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眼中终于浮现一丝笑容。
“你还想说,如果我如此仇恨,可以现在就杀了你,你不会有任何反抗,是吗?”胸腔内有什么东西来回翻涌,濒临炸开,陌生的感受像剧毒的死水一样堵塞住所有感官,扼住心脏和喉口——这样的自己居然还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神明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郁飞尘觉得很冷。
祂说,祂赢了。
似乎是的。
因为死去是祂唯一的命运。因为没有别的道路!
让祂在方才主动奉献自己,消除天平上附着的仇恨,去净化那份权柄。
或是现在你出于心中的痛苦将他杀死,仇恨亦会平复。
即使你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管,祂也会在故乡的诅咒下渐渐化为虚无。
祂什么都不怕了。
因为,祂的结局已经注定!
所以祂如此坦然,如此平静,他笃信你不论是何种模样,终会接过祂的权柄!
郁飞尘又笑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他的视野已经是一片鲜红。
力量蔓延,虚空中的黑色血管缓慢凝聚成密密麻麻的锁链,如藤蔓般爬上神明的躯体,整个世界已与郁飞尘融为一体,它们的动作也映照了郁飞尘潜意识的动作。黯淡的漆黑锁链上长满棘刺,那是仇恨生出的荆棘,没有任何光芒能逃离它的表面。
最中央的一道锁链锁住神明的咽喉。
而神并没有任何反应,仍然静静凝视着他,那目光里,蕴含了无限悲悯。
即使他抬手扼住了神明那高贵优雅的脖颈。
“走下去。”郁飞尘听见神明虚弱但平静的声音。
“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通往神的道路是圣洁的。”
“因为,所有鲜血我都为你流尽了。”
“……所以,走下去。”
那一霎,郁飞尘看见永恒的、痛苦的长河从世界尽头奔流而来。
虚空中的声音静了一瞬,下一刻,一切灵魂的痛哭嘶吼都淹没在一道尖锐到极限的声音中——那是已经超出人类听觉的深渊般的悲鸣!什么都听不见,可一切都在共鸣,一切都在消解——
那一刻,本源的世界里,一切力量都在向外奔逃!而最中央,那旧银色的本源,力量的君主,如一场极致绚烂的烟花般扩散开来!
亘古以来,祂似乎从未在世间真正施行自己的权柄。
祂正在醒来吗?祂真的会醒来吗?还是说,祂正在毁灭?
当祂完全醒来或完全毁灭的那一天,会发生什么?
没有人可以回答。答案在直觉里。
——那会是极为禁忌、极为恐怖之事。
极度颤栗畏惧的情绪自本源而生,传到每个人的灵魂里。
鬼牌一微笑着捏碎了手中的玻璃瓶。
郁飞尘已经看不清神明的面孔了。
全部化为虚幻的倒影,现实世界中的一切都在离他远去,一切属于郁飞尘的东西都在崩裂消解,从而越发回到最初的本质,然后——四分五裂。
就在这时,有苍白的烟尘从郁飞尘的身体中逸散而出。伴随着它们的是一股熟悉的、绝望的情绪,是从鬼牌一的玻璃瓶里体会到的那一种。那也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人心中的痛苦。从那时起,鬼牌就把某些东西植入了他的身体中。
此时此刻重温这一痛苦的引子,郁飞尘的精神理应更为疯狂,力量的结构理应更为涣散——
这就是玻璃室为他准备的最后一根稻草。
每一点烟尘都附着在他的一部分力量上。从那里传来一种吸力,似乎能控制这部分力量——这是意志能做到的事。
漆黑的世界上空亮起一盏苍白的火,第二盏,第三盏……
最后,天空上是这些幽灵般的灯盏链接而成的天罗地网。它们有的来自迷雾之都,更多的则来自永夜,每一盏灯都是一个意志,它们紧紧相连。
“最高序列的力量不应被某一个意志所统治,即使它自封为神明。那不公平。苦难中的人们啊,你们真的甘心把自己的命运交到所谓的神明手中?”
