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气沉沉已经凝聚成一股绝望的怨气,席卷了这里的每一个人。林时听了这番话,刚刚聚集的勇气登时烟消云散,他又摆出了那副愁容。
阿飞的手摸了摸贴紧后背的白布,他并不完全气馁,只要希望还在,他就永远不会先认输。
他抓着小宝滚热的手臂,感觉他烧得厉害,先前在池塘里泡了太久,又没换衣服就被关押在此,难免要发烧。阿飞心里着急,冰冷的手搭在他额头上降温。
可是他的着急放在别人眼里更成为了耻笑的地方。
瘦猴子少年怪里怪气地问他:“看你长得细皮嫩肉的,以前日子过的不错?一般像你们这些沦落到和我们一样的下场,多半是得罪了官家···你母亲现在该被送去军营当官妓了吧?”
他的侮辱并不高明,很下流,其他人都听明白了,一起笑得阴阳怪调。
阿飞抬眼看过去,骇人的目光短暂吓住了那些少年,他们安静片刻便窃窃私语,说阿飞的眼睛不吉利,像凶兽。随后,他低垂着脑袋没理他们,和那些盗匪要了一点冷水,继续擦拭小宝额头。小宝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皱,呼吸急促,脸色苍白如纸,阿飞叹息一声,轻轻拍打他的背脊,试图帮助他恢复意识。
他越是沉默,众人便愈是嘲讽。
“你这么关照他,难不成他是你弟弟?”林时问了一句。
“嗯。”
旁边人自然听得清楚,嗤之以鼻,“你弟弟应该和我们是同一条路上的,现在照顾他有多大用?最后肯定会死在我们其中一个人手里。还不如把水让给我···”
他话还没说完,阿飞攥紧拳头朝他的脸就挥了过去。瘦猴少年猝不及防,直接撞上了木杆,他捂着右脸颊疼得呲牙咧嘴。
“妈的!你敢打老子?”瘦猴子少年跳起来,伸手就往腰间拔刀,“信不信老子砍死你!”
“都给我闭嘴!吵什么吵?”看守的杀手喝止道,“谁要是惹麻烦现在就给我滚下来受死!”
瘦猴子少年恶狠狠盯了阿飞一眼,将手收回去,他显然咽不下这口气,恶毒地低低骂道:“臭小子,老子等下弄死你。”
林时被对方吓得一退,拉着阿飞的袖子,“你别乱来啊。”
“我没有乱来。”阿飞淡淡地说。
“行了,你们几个别吵了,省点力气,这一路上两天才一顿饭。别先饿死了。”另一个壮汉催促道。
瘦猴少年哼了一声,坐回原处。
这一路走完足足五个白天和黑夜,这些少年们一开始还会取笑阿飞的怪异,还有阿飞残废的四肢,后来连这样的笑话都无法再刺激他们找乐子,渐渐都归于沉默。那个少年说出来的事实恐吓着他们,似乎这条路到了终点的时刻就是他们的死期。
阿飞将一半的水和食物都让给小宝,终于等到第五天,他的烧才退干净。小宝慢慢醒来,阿飞先示意他别说话,小宝缓缓点头,一路都没开过口。
这条队伍停了下来。
阿飞往前看,穿过郁郁葱葱的草丛,前方有一条静色的小溪,再往前看就是高耸入云的青门楼,柳刀宗的宗门所在。
它不仅仅是武林名门,等待他们的也不只是武林绝学,只要其中有一个人能踏进去一步,练成武功,连皇帝都要看几分颜面。
几个壮汉叫嚷着将所有人赶下去,稀稀落落排成一列。
阿飞是瘫子,小宝硬是将他整个人搀扶着起来,阿飞这五天也一直在慢慢锻炼脚力,勉强能站稳了一些,只是往前走路会痛得厉害。
可是他知道今天是他最后一次活着能改变未来的时刻。
