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信仰的神明,你已失去昔日的权柄。
天空上,连成一片的眼睛,个数再度增长,几十只巨大的眼睛向下注视着安菲。天与地之间,一股无比庄严沉凝的气氛悄然升起,压向那雪白的身影——
安菲咳出了一口血。
日光酷烈,荒漠一望无际。
跋涉的旅人总能看见天边浮现一座恢弘神圣的城池,神明的衣袂在其中飘拂。
于是他们努力前行,拼尽全力。
城池和神明却始终在遥不可及之处。
倒下去的一瞬间,他们终于明白,那不过是一座海市蜃楼。所谓神明并不比火中的幻影更真实。
既然事实并不如此,祂为何又要他们相信神爱世人?
这样的碎片,郁飞尘去经历了很多个。从信仰到仇恨的过程,他也体会了许多次。
他想形容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因为他发现,它比先前经历的所有痛苦都更能让自己感同身受。
爱?恨?背叛?都不对。
一个词突兀地出现在了郁飞尘心中。
……被丢弃。
这个词语浮现的那一刻他甚至有些茫然。难道这个词曾与他有什么关联?
也许吧。没什么。
不得反抗,无法挽留,只有仇恨。他不喜欢这些人,他们太软弱。
换成他自己,不会这样。也许。
……不会。
碎片偏偏愈发疯狂地向他涌来。
烈火里,洪水下,死海中,他们声嘶力竭呼喊神明。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神明的模样,每个世界都有关于神明的信仰。
血与酒混合着流淌在下水道。黑暗的小巷里,气味污浊,满身颓丧的白袍先知摔碎了仅剩的神像。
“神……是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
“神就是妓女,神就是娼妇。”
先知身后,堕落的城池里,传来亡灵与妖魔纵情欢乐的声音。
“神……就是你以为自己得到了……却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手指按住剑鞘,另一只手拔出长剑。
尖啸的碎片在剑刃上撞成两半,破碎的情绪还是传递到他心里,密集的碎片也并不是一柄长剑可以阻拦。
他能斩断的是力量而不是意志。所以,那些绝望的哭喊还是会在灵魂中回荡。
……令人作呕。
那就不用这样的形态。
长剑随着他的意志变化,毫无滞碍,他控制它如同操纵身体的一部分。
本源力量化作丝丝缕缕混沌的黑色气流盘旋在郁飞尘身侧,细看去,那质地竟如同世界破碎时的裂隙一般。
触及它,幻象刹那间支离破碎,挣扎痛苦的人们的身体扭曲畸变,相互绞缠成一片混乱的汪洋。
其中饱含着的情感也以更激烈的形式混合,变为极致纯粹的痛苦和癫狂。但是,终于不再是连贯的一段段被背叛、被丢弃的情绪。
这样就好。
他真的……不想在这里。
往前走,厌倦的情绪在微阖的漆黑眼瞳里蔓延。力量再度暴涨,向他席卷来的一切碎片刹那被绞为漫天尘埃。
烟尘在安菲面前飞散。
他抬起手背抹去唇畔血迹。脸色略带苍白,其它都还好,没有伤及根本。
“过去的所有纪元里,我身边没有别人。一路上,你所有的障碍都是为我一个人所设。”安菲道,“想来,也是在他现出本源的那次,你才忽然发觉这件事吧……”
手指穿过细雪般飘飞的碎片。
突然被另一种强横力量绞散后,它们混乱到了难以言表的程度。
“那天,黄昏时候,他就在我怀里……什么都没留下。”
“有没有想过,我也会恨你?”
“但是,”又一滴鲜血自他眼中流下,压低的声音,像风一吹就会散的呢喃,“你不知道,他其实……从未有一刻离开过我身边。”
“所以,是你输了。”
金色意志重新笼罩了碎片。
这次,不再完整独立的亡灵们再也无法像先前那样暴起反抗。过往记忆变得混乱,不再能拼凑起有始有终的仇恨,它们本能地被那安宁的意志所吸引,不由自主追随它而去,赴往永恒安宁的梦乡——
力量被摧毁,意志也消解。最终,它们化作星星点点,散入圣山的云雾中,再无声息。
“真想死。”一个黑雨衣气若游丝地说,“老板是不是欠迷雾之都钱了?它怎么不直接把我杀了?”