“可是,单个人类的意志又太过孱弱。”
“幸好还有我们。我们所有人的意志彼此独立又可合为一体,我们用最精密的结构组成意志的海洋,唯有这样才能够将它掌控。”
“我们强大、理智、客观而公平。唯有我们代表着人类整体的意志,足以驾驭暴君。”
“新的纪元,将由人创生——”
苍白火焰以奇异的韵律共振着,每一个瓜分了一块郁飞尘的本源,在痛苦的声音里,它们的意志伸出无数蟹爪般的触手,尝试将其控制,将其驯化——
意志掌控力量,向来如此,不是吗?
郁飞尘冷眼看着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他只觉得可笑。他的痛苦并不是由这些东西——他人的碎片所激发,而是完全来源于那位神明。可惜玻璃室觉得是这样,而神明自己也觉得如此。
他又觉得可笑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来自玻璃室的意志试图掌控自己的本源力量为自己所用,而那位神明所做的,不也是如此?
只是祂的方式更加温和隐蔽,借口更加冠冕堂皇,立场更为神圣而已。
可是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
虚空中的那些力量已然分崩离析,可是神明四肢和脖颈上的锁链却愈加冰冷,缠绕得也愈发紧。
郁飞尘的目光,亦只有一片疯狂过后的深深冰冷。
力量和意志存在于两种不同的维度。所以,鬼牌一说,这是他无法左右,无法毁灭之物。
真是如此吗?
所谓意志,究竟又是什么?
他曾经有过一座堡垒。
在那座堡垒里,精密的零件按照明确可知的规则组成整体,完成它们被制造之初就已注定的使命。运转时,齿轮咬合,机械传动,发出金属碰撞的噪音。
他们说,意志统治着力量。在意志的支配下,力量按照已定的法则运行。所有人、所有物、世间的一切,都是这一运转过程中诞生的幻象,那稍纵即逝的无意义的噪声。
是这样。
但是,当力量的一切结构都消解,一切属性都熄灭……彼此之间的组合再无任何值得一提的意义,意志又能怎样存在?它又能怎样去统治力量的运转?
永恒存在的两方,谁先于谁,谁又高于谁?
——不知道。
那就让它们自己来告诉你。
你知道,你并非不能做到这一点。
无尽幽远的黑色烟霾盘旋着收拢,回归郁飞尘的身体。而他抬起右手,看着自己的掌心,用陌生的、打量的眼神。
这具身体,和自己所能操纵的那些力量,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没有区别。
一块漆黑的断肢落在他的掌心,没有声音。那是迷雾之都的一个碎片。
五指轻拢。
它在他手中无声破碎。
先是分成几片,然后化为尘埃。
这却还不是终点。
其实郁飞尘没有动。他只是看着碎片在掌中消解。
无声地,那碎片里,力量的一切结构都在碾灭。
记忆化为空白,声音归于岑寂,生命成为虚无。
它们变成了一团随意堆放在一起的原材料。里面的力量有许多种,不同的性质,不同的颜色。驳杂的色彩不分彼此地混合后,像极了死气沉沉的灰色。它死了。任人取用,随意塑造。
锁链天平上,许多枚狰狞的人眼黯然落下,纷纷化为尸体。
可是,死亡就是终点么?
这个念头出现在郁飞尘心中的一霎,本源世界里,其它所有力量结构都剧烈颤动起来!
而神明直至方才仍然平静的眼睛里,蓦然浮现出恐惧。
身体挣动,锁链哗然作响。
“停下,你不能——”
支离破碎的淡金色意志骤然暴起,它要越过一切,强行支配郁飞尘的本源!
“在找死?”连鬼牌一的目光都惊骇地闪动了一下。
只有旧银色的本源静如渊海,在最高处缄默地注视死去的灵魂。
那注视,平静无波。
如此……讳莫如深的一眼。
已死的力量在他指间飘散如烟尘。
它们身上一切本质的属性灰飞烟灭。
只有黯银色的星星点点在无尽的虚空中散落,如火焰燃烧后的灰烬。任何人都无法再使用它,它也永远不能再参与任何运转与轮回,不能再参与任何事物的组成。
郁飞尘抬眼看向前方。
一切仇恨与痛苦的化身尽数被销毁。而那些苍白的灯盏开始飞快枯萎。
所谓力量永远无法左右的意志——当再也没有臣属可以支配,它还能说是‘存在’的吗?
鬼牌一脸上的惊骇逐渐升级,最中央的苍白灯盏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随后,所有属于玻璃室的意志逃命一般向外撤去!
