一点闪光的尘埃。它失去所有依凭,静静落入这个世界,再无生息,像晨星隐没于黎明。
时间之神是多变的。这时,墨菲的神情里也带上了茫然的忧伤。
他说:“我知道你忘记的理由了。”
温莎:“是什么?”
“一个神明的力量分为两部分,内在的和外在的。”墨菲说。
内在的力量构成神明自身,外在的力量则用于构建神明的领土。
内在总是高于外在,因为神明统治着他的领土。
“运转世界,对抗敌人,使用的都是外在的力量,动用这些力量不会对神明本身造成影响。”墨菲说,“但是有些时候你不得不动用自己本源的力量……去做到一些不能不做的事情,因为那才是最强大的一部分。我刚才燃烧了自己的火焰,就是运用那种力量的一种方式。你也是。”
“但你付出的远比我多。付出所有外在力量后,你又付出了更多。最后,你解构了自己。你的过去、你的意志、你本身的存在……它们都融入了这个世界,而你一无所有,也忘记了一切。因为代表过去记忆的那些力量已经离开你的身体,再也不能找回。”
温莎很久没说话。
“不算一无所有吧,我毕竟没死透。”温莎叹了口气:“现在那个世界呢?”
“它将成为神国的一部分。”
“不错。希望你们的神明能善待它。”
“不怀念吗?”
“不想再见到它了。”温莎回答,“如你所说,我擅长保护自己。”
墨菲洗牌。
“希望你在乐园过得愉快。”
“我觉得,会的。”方才的惘然和失落仿佛只是幻觉,温莎公爵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文尔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还有一个人没有抽过卡。”墨菲看向白松。
白松惊恐:“我是清白的,不需要调查过去。”
墨菲:“一张。”
卡盘送到白松面前。
就在这时,殿堂上空忽然传来轰然响动!
“十三层。”墨菲猝然抬头,看向克拉罗斯!
“又来了。”克拉罗斯难得收起了轻佻的语气,身周浮现灰紫浓雾。墨菲蹙眉,刹那间电梯门随他意志降临,直接把这片区域内的所有人裹了进去,迅速升入十三层。
门一开,电梯消失,暴虐气息扑面而来。
白松“啊!”了一声迅速缩去温莎身后,温莎则默默藏到郁飞尘背后。郁飞尘抬头,正前方的永夜之门裂开了一条缝隙。来自外界的纯粹力量轰然涌入,无形的力量像一场暴烈的龙卷席卷整个十三层,并在刹那间化作千万只漆黑的蝙蝠,尖叫着冲向空间的所有角落。
看起来毫无章法,但郁飞尘一眼看出来意——它们从永夜之门进入了十三层,现在则要继续寻找从创生之塔进入乐园的路径。
白色骨翼在墨菲身后唰然展开,他凌空而起,声音微哑:“永昼疆域——你们也配染指!”
只见他反手拉开火焰灼烧的弓弦,真理之箭同时搭弦三支,刹那间刺向裂缝!
两股力量相遇的一瞬间,刺耳的灼烧声席卷一切。这时更多力量疯狂涌入,化作一只无形巨手,把墨菲从空中狠狠往下拍去。墨菲坠地的一瞬间,十三层地板碎裂,石块残片连带墨菲一起哗啦掉落下去。几乎同时,克拉罗斯反手从背后抽出一柄漆黑权杖。权杖尾端是一只白色人手骨爪,骨爪落地的一瞬间,永夜之门的裂缝和地面裂缝同时合拢。
“火不够烧了,省省吧。”克拉罗斯对那裂缝道。
下一刻,死气沉沉的灰紫雾气从他背后奔涌而出,铺天盖地。
同时,一座暗泛冷光的金属笼落下,框住了温莎和白松。将他们与外界的力量风暴隔绝开来。
郁飞尘站在笼前。四面八方的蝙蝠声刺耳,难听的叫声里,两股力量在半空中对撞。对撞的强度撕裂了空间,空气里全是细小的漆黑缝隙。郁飞尘旁观这灰黑混沌的一幕,觉得两方都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完了,”白松悲伤道,“郁哥,十三层要坏了吗?”
