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胤买这些东西只是有备无患,纯属为大家着想,毕竟,在武皇帝的字典里不可能有“害怕”两字,但他总得为身边人多着想,谁知发到顾元宝那个闯祸精手里时,不领情的小东西却一巴掌把他二两银子一只的神符给打掉了,并且只顾梗着脖子盯着不远处的那棵老松猛瞧。
众人顺着小崽子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头雄壮的黑鸦正昂首挺胸立在一根粗壮的松枝上,居高临下睥睨着树下这几个外来者。
曹芥是个精细人,心有所感,“主子,刚刚从洞里出来吓着主子的,会不会就是那只黑鸦?”
慕容胤脸黑了,“怎么说话呢,吓着谁了?一只野鸟儿吓着谁了!”
叫一只野鸟吓着的六皇子殿下生无可恋地走在山前那条大道上,心中无比后悔,皇城里住得好好的,干什么跑到这种地方来找吓呢,这一吓不当紧,连新来的都晓得他怕鬼,可算是把人丢完了。
放着那人的金玉良言不听,真是脑子叫门板夹了。
“主子,咱们不去皇陵了?”小安子追上走在前头的人,急急问道。
“去,晌午天亮些了再去。”
小安子瞧着眼前的岔道,又回头瞟了眼身后阴森森的北山,一头雾水,“那咱们现在是往哪儿去啊?”
“去……吃个早膳。”
“可这荒山野岭的,哪有早膳吃啊?”
荒山野岭是不假,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村倒是没有,只不过朝山外约莫行了几里路,谷中开阔处有一座庄子,并且庄外好似早已有人等候。
小安子瞧见领着下人站在庄子大门前迎接的人,不可思议地将两眼揉了又揉,半天才确定他是真没瞧错,他兴高采烈拔腿跑上去,“是茂竹哥!茂竹哥!”
茂竹见得来人也十分高兴,“小安子,好久不见,你又长高了。”
他牵着小崽子,领着下人迎上前去见礼,“殿下。”
“茂竹管事,别来无恙。”
他听人调侃,皱皱鼻子,佯装恼怒地嗔了对方一眼,“无恙是无恙,还不是托了殿下的福!”
慕容胤叫屈,“我未曾来接你么,是你不肯跟我回去。”
茂竹一面与人打趣,一面将客人迎入庄子,当日他叫夫人撵到这庄上,初时也满腹委屈,日日哭泣,但没过几天,殿下便寻来要领他回去,是他不肯答应,无论如何,他总是裴府的人,夫人虽然将他遣到此处,到底也没亏待了他,不仅提他做了管事,这偌大的庄子都交由他做主,还涨了他的月钱,庄上每日要往府中送菜,他也能时常听到主子的消息。
只不过他想起今早管家特地送来的东西,吩咐的事情,夫人怎么转性,关怀起殿下来了,关怀却又不肯叫他知晓,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小安子羡慕得不行,茂竹哥真有钱,不管在哪儿都有钱,在京城里的时候,每次上街身上都有一大袋银子,到庄上当了管事就更加有钱了,连招待他们的早膳都是鱼翅燕窝,走的时候还给他们装了几大马车的好东西。
反正他是高兴得很,有茂竹哥和这么大一座庄子在附近,荒山野岭好像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顾元宝也高兴,庄子上的点心跟城里一样好吃,草儿哥也高兴,说主子有相府帮衬,定然前途无量,大花二花也高兴,吸溜鱼翅跟吸溜粉条子一样。
只有他主子不高兴,早膳一上桌,主子脸色便难看起来,一碗参汤勉强只喝了一口就放了勺子,好好的补汤,瞧着比喝毒药还难受。
茂竹哥问他主子怎么了,他主子扯谎说方才路上饼子吃多了,茂竹哥叫他们干脆住在庄上,反正修葺皇陵不过就是个说辞,修与不修,谁来问津,更何况地上陵园风雨百年,椽松梁朽,屋垣颓败,既无人力,又少工具,便是修也无从修起,可他主子不肯,甚至早膳没吃完就巴巴要走,出了正门,瞧见停在外头装满米粮瓜菜,药材补品,各色日用器物的大马车,主子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临走时,茂竹哥状似不经意间惊叫一声,说他主子衣裳脏了。
他心说,早间才在泥窝里摔了一跟头,能不脏么。
