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 by一十四洲
一十四洲  发于:2024年03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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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位大祭司, 直觉中, 郁飞尘觉得这位能力平庸, 因为过了足足三个月他才记住了他的名字。
大祭司对此并未察觉。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和相处,大祭司已倾向于相信骑士长的品格,并觉得他能够践行一位忠诚的骑士应有的美德。
这让大祭司十分激动, 他灵感迸发,以骑士长为中心产生了很多关于力量和意志的想法,甚至提笔撰写了几篇煌煌巨著。
虽然, 这一代的小主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大祭司的“研究”实际上可以归为臆想。
终于, 在一个秋季,山下传来了消息。
这一天, 骑士长——作为骑士长的他勒马停在圣城的门口。
大祭司在他面前踱来踱去, 有时候看向远方, 有时候又看他。
“骑士长, 那个……我是说, 下马等待是不是更能表现出我们的良好礼仪和郑重态度?”
他说:“不觉得。”
“好吧,好吧。”大祭司又焦虑地踱步几圈,“你会和他和睦相处的,对吧?”
“不知道。”
“诚实也是骑士的美德之一,骑士长,我相信你会的。之前有人说你很可怕,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和你相处过。相处后就会知道,完全不是那样。”
“据说将小主人接来神殿的年纪越早,他成长得就会越好。这一代的小主人似乎已经十三四岁了。我能胜任做他的老师吗?嗯…没事,总归比骑士长你要好教一些。”
“……”
人类真是喋喋不休。
通往圣城的路尽头传来马蹄声。一队神殿骑士护送着永恒烈阳徽记的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下。
帘幔从里面被掀开,马车里,一个金发绿眼瞳的小少年略带好奇地看向他们,歪了歪脑袋。
看到那张精灵般、漂亮得不可思议的面孔,大祭司已然被击倒了。
“神明在上,我可爱的小主人……”假装没有看到小主人的目光实际上是看向后方的骑士长,大祭司开始进行一场冗长的自我介绍,最后,大祭司拽着骑士长的马让他来到马车的窗前,郑重介绍。
“这是神殿的骑士长,从今后,他将常常在你左右,守护着你。咳,骑士长除了有些不爱说话之外,没什么缺点。”
那孩子弯起眼睛一笑:“我知道了。”
马车继续前行。
一路上相安无事,除了小主人有时会掀开帘子认真端详骑士长几眼之外。
等到神殿里迎接小主人的仪式结束,一切回归正常,小主人也自己洗漱、自己换上宽松的白绸睡衣,并乖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之后,闭眼后,大祭司才放心离开。
离开前,大祭司喜极而泣,对骑士长说:“他居然真的会自己睡觉,我不是在做梦吧?”
要求真低。
大祭司走了。
然而,掩门的同时,床上那孩子的眼睛就毫无睡意地睁开了。
两双眼睛默默对视。
最后是小主人先出声:“你的家乡在哪里?”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忘记了?”轻轻软软的嗓音放松极了,小主人拥着被子坐起来,在烛光下仔仔细细打量着他:“我好像见过你。”
他直勾勾看着小主人的眼睛。
“在哪里见过我?”
“在……”翡翠绿的眼睛里浮现朦朦胧胧的困惑神色。许久,小主人说:“在风里。”
“骑士长,你怎么不说话?”
他看着床头的刻钟,无情道:“现在是你睡觉的时间。”
精致秀气的眉头蹙起来,这位似乎是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小主人不可置信道:“……你管我?”