他不要当懦夫,更不能拿小宝的性命开玩笑。
阿飞走得很别扭,可其他人因为没力气走得也一样歪歪扭扭,所以没有引起其他杀手的警觉。
囚车上铁笼子里还剩一个人睡在原地,没有动。
一个杀手用刀捅进他的腿试了试,那个少年也没又任何动弹。阿飞仔细打量着,这才发现死的人是谁。
原来瘦猴子少年早已经死了。
他被杀手们拖下来,随意地扔进了草丛里,留下一条深深的血痕。
阿飞看见他后背的伤正是刀伤。一定是有人提前下手,抢走了他的刀,反手先杀死他。
比试早就已经开始,先下手为强。
一个少年开口,仍旧是那副冷冰冰的语气,“我就说过,这里根本没有朋友。”
壮汉一句话也没和他们说,也没有将阿飞特意摘出来,似乎观察了这几天来,看这个废人实在不像是有武功的,而且他的衣服中途也被几个人拿走反反复复检查,直到他们放弃了阿飞这个可能的信息点,干脆一起带着他一路上了山。
柳刀宗门。
宗门处只站着一个人,目光高高在上。
壮汉堆着笑,先仔细上前和他耳语了些话,阿飞觉得那人的眼神似乎在往自己和小宝身上瞟,似乎是在讲他们和韩情的关系,越发垂下头来躲避注视。
很快,他就高声说:“那就请门主挑人。”
这群杀手多半是受柳刀宗庇佑,背地里阳奉阴违,这些少年们多半没有武学功底,只是他们烧杀掳掠之中顺手迁走的几个年轻小孩,病的病,残的残。
这位门主未必看不出来,面撇撇嘴,连多看一面都觉得麻烦,“直接全都带走。这是你们的报酬。”
他从袖口里掏出一小袋碎金子扔进壮汉胸口。
“这,怎的比上个月还少了些分量?”壮汉鼓起胆子笑着问。
“知足吧,你带来的都是什么货色,还要我认认真真跟你分析么?”门主并不乐意解答他的问题,转身挥了挥手,那群队伍就这么上去了。
抓了这么些年轻男孩,又不说原因,前面带路的门路显然不是善茬,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过问,提心吊胆地爬着山路,终于看见了真正的柳刀宗。
门主这时才回过身,“送来了三批少年,天赋一个不如一个,估计你们也是一样,这一次干脆就先让你们休息几日。这几天宗门有贵客在此,咱们小姐也即将嫁人,不得随意放肆,也忌讳打打杀杀,你们跟着杨大娘走,住自己的屋子,不准提前动手。”
第11章 我不可能嫁给风逐雪
十四个少年悉数被领进高楼,每个人都发放了一个随身令牌,当天晚上便住了进去。
柳刀宗名声在外,连给这些被抓来的试验品住的房间也平整干净。外加宗门地处高山,山林丛立,远在尘世喧嚣之外,静静细听之下,方圆千里内也是幽暗无声,偶然会起一阵风掀起簌簌的林海,更令人恐惧。
几个少年单独安排一间房,除了阿飞和小宝。
杨大娘是个年过半百的严苛女人,个子高高大大,面色灰白,颧骨高高凸起,脸也瘪了进去,让人不敢和她对视。
她一路上只和他们所有人说过两句话——一,你们只能活下来一个,趁这几天热热身先杀几个同伴。
二,死去的人尸体会直接扔下山,没人管。
杨大娘将心照不宣的话给所有人挑明,一定有人今晚就动手。
刚才不过是走了一路的时间,阿飞已经注意到有人在偷偷瞥他们两个人了。毕竟其他人对彼此之间的水平一无所知,可是阿飞的瘫痪,小宝的年幼,无疑是最好的袭击对象。
到达房间后一关上门,小宝就心急火燎将阿飞放在床上,“阿飞,你身体怎么样?”
