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上透出温暖的日光。日光将一切照亮,却无法穿过永恒祭坛上矗立的锁链天平,它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把安菲和郁飞尘的身体覆盖在内。
那是一个巨大的、森冷的死物。
站在它正前方的安菲的身影,也仿佛永远不会改变。
“有没有觉得,它在看着我们?”
郁飞尘暂时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他总在看着安菲。
安菲闭上眼睛,将手心贴在天平的表面,像是在体会什么。
“如果真的是因为仇恨,那么现在,它应该想——杀了我。”
“当它出手的那一刻,我们与它之间,不就产生联系了吗?”
……这个人真的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纤长的手指微微一动。
“找到了。”安菲说。
郁飞尘看见,安菲的手指似乎渐渐陷进了天平表面的人眼雕刻之中。
所有的人眼似乎都改变了方向,看向与安菲接触的地方。圣山四面的怨灵也不约而同地用极度怨毒的目光注视着安菲。
郁飞尘也伸手触向天平表面。
“不要用力量,用灵魂去感受……”冥冥中安菲的意志牵引着他。郁飞尘忽然也听到细细密密的,潮水般的声音,不像是人世的语言,潮汐般的引力在呼唤他——
手下的触感不知何时变得湿滑怪异,按下去,有一点绵软的弹性,加上表面的凹凸,让人想到不好的东西,譬如手底下不是金属雕刻,而是真的眼珠那样。
微微的吸力传来,他的手慢慢陷了进去。
有点恶心。
郁飞尘屈起指节向前抓握,黏腻湿凉的感觉愈发清晰,甚至感觉到了那些眼球后面的脉络。
“……”
下一刻,这种感觉陡然化为虚无。
一片黑色的、仿佛湮灭了一切光明的领域以锁链天平为核心展开,瞬息间将他与安菲的身体吞没。
现在他和安菲并肩站在一块略有弹性的软绵绵地面上。不是很想知道它是什么。
安菲抬手,一片柔和的白色萤火升起来,照亮了周围的区域。
他们站在一块巨大的、即将腐败的血肉之上。起伏变化的、凝固的深红色之中,黑紫色的血管样的东西微微凸出地面,蜿蜒起伏,向前延伸。
迷雾之都已经成为被安菲统治的神国,不会呈现出这种景象,现在的这个领域无疑是锁链天平在现世的造物。
安菲说得没错。至少,他们现在真的触碰到它了。
身前身后一望无际都是这种场景,没有看到出去的路径。
短暂的观察后,两人的决定都是往前走。
刚迈出一步,安菲就顿住了。
郁飞尘往下看,见泥沼一样的血肉中伸出一只青紫的手,死死握住了安菲的脚踝,将他往后拖。
地面涌动,像是想要把安菲吞噬。
感知不到地面以下的结构,只觉得有一股异常森寒恐怖的气息蛰伏着。直觉告诉他们,如果真的陷入其中,一切将不复存在。
漆黑的长剑从郁飞尘手中化现,下一刻就斩断了那只手的手腕。它松脱落地。
继续往前走,这次地面上伸出了五六只大小不一的人手,拽住了安菲染血的衣角。
再看前方,黑紫色的血管微微搏动,原本平静的地面细密地蠕动着,无数个凸起起起伏伏,仿佛有无数只手即将破土而出。
郁飞尘蹙眉,拉住安菲的手:“走。”
说罢,狂暴的毁灭力量以他们的身体为中心向外席卷,所有想要触碰到安菲的人手都在恐怖的力量下化为碎片。
郁飞尘拉起安菲,往前方跑去。
然而,前方的动荡越来越剧烈,随着他们的动作,密密麻麻的、海洋一样的长长手臂破土而出,挥舞着。黑暗里寂静无声,诡异的感觉却有增无减。
同样的预感也从身后传来,而且更加强烈。
郁飞尘往后看。
——那些被力量击碎的人手残片并没有完全死去,它们彼此之间重新组合,破碎的残块中有血肉,有苍白的骨头,它们混乱地拼凑成胳膊和手的形状,比之前更长、更巨大,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在他们身后缓缓成型,随时准备落下。
没杀死。很麻烦。
安菲身上的伤很严重,意志也已经濒临耗竭。
而且,郁飞尘总觉得,自从进入这个地方,安菲就处于异常虚弱的状态。
郁飞尘在原地站定。力量收回,不再是现实世界中实体的状态,下一刻,它在虚空中如涟漪般泛起。
与它相遇的一切力量结构都将化为齑粉。
力量结构消解了,周围的人手也刹那间失去了存在的根本,化为血色的碎末飘散下落。瞬息之间,漫天的手臂瞬间消散,落在地面上堆积成粘稠的红色物体。
终于消停了,郁飞尘往前走出几步——他一直牵着的安菲却一个踉跄,险些没有站稳。
上山以来,因为安菲的状况而自始至终一直绷紧的精神刹那间被拨动。
“……!”