神明几近于无的意志,却已落入那渊海一般的牢笼中。
正如祂本人已在重重锁链下无处可逃一般。
空洞的绿色双眼怔怔看着那些飘落而下的灰烬。仿佛这一切,已经完全不在祂的理解范围之中。
这不是死亡,而是湮灭。
这世间的力量,永远地缺失了一角。永远地——无法复生了。
痛苦也没有了,仇恨也没有了……新生也没有了。
只有永恒的寂静。
祂环视着四周,漫天灰烬飘然落下,湮灭的进程还在往远处推去,直到这方世界的天幕都开始无声消解,化为飞灰——
“你不能……”祂喃喃道,“不能这样做……”
神明的眼睛里从未出现过这样茫然,这样恐惧的神情,可是祂什么都做不了,祂只能死死看着郁飞尘的面孔,语声因心绪过大的起伏而显得空白麻木。
“你答应过我。”
答应过什么?
郁飞尘想起了。他答应过安菲,会为他做一切事。
可是安菲只是一个镜花水月的幻影。
而郁飞尘,难道就是真实存在的吗?
因为你需要信徒,因为你眷恋骑士。
所以,我就那样做了。
而我真实的模样如你一样深藏于地底。直到今日。
锁链带着不可反抗的毁灭力量将神明的身体压下去,让祂如一个失败的君王那样半跪于天平的阴影当中。
连故乡的诅咒都化作湮灭的灰烬飘飞远去了。躯体的痛苦就此停止,但鲜血横流的道路再也无法洗净。
郁飞尘静静看着神明心脏处的空洞,冰冷的本源力量如蛇一般游弋进入其中,四处探嗅,然后化作细丝,缓慢而精确地织出毫无光泽的血肉。
然后是心脏。
郁飞尘不知道心脏的结构,于是他看了一眼自己。很快,力量分毫不差地在神明胸腔内游走,构出一颗完整的心脏。
它只是还不会跳而已。没关系,心跳也只是力量的律动。
“你会活着。”他说。
被锁锢着的神明缓慢地抬起头,如同一个已被废弃的人偶,祂机械而迟缓地复述了郁飞尘的话:“活着……?”
“活着看……这个被你彻底毁掉的世界吗?”
没有回答。
无尽的虚空中,庄严的天平下,只有两道沉默的身影,还有死一样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神明的声音响起。
“你背叛了我。”
郁飞尘俯身,手指穿过神明血污的长发。
“不是我背叛了你,是你背叛了我。”
其实,在很多时候,郁飞尘常常想起暮日神殿,想起他枕在神膝上的那个黄昏。夕晖像蜂蜜一样淌满窗框,天花板画满描述创世之时的彩绘,门口传来孩子欢笑的声音。
那时他以为这世界天长日久,神永远是神,山巅永远是山巅。
却不知道,命运就是那轮终将沉沦的落日。
作者有话说:第二卷 “背叛者的锁链”到这里就结束啦。 其实到这一步,安菲之于神殿,小郁之于安菲,安菲之于小郁,乃至这三者之间的其它搭配,大家之于彼此都是“背叛者”,也都因此锁链缠身。 小郁在回忆的这段是第一卷 结尾。 感想是:你们写死我吧。 和故乡相关的主线在这里告一段落,第三卷 就是感情上的收束了。下一卷叫“流放者的欢筵”。 # 流放者的欢筵
最先察觉到湮灭波动的是萨瑟。
淡绿瞳孔骤缩成针尖大小, 来不及出声警示,生命力量瞬间化作万千条藤蔓,将所有人向外卷去!
一声撕心裂肺的寂静尖啸横贯整个永夜。
迷雾之都从最中央的一点开始层层陷落, 仿佛一道涟漪自此处生发, 行经之处万物凋零陨灭。
众神只能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向外奔逃。可它蔓延的速度实在太快, 转瞬之间大半个迷雾之都已经化为乌有。
许多外神在先前的安息日庆典上被迷雾之都抽取了太多力量,此时无法驱动自身快速移动, 落在了后面,只见他们的身影瞬间被黑暗吞噬,化作一团余烬, 再然后, 连灰烬都没有了。
没有征兆, 没有声响。
能看到的, 只有那极致虚无之中迸发的、无边无际的恐怖。
“快走!回永昼!”