茂竹哥赶忙叫下人取了一包成衣过来,他主子只随手翻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但他能感觉到,主子一点也不想要,不单不想要那些漂亮衣裳,也不想要马车上的那些东西,甚至连庄上精心准备的早膳也无法下咽,他心里实在奇怪,说要来茂竹哥这里吃早膳的是他主子,来了又不高兴的,还是他主子,可真真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太阳升起来,林中阴风散去,和风渐暖,老鸹回巢不再四处乱飞,鬼魂夜哭变作虫鸣鸟语,流水淙淙。
白日里的北山只是一座山,一座哪怕处处坟茔,也依旧生机勃勃的大山,林间有大尾巴的松鼠上下攀跳觅食,水中有鱼儿成群结队,摇鳍摆尾,草窝里新生的野兔,老远听见车轮声响便惊得四散逃窜,他还瞧见了威猛的老虎,机灵的野鹿,长着五彩羽毛的山鸡,还有春日里满山盛放的野花。
他不再害怕了,甚至还很快活,顾元宝也很快活,小傻子还走了狗屎运,捉了一只野兔,草儿哥也快活,他说自从少时入宫,已很多很多年未再踏出宫门一步,大花二花就更快活了,还没走到地方,就已经赤手空拳打了一堆野物,只有他主子不快活,可问他时,他却说快活得很,可真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神道很长,两侧石雕的神兽愈沧桑愈威严,那座说不出有多古老的陵园,看起来竟好似比皇宫还要大,他主子二话不说就找来东西开始修,好似他真是个来修皇陵的,大花二花要帮忙,他不让,草儿哥要帮忙,他更不让,顾元宝拿点心上去给他吃,臭主子理也不理,把小傻子都气哭了,可真真是个不可理喻的人。
慕容胤并非喜怒无常,也不总口是心非,更鲜少不可理喻,他只是该聪明的时候犯蠢,该蠢钝的时候反倒聪明,游鳞鸳鸯绮,翔凤三梭罗,天山雪莲,百年老参,金丝燕窝……这些东西,无论哪一样都不应该出现在一座荒野农庄里,莫说小茂竹只是一个管事,便是裴府的大管家也不一定能做主将这些贵重物什说赠人就赠人,只有一种可能,这是有人专门替他预备的。
摸到那些衣裳时,他就晓得是谁了,马车上的东西,他原本一样也不该拿,但长辈的心意,却之不敬,拒之不恭,更何况是一番好意。
裴三公子是娘亲掌中至宝,从小到大,衣裳大多是亲娘手制,他常在那人跟前玩耍,怎能认不出裴夫人独树一帜的针脚与绣工。
他愿意体谅一个母亲的良苦用心,裴夫人慈母心肠,不是险恶之人,她觉得亏欠,才惦记着对他关怀补偿,慕容胤也非险恶之人,所以装聋作哑,照单全收。
好孩子,你将东西收下,三儿欠你的恩与情,我替他慢慢还。
好,我收下,收下我们便两清了,我不必抱屈,你无须愧疚。
“主子,草儿哥哥问,晌午是拿灵芝炖二花打的那只山鸡好呢,还是拿人参炖?”
他撂下手里的废砖,抬头看向兴高采烈跑到跟前询问的小鬼,“想吃什么就炖什么。”
小安子讨好地问道,“那主子想吃什么?”
慕容胤打打手上的浮灰,面无表情,“我什么也不想吃。”
少年瞥瞥嘴,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主子,不是我说,你这矫情病真得治治。”
“那行,都炖了吧。”
“嘿,这才对嘛!”
他蹲在原地,望着小鬼手舞足蹈地跑开,忽然自嘲一笑,好像是病得不轻。
孙氏听得庄上传来的消息,多日拧结难舒的心情总算松快了一些,“果然都收下了么?”
管家照实说道,“收下了,老奴已经吩咐庄上,务必要将殿下照顾妥帖。”
“好,你去吧,安排一下,叫蒋家小姐来府中赏花。”
“是,老奴这就叫人去下帖子。”
管家依言而去,孙氏坐在庭院中的花架底下,手中针线依然忙个不停,如此甚好,如此便皆大欢喜了。
老嬷嬷端着汤水走进院子,一脸忧愁,“我还道夫人这些日子想通了。”
孙氏面露诧异,“奶娘此话怎讲,我当然是想通了。”
老嬷嬷哭笑不得,“夫人想通什么了?”
“三儿的事,我不该埋怨六皇子,他对我儿有恩,我待他好些,有何不对?”
“夫人哪,你待殿下好,是你想待他好,还是你心里过意不去,才待他好来?”
孙氏听人询问,越发不解,“这有什么分别?”