肩膀忽然被扣住,整个人被扳着查看,安菲被小郁的过度反应搞得有些茫然。
“绊到了……”他有些底气不足地示意了一下地面上一条起伏凸起的血管。
郁飞尘的眼睛阴晴不定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面,这才慢慢把人松开了。
“还有哪里不舒服?”
“有点痛,”安菲缓慢地指了指自己心脏处,“没有别的了。”
安菲心脏上是拔出锁链留下的最重的伤。再度把安菲整个人打量一遍,确认他确实还在,郁飞尘才又看向前方。
周身的气氛依然诡怖。血管在深红表面的覆盖下依然微微搏动,组成这些东西的,一部分是力量,另一部分则是郁飞尘也不知道该怎样去描述的存在。
继续向前走?
就在这一刹那,地面散落的红色物体蓦然涌动而起!
细长的血色手臂迅速成形,像是地面上陡然喷发出无数血管,密密麻麻的触手一般的手臂铺天盖地向他们抓来!
离他们近的那些,更是在一瞬间就密密麻麻地缠上了他们的身体。
毁灭之力在郁飞尘的掌控下再度释出,它们如烟花一般散做碎屑。
下一秒,半空中的血色碎屑迅速聚集、延展,先是呈现出形状模糊的手掌,接着长出细长的五指,向下方飞速坠落,袭向他们。
没完了?
这地方比迷雾之都更怪异。在符合常理的世界里,如果没有极强的外力干预,力量的结构崩毁后不可能再复生。
这些手臂却不一样,即使已经面目全非,总能自发以“手”的形态再生。
这也是“裁决”的权柄吗?
再度崩解又重组后,那些挥舞着的手的外观变得更诡异,重组所需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只在瞬息之间。
郁飞尘在思索。
思索后,他觉得应该强行从这片区域闯出去。
安菲是已经坏掉了,现在只能靠他的力量。
这样想着,胸前传来闷闷的一声笑。
几秒钟之前,为了让安菲尽可能不被那些东西缠上,被撕碎或被拽下去,他把人扣怀里了。
这让安菲的语声变得有些模糊和断续。
“小郁……笨蛋……”
郁飞尘把他松开了一点。
安菲:“无论怎么毁灭,它们都要来抓住我的话,就让它们……放下这个想法,去命令它们停下。”
郁飞尘不是不知道这种解决方式,这是意志层面的东西。
他和安菲对视。
——这种事情,难道不是你特有的功能?
安菲:“是啊。”
安菲:“但是,你试试?”
郁飞尘看了一眼虚空中代表安菲的那一团黯淡接近于无的结构。
别说是去做什么了,现在安菲说两句话他都觉得这个人的存在要彻底崩溃。
郁飞尘:“别想。”
“……?”
这是对主人说话的语气吗?
