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答了对方一句,“你放心便是,你的大计是你说坏就坏的么?”
齐业闻听此言,心下大定,他嘿嘿笑了两声,意有所指道,“那六哥哥答应我的黄金万两,千顷良田,累世官爵,还作数么?”
慕容胤豪言壮语没边没际,说起来却半点也不脸红,“好好养伤即是,少不了你的。”
第54章 气人
孙氏虽对那风尘女子并不十分满意,可到底是三儿的好消息,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与京中贵夫人们一道赏花也不觉多了几分意兴,所谓好事成双,林夫人悄悄告诉了她一件事,泰州刺史不久将进京述职,届时要携娇女前来拜谢相府提携之恩。
游园归来,她想起那位瑶琴姑娘钗环简陋,惦念着与她置备几套,毕竟是三儿的房中人,无论如何不能太过寒酸。
不想转出桂花巷,却远远瞧见了六皇子。
她与这孩子原无太大仇怨,少时,六皇子陪伴三儿抒放郁结,排遣寂寞,及长,又舍生忘死为他寻医治病,二人若无那份私情,她这个做娘亲的,也巴不得再多一个儿子在膝前疼爱。
如今三儿已将该忘的忘了,她自然也盼着这孩子能早日走上正途,可这位殿下实在不争气,听老爷说,近日又与康王府争抢一个奴仆,闹得人尽皆知,气得陛下大发雷霆,甚至还将南国的王爷也牵扯了进去,实在没有分寸。
皇后娘娘在世时,尊卑有别,她们虽谈不上姐妹情深,可娘娘的风仪气度,即便同为女子,也叫她心折,忆起三儿曾经说起的那些往事,她一片慈母心肠,自觉应当上前提点开导,莫叫他再任意妄为,自毁前程。
思及此,她交代丫鬟在路旁等候,兀自走上前去,出声唤住前方少子,“殿下。”
慕容胤闻声回头,见得来人,不觉一愣,裴夫人一向对他避之不及,今日不知为何,竟主动上前,他回过神来,也不作多想,一如既往礼数周全,向长辈问安,“夫人。”
孙氏张张口,对上少子波澜不惊的一双眼,嘴边的话却无论如何问不出,她想问,你的伤势当真好全了,因何脸色还是这样差,是药石未到,还是汤药欠补?可她已习惯了对这竖子横眉竖眼,突然要当面说这些关切言语,连她自己也觉别扭。
慕容胤迟迟未听吩咐,主动开口问道,“夫人找我何事?”
孙氏踌躇半晌,到底拉不下脸来,忸怩半晌依旧还是那副严厉神情舒坦自在,架子既已端起来,她言语间也不由自主带上了三分训斥,“你就一天到晚胡闹吧,一个奴仆,哪里不能采买?犯得着与人争夺?还打上公堂,闹得人尽皆知,惹陛下恼怒,你能有好果子吃么?”
他晓得裴夫人专程赶上来,当不只是为了说这些,他忽而满脸堆笑,又成了市井的浮浪少年,“娘亲特意前来对我告诫叮嘱,实在叫我受宠若惊,儿定当牢记在心,时时警醒,决不再犯。”
孙氏最怕这竖子没脸没皮来这一套,听他一句“娘亲”,直叫她身上汗毛都炸了开去,“谁对你告诫叮嘱,殿下少来自作多情!我特地前来,是要告诉你,三儿已有了红颜知己,姑娘美貌贤惠,二人琴瑟和鸣,肌肤相亲,好得很,早上三儿还央求我,待娶了正妻要收她入房!”
孙氏说罢就后悔了,好似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恶毒的事情,尽管对方瞧着她依然在笑,只是不再那般嬉笑了,嬉笑褪去,她才忽然明白三儿当初为何如此决绝,对她说出那等大逆不道的话来。
“母亲,人之将死,已无力抉择,若我能久留人世,定当舍去一切,对他不离不弃。”
“母亲,非是我爱他胜过父母双亲,兄弟姊妹,母亲没了三儿,还有父亲,还有大哥,还有其他儿女守望相伴,但他若是没了我,便当真什么也没了。”
“母亲,世间只有裴景熙念他,怜他,体恤他,他若失去我,该有多寂寞。”
她想,她瞧见了,瞧见了三儿说的寂寞。
三杯酒,一捧金,香腮生出粉晕来,燕都西市千金楼是城中最豪奢的青楼,夜来楼中琴笙同轻歌共和,花影与倩影相偕。
中州自古豪侠辈出,便是女子,也巾帼不让须眉,爽利外向不输男儿,这风月场合就更不必说。
王爷花了百两银,招来一屋美娇娥,漫漫长夜原想品茶论酒,红袖添香,做些风雅之事,谁想这些女子上来便宽衣解带要同他登榻就寝,吓得七尺儿郎花容失色,连忙倒贴了一袋金,慌慌张张将人请出门去。
原来南国女子婉约内秀,男女之防又素来严格,秦楼楚馆虽也有皮肉生意,但更多的却是色艺俱佳的清倌坐馆,王爷初来乍到,以为这燕国的勾栏与陈国并无二致,花了银子不说,还遭了一群女子戏笑,道他有花不采,有巷不入,是坐怀不乱伪君子,装模作样假道学!