“到底发生什么?”
“力量爆发了,看不清究竟怎么做到的……我从没见过……”
所有人都在往外逃,流星般四散的光芒里, 只有克拉罗斯向后看去。
他看到成千上万苍白的幽灵从那里奔逃离开,意志一边溶解一边向外飞掠,转瞬间越过他们。
而人群中那些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鬼牌的躯体纷纷倒下——鬼牌们舍弃了自己的躯壳, 以纯粹意识的形态逃离,会比正常的速度都快很多。
克拉罗斯深知, 自称为“鬼牌”的玻璃室研究员们从不在意躯壳的安危,那只是一些“容器”, 舍弃了旧的身体, 很快可以在新的身体上重生。生死之际, 他们只在意他们共同的意志, 和意志之间共享的知识。
至于那些实验品们将何去何从——自然是听天由命。
看见意志白影之间若隐若现的链条, 克拉罗斯拉下雨衣的兜帽,帽檐掩盖住了幽幽的眼神,却掩盖不住殷红唇角勾起的恶意笑容。
手指如按下琴键般向下轻点,死神的阴影以他为中心向外蔓延。
接着,代表死亡的浓郁灰紫色,从离克拉罗斯最近的一个白影开始,如同最烈性的病毒般蔓延开来!
被侵蚀的白影瞬间变成毫无生机的灰色,然后迅速萎缩死亡。
精神链接的海洋里响起起伏的呼喊。
“警报,有……”
“遭遇不明力量袭击……”
“意识损伤进度……”
逃离的人群,一道穿风衣的白色身影停了停。是鬼牌一。
察觉到鬼牌一的动作,方块四抬起了头。
——与其它鬼牌不同,鬼牌一没有舍弃这具身体,而是保留着它,带着方块四向外逃离。
不然,以方块四的精神状态,恐怕不会找到正确的方向逃走。
感受到精神海洋受袭,鬼牌一眉头微锁,但很快从容地打了个响指。
一瞬间,白影之间的所有链接被凭空切断,死亡不再沿链接蔓延。无数白影像被吹飞的蒲公英般向永夜四散飞去。
“好了。”鬼牌一安抚地拍了拍方块四的脑袋,“我们和你都不会有事。”
方块四没什么反应。
低下头,鬼牌一看见方块四那双缺少颜色的淡红瞳孔正幽幽地盯着自己,目光在茫然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像是探究或思考。很少会看见方块四有这样复杂的表情。
“因为发现我没有为了自己舍弃你?”鬼牌一微微笑说,“别放在心上,我是你的‘父亲’,我怎么会放弃自己目前为止最满意的作品?好了,不要总是贴着我的胸口……”
“胸口”的尾音还未彻底落下,鬼牌一的表情变成了愕然。
再低头,他看见少年人纤细但有力的手指从自己的胸膛里抓出了什么东西——
这双手沾染过无数人的鲜血,但是此刻,方块四的手中抓着的却不是真实存在的鲜血、骨肉或是脏器。
那是一团相互纠缠的,白色血管一样的虚无丝线,泛着淡淡的光泽。
“你——”鬼牌一刹那出手,要把那团东西夺回!
然而,死亡的领域已在他们三人脚下悄然展开,鸦羽翼翅遮住。
克拉罗斯不紧不慢扯出一个微笑,黑雨衣缓慢拂动,漆黑衣袖中伸出一双苍白优雅的手,恍惚间让人错觉是森森白骨。
很多时候,常常有人忘了,永昼那位神秘莫测的“守门人”,曾是整个永夜中疆域仅次于永昼的主神,他的意志久经考验,因此深邃无比,而他的力量源于死亡,因此格外强大。
——克拉罗斯抓住了那团纠缠不清的怪线。
极致浓郁的死亡气息,刹那间侵蚀了每一根丝线!
本已四散的玻璃室幽灵们再度发出痛苦的尖叫。
刚刚,鬼牌一斩断了所有意志之间的联系,可是,鬼牌本就是一个畸形的集合体生物,成形已久的意志链接又岂会轻易斩断?它只是被隐藏了起来,回到鬼牌一的意志深处。如同戒律的芯片上刻印着至关重要的回路,鬼牌一的心脏里也藏着整个精神海洋的连结。
留着鬼牌一,也不过是为了这一刻。
只是,方块四是怎么把它们整个抓出来的?