不过, 这一丝被忤逆的不快很快就从安菲心中消散了。
周身都是小郁的气息, 本源力量环绕着他们两个。就在不久前, 这些力量完全驯服,任他取用。那与驭使其它力量时的感觉完全不同。
一旦使用过它, 就会知道,小郁确实完完全全、与生俱来就是属于他的所有物,不会背叛, 也不会再离开。
那么, 偶尔的忤逆和僭越之举, 自然也可以宽容大度地允许。
于是安菲伸手碰了碰郁飞尘的脸颊。
郁飞尘觉得安菲看他的目光有点怪, 不知道把他当成了什么。但他无暇去想安菲到底把他当成了什么,因为转眼间那些怪异的人手的攻势又袭来了。
被打散的血色组织飞快重生,刚解决四面八方群魔乱舞的手臂, 一转眼就看见安菲的白袍上覆上了一层血网。
极细的半透明血管状物体,每一根分出五个作为“手指”的有形状、有指节的分支向前延伸,一段长度后每个分支再度分出更细的五指, 蜿蜒相连的手指沿着血迹斑斑的白袍向上爬去,瞬息之间爬满衣袍, 向安菲的脖颈和手腕伸去!
郁飞尘扣紧安菲的手腕,将它们全部震落。
安菲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指, 抬眼看去, 两人已身处血色手臂与手指交织而成的海洋中。
它们无法被毁灭。
正常的世界里, 力量的结构损毁了, 那么这个事物就不会存在。打碎的玻璃不再是玻璃, 熄灭的火焰不再是火焰,原本的事物“死去”了。
但在这里,无论根本的力量结构如何被破坏,它们的定义永远不被改变。它们就是人身上的、可以动、可以伸展,可以抓握,唯一目的是将安菲拖入血沼之下的“手”,不论实际上已经变成何种形态。
这就是锁链天平的权柄。安菲说得对,所谓“裁决”或“审判”只是它的能力中容易被描述的一部分,它实际的存在远在人能理解的范畴之外,似乎涉及到世间万物运行的根本法则。
虚空中,黯淡的金色本源虚虚地动了一下,似乎要尝试施展什么。
森寒的银色本源骤然看向了它。
安菲默默地停下动作。
郁飞尘捞起他,力量化作风一般无处不在的实体,托举着他们在血色海洋中穿梭。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用力量不停地破坏它们来保证自己的安全,直到离开这片区域——
既然手可以生生不息永远存在,那么这片区域,难道不会同样永无边界,无法踏出?
在无限远的空间和时间里,即使他的本源是至高,也一样会被耗尽。
至于安菲说的……
安菲抬头,看着郁飞尘的侧脸。
明明灭灭的黑暗中,小郁的轮廓很优美。
不起波澜的黑色眼瞳,像渊海一样平静。但平静之下,是万物都要俯首的恐怖的力量。
所以,没有什么会困住你吧?
眼睫微微阖上,安菲靠在郁飞尘胸前,把全部的重量交给他,不再有多余的动作。
那一瞬间郁飞尘分不清是怀里的人是太虚弱,还是忽然变乖了。
没有尝试去和安菲的意志建立联系,他在半空中回头转身。
眼前,血色的浪潮向他们伸出无穷无尽的手——
猩红的潮汐般的力量,洪水般追逐着他的本源。
旧银色的本源忽然停下了毁灭的举止,静静悬停在漩涡的正中央。
力量的世界里没有“目光”这样的东西。但它们都能感受到来自至高力量的注视。
郁飞尘将它们尽收眼中。
然后,那银色的本源向外伸出属于祂的“手”。
旧银色的力量中,有微不足道的一线,没入猩红色的海洋。
那一瞬间,一切还是原状,至高力量并没有行使那象征“毁灭”的权柄,只是与它们平静地相接。
于是,他与它们之间,产生了联系。
那一瞬间,血红手指中蕴含着的一切情绪和执念愿望,尽数灌入郁飞尘脑海之中!