他以把他强行塞回被子里作为回答。
“你怎么能这样!”被子下面的人反抗了几下:“我要让我的骑士和卫队……”
“骑士?”他揭开被子,和小主人对视:“这里是神殿。我就是你的骑士。”
反抗的动作都被摁住,小主人气喘吁吁地抓住被角:“明天我就要告诉你们的大祭司……把你……”
“睡你的。”
眼眶都被气得有点发红,无计可施的小主人忿忿不平地入睡了。
深夜万籁俱寂。他的眼睛,看着那截脆弱的脖颈。晦暗的目光。
起伏的呼吸,血液在流动,活着的生命。
一种仿佛是从灵魂里生发的念头让他走到床畔。
也许,我也见过你——
伸手,压住侧面的血管,再覆上,扼住整个咽喉。
收拢手指,或者用剑尖穿血液的通路。再往下是心脏,更脆弱的地方。
他感觉自己呼吸变得急促。
烛火燃至尽头,灯灭了。
不着痕迹地,他松开五指转向别处,提起被角,掖好。
轻轻浅浅的呼吸均匀地起伏着。
看起来,真的……很乖……
如果没有忽然睁开眼睛,幽幽地看着他,就更好了。
“……”
记忆倏忽散去。像一场梦。
梦醒了,过去和现在一样虚幻。自己是谁,总是浮现的梦境算是什么,郁飞尘并不想深思这些问题。
但是,他所知道的是,那个人……并不总是像表现出来的那么乖。
断断续续的呼吸在耳畔逐渐清晰,郁飞尘看见安菲也在出神,也在看着那卷手札。
两相对视,安菲张了张嘴,眼里似有柔软的水光,但很快又被略带痛苦的神情取代。
掌控力量的过程还在继续。控制这样的力量,即使对于神明来说,也是一件充满危险与困难的事。
与此同时,以安菲的身体为媒介,在场所有人的本源力量疯狂地灌注到安息祭坛中!
雾中,那个正在复苏的世界也就变得更清晰、更像活着存在的事物了。
另一边,被抽取了本源的永昼神官与外神们的身影则逐渐虚化,他们身上的色彩逐渐褪去,变成灰白的剪影,并且即将要化为齑粉,消散在迷雾中。
力量的总数是不变的。
有新生,就要有死亡。要复生,就要付出代价。
到最后,是不是连神明本身,都要湮灭在祭坛之上了?
“这位从永昼来到此处,就是为了……献上祂自己,献上所有人,来复活这个地方吗……?”
“不,我感觉,更像是祂的意志被迷雾之都摧毁了——”
天际之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雷霆轰响!
迷雾之都瞬间震荡不止,现世的一切都变得苍白无力,人几乎用肉眼就能看到那个虚幻浩瀚、超出认知的本源世界了。
希娜虚弱地吐出一句话:“怎么了……”
克拉罗斯表情痛苦:“是有极强的外力从永夜里撞击迷雾之都……不会是来捞祂的吧?嘶——那来得可真是时候……”
又是几次巨力撞击,接着,一双洁白无瑕,甚至有些纤细的手从外向内穿透阴云密布的天空,在那里生生撕开一个口子!
裂口外,漆黑的永夜依然如故。
漂浮在永夜和迷雾之都的交界处的,是无数个幽灵般的黑雨衣的身影。在他们中间,是一只身着长袍的、生有三对透明羽翼的尖耳精灵,方才撕开迷雾之都的手就是他的。半空中,精灵手握一截树藤长鞭,神情凛冽。看到鲜血之中的安菲之时,脸上更是浮现怒容。
——俨然是生命之神萨瑟。
说实话,郁飞尘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么正经的时候,看起来比墨菲靠谱多了。
至于其他穿黑雨衣制服的,自然是永昼的巡游神们。创生之塔的神官不屑于和守门人为伍,外面的巡游神却认同守门人的审美,觉得这样穿衣很有格调。
萨瑟快速说了什么,上百个黑雨衣迅速往这边掠来。
离近了,很容易看出所有人都危在旦夕,力量和生命一起疯狂流逝。
萨瑟目光一凝,淡绿色如树蔓的虚影霎时从他背后浮现,浩瀚的生命力量向永昼的成员和安菲身上涌去!
然而,这样纯粹、鲜活的新生的力量,却正是迷雾之都的复苏所迫切需要的。
于是,萨瑟的力量一触碰到他们,就沿着链接灌入永恒祭坛中。
“!!!”萨瑟朝永恒祭坛径直飞来。
下一刻郁飞尘的力量陡然出现,将他掀了出去。
“你做什么!”萨瑟站稳身形,怒视向郁飞尘。
郁飞尘:“别过来。”
除了他和安菲,其他任何人在祭坛上待着都必死无疑。
萨瑟抿唇看向安菲,看清他到底在做什么之后,又做出一个审慎的嗅的动作。
“不对……祂身上的气息不对……祂是被这地方支配了!”