老嬷嬷长叹一声,她家小姐精明的时候,精明得很,糊涂的时候,也糊涂得很,“怎没分别,小姐,蒋家小姐的事,前些日子你不急,老奴说错了,不是不急,是一急起来,就想起六皇子殿下,觉得对不住他,如今殿下收下了夫人的东西,对夫人来说,这情便算是还上了,夫人心里也就不再顾忌,所以迫不及待邀蒋小姐入府给三少爷相亲。”
“奶娘怎能这样说我,我又不是就送这么一回,往后日子还长呢。”
老嬷嬷失笑,“夫人,你怎不知,以物衡情,最是轻贱,你拿这些礼物来回报殿下对少爷的情意,是拿一片好心来轻贱他,羞辱他。”
孙氏眉头紧锁,心有戚戚,“可我的确是……一片好心呐。”
老嬷嬷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夫人好厉害呀,便是这般一片好心奉上,殿下若辞而不纳,便是不知好歹,若大方收下,再大的委屈,也只能隐忍生受,老奴若是不知,还以为夫人与殿下有多大仇怨。”
孙氏叫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老人家说得心烦意乱,明明已皆大欢喜,又来给她添乱,她放下手中针线,“奶娘,你莫再说这些有的没的乱我章法,我一片好心,本无他意,况且六皇子那般粗枝大叶,蠢钝愚拙,我才不信,他有这等玲珑心思。”
她说罢,起身离了座椅,“我已叫管家下了帖子,这就去与三儿知会一声。”
老嬷嬷望着自家小姐匆匆离去的身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但愿那蒋家小姐会是三公子的良配,只是夫人这般匆匆过去,怕是要扑空了,她来前才听前院的下人说,三公子已在老爷书房里待了两三个时辰,到现在还未出来。
书房内,父子三人个个愁眉紧锁,就在几个时辰前,淮安王在戏楼遇刺。众目睽睽之下,此事震动朝野。所幸王爷无事,刺客当场伏诛,戏楼内所有人也已全数押到京兆府受审。若只是如此,倒也不至于令父子三人这般紧张,最最关键的是,审讯之中,有一位姓齐的商人一口咬定,行刺一事的幕后主使正是当朝太子慕容詹,消息虽按在京兆府,并无几人知晓,可事关重大,尤其是还牵扯到了太子。
“那戏子究竟是什么背景,查到了么?”
裴景灏应声答道,“查到了,七年前南陈巡按御史连三省受奸人诬陷,被抄家灭门,一子连少卿游学在外,逃过一劫,此后再无踪迹,这个锦莲公子应当就是当年的连少卿。”
裴正寰沉吟一瞬,“这么说,是为报家仇?”
裴景灏点头,“目下这刺客已无关紧要,就算定案,也是陈国自己造下的冤案,结下的恩仇,麻烦的是那个齐家货栈的少当家,胡言乱语,包藏祸心,此事无论真假,一旦传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听父兄商讨的人,不动声色吩咐身旁的小奴,“你去叫剑霖带人盯紧齐家,一旦有人出城,立刻拦下。”
齐家货栈大门紧闭,门头上只挂着一张补货打烊的招牌。
“管家,如何是好,该打点的都打点了,可连少爷的面儿都见不着啊!”
齐管家在大堂中焦急走了一圈又一圈,“那戏楼里其他人呢?”
掌柜刘攀忙道,“我一直守在京兆府外,旁人问完话眼看着都出来了,只有戏班子和少东家还关在牢里,说是有重大嫌疑,问案期间,不许任何人探视。”
“胡言乱语!少东家能有甚么嫌疑?”
“谁说不是呢?那些个官差笔吏半点内情问不出,再往上咱们也够不着了。”
齐管家满面惊疑,“楼中看客这么些,为何独独押着少爷?”
刘掌柜想起不久前的事,大胆猜测,“是不是因为上回六殿下领来的那个鬼奴,得罪了康王府,他们借此故意刁难少东家?”
齐管家神情大恫,“你说得是,八成是康王府对付咱们少东家来了!我就说此事不能揽,偏少爷不听,这下可糟了!”
“这可怎么办才好啊?要不差人禀报老爷吧!”
“禀报老爷有何用,若是老爷知晓少东家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只怕气也要气死了。”
刘掌柜唉声叹气,心焦不已,“如此说来,就没有办法了么?”
齐管家踌躇片刻,“叫阿福出城去找找六皇子吧,殿下是少爷好友,不当坐视不理。”
“可我听闻,六皇子已叫陛下遣去修葺皇陵,大燕国谁人不知,说好听些是修葺皇陵,说难听些就是出局的弃子,找六皇子能有用么?”