“我已经够痛苦的了——”希娜捂脸,“我真的不想恨永昼,恨老板啊——”
身临其境地被带到迷雾之都居民曾经的记忆里,一次又一次被神明遗弃,那种恨,那种癫狂,在自己心里怎么就莫名其妙投向老板了???
去过迷雾之都的人都会被灌输强烈的对永昼的仇恨,现在他们每个人都体验到了。
一路走来,只有墨菲的状态相对最接近正常。这不仅是因为他确实是永昼里最强大的神官之一,还因为仇恨永昼这件事,他已经有过经验——不会再崩溃,尤其是在克拉罗斯面前。
“守门人,我怎么觉得你也受到影响了?天呐,难道以前都错怪你了?难道你对永昼还真的有那么一丝丝的爱吗?”
“那倒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想起过去的事情,哈哈……”克拉罗斯的语气很像在转移话题,“嗯?脏东西好像少了很多,去哪了?等下要去把小方块捉过来问问。天气好像变坏了。”
狂风大作,以他们所在的道路为界,光明的那面愈发光明,晦暗的那面愈发晦暗,意志铺展,力量涌动,似乎两边都有很高级的事情在发生。
感受着整座圣山上发生的变化,守门人目光深深。
“嗯……他们当然有他们的手段,毕竟,都是最强的嘛。可是,迷雾之都好像也很自信的样子……啧,总感觉有些事是我们不知道的。”
而他们这边只有平平无奇的路途,靠自己顽强的意念对抗着该死的碎片们。
克拉罗斯:“不能参与重头戏的感觉真不好。”
白松幽幽道:“……习惯就好。”
“唉,不知道郁哥在做什么。”
长阶上,郁飞尘平静地看着那些意志的余烬被另一种意志所消解,隐入黑暗。所有声音都消失,什么都没有了,混乱与疯狂的情绪也渐渐不复存在。
世界确实应该安静一点。
登山的长阶再也没有阻碍。郁飞尘兴致缺缺地看过这条长路,看过愈发压抑的天空。
面无表情的脸上,眼帘微垂,厌倦之色尽显。本源力量没有收回,在周身继续盘旋。
好像不怎么能控制自己的想法了。
想让这座山,整个迷雾之都……还有外面,全都安静下来。
暂时不要这样。
保持平均水准的道德,然后走完这条路,去到山巅。他还要去和安菲见面。
只是——
感受着自己的心脏,郁飞尘淡漠地想。
走在圣山的长路上,他好像很难过。
第269章 方尖碑
天空一片黑暗, 一种力量在其中积蓄。郁飞尘能感到那力量并不弱于他的。安菲曾经提过,迷雾之都拥有一样能够处决他的权柄,就是它?
不以真正的力量直面敌人, 而是藏在暗处试图扰乱意志。郁飞尘只觉得它藏头露尾。
一路上他的体验并不算好。但他想安菲可能更要痛苦得多。毕竟, 那个人还在意这个地方。
……很在意。
沿着山路越往上走, 那些在人类的标准中被划分为负面的情绪,越是涌上心头。
冰冷的火焰在灵魂背面燃烧, 侵蚀着理智的边缘。
好像来过这个地方,在梦中。
环视着周围的景物,每一个细节都恍若相识。这种感觉在他第一次踏入安菲的暮日神殿时也出现过。
他好像记得这里的一景一物。就像曾经无数次在这条长路上行走, 在草木间驻留过。天空与地面之间, 风曾经吹拂过他, 他应该要有许多关于这地方的记忆。
但是, 那绝不会是什么平静愉快的记忆。走在这里,他只感到压抑。
他同安菲说过对暮日神殿的熟悉。安菲那时微笑说,你是乐园的成员之一, 也就是我的神国中的一部分,暮日神殿的一部分,这不奇怪。别的许多信徒也有这样的时刻。
……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 为什么他在迷雾之都也会这样?