慕容胤在旁笑不可仰,王爷一肚子气闷委屈,“你们燕国女子都这般……这般豪放么?”
边上的人端着酒碗斜了他一眼,“花钱来这种地方不就是为了那档子事?”
王爷听着他理所当然的口吻,臊得脸红脖子粗,“实在……实在……”
他是清高的雅客,自来鄙薄市井的粗俗言语,实在了半晌,也没能实在出个所以然来,只道自己不肯入乡随俗,活该给人笑话。眼见对方干干脆脆又将碗中水酒一饮而尽,自斟自饮眨眼已干了半坛,他也忙将酒碗满上。
酒浆倒满,他瞧着面前两手并用才能捧起的大碗,嫌弃地蹙了一下眉头,“葡萄美酒夜光杯,你们燕国这盏未免也太大了些。”
“挑三拣四,你究竟喝是不喝。”
王爷笑弯两眼,慷慨举杯,“与君千场醉,浮生任白头,喝!”
慕容胤笑着点头,不动声色又将手中那碗酒仰入喉中,下一刻,意料之中听见那人猝不及防将饮下的烈酒吐了出来,“咳咳……咳咳……什么酒!好生辛辣!”
南国甘醴清且绵,垂髫少子敢称千杯不醉,北地浓酒浑且烈,九尺大汉也无胆在酒桌上斗勇逞威,偏王爷识货,买来的还是商市里最烈的烧酒。
陈准虽尝不惯北方的烈酒,可见对方白水一般,面不改色喝了一碗又一碗,哪肯服输,不待夜深,已醉得东倒西歪。
王爷酒量不行,酒品也不怎么样,慕容胤一早就知道。
上辈子这人但凡醉酒,总要跑到他书房里大闹。先是对他痛骂一阵,又臭不要脸扒在他肩头失声痛哭,骂的时候,还有三分醒,哭的时候却已是十分醉。
他骂的那些话,慕容胤至今还记得,倒不是王爷骂人有多么好听,不过是他翻来覆去只那些词句,叫他想不记住都不行。
“慕容胤,你有什么了不起!你的半壁江山是我送的!”
“我告诉你,我陈国处处天险,我还有百万强兵!”
“我若不降,便是再战上十年,二十年,你也不一定能取我江南地!”
“大好河山便宜了你,千古骂名却都由我担,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每次这人借酒撒疯,上来叫骂的时候,他都想将人拖出去一刀砍了,可到他骂完真的醉了的时候,他心中又生出不忍。
上了年纪的安乐侯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像个孩子一样趴在他肩上唤他皇兄,唤得撕心裂肺,极是难听。
“皇兄,我真想你。”
“你不在,我把你的江山都葬送了。”
“你走了,这世上就再也无人对我好了。”
他本以为自己早习惯孤家寡人的滋味,可每到这时,他还是会禁不住想起裴景熙,那人去后,世上亦无人再待他好。
旧事不足问,但那一刻他们的的确确是同病相怜的,他虽看不起对方的软弱无能,却懂得他的孤独寂寞,所以国中人人传说,皇帝面前最大的红人不是殿上贤臣,不是身边谋士,不是后宫嫔妃,更不是哪个亲信奴仆,而侯府里那位南陈废帝,因为安乐侯无论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陛下好似都能怜惜容忍,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过是在借着那个同病相怜的人,怜惜一个不能对任何人示弱的自己。
守在厅外的卫士听见自家主子已醉得说起胡话来,终于忍无可忍领着手下转进厅内,“殿下,我家王爷已醉了,请恕我等少陪。”
慕容胤摆手叫他随意,景云恨铁不成钢地上前扶起醉成烂泥的主子,却听面前人忽然开口问道,“陈王贵体无恙乎?”
