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胤扬手想给他一巴掌,“你哪儿那么多话。”
少年机灵地矮身躲开了巴掌,“我是担心咱们还没到皇陵,主子你就要被埋进皇陵里去了。”
他叫自家小奴才气得哭笑不得,“你就不能说点好的,走了。”
小安子望着大步往前说走就走的人,赶忙拔腿追上。
难得小主子赏了银钱,还专门在楼下给他叫了一桌,赵全一个人放开肚皮胡吃海塞正舒爽,谁知好死不死又碰见六殿下,这位殿下瞧着比以往更加怕人,上来就对他劈头盖脸一顿骂,说他玩忽职守,不在旁保护,叫主子落单。
他可真真是冤死了,主子吩咐之时他就竭力反对,可他家殿下那脾气,能听谁的?骂了他一通不说,终了还是将他撵了下来。
他原本也不放心,叫六殿下一番训斥,就更加不放心了,目送那人离去后,他忙不迭跑上楼去,未曾想房中景象,真当场就将他吓得双腿一软直挺挺跪在了地下。
小主子不知着了什么疯魔,两眼发直,一头冷汗,额上青筋虬起,脸色煞白一片,并且正拿着那把最心爱的匕首好似要切自己的脖子。
他心惊胆战爬上去,猛将刀子夺下,手忙脚乱吓得大哭,“小主子,你这是做什么!”
呆呆坐在床上的人叫耳畔难听至极的哭声拉回神思,离散的目光在面前失声痛哭的奴仆身上重又缓缓会聚到一处,他咧嘴一笑,“狗奴才,你大惊小怪什么,本殿下试试好不好玩罢了。”
赵全打了个哆嗦,他一早就觉得小主子是个疯的,可他不敢对人说,但这一回疯得也太厉害,竟连性命都开起玩笑来了,“主子,赵全胆小,主子……主子可千万……千万别吓唬奴才呀!”
慕容臻嗤笑,“瞧你那狗胆?多大点儿事。”
我们之间,究竟有多大的仇怨。
这是六哥临走前问他的最后一句话,他无法回答,因为对方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他其实很希望那人能逼问他,不择手段地逼问他,这样他就能服输认软,拉下脸面质问他,你不再理我了,原因是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那人定然会说不是,然后便可以顺理成章告诉他真正的原因。
他听了,脸上必定不屑一顾,回去却悄悄把那些不好的全部改掉,再将那个折磨了他很多年的秘密告诉六哥哥。
可是,没有机会了,对方大步离去的一瞬间,他就知道,他们对彼此都已失去了耐性,那人对他不再抱有任何期望,方才动刀的那一刻,他也是真正想杀了那人。
主子在路旁的药铺里擦了点药,换了身衣服,一本正经说,走前要跟裴公子告个别,但到了白石坊大门外,坊中的仆役却说公子应约去三皇子那里赴宴了。
很多时候,慕容胤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裴景熙这个人,书生骨相,豪杰意气,终日折膝坐卧,昂首阔步尚属难事,却无碍匹马尘埃,策勋万里,心向往之,自小目不能视,东西南北无能辨之,但不妨山川日月,江河湖海,尽入胸怀。
那人没忘的时候,他说,三殿下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从前怪我幽居一隅,眼界狭隘,往后还须多与人交往才是。
忘了以后,老三依然是他口中“重要的人”。
哪怕到了现在,慕容胤依然不明白,自己对裴三公子而言,究竟算什么。
出了皇城,小安子承认他主子有一丢丢的英明,连他自己都觉得腰杆好像直了一点,不像宫中那样,见个公公得问安,逢个主子要行礼,扬下脑袋都是大不敬。
顾元宝小傻子瞧着也挺高兴,咿咿呀呀跑得比谁都快。
大花二花就更不必说,别看个子比谁都大,胆子却比针鼻儿还小,怕极生人,当然生人更怕他们。
“主子,高祖皇帝他们会不会半夜里从皇陵里出来?”
“不会……吧。”
“主子,咱们吃饭睡觉如厕搓澡,高祖皇帝他们是不是都看得到?”
“不能……吧?”
“主子,高祖皇帝他们……”
“你能把嘴闭上么?”
“哦,那主子……”
“闭嘴。”
“哦,那……”
“敢再说一个字试试?”
“……”小安子知趣地闭紧嘴巴,气鼓鼓地瞪着身边人,什么嘛,他主子明明自己也怕得很,刚才在城里还不叫他买照妖镜跟护身符。
慕容胤就算不怕也叫这小子问怕了,什么半夜从皇陵里出来,不活见鬼么?
“殿下,殿下!”
远远听见背后有人呼喊,他应声回头望去,正见一个年轻人背着包袱匆匆赶来。
来人气喘吁吁奔到近处,看模样弱冠上下,一身内监衣饰,身材细瘦,长得眉清目秀,“奴才……奴才总算赶上了,殿下离宫,好生匆忙。”
慕容胤一脸疑惑,“你是何人?”
对方愣了愣,回过神来急忙放下包袱,跪倒在地,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奴才曹德,拜见殿下。”
“你是曹德?”慕容胤傻眼,曹德伺候了他二十多年,分明是个拱腰驼背,满脸皱纹伤疤的丑奴,不曾想,年少时竟是这般模样么?