也许,玻璃室里的生活天长日久,他已经了解了鬼牌一的一切。
也许,在那湮灭一切的力量暴动里,方块四领悟了意志与力量之间的另一个秘密。
“警报,意识存留程度低于百分之十……”
“低于百分之五……”
感受着精神海洋里一声接一声的警报,克拉罗斯的笑容轻佻无比。他甚至拿起已经彻底褪色变灰的丝线,放在唇边像吻一朵玫瑰花那样吻了一下。
宣告玻璃室的彻底破灭。
鬼牌一的目光也变得涣散。
“你……和你……”
透过镜片,他的目光在克拉罗斯和方块四之间迟缓地移动,像是想不明白什么。
“彻底抹杀你们的方法,我已经想了很多个纪元。”克拉罗斯微笑说,“怎么样,逐渐死去的感觉还不错吧?”
鬼牌其实很好杀。
但是杀死以后,他们还能够在其它的容器上重生。即使抹杀了一些鬼牌的意志,他们也会吸纳新成员加入,共享知识和想法。
正因为此,漫长纪元以来,即使守门人始终在寻找他们,永昼也参与围剿,但玻璃室仍然可以在永夜的角落滋生蔓延。
要杀死他们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将整个精神海洋同时抹杀。
所以,鬼牌们倾巢而出捕猎“暴君”的时刻,也将克拉罗斯等待已久的——他们的死期。
“只是,我没想到小方块你这么干脆出手帮我。其实你可以不用这样,我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克拉罗斯试探地朝方块四伸了伸手,“还好吗?需不需要我帮你梳理一下意志?”
方块四冷漠地摇了摇头,眼中的光彩忽明忽灭,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格外怪异——像是同时在他的身上住着四五个、乃至更多的灵魂。此时,这些破碎的灵魂正在争先恐后地浮现。
作为方块序列的实验品,方块四的本源由无数混乱的力量组成,靠鬼牌一的压制和梳理才维持着相对的清醒,现在鬼牌一的意志消散,他的人格自然也会随之解体——如果他真有“人格”这种东西的话。
现在的方块四连控制自己说话都很困难了。但他还死死攥着一根白色丝线——这条丝线即使是克拉罗斯都没能从他手里夺过来。
他直勾勾看着克拉罗斯,语调僵硬怪异。
“不要……你帮……我自己……会走……”
“我说过那句话。”克拉罗斯忽然说。
“我说过,如果有一天我能逃出去,会考虑也带着你。只是我怕我做不到,从来没承认过。最后我确实也没有做到。”他正色说,“现在我能帮到你了,过来,我给你稳定一下状态。”
“我不要!”方块四神经质地大喊了一声,翻涌的力量把克拉罗斯伸过来的意志狠狠拍开。
下一刻,他又天真地笑起来:“为什么你们都好像很担心我?不应该为我高兴吗?”
“起码,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我给你那么多……”鬼牌一在意识的混沌中艰难抬起了头:“是谁一直陪伴着你……”
方块四的猫眼竖成一线,笑嘻嘻说:“那我的痛苦就不是你给我的了吗?父亲?你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这个世界?”
“不……你们永远不能理解……”鬼牌一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苍白的意志意欲破体而出,却始终被克拉罗斯的力量压制在原地,他又转向克拉罗斯,声嘶力竭:“你……还有你……你们毁掉的是人类伟大的事业……你们永远不知道……”
“哦?”克拉罗斯也笑了。
“人们追逐神明的过程中起码宣扬了几条冠冕堂皇的美德,你们鬼牌追求力量的过程却只让我作呕。”
“说真的,我并不是要毁掉你们所谓的事业,我只是在向你们复仇而已。”
“永夜谁来主宰,谁来终结,这个世界属于人还是属于神,或谁都不属于,我想,还是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评判吧。”
方块四扯断了那条丝线。
鬼牌一的意识彻底泯灭,身体踉跄倒下,落入永夜。
而方块四的身体如烟花般在夜幕中炸开。
他拒绝了克拉罗斯的帮助。
对于有些人,活着即是无尽的痛苦,死亡却有瞬间的宁静。
人的一生,也不过是为了那一瞬的宁静。
克拉罗斯有一瞬的动容。
然而下一秒,他就不得不往四周看去。
了结玻璃室是守门人一直以来的心愿,但他也没忘记自己现在是在逃命的过程中。即使过程只用了短短几十秒,可那道湮灭的涟漪却不会管你在做什么。大多数人都已经远去。按理说,他们这时候应该已经一起死了——其实克拉罗斯已做好这种觉悟。
怎么一直没感觉到那种危险?