“有用没用总要试试,咱们一介商户,旁的也靠不上了。”
“好,我叫阿福立刻出发!”
牢房里很暗,齐业脑子依旧昏昏沉沉,觉得做了一场梦,梦里他老老实实在货栈里算了一天账,哪儿也没去,什么事也没有,没在戏楼听莲儿唱什么哀婉的乡曲,没瞧见南国的风流王爷纡尊降贵上台为他伴弦,没瞧见好好唱曲的人突然抽出袖中暗藏的匕首行刺王爷,更没瞧见那武士的长剑如何钉穿刺客的咽喉。
他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仍旧在家里,等着跑腿的伙计回来向他禀报,明日的戏票已经买好。
他欢欢喜喜地睁开眼,却看见了牢房,牢门挂着大锁,四壁垒着坚石,他的身下只有干草,眼前空无一人。
他拼命想忘掉一些画面,那些画面却反而越来越清晰,那把银光霍霍的锋利长剑将莲儿的鹅颈攒出了一个吓人的窟窿,血溅得到处都是,戏台上盛装出场,也盛装谢幕的人倒在一大片血泊中,瞪着一双阖不上的眼睛,好似还有许多事情没做,还有许多遗憾空留人间。
他常常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欢莲哥儿的戏,还是喜欢他的人。
正是因为分不清,所以总巴望着能更了解他一些,可他知道自己一不小心了解得太多了,甚至锦莲公子是谁的人也无意中给他发现了。
哪怕都已这般了解,他依然没能弄明白,他喜欢的究竟是台上那一个又一个身世坎坷,风姿绰约,妩媚多情的脸谱,还是脱下戏服后,那个背着血海深仇,总是独来独往,算不上好人,也坏不到哪儿去的连少卿。
但有一点,他能够肯定,若非太子逼迫,莲儿绝不会死。他已过惯了燕都踏实安稳的生活,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这样的人是不会轻而易举舍弃生命的。
一个不想死的人,为何非要逼他去死呢?就因为那人是燕国的储君,手握滔天的权势?
他只是一个卑贱的商人,很多话不该说,很多闲事管不得,可他并不认为这是一桩闲事,他是这个国家的臣民,是她的一份子,如今的东宫之主总有一天也会成为他,他的父母,亲人,朋友,甚至未来的妻子孩子拥戴顺从的君王,可那人尚在储君的位子上,就这般冷酷无情,草菅人命,如何还能期待他做了皇帝以后,会心忧天下,爱民如子?
所以,他要把真相说出来,不单是要为莲儿讨个公道,更要世人看见幕后主使的险恶用心。
“公子所料不差,齐家货栈派出的人已叫我等悉数拦下,一经审问,果然是要往北山皇陵寻六殿下。”
“继续盯着,这件事在解决之前,我不希望传到殿下耳中去。”
“是,公子。”
裴正寰坐在书案后,望着被小奴推着来到书房的孩儿,裴氏历代主政,他也乐见家中男儿心系庙堂,自三儿病愈便常来书房听他与大郎讲论政事,他有心考校儿子,便放下书卷开口问道,“熙儿,依你之见,淮安王遇刺一事该如何处置?”
裴景熙笑说,“如何处置不是父亲和大哥的事情么,朝堂之事,景熙哪里懂得?”
“同你爹还遮遮掩掩,说。”
“父亲要做的本不多,安抚好陈国那位王爷即是,旁的还有哪般忧虑,需要孩儿分担?”
裴正寰欣慰点头,欢喜三儿心思通透,“我儿以为,那姓齐的商人所说是真是假?”
裴景熙沉默一瞬,“我记得日前父亲曾与兄长谈起,淮安王进京之初,陛下曾几番巡视军器监,又单独召见兵部王尚书,此间种种迹象,无一不是雄心复燃之兆,陛下既有此心,有人逢迎圣意,也是在所难免,况且若陛下果真有心开疆拓土问鼎天下,无论结果如何,这之中谁会是最大的受益者,父亲应该比我更清楚。”
“那我儿的意思是,行刺淮安王,并非君王授意,而是有人自作主张?”
“陛下若当真有心挑起战端,杀一个淮安王,何须如此大费周章?正是因为那人也猜不透君王的心意,所以才找来这样一个对陈国王室怀有夙仇的刺客,若陛下果然有心为此事,事成自然是功劳一件,若陛下无心为此,也可将事情悉数推到那复仇的刺客身上。”
裴正寰急急追问,“我儿且再说一说,陛下究竟是有心为此,还是无心?”