视野霎那变得猩红。
如果是寻常的人类,大脑已经在那一瞬间化作空白。
那是无穷无尽的、世间一切仇恨的总和,任何人都无法承受。
猩红的视野中,只有安菲是唯一的白。所有的仇恨都指向这一个人。
——去抓住他,撕毁他,将他拉下来,让他来到我们的世界……去抓住他……
郁飞尘直勾勾地注视着安菲,他在安菲的眼瞳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神情有些陌生,像是应该被脑科医生带走治疗的样子。
他想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点,但他不能。
最后,连安菲的表情都变得有些不安了。
那种小心翼翼、略带焦虑的、祈求的神色出现在安菲脸上的一瞬间,一切仇恨都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出口,千倍百倍地躁动起来。
真满足啊……
就是这样,撕下他虚伪的面具。
还不够,要看到他惊恐、绝望、痛苦万分。
让他得到他应得的……
安菲起先没觉得怎么。
直到他清晰地听到,小郁的心跳居然真的在变快。
不得不让人有点惊恐。
安菲把脑袋埋在郁飞尘颈窝里,安抚地抱了抱他。
郁飞尘回抱住他的力道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仿佛下一刻,那手指就要从肩胛开始,将他的身体一寸一寸碾碎。
“……”
郁飞尘缓慢地闭上眼睛。
急促的心跳缓缓回归平静。
千丝万缕的银色脉络,已在猩红的海洋中生长。
他是无法像安菲一样,支配身外之物。他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本源力量,让它随着自己的意愿去流动,去毁灭。
他的本质是“毁灭”。
但他的位格是“至高”。
所以,世间的一切力量,都是他的臣属。
它们本就属于他。
所以,命令它们,不需要所谓的虚无的“意志”,只需要他内心的念头。
因为他本就是一切力量的君主。
或者说,这已是一种意志——他自己的意志。
整片海洋剧烈地震颤起来。力量的链接处,传来君主的意志。
那不可违抗的命令是——
郁飞尘扣住安菲身体的手指缓缓收拢,离得太近了,安菲特有的温润安宁的气息在他的世界里无处不在。
要……摒弃内心那些疯狂的仇恨和欲望。
远离,忘记,压下去。
然后,君主才能有明确的、坚定的敕令。
……放开他。
退回去。
能感受到手指的颤抖,像是内心的撕扯和抗争。
郁飞尘的手,终于松开安菲,将他放回地面。
永远不再出现。
那一刻,所有挥舞的手臂都如潮水般退去,隐没在地面之中。
世界恢复平静,只有地表上虬结的血管还在静静搏动。
郁飞尘轻轻出了一口气。
刚才那一切,消耗的不是力量,而是精神。
与外界的力量产生联系,也就相当于接纳了它们的一切属性,连带它们强烈的情绪。
然后,人无法欺骗自己的本源,君主要做出命令,又必须是坚定的、发自内心的。
所以,他必须完全接纳那些疯狂的仇恨,然后,又能完全摒弃它们对自己的影响,才能命令它们停止对安菲的攻击,退回原处。
如果不能做到,被仇恨控制,他的命令可能就是更加疯狂地去撕扯安菲了。
在原地站着,等待那些阴暗的想法在内心逐渐淡去。
安菲好像在关照他的情况,在问他怎么做到了这件事。
……很没必要让安菲知道自己脑子里曾经存在过什么。
种种情绪平息之后,他才重新看向安菲。
看到他状况如常,安菲的神情也终于轻松了一点。
等等……
小郁……你……
安菲确切无疑地感觉到,郁飞尘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脖颈,然后是胸膛处。
很想割开他的喉咙?还是挖出他的心脏?
郁飞尘:“你好像有点呼吸困难。”
安菲松了一口气。
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处:“因为还是有点疼。”
郁飞尘:“之前没有。”
安菲:“因为……刚刚走得太快了?”
郁飞尘又看了他一会儿,才接受了这个回答。
“那走慢点。”
“好。”
然后郁飞尘牵起安菲的手,想带他继续往前走。握住那纤长温热的手指后,却不由自主地伸出另一只手,抱住了安菲,去体会他更多的、活着的体温。
安菲拍拍他的后背:“好啦。”
郁飞尘:“……嗯。”
还是没松开手。
安菲也靠近他,满头金发轻轻蹭了蹭郁飞尘的颈侧。
略带困难地轻轻吸了一口气,在郁飞尘看不到的地方,安菲的眼睛微微弯起。
“小郁。”
“嗯。”
“做主神是不是很简单?”
“……不觉得。”
继续往前走。
地面一望无际,没有分别,也失去了方位,只有形状不同的血管被他们落在身后,才有了一些在行走的感觉。
郁飞尘:“你觉得这个地方是什么?”