景云面生警惕,“殿下这是何意?”
守着一堆酒坛子盘膝坐在地上的人只微微一笑,指了指他扶在手里的醉鬼,“没什么,你家王爷十分惦念家中兄长,燕国一马平川,尽是些破落瓦舍,没什么可游赏的,带他早些回去吧,既然惦念,自然人在眼前,才能心安。”
景云虽然恼恨主子酒后胡言乱语,连王上的病情也与人透露,可不止主子惦念,他自己心中也担虑非常,“待王爷酒醒,我自当转告,需要我等送殿下回宫么?”
“多谢了,无须劳烦。”
“那我等告退。”
星竹十分害怕,他从没见主子这样生气,哪怕是上一回要将云松杖毙时,也没有现在这般可怕,都怪瑶琴姑娘口无遮拦,非说殿下夜宿千金楼,跟人喝花酒去了。
裴景熙气的并不是那人流连风月,好吧,是有一点不假。
只是,费尽心思将两个鬼灵卫虽从康王府要了出来,可过后如何安置,圣上那里如何安抚,康王府与顾家如何应付,要怎样才能彻底从此事中脱出身来,桩桩件件都是麻烦。
“公子若是不放心,不如我叫个姐妹来问问?”
瑶琴原本是随口一提,毕竟以她主子的脾气,便是当真在意,嘴上也断不会说出来,可没想到她话音刚落,却听对方吩咐,“去请。”
“姐姐所说,句句属实么?”
“自家姐妹,我骗你做什么,那南国的王爷真是个窝囊废,姑娘们还未近身,便已叫他轰了出来,忒得无用!”
“那六殿下呢?”
女子掩口笑说,“不瞒你讲,殿下一进门,姐妹们已争着抢着要接这单生意了,这等俊俏郎君可不是日日都能碰见,便是不收银子,大家也是愿意的,只是这位殿下实在不解风情,进来便闷头灌酒,一言不发。”
瑶琴瞧了一眼屏风后的人影,“那他醉倒之后,便无人进来料理?”
“别提了,醉倒之前还只是冷着脸不好亲近,这醉了之后,便凶得狠了,粉蝶儿大胆,原还想进来伺候一番,趁机结个露水姻缘,谁想半片衣角都未碰得,就叫这凶神恶煞的人给按在门板上了,吓得再没姑娘敢进来。”
瑶琴塞给她一袋银子,“辛苦姐姐跑一趟。”
“辛苦什么,走了。”
“送姐姐。”
“别送了,别送了,歇着吧。”
星竹偷眼看了看主人的脸色,“公子,那个姐姐已回去了。”
“去,叫剑霜跟剑霖将殿下接回来。”
“哎!”
裴公子斟酌一瞬,叫住小奴,“不,我亲自去。”
小奴听得吩咐,依言转出房间,独留他二人。
慕容胤是被人一盆冷水浇醒的,醒来手脚全被镣铐锁住,来人端坐在面前,“醒了?”
他挣了挣身上的锁链,“松开。”
“你先醒醒酒吧。”
“裴景熙,你别太过分。”
“我过分?你怎么不先看看你自己什么德行。”
两人各自压着火气,一时都没再言语。
房内一片静寂,半晌终是慕容胤理亏在先,“我真的什么也没干。”
裴公子能屈能伸,也不是真来跟人吵架的,他拿出钥匙给人解开镣铐,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现在能干了。”
慕容胤心头一动,“十日还未到。”
面前人伸手给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水汗,“管他呢。”
自淮安王出使以来,盘桓在大燕国主脑中的那个可怕的念头已折磨了他许多时日,前夜得来的一封密报,更是叫他心潮激荡,奋髯扬眉不能自已。
密报中说南陈国主谬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此际之所以遣皇弟出使,便是为了在临终前孤注一掷,彻底肃清国都中那些不安分的势力。
陈氏子息单薄,这一代唯陈王兄弟二人,陈谬至今无子,若此时咽气,兄终弟及,继位之人必是这位淮安王无疑,若是淮安王出了什么事情,南陈国中无主,定然大乱,此时若兴兵直取江南地,岂非易如反掌?