“有心,无力。”座中人轻叹一声,“若我未记错,父亲曾说,蜀人献上的那颗木还丹,令陛下返老还童二十年,原本知天命的君王,忽而又回到年富力强之际,此刻重拾壮志,无可厚非,只不过曾经与陛下志同道合,肯为那些雄心壮志赴汤蹈火的老臣,未必还有这个心气,信任的臣子个个老去,能用的臣子却多不信任,陛下并不糊涂,这种时刻轻率而为,那是拿江山帝位,祖宗社稷开玩笑。”
裴正寰又是欣喜,又是惋惜,“我儿入朝,当远胜乃父。”
裴景熙并未将父亲夸奖儿子的话放在心上,尽管他觉得父亲应当能够想到,却还是出声提醒了一句,“父亲还是早做准备,淮安王好打发,但宫中恐怕一场风波难免。”
裴老爷摆手,“不打紧,陛下的立场,便是我裴家的立场。”
裴公子暂时还干涉不了裴家的立场,他只是有点犯难,父亲的印信上回放在哪儿来着?
第62章 说你对他一见钟情
慕容臻自君王寝殿内走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这游戏已经越来越好玩了,这一局,他认栽。
他在含光殿外的小径上顿住脚,远远望见母妃迈着焦急的细步匆匆赶来,不待他开口问安,一记响亮的耳光已重重落在他脸上。
“你究竟对你父皇说了些什么!”
他慢慢扭正被人一巴掌打歪的头脸,舔干牙床内渗出的血珠,若无其事冲母亲咧嘴一笑,“儿臣说得多了,不知母妃问的是哪一句?”
严氏脸色铁青地注视着这个邪佞乖张,不可理喻的儿子,“我已对你说过多少遍,只要你乖乖听话,一切都是你的,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耐心。”
慕容臻轻轻挑了一下眉头,“我的?”他问罢犹不过瘾,甚至还倾了倾身子,轻声在母亲耳畔多说了一句,“我这个野种的么?”
严氏那张高贵美丽的面孔刷得结上一层冷霜,“你简直疯了。”
他当着母亲的面,漫不经心的嗤笑一声,“即便是我疯了,也会牢牢记住母亲的告诫,我可不想和你们一起死。”
严氏立在原地,目光冰冷地望着少子大步离去的身影。
悄无声息出现在身旁的暗卫上前低声禀告,“据我等调查,指使那戏子行刺淮安王的,应当不是七殿下。”
“臻儿不知对皇帝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开始清查含光殿内的宫人了,近来都谨慎一些,通知家主,过几日我会请旨去白云庵上香。”
“是。”
阳春的暖风吹得人遍体生寒,慕容臻没疯,但也离疯不远了,那年在白云庵瞧见母亲与舅父……回宫以后,他便以各种名目,处死了当日随侍的所有奴仆。
他知道,自那时起,六哥哥看他的眼神就不一样了,他原以为这样就能当做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未曾发生,可宸儿是不是足月而生,他岂会不知?
彼时皇后娘娘刚刚病逝,父皇耽于悲痛,数月未曾踏足后宫,母妃竟在那时有了孩儿……
他感到羞耻,愤怒,惶恐,却又不得不咬紧牙关保守秘密,并且日日夜夜活在丑事败露的悚惧不安中,生怕有一天父皇会知晓他最宠溺的两个孩儿其实是爱妃与旁人苟合的野种,怕六哥哥察觉他最疼爱的弟弟原来同他根本没有半分手足亲缘。
更让他感到害怕的是,他的母亲与舅舅不单暗度陈仓,乱/伦苟且,甚至还在密谋大燕的江山社稷,企图将一个与慕容氏没有丝毫血脉关联的七皇子扶上帝位,实现他们谋朝篡位,取而代之的野心。
第一次他觉得母亲深宫寂寞,情有可原,第二次他骗自己说,母亲只是想跟喜欢的男子在一起,第三次他仍旧天真地以为,只要他与弟弟好好孝顺父皇,就能弥补母亲的过失,可第四次,当端方娴雅的兰贵妃指着他的鼻子对他说,“你坐不上那个位子,我们都得死”的时候,他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
慕容臻不怕死,可他不能不顾及年幼的胞弟,不能不顾及一手将他抚养长大的母亲,不能不顾及严氏九族的性命,只是……他若当真如傀儡一般任他们摆布,又如何对得起自来将他捧在手心里疼爱的父皇?