郁飞尘淡淡道:“不至于。”
他能看出这两方力量的强弱。克拉罗斯守了这么多年的门,不至于翻车在今天。
果然力量与力量短兵相接,胜负分出只在顷刻间。短短几秒后,克拉罗斯还站在原地,而风暴已经停息。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化作灰烬,纷纷扬扬洒落地面。
“烦死了,还放这么多东西进来。”克拉罗斯厌倦道,说完拉开兜帽看向天花板。
然而蝙蝠们已经不在了。
再一看,地面上密密麻麻铺满了蝙蝠尸体,每只蝙蝠的心脏都被一个削薄的旧银色刀尖戳了个对穿。短短片刻后,刀尖化作流光散去,蝙蝠也化为灰烬。
“你干的?”克拉罗斯说,“我就说了,你收下的那个世界是好东西,这么纯粹的攻击力量在永夜中已经很难找到了。”
他叹了口气:“你也别出去了,不如我们一起守门。”
郁飞尘淡淡道:“一起被拍进地板么。”
他觉得继墨菲想讹钱后,克拉罗斯要来讹他的力量了,自己再在这鬼地方待下去,堡垒不保。
“别介啊,你可是能徒手接住真理之箭的人,小郁。”克拉罗斯语调诡秘:“那时候……你还根本没获得什么外在力量吧。”
昏暗里,两人对视,气氛像拉紧的弓弦。
郁飞尘开口,语气同样不善:“你不是说只有在复活日,才有外敌来犯?”
“那是上个纪元之前的事了。”克拉罗斯舔了舔嘴唇,“从上个纪元开始,永夜之门只要打开,必有外敌来犯。复活日只是来的人格外多些。”
“为什么?”
“我并不是被别人拍进地面才抠不出来。一个人掌控的力量多了,总是会出点岔子,对吧?毕竟力量的体系那么复杂。”
郁飞尘的目光冷沉沉的,不知想起了什么。
克拉罗斯继续道:“上个纪元的开端,你还没来的时候……不对,就在你来乐园的前夕,复活日上,有个人也出了点差错。”
“祂?”
克拉罗斯的声音如同诱人进入地狱的毒蛇:“要看看吗?”
白松乖巧点头:“我带温莎熟悉一下乐园。”
温莎朝郁飞尘挥挥手:“祝你在这里待得愉快, 兰顿。”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合拢的电梯门后,十三层陷入更彻底的寂静,只有永夜之门和黑铁王座沉默矗立。
许久后克拉罗斯的声音才响起, 他嗓音压低了, 像个黑夜里走过丛林的吟游诗人, 向暗处的幽灵讲述起离奇鬼怪的故事。
“你想象不到永夜中到底有多少外神觊觎着永昼的领土。我曾经是其中之一。”他说,“拥有的力量越多, 能完美统治它们的规则越难以建立。这是我们公认的定义,没有人例外。因此,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永昼的国度轰然倒塌的那天。你拥有了自己的力量, 应该能体会到这一点。”
郁飞尘能想象那种场景, 在太阳周围环绕着的是密密麻麻伺机而动的魔鬼。他们等待着永昼分崩离析, 如同秃鹫梦寐以求一场死亡的盛宴。
克拉罗斯伸手, 灰紫色的光点像一场火的余烬飘散在他手中。
只听他继续道:“尤其,永昼的主神怜爱他的子民,设立了复活日这一可笑的存在……你知道, 人的死亡就像一个世界的消失,生是创造,死是消散。将消散的力量重新聚拢为原本的生命, 祂要使用太多力量。于是,复活日这天也是祂的秩序最容易崩溃的一天。”
“一个纪元又一个纪元, 所有人抬头都能看见太阳。流落到永夜中的人越来越多,瓜分力量的战争也越来越残酷, 慢慢地, 他们都知道了复活日。在上个纪元的那一天, 你猜守在周围的外神有多少?几乎大半个永夜的有主力量。可偏偏就在那天……”