若能拿下陈国这座宝仓,则天下有望。
兵部尚书王许少为君王伴读,后有定鼎从龙之功,数十年君臣相守,主上的心思他自问还猜得几分,自前日陛下忽然起意巡视军器监时,他心中便已经有所察觉,昨日人主果然又接连去了军械库,将作营,甚至还交代内官清查府库。
个中用意,不言自明。
君臣守着一方棋盘,坐在御花园东面的水榭内,王许目不转睛盯着棋局,挟在指间的那枚棋子迟迟也未能落下。
“爱卿果真是老了?竟连落子也这般难为。”
王许的确作难,“陛下,臣何尝不想建功立业,可兴师动武绝非儿戏,北方尚有异族虎视眈眈,只怕到时陈国攻不下,我大燕反要腹背受敌。”
皇帝拿起手边那道陈年的奏疏交给对坐之人,王许翻开,眼中俱是感慨,“陛下竟还留着?”
这是他二十年前立志为新君开疆拓土,一统天下,异想天开制定的疯狂计划。
彼时年少无知,偏负凌云之志,明知国君初登大宝,内忧外患,千头万绪中反而更恨不得于顷刻间荡清寰宇,为明君圣主将所有阻遏一并扫除,故而才有了这封密奏,鼓动皇上兴兵南下,佯攻陈地,借蛮夷趁火打劫,攘乱北疆之际,压上二十万龙骧军,戬除封氏,收归兵权,再徐图江南,以南国资财,养北方战事。
君王笑问,“爱卿雄心尚在否?”
王许捉着棋子的那只手僵在棋盘之上,棋子落下之时,终究还是走了最为稳妥的一步,“怕是……已不在了。”
皇帝神色复杂,他很想对这个自来最与他一体同心,志气相合的亲信爱臣说,错过这一次,恐怕再不会有这样的好机会,但他知晓,这人心里比他更清楚。
王许望着面前未下完的那盘棋,起身朝对座君王环臂拱手,拜了三拜,“半生忧患里,一梦有无中,臣到了这把年纪,最怕晚节不保,不求青史记功,但能做个中庸之臣,身后不留骂名,于愿足矣。”
皇帝默然良久,“朕知晓了,你去吧。”
“臣告退。”他趋退两步,正要转身,好似想起什么,忽又顿住脚步,“陛下,臣年轻时好发意气之言,总说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彼时少不经事,孑然一身,将生死置之度外,日夜盼望为国为君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如今臣上了年纪,有了家室,有了儿孙,不敢轻言赴死,更舍不得儿孙们慷慨赴死,陛下,臣收回当年所说的妄语,二十万龙骧军,一日不反,一日便都是我大燕的儿郎。”
皇帝目送对方大步离去,转又望向水榭旁的依依垂柳,岁月静安说来好,谁又晓得百无聊赖多寂寞,年轻时放手一搏,叫建功立业,老来再想做点什么,却成了好大喜功,什么道理!
在外间廊下侍守的李珲眼见王尚书离去,急忙上前通禀,“陛下,成国公求见,此际正在书房等候。”
君王下意识皱起眉头,这个时候,顾家老头子来做什么,莫不是……为了那两个鬼灵卫?
慕容胤迈进寒露宫时,正见慎刑司总管太监刘荣领着一群奴才立在院中等候。
花藜铁塔一般粗壮的身子一动不动堵在殿门口,像个凶恶的门神,那条旬日里见谁都怂巴巴的土狗此刻正蹲在花藜脚下,对着院中不请自来的陌生人狂吠不止,总算有几分恶犬的样子。
顾元宝见他回来,忙从一侧的殿门里钻出来,怀里还紧紧抓着一个小包袱。
他掂起跑到跟前的小崽子,不明所以望向来人,“不知公公兴师动众来我这寒露宫,所为何事?”