这一路舟车劳顿,得不到妥善休息,阿飞全身酸软的筋脉迸裂开了,他咬住自己的手臂忍住声音,过了很久才渐渐缓和。
他即使神志再强悍,也不足以应付搏命的争斗,何况他现在还是一具废物之躯。
“不如我们今晚趁着守卫放松直接走?我观察过,他们每个时辰都会换人站岗,那时候这条路上没人,我们先躲到别的地方不就行了么?”小宝看他痛苦迷茫的表情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焦躁地握住阿飞的手。
“别着急,你将我这块衣服撕下来一块,然后,”阿飞勉强睁开眼睛,虚弱地抬起手来,用锋利的石头划出来一道血口,低头在衣摆上写字,“你出去找到杨大娘,说你有这个东西。”
小宝看着阿飞的眼睛,尽管疲倦也依然极其坚定,他心头一震,用力点了点头,说:“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我这就去传信。”
小宝说完就跑了出去,将阿飞的话原封不动地带给了门口守卫。
守卫一开始不言不语,直到看见破布上的字,直接就扣住小宝的手往外院走,小宝身材瘦小,异常灵敏,他紧紧跟着守卫的脚步,在黑夜里快速穿梭。
天将暗,众人蠢蠢欲动。
中途来人送饭,阿飞吃了一半补充体力,给小宝多留了些干粮。借着明亮的烛火,他再次看着绢布,就在这时,他陡然看见了先前尚未浮现出来的字。
他大胆地将绢布直接放在烛火上方,白绢在火苗舔舐下竟纹丝不动,而是缓缓呈现出本来的样貌。
阿飞压抑住激动的心情,翻来覆去地念着上面的唯一一句话。
他已然全部忘记了风逐雪所教导他的内容,脑海里只留着这一句话,将白绢重新藏好,默念心经。
既然他的筋脉脆弱易碎,那就全部打破,从头再来。
阿飞一边端详着天色,一边重新调运内功,剧烈的疼痛从麻痹许久的神经末梢跳起,一下一下如针扎般刺着脉络,迟钝前行。
好不容易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中短短运行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不得不收了手。
他听见了脚步声。
杀人的来了。
阿飞睁开眼,把门锁好,手里握着一把削得尖尖的木头锥子,凝神屏息匍匐在门边。
杨大娘从未说过他们不能向守卫索取任何兵器和毒药,柳刀宗也对此喜闻乐见。
这里要的不是刀手,是杀手。
刀手可以犹豫,可以放弃,但杀手不可以。杀手必须随时随地用生命下赌注。
脚步很轻,很安静,阿飞连呼吸都停住了。
适才内功收得急,阿飞脑袋嗡嗡响,全身都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在门推开的一瞬间,他一点犹豫的念头都没有,浅色的瞳孔锐利骇人,像野兽一样直接扑了上去,一把揪住那人的领口,手腕翻转,手掌中的尖锐木锥狠狠扎进去。
“死瘸子,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突袭之人吃痛,显然没料到自己能被偷袭,大骂死瘸子,挥舞着一拳直砸向阿飞的面门,阿飞一躲,顺势一腿踢向他胯下,那人双腿一曲跪倒在地,阿飞顺势压住他的身子,将木尖刺入他的胸膛之中,守卫挣扎着,可是却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只是嘴里还在尖锐地叫嚷着救命,救命,到后来越发微弱。
阿飞一招制敌,看着身下人苍白的脸色,心脏剧烈跳动,眼眶微红,狠力将木尖拔出来,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这人终于失去了呼吸。
在看到那人满是鲜血的脸时,阿飞缓过神,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他惊惧地哆嗦着手扔掉木头,奋力爬到门外,扶着树干脱力般地呕吐,直到胃里刚才所有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仍旧止不住地在抽搐干呕着。
阿飞爬着去舀水漱口,刺鼻血腥味直冲脑门,他又吐了几回,全身都失去了力气。
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滑滑的,他在昏暗的夜里定睛一看,是这个人溅出来的血,已经被风吹冷了。
第一次杀人就是这种感觉。
以后他还要动手杀更多的人,时间一久,渐渐他会麻木,他就不会再厌恶死人涌出来的鲜血和渐渐灰败的面容。
阿飞说不清脸上滑落的是什么,也许是眼泪。
门外的守卫听见动静,只是诧异地看了眼瘫在另一边的阿飞,随后一言不发地将那人的尸体抬走,找了两个丫鬟来收拾痕迹。
少年的死没有引起任何动静,周围院落也有稀稀落落的打斗声,很快就被处理好了。
贱命在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值钱,说死就可以死。
落雁阁的动静比阿飞的院落要吵闹得多。
烛火摇曳,柳刃笔下未停。
“爹,我不要嫁给风逐雪,他是个只会杀人的疯子!”柳月娇披头散发跪在柳刃脚边,全然不像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大小姐。
见柳刃仍是低头面无表情书写婚书,柳月娇一瞬间扑过去抢走他的笔,将砚台奋力往地上砸,还有什么功法秘籍、什么梳妆首饰,能砸的她全噼里啪啦砸了个干净。
柳刃被迫停下来。
他说,“可是你和她长得太像了,连身高也相差无几,女儿,爹是看着你长大的,也没想过你还有这样的用途。”
“你怎么会觉得我像一个死人?!”柳月娇绝望地抓着他的衣袖。
“死人也可以有用。”
柳月娇面上阴狠的笑忽然放大,她呵呵笑了几声,猛地上前紧紧攥住柳刃衣袖,“周如晦这个女人十年前就死在山崖下,风逐雪也是和你结了七八年的仇,你从前不是拼命都要杀了他吗,为什么现在突然要结亲?”