声音渐次变低于无, 克拉罗斯拂袖。
四周骤然变化, 变成近乎真实的场景。
——是复活日的景象。天空阴云密布,低沉得好像要压进人的身体。人们虔诚肃立,落日广场上,世界的中央,巨石祭台仿佛来自远古。
万民仰望,站在祭坛中央的白袍主神依然从容高贵,符合人们对神灵的一切想象。
祂身边的使女曾告诉郁飞尘,神是不可战胜,可世上真正存在不可战胜的存在吗?郁飞尘不知道。
场景悄然变化,就像他曾经目睹过的那个复活日一样,神明割破了自己的指尖,在古老的传说中,指尖的血液连接着心脏。
从前郁飞尘还不明白这举动的意义,他以为滴血只是仪式的一个环节,观赏性大过实用。但在看过了温莎的解构和墨菲的燃烧之后,他忽然领悟了一件事:这就是主神使用自己本源力量的方式。形形色色的宗教里,鲜血总被赋予特殊的意义。
蜥蜴贪婪吮吸路德维希心头鲜血的场景又在他眼前浮现。邪恶与圣洁相伴并生,像个隐喻。
复活日的仪式在持续。魂灵从永昼各处腾空而起,回归乐园。这样的场景不仅被乐园的子民注视着,也被永夜中的敌人全部收入眼中。外神们看到这一幕时会生出向往或羡慕吗?恐怕都没有,掠夺分食的欲望盖过了一切。永夜中注定没有和平。
就在仪式即将顺利结束的时候,变化发生了。
肃穆中,炫目的闪光猝然亮起。
一道雷霆撕裂了乌云的垂幕,闪电贯穿整个天穹。
人群的惊呼声中,神明抬头望向那里。谁也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可是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因为狂风呼啸而来,将祂的长发和袍袖猎猎刮起,祂微微眯起了眼睛。
难以形容的气氛蓦然升起,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缓缓复苏。亘古的时间洪流席卷而来,狂风里,乐园各处发出低沉的哀哭,一定有无数无形幽灵在这里游荡。
裂缝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它不是出现在一个地方,而是所有地方。哭声里,乐园寸寸崩裂。很难形容那样一个场景——平和安宁的乐园仿佛一张色彩鲜艳的图片,而现在。承载这张图片的纸张正被撕碎。人脸、树叶,建筑,一切都在分崩离析,有个人的面孔被裂缝一分为二,左眼和鼻子是一半,右眼和小半张面孔是另一半,中间是深渊一般的裂隙,但他自己还毫无所觉。
与此同时,来自外界永夜的邪恶暴虐气息一拥而上,倾盆暴雨般扑向乐园与神国!
支离破碎的一切里,只有祭台巍然矗立。主神蓦然收回目光,眉目笼上一层寒意,如冰雪般凛冽。锋芒闪过,他的手心和手指瞬间鲜血淋漓,然后——修长的五指分开,按在祭台石面上!
鲜血刹那蔓延,以复活祭台为中央,肃杀冷凝的威势横荡而出,涟漪般向外席卷而去。
万千裂缝骤然合拢。
画面依旧鲜艳生动。
天地间,万籁俱寂。仿佛世界诞生那一秒。
祂的手指还在那里,没有移开。
神国上空,那些成群结队一拥而下的外神的秃鹫已经漫布各处。它们中有纯粹的力量,也有具象的风暴、蝙蝠、洪水乃至碎片世界,挟着无尽恶意撕咬向神国与乐园。
——然后戛然而止。
它们全部被不可反抗、无法战胜的力量裹挟上升,在乐园上空卷成一个漆黑巨大的涡旋,再下一刻,被霍然压入创生之塔中!