“现在控制着你做选择的是迷雾之都的力量!快醒醒!”
“小郁!!!你也被控制了吗!快叫醒祂啊!”
郁飞尘轻轻拍了拍安菲的脊背。
安菲轻喘一口气:“萨瑟……”
祂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祂看起来那么难过。画家说得没错,这地方一定有让祂很痛苦的东西。
萨瑟泫然欲泣看向他:“我是来带您回去的……我们离开这里。”
安菲摇头。
“这是我要做的。”
“我曾有罪孽,而赎罪之时终于来到。”
“不要为我悲伤,要为我高兴。”
“……真的吗?”

第274章 暴君
萨瑟的耳尖轻抖, 似乎颓败地垂了下去,他说:“请您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安菲抬眼, 他的身体全靠郁飞尘支撑才没有倒下。此刻, 连睁开眼睛都变得很困难。
眼睫颤动, 神明苍白的、带有倦色的容颜清晰地展现在所有人眼中。
也许,祂真是很累、很累了吧……
在那温和的目光中, 萨瑟低下了头。
良久,他听见神明的声音。
“这里曾是我出生之国,也是我背弃之地, 我从未忘记的故乡。它的存在比永夜更长。”祂说, “现在, 我需要你们的力量。”
“好。”萨瑟轻声说罢, 对着祂单膝跪下,三对透明羽翼依次收拢。他与主神之间的力量通道霎时通明,澎湃的生命之力涌向安菲的身体, 再如江河奔涌的支流那样,蔓延至迷雾之都的四面八方。
“吾神,多年前, 你告诉我,你有罪孽。多年后, 圣赎之地的所有子民都说,您早已将它赎清。”
“可是你说, 你还有罪孽。”
“那就让我来替你偿还吧, 我心切慕的神明。”
“昔日, 你以我的苦痛为你的苦痛, 今日, 你的罪孽即是我的罪孽。”
在他之后,身着黑雨衣的众神一起默然跪下。
力量的洪流如漫天骤雨,其威势如此恐怖,落下的姿态却又如此温和。
毫无抵触、毫无保留,全部献予祂面前。无论祂要用这力量去做什么。
力量交织,到处都是虚幻的色泽,万千种颜色,万千种结构,缥缈又朦胧,像极了辉冰石天幕中的画面。
安菲怔然看着它们,许久,垂下了眼睫。
此时此刻,那些还保留着清醒意识的永夜外神们的心情,可以用震惊来形容了。
“我不是在做梦吧……?”
“也许吧,说不准。”
“是真的吗?永昼主神居然在祭坛上发疯,要用所有人的力量来复活迷雾之都。好不容易盼到永昼的人来救场,我还以为他们会把他带走,我们也能得救了……”
“呵呵,想不到吧。来的人居然二话不说,力量一交,人一跪,就这样追随他们的主神去了。”
外神面面相觑。
“只能说,这也真是永昼那群无药可救的家伙能干出来的……”
“永昼到底是个他妈的什么地方啊……”
随着力量的注入,安息日的乐声、颂声更加恢弘、神圣。这片土地也变得愈发清晰、生动。
复苏在即。
——真的能做到吗?
这样疯狂的举动,这样可怖的权柄,真的是能做出,能拿起来的吗?
“小郁。”郁飞尘忽然听到安菲轻声喊他的名字。
温柔的绿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像还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剔透。
他们之间,第一次见面到底是什么时候?
不是很想追溯。
第一次,广袤的海洋中央,在母舰的甲板上见到长官的那一眼。他知道自己此生的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安菲在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人把那卷手札从地上捡起来,握在手里了。
这里是卡珊德拉大祭司留下的话语,她说,有一种可能,他本就是属于他的。
“小郁,你说,”安菲双手握着卷轴,把它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你真的会是与生俱来就属于我的吗?”
“——你希望是吗?”