克拉罗斯下意识望向了墨菲原本在的方位。却看见墨菲也仍然在那里。
时间之神没有与众神一同远去,也没有出手参与或阻止这场近乎于自杀的复仇。
他只是站在那里,恢复了原本的形态,左眼眶里的金红火焰寂静燃烧,以他为中心,奇异的流逝感。
——这是时间的领域。墨菲暂停了一整个区域的时间流动,因此保全了他们。
克拉罗斯抓起他,头也不回地朝永昼的方向掠去。
时间逐渐恢复同步流动,他们赶上了离开的永昼众神们。这时候,墨菲开始用领域覆盖所有人,以保护他们都能安全远离。
然而,即使是时间的力量,居然也无法彻底拖住那道涟漪。他们离开的速度始终要比它扩散的速度慢一点。
一直慢一些,就终究会被湮灭。
——眼看要被湮灭。
只见对面的虚空之中,永昼的方向,另一道璀璨的力量光芒爆发而出。几个身影朝他们朝他们疾速掠来。
萨瑟惊喜道:“伊斯卡迪拉先生!”
白胡子的庆典之神对他点了点头:“画家先生让我务必赶来帮助你们。”
不显山露水的仪式与庆典之神,他在永昼最有存在感的只有两个时候:准备复活日庆典,和每一次归乡节时送人在万千世界之中回到故乡。
时间的法则由墨菲掌控,而空间的法则属于这位神明。
墨菲与他对视一眼,时间与空间两种力量以精妙的规则融合。
他们所在的地方,和那道涟漪的来处被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令人窒息的压力终于稍稍减弱,他们在时空的夹缝之间朝永昼而去——
回头看,整个迷雾的领域已经陷落殆尽,它周围的一切也已变为虚无。
最深的噩梦中也不会出现的末日情形。
然而,就这一瞬的驻足,他们所在之地又震颤了一下。
是刚刚成形的时空界限被那道力量的涟漪碾碎了,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时间、空间,几乎是最为顶级的两种世界规则。可即使是它们都不能阻挡它的降临。
——那是怎样一种超越现世的恐怖存在?
无尽的夜幕之中,整个迷雾之都化为灰烬,下落,消失。
那一霎,永夜与永昼中的所有生灵都若有所觉,抬头望向天空,仿佛可以看见,有什么东西永远地逝去了。
如同一个时代的落幕。
而虚无的深渊,还在向外延展——
它的核心,也依旧是如此死寂。
“够了吗。”
祂垂着头,带血的凌乱发丝下,一双空洞冷彻的眼睛。
没有回答。
像死一样寂静,也像死一样疯狂。
手指猛地收紧,身体往前挣动,锁链哗啦作响。祂抬起头,眼底一片猩红。
“我问你,够了吗!”
郁飞尘垂眸看着仿佛刚刚从情绪的空白中缓过来的神明。
活着的。
而且,比从前高高在上的时候更像活着。
湮灭的进程稍稍放缓。
郁飞尘伸出手,冰冷的指腹滑过神明同样冰冷的侧颊。
神明剧烈地喘息着,祂虚弱至极的生机又被方才的质问消耗去一些。
没关系。
银色的力量如蛇一般游走,行走过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细微的纤维,用自己的一部分填入新生的创痕之中,将它们缓缓修复。
那是一种极其毛骨悚然的触碰,让人遍体生寒。
可是神明像是完全察觉不到这些。
手指死死攥着带刺的锁链,鲜血和疼痛才能带来清醒,模糊不清的视野里祂看郁飞尘的面孔,空洞的恐惧再度浮上心头,就像看见世界湮灭的那一刻——
“我已经……”祂的声音冰冷沙哑得不像话,“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你了。”
郁飞尘平静说:“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