他确信自己绝不会是迷雾之都的成员或信徒。
但是,真或假, 也不必再追问了。
操纵与欺骗一向是那位神明驾轻就熟的手段,他从一开始就明白。
难以呼吸。
越往上走, 越不能控制自己。遮天蔽日的高山向他压来。那种感觉不是迷雾之都强加给自己的, 而是由内心生发。
眉峰微蹙, 一向无悲无喜的眼瞳里, 浮现出连他本人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终于, 山巅将近,郁飞尘也看见了上方影影绰绰的建筑。
建筑越往山顶越密集恢弘,直到最高处,它们层层相依向上,簇拥着一座洁白的高台。
雷霆轰响,混沌的万物里,只有那座恍若永恒的高台熠熠生光。
那就是永恒祭坛。安息日到来的那一天,络绎不绝的人群会登上高山,走到祭台之下见证这场神圣的典礼,他们把这一程称为“朝圣”。
现在,他也要走过朝圣的道路了。
前方是一个立柱连成的拱门,是历经漫长岁月才会呈现的朴旧的白色,表面有时间的痕迹。
这是神殿的某一个象征性的正门。跨过去,就算正式步入神殿的地界。
这些认知是哪里来的,郁飞尘不知道。
穿过拱门会是一片永眠花海。神殿的外围全是永眠花,不意外。安息日总是设在它们盛开的季节。
他走过门下。永眠花气息迎面而来。
步入神殿,应觉得它庄重、肃穆。嗅到永眠花的香气,应感到平静、安宁,如同进入甜美的睡眠。
但郁飞尘并未感觉到这些。
天幕晦暗,走过那道门,盛放的永眠花最高到了人的胸口,雪白的长瓣次第涌动如汪洋,那气息会让人忘记自己的存在。
郁飞尘的目光静默冰冷如渊海。
在永眠花海的小径里向前行去,在每个分岔口选择想走的方向。他莫名想,花海里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枝叶和花瓣依次拂过了他的衣摆,香气浸润了一切。当他终于看到前方一座静静矗立着的、雪白的方尖塔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意外。
他只是想,原来是它。
塔身上什么都没有,它就在那里,不知道等了多久。呼吸般起伏的花海里,一座寂静的塔。那种美过于缥缈、也过于孤寂,是最有灵性的诗人梦中才会出现的情景。
回过神来时郁飞尘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塔下。
伸手触到方尖塔那亘古以来都冰冷如许的表面。这一定是一座墓碑,他想。
……谁的墓碑?
为什么,他会觉得怅惘?
他将额头贴在冰凉的塔壁上,闭上了眼睛。远远看上去,像是试图听见它的呼吸或心跳,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温暖它。
可是这历经万古的静穆的碑塔,又岂会为现世中的一个人所动?
永眠花的香气里,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浩瀚的天与地像云烟一样环绕着他。郁飞尘向下坠落。
……好像又被共振带进去了。
但是这次,周围却是无比明亮清晰。触感如此真实,没有一丝一毫附着在他人视角上的陌生感。
他看见自己穿着旧银色古老的盔甲,半跪在一座雪白的高台上。风中全是鲜血的气息,地面遍布血迹,汩汩的鲜血沿奇异的纹路向外蔓延。
它们将化作浩瀚的意志笼罩整个世界,带来长久的安宁和平静。
啪嗒。一滴血落在地面上。他沿着血流下的方向往上看,映入眼帘的是一截皓白的手腕。深可见骨的伤口斜着划在手腕上,鲜血从这里流出来,极致浓烈的红与白,如同触目惊心的油画。
他抱着这个流血的人,让他能靠在自己的胸前。
是一个金发的少年。
柔韧温热的躯体,熟悉的触感。呼吸的力度很虚弱,胸脯微微起伏着,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缓慢。
血已经流尽了。
“我……”他的声音听起来随时会消散,“我好像……做完了我该做的。”
郁飞尘静默地看着他。
那双含雾的绿瞳温和地看着山下的万物,到最后,目光才转向了抱着他的人。
四目相对,也许他要对他说什么。
一些无关别人,无关这个世界,只是他们之间的对话。
郁飞尘托起他,让他离自己更近,好听清他的话语。
怀里的人似乎在笑,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最后,那少年只是用头顶轻轻蹭了蹭他的手心。