“我希望!我希望……”他牵住了郁飞尘的衣袖,“我没有一刻不希望……你永远会在这里。不会走,也不会从我身边……离开。”
美丽得让人心碎的眼睛里,弥漫着好像永远也散不去的悲伤。郁飞尘侧了侧身,挡住可能的视线。他不会让别人看见永昼的主神还会有这样的时候,像个总也长不大的小孩。
如果不是安菲的意识被迷雾之都影响,可能他也一辈子都见不到。
郁飞尘:“如果你希望,我就是。”
他擦去安菲眼角一滴泪,扶起他的肩膀,让他不再靠着自己。又低头为他理好袍服的繁复下摆。它们在血迹斑斑的祭坛上整饬地展开,像华美的花瓣。
安菲看着他,目光伤感。
“过去,我好像总是想强调,我是你的主人。总是在……一次次确认这件事。”
郁飞尘说:“别怕。”
理顺沾血的长发。拭去脸颊的血痕,一丝不苟。
即使只分开一会,就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就把自己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让最恨他的人去一遍一遍刺穿。
即使血污仍存。即使祭坛上生出的罪恶的锁链,仍然密密麻麻将这个人缠缚。
但他的主人永远要最矜贵、最从容。
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再发生。
安菲缓缓抬起了头。
因为他的小郁放开他,站起来,后退了一步。
安菲看着他。
看着他在所有人面前,对着自己,行过最古老、最标准的骑士礼节,然后——单膝跪地。
“别怕。”郁飞尘拉过他的右手,让它触碰自己的胸膛,再低头,吻他的手指,“吾主。”
安菲刹那动容。
力量的世界,就在这一刻惊起涟漪!
所有存在都在剧震,连时间和空间都动摇、停滞了——在那一切的尽头,至高的地方,旧银色的君王在弥散,在下降……
在……俯首。
不可思议的、动摇着整个世界的变动缓缓发生。
力量,向意志俯首。
伸出另一只手覆于骑士的手背,安菲闭上眼睛。
——肃穆地。
不再像是先前那样勉力操纵,步步对抗。他掌控它,像使用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样从容。银色的光尘如流水一样温驯,随他心意去往任何一处。
这就是那至高力量完全的效忠。你唯一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能拥有的东西。
“小郁,低头。”
然后,他轻轻吻郁飞尘的额头,近乎虔诚。
下一秒,旧银色的至高力量倏然如星散落,像一场盛大的烟花,赴往深沉的迷雾。
被使用的感觉很奇异。
好像刹那间,世上没有了自己。
这没关系。
做个骑士没什么不好。世人眼中最珍贵的事物是生命,一种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拿给安菲的东西 。
至于说力量,更是随意取用的物品。
难道,还要让安菲拿取自己的力量,还不如拿墨菲萨瑟他们的简单容易吗?
他与安菲对视。
神明的眼睛里,有灼灼的、野心的火焰。
“小郁,看着。”
“只有你能为我做到一切事。”
“也只有我,能给你的力量……意义。”
“你要看,你还要学……”
“咝……”一声抽气从克拉罗斯那里发出,连墨菲都面露异色,瞳孔微微放大。
虚空中正在发生着的,是超越了所有人认知的画面——

现实和虚幻的两个世界重叠浮现,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强制转向一个方向——因为他们的本源全部朝向那里。
在视线的最中央、最高处,力量的君主在下降。它那完全混乱、让人看一眼就会疯狂的内部,正在缓慢地解离、重组。
浩瀚的海洋里, 每粒微小的尘埃都在悄然变动。
起先, 这些变动他们看不懂, 甚至感到毛骨悚然。那是远远超出认知之外、从未展现过的东西。
再过一会儿,似乎有些隐约的节律浮现了。说不清。
像一颗巨大的心脏从全然死寂到终于开始跳动, 虚空之中,全是广袤恐怖的声响。像极了远古之时宏伟祭典的前奏。
淡金色的意志在那声响背后若隐若现。
人群最前方,半跪的萨瑟怔怔看着那难以形容的变化。
下意识地, 他的本源力量在背后浮现。
自己的本源是生命, 生命的本质是什么?是使活着的不要走向死亡。
可是, 生命从诞生之日起, 只会走向死亡。
就像这片永夜中的力量结构,只会从高向低跌落,不能由低向高攀升, 更不会从无到有诞生。
可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居然像极了那不可思议的、只在梦中会出现的过程……
萨瑟注视着虚空之中的变化。
——那完全混沌的存在, 居然循着至高的意志指引,变得逐渐清晰, 有序……
原来,最根本的规则就是这样从暗处浮现的。
这混沌恐怖, 无法归类的银色力量, 难道是就是万物最根本的单元?