母亲多虑了,他能说些什么,他又敢说些什么,只不过在还有资格尽孝的时候,略尽孝心,提醒老父注意身旁的眼线罢了,那刺客虽不是受他指使,可父皇在水榭中与王尚书的谈话,知晓的想来远不止他一人。
君王寝殿里,静得只有皇帝时而急促,时而沉闷的呼吸声,慕容肇静静注视桌案上凌乱的奏章,严厉骇人的目光中带着惊疑,恼怒,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到底是他多年的纵容宠爱,令七儿有恃无恐,这般无法无天,还是从前天真可人的爱儿,也像他那些兄长一样,长大成人,硬了翅膀,已经有能耐妄揣君意,擅作主张。
“对,是我指使的,父皇不都知道了么?”
“昨天夜里我还跟那戏子在留香居为此‘谋划’了一个晚上,他家里不还搜出了我收买他的金银财帛,同他交结来往的密信?”
“儿臣想替父皇分忧,我大燕兵强马壮,凭什么要给陈国那帮怂包蛋守着国门?”
“先灭南陈,再定北疆,父皇难道就不想做这天下共主?”
他可以原谅七儿的任性妄为,可以原谅他自作主张,前提是他未曾说过什么“先灭南陈”,“再定北疆”,不曾提过什么“天下共主”。
看来早已有人胆大包天,将手伸到他的寝宫里来了,七儿若非听了当日他与王许的一番谈话,如何说得出这违背祖训,大逆不道的十二个字来。
皇儿年少无知,若真有这等心计,便不会当面将此事说出来,那么除了七儿又会是谁呢?兰妃?还是一向谦退本分的严氏?他与臣子密议之事既然能传到含英殿去,未尝不能传入旁人耳中,可笑他还惦记着做什么天下共主,区区一座宫苑都料理不干净。
“皇兄可还满意?”
慕容詹睨了眼面前这个比狐狸还狡猾的五弟,“我记得你刚刚才得了老七不少好处,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是不是有些太不地道了?”
慕容琛无辜地将手一摊,“皇兄话里有话,臣弟可一个字也听不懂。”
慕容詹也不与他耍嘴皮子,“你的老师前年因贪墨赈灾银两被贬江州,下月孤会调他回来。”
慕容琛垂下眼帘,“那就……多谢太子殿下了。”
太子板着一张冷脸,趾高气扬从他跟前照直走过,他随手摘下一朵杏花,回身望着大步走开的人,面上依旧带着谦卑恭顺的笑容,蓦然收合的五指却一点一点将掌中的花朵碾得稀碎。
慕容詹转过御花园内的曲池,迎面而来的亲信见主上归来,急忙调整步伐,与人一道转入东宫,到得隐蔽安全之处,这才谨慎地上前耳语一番,回报方才探回的消息。
慕容詹听得来人所说,神色变了几变,“确认是裴家人带走的么?”
对方点头,“来人拿的是裴相的私印。”
“裴正寰老奸巨猾,中立了这些年,始终没有表态,今次这般作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主子,属下还了解到,那齐家经营的好几家铺子是挂在裴氏名下的,并且康王府那两个鬼族的卖身文书也是来自齐家货栈。”
“这么说来,裴氏早就开始动作了?”
“年后三皇子一直同裴家走得很近,上元夜三皇子还替裴景灏挡了一箭。”
慕容詹摆手,“莫要急着下定论,看看再说。”
“殿下难道就由他去了?”
“他若要对付东宫,定然会拿此人做文章,敌不动,我不动,孤此时若是先出手,反而会招徕祸患。”
“属下明白了。”
慕容詹沉吟一瞬,“这批进京述职的官员是不是都来了?”
“陆续都到了。”
“乐阳太守蒋玉麟是不是把女儿也带来了?”
“蒋小姐知书达理,很得京中贵妇人的喜欢,昨日齐王妃在曲池开赏花会,还特地邀请了蒋小姐,听说宰相夫人也去了。”
“既然裴氏故作清高,妄想置身事外,那就先试试找个地方杵上一刀,看看疼是不疼。”慕容詹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叫桃儿将消息放给蒋凤娇,就说孤后日要在蓬莱阁约京中文人雅士举办诗会。”
齐业离开牢房后见到的人,他不太认得,只瞧得出他不是官身,通身衣饰却皆是上等,而上等人里,双目有疾,双腿病废,需要被人这样推着行走的在他的印象中却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