然后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阳光灿烂。
远山绵延,风带来神圣的祷歌声,山下传来人群的欢声笑语。
永恒祭坛上,一个人死去了。另一个人还活着。
活着的人沉默着,他撕下一条白色的衣料,一圈又一圈缠上那人纤细的手腕,一丝不苟地将那道深刻的伤口处理妥当。
然后就那样抱着他,直到日暮黄昏。
山下的人们散去了,圣山归于寂静。世界上只剩他一个。
他的生命还有很长。
暮色里,他低下头,看见那人安静的面孔。
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不想再遇到这个人。
放下手指,后退两步。仿佛大梦初醒,郁飞尘用了很久才想起自己并非身着盔甲,也并非身处高台,他还在去安息祭坛的路上,而活着的安菲还要在那里等着他。
绕过这座碑塔,道路继续向前。在洁白的石阶上走过一个转弯,另一座方尖碑撞入眼帘。它立在一片神殿的断壁残垣前。
郁飞尘从碑下经过。
昼夜倏忽交替。他还是身着旧银色盔甲,抱着一柄长剑,站在永恒祭坛最边缘的一根神柱下。站在太阳投下的阴影里。
他看着一个身着白色长袍的人影一步步走向祭坛最中央。
能走到最中央,意味着神子的意志已经足以笼罩整个世界。也意味着他将要把自己全部的生命献祭给这座高台。
这些年来的安息日,他就站在这里看着这个人一次比一次走得更远,这一次,终于走到了最后。
也许他应该感到轻松。因为多年来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差,没有任何一件事没有起过冲突。
但是,看见那人的身体如同跌落的白蝴蝶一样倒在祭坛中央的血泊里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并没有那种情绪。
走近,郁飞尘俯身把那人抱起来,轻得像一把握不住的雪。
他看着这人的目光一直看向山下的万物,看向无限高远的天空,直到绿瞳渐渐消褪了昔日的光彩,缓缓闭上。
真不想承认这个事事独断专行、信念毫无意义,并且生活不能自理的家伙是自己的“主人”。
最后时分,阖着眼,那人轻牵住了他的衣袖。
“谢谢……一直陪着我。”
郁飞尘沉默着回握住他的手。
原来还是希望这个人能一直在。
雪白的衣袂在风中垂荡,昔日淡金的长发都被鲜血沾湿了。他抱着他一步步走下高台,走到新立的墓碑下。
如果重来一次,他想。
他会对他好一点。
回环的长廊后,又是另一座碑。
一代又一代,神殿有过许多个他们称之为“神子”“小主人”的人,最后他们都死在永恒祭坛上,葬在一座方尖碑下。
郁飞尘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用力量去毁掉或隔绝这些东西。他能毁掉迷雾之都所有的意识碎片,却唯独无法阻挡一座一座方尖碑下埋藏着的回忆。
甚至,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在哪里。不可能,任何存在都会在本源的世界里留有痕迹。
在不知第几座方尖碑前经过,看着又一个人在自己怀中流尽鲜血死去。郁飞尘心中升起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的念头。
这些记忆不是迷雾之都强行加诸于他的。它们来自他本身。
他想起那一天,迷雾之都的一个碎片世界里,他和安菲一起坐在藏书室的角落。那是安菲看着泛黄的典籍,目光有些出神。
“我还想知道,那些墓碑下,埋着的究竟是谁!”
埋着的是谁?留下的是谁?
他是谁?你又是谁?
郁飞尘默然看向那无名的碑刻。绵延不绝的黑暗中,它像有千言万语要向他诉说。
他往前走。
“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但是,一切好像还没有结束。”金发的少年用眷恋的姿态靠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大多数的记忆里,他们的关系都像这样,并不坏。
有那么几次,那人在笑。沾血的手指伸出来,碰了碰他的脸颊。
“不要难过啊。”声音像是叹息,“我愿意的。”
“……你要活着。”
“不知道以后,我的子民会怎么样……替我看着好不好?”