柳刃起身,冷漠道:“月娇,你的话太多了。”
泪眼朦胧着,周围一切都在发抖,柳月娇其实根本看不清柳刃的脸色,却还是下意识打了个冷战。
她是柳刃最疼爱的女儿。
她不会任何武功,刀剑任何一样于她而言都是废铁,她也不用像柳刀宗弟子们那样戍楼鸣夕鼓,山寺响晨钟,她只要担着“武林第一美人”的名号就可以一生在宠爱里度过,不用经历刀光剑影的血洗。
原本再过三个月,她即将嫁给叶枝白这样的天之骄子,一辈子都养在阁中。
但叶枝白就这么死了。死在了风逐雪刀下,悄无声息。
现在,对外号称最疼爱她的父亲,却要让她嫁到千里以外的若水山,嫁给她的杀夫仇人!
这还不够,柳刃还要她学周如晦的说话行为方式,无论是走路,吃饭,甚至是一颦一笑,她都要做出那种温柔的模样来。
万一她的行为举止有一丁点和周如晦不像,失去了替身的作用,柳月娇毫无疑问就能被这个疯子杀死。
她的吵闹,她的不满,对结果不会有一点改变。
柳刃说:“你还没见过风逐雪,他现在就在我们这儿做客,你不妨先去看看,再决定要不要听我的话。”
夜已经很深,浓稠如墨。
在这个本该寂静的夜晚,门口护卫们听不见柳刃说的每一句话,只听见他们的大小姐在无助地哭泣。
杀死风逐雪这个任务没有十年也有八年,宗门上上下下折损了多少高手,如今却要秉持求和的态度,低声下气请风逐雪娶柳月娇,任谁也会崩溃。
可即便是柳刀宗,在风逐雪面前也要退让。
风逐雪横习惯了,什么都不怕。柳月娇什么都害怕。
“爹……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没办法杀了他,可是你想过没有,风逐雪喜怒无常,只要我稍微和那个女人有不相像的地方,他一怒之下万一要屠了我们整个宗门呢?”柳月娇急促地呼吸,“放我回去吧,我保证永远不出去,好不好?”
“你放心。他当然知道周如晦永远地死了。正因如此,你的存在才会有价值。”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抛出来,却像是一把斧头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柳月娇的脸霎时惨白如纸,身体摇晃了一下,咬着下唇,久久没有开口。
“好了,再闹下去像什么样子。”柳刃不再多言,将手里的轻纱往柳月娇的脸上一盖,蹲下身,和她平视。
他伸出手来,掐着她的脸左右端详,陡然变了脸色,扬起手背反手打了一巴掌。
“不要想着逃跑,多少也是在宗门里长大的,不听话的下场你都清楚。从明晚开始,杜零会教你怎么当好周如晦。我也是为你好,你既不想像你姐姐一样为我效力,至少也要嫁人,哪怕你真的死了,成了一具尸体,也要给我抬到成亲的房间里!”
无论是小姐还是丫鬟,没有价值的人在柳刀宗就是死路一条。
话一说完,柳刃就出去了。
阿飞还不知道这院落里发生的一切即将改变他的命运,他趴在井边,在里面注视自己若有若无的倒影。
身上又僵又冷,阿飞缓过神往屋里爬,砰的一声,门被猛地撞开,冷风直直顺着大门往阿飞袖口里灌。
他攥紧手心的石头,哼哧哼哧费力翻过身,撑住身后的台阶。
适才杨大娘一走出院落,护卫便拎着小宝到了他面前,简要交代了情况,将他手心攥着的带血破布递给柳刃。
天已经很暗,她没看清小宝的脸,但却看清楚了布上的血字。
她的脚步停了下来,转身盯着他,似乎在透过那层黑幕看什么。
小宝被迫跪在地上,听见她问:“你姓梁?”
“不,阿飞姓梁。”
“带我去见那个和你关在一起的人。”
杨大娘终于来了,她看见瘫在地上的阿飞,面无表情,“你说你有亡灵书?”
“您不是已经相信了吗?”阿飞咧着嘴笑,在黑暗中笑得并不明显。不相信,就不会在听见他杀死了另一个少年后才赶回来。
杨大娘缓缓走近,“你已经四肢残废,要是你再骗我,你就只能死了。”
“我当然知道,”阿飞说,“亡灵书我藏在了床褥底下,大娘要是不放心就多派几个人跟着进去搜。”
“为什么不去告诉宗主,只告诉我?”杨大娘眯起眼,“你要是直接交给宗主,你从他那里得到的东西远比我多得多。”
“因为我只想和大娘你做交易。”
“你想得到什么?”