萨瑟清晰地看见, 当它们在意志的指引下按照规则运转, 那些熟悉的结构就渐渐浮现了。
世界是一个漩涡。
漩涡中央, 旧银的君主向外延伸,它的边缘变为色彩斑斓的迷幻海洋,在漆黑的天幕下铺开,安静地运转、缠绕。
目光看过去,在浩瀚的结构间穿梭,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似乎一切序列的力量都能在其中找到踪迹。
很快,萨瑟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熟悉的生命力量。它们还是雏形,正在缓缓生长。
身为永昼的生命之神,他见过、触碰过、拥有过形形色色的生命力量,从最普遍的到最顶端的,可他不曾见过它们从虚空中生发的过程。
现在他看到了。
原来是这样,就该是这样。
“好美……”
一切都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萨瑟着迷地看着这一切。混沌海洋的边缘,力量抽枝发芽,转瞬间就变得完美纯粹。那是与自己的本源一样臻至巅峰的生命力量。
感应到了同类的气息,萨瑟的本源欢欣地颤动起来,甚至向那个方向飘动过去,想要和它接触。
——然后在下一刻忽然停住,畏惧地匍匐下去。
因为一切还没有停止,转瞬之间,那簇生命力量已经远高过他的本源。低等级的力量在高等级的力量面前,唯有畏惧和臣服。
面对这一切的人们也是同样。
最终,在那旧银色的海洋里,诞生了一切力量的终极。
在祂之下,才是众生。
那是万物的终点,也是万物的起源。
无人言语。目睹这一宏伟不可思议的过程,那种震撼和恐惧足以湮灭灵魂。
长久的寂静中,旧银色本源继续缓缓落向迷雾之都。如同天幕沉沦向陆地。
那些力量一部分停留在最高的状态,另一部分则向低处演变。
力量层层降格,融入迷雾之都。
所有空洞它都可以填补,一切裂隙和残缺都在它行经之后完美无缺。它比其他所有力量都要强大、稳固,如臂使指。
曾经只能毁灭的、暴戾的力量,在意志的支配下,居然真的、温驯地参与到这场声势浩大的复活当中。
迷雾之都的城池和山川飞快成型。
“想起来了吗?”克拉罗斯说,“老板手腕上那棵箴言藤蔓的叶子,可以给我们所有人补充本源。”
墨菲默然点了点头,那时候他就想过,这似乎不是祂的能力。现在想来,那棵藤蔓,果然真是用那个人的血喂养的。
整个过程郁飞尘都感受到了。
他的意识散做千万个碎片融入圣山下的世界。每一个他睁开眼睛,都看见迷雾的一个角落,他与迷雾就这样丝缕相连。
无数道视线和触感重叠起来,就是他视野中的景象。
郁飞尘有些晕眩。
微凉的手抚上额头,带来些许清醒,是安菲伸手主动抱住了他。
安菲轻轻吻他的面颊,如神明垂怜忠诚的信徒。
郁飞尘也感受到了一些目光。所有人都在看着祭坛中央的他们。这里,那里,甚至从那个被萨瑟撕开的永夜裂缝外。
他们看着安菲遍身鲜血地倒在他怀中,还看着安菲像这样吻他。
……他已经不大能分清现实和虚幻的世界。
他感到浩瀚的意志将自己托起,引导着每一个部分,演绎着万物生成的历程。
像是曾经,安菲带着他走过兰登沃伦的每一座神殿,教他那些关于世界组成的知识。
那时候,祂也是这样温柔地看着他。
握住安菲的手腕,郁飞尘将自己的意识渐渐抽出来,回到安菲身上。
源源不断的力量都向这位神明献上忠诚——永昼诸神的、外神的、最后是郁飞尘的。有了这样浩瀚强大的力量作为源泉,祂的状况似乎终于好了一些。
但迷雾之都因此也变得加强大,那些力量最终都流进了它的城池中。得到的越多,它在安菲身上攫取得越贪婪。
于是那些鲜血中生出的灰黑锁链更多了,它们介于虚实之间,有的扎根在祭坛上,有的从天幕垂下,带着细密棘刺的末端深深扎入安菲身体的每一道伤口中,将他死死束缚在祭坛最中央。
安菲低下头,带血的长发从他颈侧滑落。
在安菲背后,是他意志的虚影。自始至终,在祭坛上,安菲的意志都不完全是他自己的。