慕容胤对此人印象不坏,这位刘公公读过书,明白事理,只是生来有疾,不能人道,为奉养父母,供幼弟读书,索性便进宫当了太监。他的兄弟刘宪也不负所望,后来果真一举中弟,光宗耀祖。
若他没有记错,目下刘宪应当已在州县做了一个小官。
上辈子外敌破城之际,兄弟二人坚守城中,未曾随众出逃,并且一面继续组织抵抗,一面救助滞留城中的老弱与伤兵,不幸最后双双死在敌军的战刀下,都城光复以后,百姓感念二人的恩德,还自发修建了一座兄弟祠,供奉二人长生牌位。
刘荣恭恭敬敬上前问礼,“参见殿下,奴才今日前来,是殿下宫中的赵平安已到了净身的年纪,奴才原以为他是司膳房的属员,上回慎刑司前去领人未曾碰见,一经询问才知是寒露宫里的人。”
慕容胤瞧见默默从花藜身后挤出来的小鬼,难怪好好的从司膳房跑回来。
少年上来拽走顾元宝怀里的包袱,梗着脖子,仰脸望着他,脸上害羞,难堪,还有点害怕,嘴上却将大话说得轻松,“主子……我……我我去几天就回的。”
近来烦事太多,是慕容胤把这茬儿给忘了,上辈子他被贬入寒露宫,一直郁郁不安,整日惦记着如何翻身,连身边唯一的小奴叫慎刑司的人带走都未曾放在心上,小安子一去半年,虽然归来时越加任劳任怨,谨小慎微,可性情却再不似初时那般天真开朗。
来人闻听,也笑着在旁附和,“殿下不必担心,过几日便给殿下送回来了。”
慕容胤呵呵一笑,“刘公公,你也瞧见了,我这寒露宫可一日也离不了这孩子。”
刘荣面不改色,“这个好办,待奴才禀报总管,再给殿下调几个伶俐的奴才过来。”
“刘公公,您要是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就没意思了。”
刘荣给人赔了个笑脸,“还请殿下莫要为难奴才,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奴才也是奉命行事。”
“容我再问一句,慎刑司的刀是不是特别快?”
面前人低眉顺眼,从容应说,“殿下放心,就一刀,一眨眼的功夫。”
“这一刀非来不可?”
对方腰弯得更低了,“还请殿下通融。”
“通融,怎么能不通融,我亲自领他过去。”
刘荣面露难色,“哪敢劳烦殿下,况且那种地方……恐污了殿下的眼。”
“不当不当,我正想见识见识!”
“这……”
慕容胤见他为难,出声笑问,“怎么,贵司本殿下去不得么?”
这话一说,刘荣也不敢再做推脱,“殿下既然想去,奴才自当在前引路。”
“那就请吧,刘公公。”
“殿下请。”
小安子一想起要当着自家主子的面叫人割了小鸟去,当场臊了个大红脸,“主子,要不……要不还是我自己跟公公们去吧!”
身边人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再废话割了你的舌头。”
小安子心里打了个突,他看着对方严厉的脸色,赶忙闭紧嘴巴不吭了。
坏主子领人为非作歹,好主子教人匡扶正义,小安子肯定自己碰见的不是个好主子,因为他主子也太会欺负老实人了,每次都看得他义愤填膺,敢怒不敢言。
今天的事,其实是个误会,寒露宫见天冷冷清清,从没来过这么些人,顾元宝吓着了,先哇哇呀呀炸了毛,他一炸毛,二花以为坏人来了,也跟着炸毛,堵在门口不叫他出来,闹得他主子都误会了。
慎刑司的刘总管是宫里出了名的好公公,老老实实当差,兢兢业业办事,今天特意前来知会他,净身的日子到了,这种事情不能拖,大了再动刀,遭罪不说,还不好长,多好的人哪!可他主子呢,因为一点小误会将人欺负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瞧着都心酸。
路上,主子问他,是否愿意去势净身。
肯定愿意啊,宫里的太监不都要净身?
主子听了狠皱眉,又问,愿意为什么还吓得从司膳房跑回来?
他实话实说,还没准备好,毕竟鸟儿虽小,也是半两肉,想想怪疼的。
好似他说实话还说错了,主子黑着脸瞪了他一眼,苦口婆心接着问,净了身以后就得一辈子待在宫里,不能像常人一样娶妻生子,如此这般你也愿意么?
如此这般就更愿意了,娶妻生子又不好玩。
那些太监哥哥个个在旁捂嘴笑,主子气得重重赏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好委屈,刘总管笑的时候没捂嘴,在一群公公中间,最不矜持,可能这点惹着他主子了。
他一直觉得主子傻里傻气没有智慧,但毫无疑问,他家殿下是皇宫里唯一一个比皇帝还皇帝的人,只有他敢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来了慎刑司也是一样,主子像个土匪,门锁一掰,进去就将司库里花名册翻得乱七八糟,找见他的名儿,问也不问,刷得一笔给勾了去,当场把他气哭了。
气哭他不要紧,元凶还特别暴躁,“哭什么哭!”
哪能不哭,名字一勾,他就领不到每月的二斗粮了,原本净了身,正式入了籍,还另有六百文月钱,叫他主子一勾,全没了!
主子勾完了名册,就开始欺负笑不掩嘴的刘总管,腰一弯就要往那张净身的台面上坐。
刘总管宅心仁厚,以为殿下真不知道那地方坐不得,急忙忙上前阻拦。
他主子一脸诧异,笑吟吟便开始无中生有,“不是刘公公绑我来坐?如何又说坐不得。”
刘公公登时就听傻了眼,竟还天真地以为他主子是在说笑,于是也笑着同他打趣,笑的时候又没掩嘴,“殿下莫与奴才开玩笑,便是借奴才一万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哪!”