“活下来的机会。”
“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你能不能在比试中活下来,我动不了手脚。你的算盘打错了。”杨大娘漠然一哂,走到阿飞残废的腿旁,抬起脚,轻轻放在他脆弱的脚腕上。
阿飞昂起头,“大娘既然愿意和我谈条件,一定听过亡灵书的名声,也知道它的能耐。我从前是···梁家的一位仆从,所以也姓梁,梁家被风逐雪灭门,亡灵书并未失传,风逐雪也没有找到。其实是我一直藏匿到现在。杨大娘,看起来您在柳刀宗也练武多年,难道就没有过停滞不前的阶段?”
“你想拿这个理由来说服我,未免太幼稚。”
她渐渐使力地踩着阿飞的脚腕,阿飞剧痛中轻声继续,“我听过旁人对柳刀宗功法的描述,灵巧有余,后劲不足,最适合有天赋的年轻人,从小开始练才会一劳永逸,无论大娘从多少岁开始进入的柳刀宗,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早已过了一个人练武的巅峰期,您甘心因为这套不适合的武功毁了您以后的可能性么?”
脚腕处的疼痛刹那间减轻了,阿飞趁热打铁,气喘吁吁地指着身后漆黑的屋内,“我告诉您怎么练这套功法,你不用担心我会害你,我和你一起练。我要的只是一个机会。”
这是一招险棋,他不知道对方是何人,却要在短时间找到一个真正有利益连接的同盟。
杨大娘撤回了脚,飞快走进房门。
阿飞等了很长时间。
好不容易等她出来,阿飞见她手里拿着的白色绢布,心里虽可惜,但也并未退缩。
“怎么证明你是梁家人?”她接着问。
阿飞没有再说别的,而是向她展示了身上的伤口。他说,“你可以看看这些伤,风逐雪灭门时伤了我的筋脉和指骨,我差点一辈子成了废人。您应该听说七日前韩小姐的死讯了。亡灵书上记载了韩情的名字,她曾受恩于梁渡,守着它的秘密,直到见到我以后,她选择跳楼自杀,为功法献祭而死。这白绢上记载的内功心经大娘不如先行练习,试试效果。”
杨大娘习武少说三十年,内功真不真一眼便知,但也不可全信,万一真是他的诡计,岂不是平白遭人算计。
再说了,他一个瘸子,为了活路,在道听途说的传闻里编瞎话也未可知。
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心急,只是平静地问,“你现在再说一次,说得清楚一点,什么叫让你有活着的机会?”
“再等待几日,门主定然要聚集我们这些人开始比试,只能活下来一个人。您也看到了,我和我弟弟,一个筋脉尽毁,一个不会武功,短短三四天不可能练成此功,去了就是送死。所以我想请大娘对外宣称我们早已死亡,之后将我们二人挪到柴房去打杂。”
“这就是你所说的活路?”杨大娘忽然笑了。
“您为何发笑?”
“因为这实在太过简单,简单到我不相信你心甘情愿用亡灵书去换这么一条路。”
“大娘,我是个废人,废人再怎么练厉害的功法,最多发挥五成功力,您不一样。亡灵书没有年龄和基础限制,您想达到什么样的水平,只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就可以达到。”阿飞头低得更深,半真半假地让她逐渐松口,“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他知道杨大娘一定会动心,因为一个一无所有的废人对她来说太好操控了,不可能不听话。
她根本不用担心阿飞后续反水。他只有这一根救命稻草。
“那你弟弟呢,怎么没想过让他练?”