也不会总是在笑。
有一次,他看着他,雾气弥漫的绿瞳里流下眼泪。
“要记得我。”他说。
有时候,他又会别开眼,嗓音淡淡:“……忘掉我吧。”
余温尚存的手指牵住他的手,金发的少年往郁飞尘怀里贴了贴。自然,他碰到的只是冰冷的骑士盔甲。
“你身上好冷啊……”说着,他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去抱住他。
——像是要用最后的体温去温暖他。
永眠花纷纷扬扬,落了满地。
一路的墓碑是无穷无尽的梦魇。走进这里,像走进内心的万丈深渊。
死去的人每次再出现都忘记了一切,而他还要继续向前走,等沉眠在方尖碑下的神明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
然后,看着祂又一次死去。
他就那样看着。
看着神明解救所有人却不解救自己。
看着祂用鲜血弥合这个日光下苍白虚伪的世界,看着祂为现世一切子民留下一个平静安宁的国度,却留给他一座冰冷洁白的墓碑。
是冷的。
漫长的一生,从开头就注定了结尾。到最后能回忆的,仅有那一丝带血的余温。
但下一次他还是会在神殿,还是会穿上骑士的盔铠。因为那个人的轮回还没有终止,那个人选择的道路还没走完。
所以他会一直等。
直到不需要再等的那一天。
山巅将近。
郁飞尘蓦然回望来时路。讳莫如深的天空下,颓败的神殿中,千百座墓碑静默矗立。
每座碑下都埋着一个人。
那个认不清人脸的旧毛病,直到现在也没有好转。
所以,每座方尖碑下埋着的那个人,在他眼中——
都长着安菲的面孔。
抬头看, 无数只眼睛连成一片,布满了整个天幕。
阳光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下视的目光组成的阴霾。
安菲在方尖碑的丛林中向上缓缓行去。他熟悉这里, 也记得每一座碑刻的位置。十几岁的时候他会做梦, 梦中, 他总是走到这些墓碑下,倾听它们的声音。
它们一定要有话对他讲, 只是,他从未听明白。
这一次,他终于知道了关于它们的全部。
流尽的鲜血, 注定的死亡, 还有最后一刻看向的人, 握紧的衣袖。冰冷又温暖的怀抱。
冰冷的是盔甲, 温暖的是血液。
接连不断的幻境里他总是会安心离去,在骑士的怀中。
下一次,他们会在神殿再相遇, 如同永恒的誓言。
而那一次又一次的死去,就是你无穷无尽的命运。
他们信你为神,所以你应当受难。
世人爱神, 所以,神要爱世人。
你看,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刻在你灵魂深处的话语, 还是没有改变……
手腕上忽然传来的紧缩感唤回了一点清醒的意识, 安菲看向自己的手臂。
万千个流血死去的重重幻影里, 他看见真实的自己的身体——在那手臂上, 出现一道深刻的割痕。
没有刀划过, 它是自己出现的。
因为,这就是……你该做的事情。
缠在手腕上的箴言藤蔓竖起,叶片支棱,向天空上的眼睛做出一个充满敌意的进攻姿态。
“你打不过。”安菲抚了抚它,温声说,“这是和你同类的最高层次力量。”
藤蔓不听他,继续用小得可怜的身体和整片天空的眼瞳状物体对峙着,叶片发出威胁的沙沙声响。安菲一笑,继续前行。
箴言藤蔓拥有的是一种极为稀有的力量,它可以辨别人们的话语何为真,何为假。
这种力量再高一个层次,就可以审判何为对,何为错。
当然,它还可以更高。
安菲身上的第一道伤口是在路途走了大半时出现的。从那以后,每走过一段路,就会有一道深刻的伤口在身体上割下,到了路途将尽时,每经历一次死亡,它都会多出一条。
到最后,每走一步,就有新的伤痕划下。
站在圣山最高处,安菲回头,看见自己的鲜血淋漓一路,落满了长阶。
你感到痛苦。
你感到愧疚。
你仍爱故乡的子民。
那么,你就会知道,什么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到底什么才是命运赋予你的使命。你就要去那样做。
就像——曾经千万次做过的那样。
安菲继续向前走。