他主子慢吞吞直起身,唉声叹气编起故事,“今早本殿下好生生在宫里用膳,刘公公领着一帮恶奴闯入寒露宫,说奉陛下之命,硬是将本殿下锁了来。”说着还难过地将袖子捋了起来,手腕上竟当真有两道锁拷勒出的淤痕,莫说已经骇出一头冷汗的刘总管,连他这个贴身服侍殿下的小奴都吓了一跳。
原以为吓成这样也差不多了,谁想他主子的大招还在后头,跟着放下衣袖又咧开襟怀,露出身上新伤旧创,“本殿下未见圣旨,反抗不从,你又指使手下对我进行殴打,将本殿下伤成这副模样。”
他断定,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诬陷,刘公公真可怜。
慕容胤也觉得这人挺可怜,处处谨小慎微,生怕得罪宫里任何一位主子,影响弟弟的仕途,瞧着都可怜。
“主子,你这伤在哪儿弄的,竟拿来诬赖刘总管?”
“不该问的别问。”
“你就一天天的不务正业。”
“怎么跟你主子说话呢?”
二人正要回宫,却见顾斐迎面走来,“陛下在书房召见主子,叫主子立刻过去。”
毓秀宫中门窗紧锁,宫人尽皆屏退,独母子二人室中叙话。
明贵妃听罢儿子疯狂大胆的想法,顿时吓得花容失色,“你莫不是疯了?”
慕容詹恭恭敬敬立在母亲跟前,见母亲这般反应,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只觉妇人实在大惊小怪,“母妃认为孩儿此计如何?父皇忽然关心起府库军需,难道不正是这个用意?”
“即便你父皇是这个用意,既然未曾实施,那便是尚未决断,你父皇都不能决断的事情,如何轮到你来定计?”
慕容詹压下心中的不满,他知晓母亲是一心一意为他,可男子的功业不能全然交给一个女子来做主,更何况还是个久居深宫,不明世势的女子。
他巴不得父皇兴师动武,放手一搏。若成,取天下,父皇百年后,这天下顺理成章由他坐享,若败,父皇在位,过错自然由父皇来担,与他没半点干系,无论成败,于他而言,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儿臣身为太子,为父皇分忧,是份内之事。”
明贵妃是个妇人,却并不是个没有见识的妇人,她当然知晓儿子心中所想,“你是燕国的太子,未来的国君,为你父皇分忧,那是做太子之前的事情,如今你已成了太子,就该把为国解忧放在第一步,连母妃都知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你还年轻,未曾经历过战阵,果真知晓一场仗打下来,要征调多少民夫,筹集多少军粮,打造多少铁器,要死多少人么?”
“儿臣的确不知,可若不亲身经历,岂非永远不知?”
“天下太平,民安国富,永远不知,不是更好?”
“贪欢享乐,不思进取,母妃想我燕国变成第二个南陈么?”
座上妇人听得这等放肆言语,不觉面色大恫,“詹儿,你怎能这般同母妃说话?”
慕容詹在母亲的质问中,也察觉到方才言语失当,他忐忑之余不愿再与母亲争辩,妇人之仁,难成大事,“母妃莫恼,是儿臣一时情急,口没遮拦,望母妃恕罪。”
明贵妃听得儿子认错,面色稍和,“詹儿,母亲知道你心中所想,莫怪母亲谨慎,你如今已是太子之尊,只要稳稳当当,不行差踏错,还怕坐不上皇位吗?切莫妄揣上意,引火烧身。”
他想说,不,母妃并不知晓,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他尚未摘掉一人之下的帽子,尝到万万人之上的滋味儿,便已经情不自禁开始肖想天下共主的冕旒金冠,只是这话不能说,母亲听了更要道他异想天开。
“母妃教训得是,儿臣定当铭记于心,儿臣还有要事在身,且先行告退。”
“去吧,好好想想我对你说的话,莫在胡思乱想,更不许乱来。”
“是,儿臣省得。”
慕容詹大步离开毓秀宫,他的母妃是个英明的女人,但他能够察觉到,扶他坐上太子已是母妃所能达到的极限,剩下的只能靠他自行谋划,杀死一个人的方法有很多,既然父皇尚未决断,那么他也只好选择一种最稳妥也最安全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