“他天资愚钝,不是练武的料。”
“也是,看起来就呆呆傻傻的,不如干些杂活,别牵扯进去。”
杨大娘的态度总算有所缓和,随后再次站在阿飞面前,伸手在他的几处经络交汇点咔咔点了两下,剧痛登时绵绵密密地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大脑,阿飞这下双臂也支撑不住,只能趴倒在台阶上,捂住嘴忍痛。杨大娘又伸手扭了几下他的脚踝,骨骼错位的声音响彻院落。
阿飞痛得晕了过去,自然也没有听见杨大娘临走时嗤笑的那句“真是没用,这点小疼也能昏”。
他再次回神时,小宝早就被放进来了。
他痛得浑身虚软,喉咙沙哑得像是火烧,小宝蹲守在床边为他喂水喝。
“阿飞,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啊?”小宝在他面前晃了晃手里的药包,“刚刚那个大娘叫我拿着这个明天去厨房煎药。”
阿飞试着抬起手,忽然感觉手腕抬起来比从前要轻松许多,连脚腕活动的幅度也拓宽了,而且疼痛也在大大减轻。
他没有看错人,她果真有点本事。
当时他们站在宗门前,连门主和她说话都要低头,至少位置不会太低,有一定话语权。
他靠着床,紧紧握着小宝暖热的手,“没事。我没事。”
小宝仍是很忧心的样子,“我们还能活多久?”
“小宝,你活到现在有没有什么愿望?”
“愿望?我想和我娘出去看龙舟。她身体不好,只能坐在窗边看别的姑娘出去玩。”
阿飞低头和他道歉韩情的事,小宝知道他母亲很早就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她一直都在熬,熬到阿飞到来,才能给自己彻底的解脱。
他心里的歉疚和痛苦慢慢发酵,但也无法和小宝全盘托出,只是摸了摸小宝的头,再次和他说了声抱歉。
第二天一早,小宝去拿吃食,阿飞去院外打水时听见了女人的尖叫声。
小宝回来告诉他,光是昨天就死了五个少年,无声的决斗仍然在继续。
至于那个尖叫的女人,却没人知道她的情况,也没有人关心。
这几日以来,所有人都维持着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阿飞没有再见到杨大娘,她这几日似乎去了前院,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何事。小宝和厨房的人打听后,才得知杨大娘原先是宗主夫人带来的陪嫁丫鬟,自小习武,虽说和柳刀宗不是同一类招式,也是师出名门,不过夫人死后,她的地位大不如前,外加上小姐不喜欢年老的女人伺候她,所以渐渐就被边缘化了。
她的背景不是什么秘辛,小宝很容易就能打听到。
住在别院的少年们似乎都早已默认柳刀宗的规则,迅速融入宗门内阴冷肃杀的氛围,无人反抗,白天相安无事,夜晚各怀鬼胎,阿飞隔壁房间在短短三日内打斗声不断,小宝听得心惊胆战,阿飞便夜夜不睡,除了背熟内功心经之外,都是让小宝睡在床上,他守在门口背书,一遍遍运化内功,熟悉脉络走向。
可惜他手脚俱断,否则真气在体内运转一通早该初露端倪。好在阿飞并不轻易气馁,他活了这么多年唯一的天赋就是肯下功夫。
要让白绢上的第二式开始显现,阿飞就要在流动此功法真气时再杀一个人。
此人最好武功高强,积累深厚,最重要的一点——能被现在的阿飞一刀毙命。
死的人越厉害,他的起点就越高,将来杀死风逐雪的可能性就会多那么一点点。
有时候正是这一点点划开了生与死的界限。
阿飞烧了块木炭,将他过去流浪乞讨时搜集到的信息一一写下。
柳刀宗是江湖第一大派,高手众多,现任宗主为柳刃,其掌教长老柳清风也是天资纵横的高手,修为已至巅峰,与玄云宗的宗主林玄同为江湖顶尖高手,人称“双刀”,此外,柳刀宗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柄绝世神器——长生刀。传闻此刀由天山雪域寒冰玉所制,刀身通体银色,光华流转,刀锋锐利无比,轻易切金碎石,削铁如泥。
长生是镇宗之宝,无人可及,柳清风闭关十年,刀就藏了十年。
柳刃子女众多,其中有不少学成下山游历,有的已经功成名就,还有的仍在宗内研习。他有四个女儿,最小的两个女儿分别嫁去了白氏韩氏,二女儿夭折,大女儿始终住在宗门内,只听说长得极其漂亮,但见其真容的人少之又少。
宗门也收女弟子,人数不多,管理森严,不会有女人敢夜夜放声大哭。
他的疑惑在傍晚时分小宝回来后得到了解答。
原来是小姐不愿嫁人,整日在闺房里以泪洗面,据说和最近在柳刀宗的贵客有关,小宝说,“厨房那边的人没有透露很多,只说宗主有意让大小姐嫁去秦州。秦州靠近开封地界,我以为是大小姐不想嫁那么偏远才会伤心。可秦州虽大,又没有什么武林名门,难不成宗主让她嫁给一个普通人,她才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