刹那间乌云散去,暮日余晖温柔显现。不知何处传来空灵的歌谣,隐隐约约响着,又隐隐约约散了。
人们由静止恢复正常,在他们的记忆中,雷霆不曾轰响,世界不曾破碎,什么都没有发生。因为在濒临坍塌的那一刻,连时间都断绝了。
祭坛高处,主神的轮廓依旧圣洁安宁。真要让人相信祂是今在、昔在、永在的神灵。
可祂抱回骑士头盔的手指上,鲜血还在渗流。血色沿着那些古老的刀剑撞痕缓缓蔓延,最后染红了雪白的袍袖。
祂恍若未觉走下祭台,长袍在石阶上迤逦,无人发觉那些血迹,因为他们实在离神太远。
场景潮水般退去,十三层飘扬的灰烬里,郁飞尘看向远方无尽的漆黑,迟迟没有收回目光,仿佛这样看着,主神就会从那里走出来一样。
一扇门却就这样凭空在漆黑的背景里开了出来。祂推开门扉来到十三层。
郁飞尘晃了晃神,片刻后才知觉这是克拉罗斯在回放另一段场景。
两段场景时间连贯。主神是刚从祭坛上走下来的主神。祂的眼瞳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周身气息依然那么庄严寂静。
这地方是十三层,但这一天的十三层不只有克拉罗斯一个人。
克拉罗斯坐在他的黑铁王座上。身后有一座巨大的银白囚笼,笼里束缚着那些被压进创生之塔的外来力量。站在囚笼前的是个冷银色短发的神官,五官轮廓比起活人更像机械,单边耳钉上还亮着盏RGB跑马灯。郁飞尘和他在茶话会上打过照面,这是十二层的戒律之神。戒律身边是生命之神萨瑟,其余的也是些熟面孔:墨菲、画家,以及力量、智慧、命运三女神。创生之塔里所有拥有强大力量的神明都聚集在这里了。
主神降临此处后,先说话的是画家,他眼里满含担忧。
“发生什么了?永昼和外面的屏障完全刚才完全消失了,现在也几乎不存在。外神正在进攻。我们……”
主神的嗓音依旧淡如霜雪,说出的却是让所有神官大吃一惊的内容。
“我的力量失控了。”祂说。
“失控?”画家重复了一遍,像是从没听过这个词一般,“哪些力量?”
“几乎所有。”
“果然。”智慧女神说,“乐园几乎所有功能的运转刚才都停止了。我们也失去了绝大部分的力量,现在也还没有回来。现在维持乐园的完全是您的本源?不能这样。”
四面八方传来轰然撞击声,外神们终于等到了永昼出事的一天,正在狂欢般疯狂进攻,永夜之门连通乐园与永夜,可以说是唯一在明处的通道,也是外神攻击的密集处。此刻,十三层动荡不已,四壁簌簌摇动。更严峻的是,永昼的其它每一处现在也都在这样的危险中。
命运女神敛眉,眼神流露忧愁。
却见主神走向静默矗立着的永夜之门。他行经的道路上,零星鲜血从骑士头盔的边缘处滴落,隐于地面,每多一滴血落下,十三层的状态就稳固一分。
“在我回来之前,属于主神的一切权力由画家行使。”
祂站在门前,淡淡道:“克拉罗斯,你依然守护永夜之门。”
克拉罗斯:“其它人呢?”
“维持永昼不灭,在我回来之前。”
永夜之门在祂面前缓缓打开。黑夜扑面而来,不可计数的外神在阴影深处盘踞蛰伏。
墨菲追了过去,却被画家拉住。
“你已经很久没有踏入永夜。”墨菲说。
主神回头,他的身体一半在漆黑永夜里,一半在十三层昏暗的光线中,像座千万年不改的神像。
“我了解永夜胜过乐园。千万年来,从未消散在外。”
祂的话语总是像诺言。
就这样,他孤身一人走向永昼外。
永夜之门轰然合拢。
场景缓缓消散。
“然后呢。”郁飞尘说。
“然后发生的事情……我们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当他回来的时候,乐园依旧平静,当初进攻这里的一切力量全部消散,很多外神都失去了消息。一切都还能继续,只是还有些人听说能尝到甜头,总是过来挑衅而已。”克拉罗斯笑了笑,“可他那时候确实失去了所有力量,又面临着整个永夜有史以来可能是最残酷的一场战争。”
说到这里,他叹口气:“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些力量究竟在哪里,有没有回到他的控制之中,只知道永昼现在一切正常——正如我们这些神官至今也不知道他出去后,永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