郁飞尘能清晰地看见那虚影一半是原本的暗金,另一半则是代表迷雾之都的不详的灰黑。灰黑色一直在向金色的部分侵蚀,而那金色的意志并不加以丝毫抵抗。
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永昼的神明垂下头颅,将自己献祭给了迷雾之都。
天幕越发沉重。
在这个全部的视线都集中在安菲身上的时候,只有他手腕上那棵翠绿的藤蔓还在倔强地向天空的方向支棱着身体。它汲取了安菲的鲜血,正在快速成长。
一股奇异的力量从它周围聚集起来,颤颤巍巍笼罩住安菲的心脏,灰色意志的侵蚀奇迹般停顿了一秒。
下一刻,冰冷的目光从天空直下,它勉强聚起的那一小股力量刹那被碾为飞灰——这是比它高级太多的同类力量了。
藤蔓抖动着叶子,拽着安菲的手腕像是想让他清醒一点,未果,它又朝郁飞尘的方向极度愤怒的甩了几下。
居然被一条藤蔓打了。
郁飞尘把它按下去,抬眼看向天空。
天空还像来时那样堆满眼睛。眼睛与眼睛之间奔涌着浓重的黑色雾气。雾气拉伸、变形,在天空上形成无数个重重叠叠的人形。
每一个人形都长着一颗眼睛,每颗眼睛都静静看着安菲。
恐怖难言的力量在它们之中若隐若现,迷雾之都的意志就是所有子民的意志和这些眼睛背后意志的聚合体。
这时,郁飞尘的本源已经完全融入迷雾之都。
圣山之下,曾经的世界已经纤毫毕现,人们在其中或哭或笑,变幻转移。稚童奔跑,少女含笑,国王威严。只是,他们的身影虚幻失真,还介于虚幻和现实之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投影,而不是现实的事物。
昔日的幽灵已睁眼见到现世,但还未能完全返回人间。
可是那至高的意志已经将自己献给安息祭坛了。
最原初的力量也完全为祂驱使了。
还差什么?
天空上,第一个黑雾人形现出了清晰的面目。
那是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祭司,面庞的位置上是一颗眼睛,没有五官。他注视着安菲。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时间的长河缄默流淌,一代又一代神殿祭司从光阴的迷雾中走出。
他们的生命已经消失了,但他们的注视还在。
你曾与他们一同度过无尽的岁月。记得吗?
他们的教诲,他们的期冀,他们的愿望……他们的爱,你都记得吗?
你记得吗?也许不记得了。
但是,他们都记得你。
记得你的誓言,你的品德,你神圣美好的一切,从未离开。
你在,他们就慈爱地注视着你。你离开,他们就在原地等你归来。你做对了,他们就会点头赞许,你做错了,他们知道你总会迷途回返。
你呢?你将以何来回答他们?
——背叛者。
从一开始就如影随形的目光终于在此刻显露出真实面目。天空上是眼睛,锁链上也是眼睛,所有信仰过神明的都用这注视审判神明。
祭司们的身影在天空全部显现的那一刻,安菲身上的锁链霎时缠绕得更紧,也更加凝实了。尖锐细密的棘刺扎入他的伤口,灰雾的意志在他的意志中疯狂蔓延。那些锁链——在血肉之中,游向心脏的方向。
安菲闭上眼睛,神情微带痛苦。本就黯淡的意志更是涣散。
最前面的第一位祭司缓慢地动了。他苍白枯老的手掌从黑袍之下伸出,虔敬地托起一座漆黑的锁链天平。
天平是公正的象征。它静静隐藏在万物背后,等待着进行最后的审判与裁决。
一边放置准则,另一边称量灵魂。无罪的,要得救,有罪的,要受罚。
——而你罪无可恕。
安菲猛地吐出一口血,手指像是下意识地抓住了郁飞尘的衣角。
安菲对疼痛的耐受一直很高,郁飞尘知道。能让他有明显反应的,一定已经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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