“大概是‘裁决’本身?”安菲想了想,“我们走入了它的结构中。但它的存在是我们不能理解的,所以,我们能看到的,是它的一部分符合我们认知的……降格。”
又走了一会儿,耳畔极近处传来熟悉的嗓音。
“你觉得这个地方是什么?”
“大概是我们的认知?‘裁决’的存在是我们不能理解的,所以,我们只能看到符合我们认知的结构。”
郁飞尘和安菲蓦然对视。
刚刚是你在说话?
而第二次提问,也好像就是他自己发出的。
下一秒,那道与他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就响在极近处, 就像是他自己说出来的一般。
“我只说了一次。”
安菲的声音随即响起:“我也只回答了一次。”
又被重复了。
这一次郁飞尘看着安菲的嘴唇, 它并没有在动。至于他自己, 当然也没有开口。
——谁在学他们说话?
目光在周围的黑暗中环绕一圈,安菲压低声说:“小郁……”
郁飞尘并没立即作答, 而是倾听。
三秒后,同样的声音果然在耳畔响起:“小郁。”
音色、语调、声气都和安菲一模一样。
看来,不论说话的音量怎样, 都会被“听”到。
郁飞尘对安菲示意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两人靠得近了一些, 谨慎地往前走。
只走了一步。
“小郁。”
对视一眼, 两人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
“小郁。”
“小郁。”
声音接连不断响起,无论他们的身体怎样移动都响在耳边。
前后左右都没有……
郁飞尘抬头往上方看去。
没说话,他拽了拽安菲的衣袖。
上方是一片浓黑, 但是怪异的感觉在抬头的一瞬间就笼罩心头。
安菲的指尖在他手心小范围地移动,划出几个字符——有东西。
郁飞尘点了点头。
就在下一刻。
“有东西。”
安菲的嗓音,用笃定但温和的语调, 轻轻响起。
“……”
不是安菲说的。
那东西又“说话”了。
而且,复述的是安菲用手指写给他的话。
藏在头顶的东西复述的不是“声音”, 是“表达”?
交流似乎成了必须避免的事情,两人眼神相触有很快分开, 继续探查周围环境。
“小郁, 有东西。”
太像了。安菲的吐气仿佛能拂到他的耳尖。
“小郁, 有东西。”
对, 这地方确实藏着什么东西。他很确信。
郁飞尘心中泛起一阵怪异的感觉。
思绪回笼, 再细想,刚才遇到的是人手,这次遇到的,会不会也是人身上的部位?
这时安菲牵了牵他的衣袖。刚才郁飞尘是在天空的方向感到异常的,但安菲示意他看向地面。
看了几眼,地面上血管走向依稀呈现出一些规律。血管蔓延生长,然后向什么地方集中。
人体中,无处不在的血管也总是向着那些主要的器官聚集。
沿着血管供血的方向走过去,前方,那种空空荡荡的感觉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视野中突兀出现了一个瘦长的——或者说细长的影子。平地上出现这种东西,总会有种不协调的怪异。
再走近些,终于看清了实物。
它有手腕粗细,很高很长。深肉色偏紫的颜色,细小的血管从地面爬上去,密密麻麻地覆盖着它的表面。是一根……看起来很柔软的管子。
管状物就这样拔地而起,上端隐没在黑暗中。
“小郁。”
“小郁,有东西。”
鬼魂一般的声音还在响着。视线向上去。
再往上……到了大约四五人高的地方,管子分成了大小不一的三个分支,开始弯曲生长,直径也慢慢变化,看着像是弯他们所在的方向。
然后,管状物膨大的末端垂向他们两个的头顶位置。
三个大小不一的管口都在柔软灵活地变动着,里面还有别的组织在一开一合。
随着开合的动作,整根管子也在不停收缩起伏。三段分支的振动最后发出了那道和安菲一模一样的怪异声音。
“有东西,小郁。”
终于看清这东西的全貌,难以言喻的恶寒在背后升起。
——这是一根喉管。
这一认知在心中清晰浮现的片刻,笼罩他们的黑暗潮水般退去。昏暗的环境里,无数根喉管在大地上竖起。
在他们身前极近处,第二根喉管的末端开合几下。再度发出安菲的声音。
“小郁,你觉得这个地方有东西?”