灵魂和身体仿佛已经分离,支配着他的是一种不属于他自己也不属于外界的力量。他好像不再是自己,却没有反抗的欲望。
雪白的衣袍下摆拂过地上的斑斑血迹,神明再次步入洁白的永恒祭坛。
血液滴落,从永恒祭坛的纹路向外蔓延,祭坛里,天空上,有一些东西被这血液渐渐激活,上下一同涌动着。安菲一路往祭坛最中央走去,而在他的血迹里,疯狂地生长出无数灰黑色的藤状物,细细密密,像人的血管经络一般。细看去,那竟然不是藤蔓,而是相互勾绞的锁链,锁链上密密麻麻刻着人眼纹路。它们与天空上的景象遥相呼应,全都满含恶意地注视着安菲。
箴言藤蔓弓了起来,与它们对峙,它也在吸收着安菲手腕上流下的血液,但这比起落在地面上的,可以说微不足道。
一步,又一步。
万千目光的注视下,那双朦胧的绿瞳眷恋地阖了阖。他看起来很怀念这个长久未见的地方。
登山的路终于走完大半。
太长了。
路旁的巨石下有个人在远远地看着郁飞尘。郁飞尘发现了他。
一个戴眼镜的青年,一身古板的套装,脸上的笑意似曾相识。更远处还有几个,他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用相同的目光审视着他。
阴魂不散,郁飞尘想。
迷雾之都一直在矢志不渝地针对安菲,但玻璃室的鬼牌却似乎对自己更感兴趣。
郁飞尘转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有事?”
“……”以为他已经分不出多余的注意力来观察外界,没想到会被发现的鬼牌略带尴尬地推了推眼镜。
掩去尴尬后,鬼牌礼貌地朝他打了个招呼:“为我不礼貌的窥探向您道歉,尊敬的阁下。我是鬼牌021,我们曾经见过。您的意识居然还清醒着。这真的让我很惊讶。”
“所以?”
“呃……”鬼牌021说,“虽然不知道您究竟看到了什么,但那一定是极度绝望与仇恨之物,这座圣山只有这类东西。它一定比您曾经在我们的首领——鬼牌一阁下那里体验过的要厉害得多吧?能否告诉我,您凭借什么维持着正常呢?”
淡漠的眼神扫过鬼牌021。
“然后让你们知道,得到我的力量后该怎么控制它?”
“不不不不不,”鬼牌021慌忙道,“仅仅是出于……嗯……对知识的好奇,对,是这样。”
郁飞尘不说话,鬼牌021的神情愈发显得尴尬。
“但是,尊敬的阁下,您难道不感到痛苦吗?”终于,他挤出了一个问句。
郁飞尘:“不痛苦。”
“为什么?”
余光里,雪白刺目的方尖碑依旧在视野里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死去的人,流下的血也在眼前挥之不去。
郁飞尘的话不像在回答鬼牌021,反而像是在告诉自己。
“他们和我没关系。”
“啊……”鬼牌叹气,“所以说,您真的很值得研究。”
说着,他朝郁飞尘走过来,意志的触角也探向郁飞尘本源的方向。
郁飞尘目光中刹那现出厌恶。
下一刻,鬼牌021的脸上现出惊恐的表情,整个人的身体灰飞烟灭。
冰冷的目光看向远处的其它鬼牌。他们对视一眼,纷纷向远处掠去,却在下一刻同样被不可直面的毁灭力量抹去。
终于安静了。
……安静了吗?
为什么这条路还没有走完?
为什么这个地方……还没有毁灭?
手背上青筋浮起,几乎耗费了所有意志,郁飞尘才把接近暴动的力量生生按下。
圣山要摧毁安菲的意志。
而玻璃室要得到他的力量。
——那是不可能的,他不会失控。
同样,他相信安菲的意志也不会被圣山所摧毁。
圣山把所有底牌用尽的时刻,就是它最核心的力量现世的时候——也是他们等待已久的,安菲拿回它的时候。
祂来到此处,就是要一切力量都归祂所有。
郁飞尘继续走。
安息日的歌谣还在回荡。
人们还在欢笑庆祝。
血还在流。
流下来,向外蔓延出去。染红了整个祭坛,像火,像落日时的火,烧红了他能看到的整个世界。
怎么会有那么多次?
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看他在自己怀里死去?
为什么不阻止他?为什么不结束这一切?为什么不带他走?
——因为他愿意。因为这就是他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