是,有东西。不就是你们?
这些喉管不仅会复述人话,还会变动语序。它的意义在于……
郁飞尘蓦地抓住了方才出现过的那股怪异感觉。
他看向安菲的嘴唇,重复了第一次的问句:“你觉得这个地方是什么?”
安菲张了张嘴:“大概是……”
一瞬空白的神色出现在安菲脸上,像是忽然忘记了想说的话,然后,安菲迟疑地续上:“这里……大概是……我们的认知?”
话落下,两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到忽然慎重的情绪。
郁飞尘:“真这样觉得?”
安菲缓缓点头。
但第一次安菲自己的回答,好像不是这个。
话音刚落,两根喉管又一前一后发出声音。
“真这样觉得?”
“真觉得这样?”
这次换成安菲审慎的问郁飞尘:“那你觉得这个地方是什么?”
安菲最开始的回答很有道理,郁飞尘认可。
他说:“这个地方是……”
脑中的逻辑显现。
人不能理解“裁决”的存在,所以即使置身其中,看到的也是符合自己认知的那一部分,所以他们身处自己的认知之中。
可是这个答案,并不是安菲一开始的回答!
那安菲一开始的回答是什么?
回忆了三秒钟,郁飞尘发现,那句话在自己脑海中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现在,他只记得第二次,喉管里用混乱的顺序复述的那句话,而且对它深信不宜。
就像之前,喉管每重复一次“这里有东西”,他心中就越发确信,这地方确实有东西。
所以——
人的表达会被喉管怪物复述,并且打乱顺序,重新组合。
然后,这些重新组合过的话语一旦被喉管怪物说出,就会反过来改写他们的认知。
这,也是“裁决”的力量。和那堆成群人手的能力一样怪异。
短暂的眼神交流后,两人一言不发。
减少说话的次数,就能降低认知被混淆的程度。
可是内心深处却不断试图回答它们的问题。
这地方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如此怪异?是因为我们内心的世界原本就是这样?
本源力量伸出触手,就像不久前让人手退回那样,郁飞尘知道自己的力量可以让这些喉管也强行闭嘴。
力量的丝线触碰到这些怪物的那一刻,以相接处为媒介,海潮一般的喃喃低语在他脑海中炸开!
远远近近的千万个喉管怪物从天空垂下自己发声的末端,在天空之上开合,每一根都在认真地复述着话语。
第一遍复述,词序会有偶尔的变化,第二遍复述,句子开始变得奇怪,到第三遍,已经完全失去原意。
最近的一根喉管在说:
“我担心认知接触改变……”
远一点的第二根在说:
“听到有东西一部分我担心……”
这些东西比一万个白松加起来还要能说话。
还能控制住自己情绪的唯一理由是,它们用的是安菲的声音和语调,因此显得没有那么难以忍受。其中偶尔才夹杂着他自己的话,因为他说得很少。
力量相连,话语不需要用耳朵听见。几千道声音直接灌入认知中,在同一刻郁飞尘能听见每一句,并且不得不接受它们每一个的含义和逻辑。
要继续与它们接触。
一切力量都是你的臣属。
以你的意志命令它们停下。
虚空中,力量的君主缓缓向外扩张自己的疆域。
他们身边的几根喉管先后闭嘴了。肉紫红色的管状躯体萎缩,倒伏,最后融入血肉地面之中。
接下来,就要看是他的力量先压过这些怪物的低语,还是它们先把他变疯掉。
其他喉管依然在一开一合。
“觉得认知存在听到——”
认知接触就会改变,一部分的自己在担心这里有东西。
“……”郁飞尘总觉得自己脑海浮现的想法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还是把这些东西全部按回去吧。
所以,他现在需要……
此前和安菲说过的话不多,所以喉管怪物翻来覆去说出的也就是那些字眼。
但是,当话语能够修改人的认知,即使是最简单的字眼,也会给精神世界造成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