曹德见主子生疑,本就悬着的一颗心,越加没了底气。
他自小入宫,家中贫穷,性子又怯懦,原以为只要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做事,就能在宫中好好过活,若是走运,说不准还能分到哪位主子宫里去。
可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与他同来的伙伴,伶俐些的都到各宫伺候主子去了,剩下的也陆续转去其他司局,只有他依然留在浣衣处,干着最低贱辛劳,没人肯干的活计,还要受管事的欺辱打骂。
他以为这辈子也就这般到头了,谁想,前几日忽听掌事公公说,六皇子殿下指名要他,虽然知晓此事的人无不冷嘲热讽,说那寒露宫比得浣衣局还不如,可他依然高兴得整晚睡不着觉,在宫里有了主子,就是有了靠山,有了靠山,他就不再是任谁都能欺负的那一个。
只是瞧殿下神情,莫非想要的不是他?
也对,他哪来这个福分入皇子殿下的眼,定是掌事公公弄错了。
这么一想,他只觉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满心失望却又万万不敢表露分毫,“回殿下,奴才……奴才是叫曹德,奴才进宫时叫曹芥,领奴才入门的公公说草儿太贱,叫奴才改叫曹德,自那以后,奴才便叫曹德了。”
慕容胤乐了,当年他身边那个曹公公叫他最满意的地方就是惜字如金,从不废话,想不到少时竟是这样一只能说会道小麻雀,“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好得很,往后叫回你的本名。”
曹德听主子这般说,更加迷惑,“殿下……当真要收了奴才么?”
“你不愿意?”
他观主子神情认真,语气郑重,知晓对方并非玩笑,大喜过望,连连叩首,“愿意,愿意,多谢主子,多谢主子!奴才定然尽心尽力,好生服侍主子!”
慕容胤叫他这高兴劲儿闹得老大不好意思,“莫急着高兴,跟着我,受罪的时候说不准还在后头。”
小安子的大名叫他从内官名册上勾掉之后,他又在名册上圈出了另外一个人——曹德,之所以没在一开始就把人要到身边来,是他觉得这小子是块料,是穿正五品官服,出入含光殿,执掌内宫第一署的那块料,到寒露宫来只怕耽误他的前程,却谁知,随口一问,才知晓他眼中的“那块料”居然正在浣衣局刷恭桶,倒夜香,并且还已经倒了很多年。
得,去他娘的前程吧!忍辱负重,刷二十年恭桶,坐李珲的位子,还是跟个没出息的主子,自在一生,若叫这人来选,虽不知他究竟会选哪一个,但事先不知此事便罢,既已知晓,他决然见不得自己人受这等委屈,遭这般罪。
“主子,奴才不怕吃苦,曹德……不……曹芥可能吃苦了!”
小安子上前托他,“草儿哥哥,你快些起来吧。”
主子不发话,他哪敢起来,可抬眼望去,主子已兀自转身,迈开步子径直朝前走去了,只剩两个娃儿,还有两个绿眼睛的壮汉,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他实在惶恐,“可……可主子还未叫我起来……”
小安子皱着鼻子“嘁”了一声,“他忘了,主子记性可差了,往后你便晓得了,难伺候得很。”
曹芥一听,越加忐忑,他从未在哪位主子跟前伺候过,半点规矩也不懂得,简直怕极了,他小心翼翼在少年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悄声问道,“该如何伺候才好?”
小安子搔搔脑门,不等他说话,前头已走出老远的人忽又顿住脚,回过头来不耐烦地出声催促,“磨叽什么呢磨叽,还不赶紧走。”
小安子不以为然地回了他一个鬼脸,曹芥捂住嘴巴,低低惊叫了一声,暗暗在心中记下,主子不喜奴才磨叽。
慕容胤带齐了离宫的最后一件行李,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他回头瞧了眼挎着包袱走在两个小鬼之间的年轻人,不觉心生感慨,说起来,当年这小子究竟是怎么到他身边来的?
他隐约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他独自坐在御花园的八角亭中下棋,园中忽然闯进一个刺客,刺客头脸上都是血,刚刚冲上步道就被侍卫给拿下了。
那“刺客”挣扎着要见陛下,索性他手边无要事,又好奇对方所为何来,便宣见了他。
来人扑到跟前,既未申冤,也不告状,只将本就伤痕累累的额头一下一下结结实实叩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奴才想服侍陛下,为陛下当牛做马!”
自他登基以来,毛遂自荐的人不少,文官投书,武将演武,甚至后妃也不时弄出些新奇节目惹他关注,但宫人这般胆大包天,却还是头一次碰见。
他问那人为何,对方答得也很有意思,他说,想找个世上最大的靠山,往后再不用受人欺辱。
他在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看到的是一副惨淡绝望的神情,与那天傍晚和煦的夕阳,园中茂盛的花草,金光粼粼的水面格格不入。
他没多说,准了,原因无他,若然不准,惊扰圣驾,这人只有死路一条,而他那天,刚好不想看见死人。
所幸,之后二十年,他从未后悔当日的决定。
“什么!那么多夜香全让你一个人倒,也太过分了!”
“一天要刷几百个恭桶!不累死也臭死啦!”
“恭桶好刷吗?主子们每天都出恭吗?”
慕容胤闷头走在前头,听着身后小鬼唧唧歪歪,说来说去也绕不开“恭桶”俩字,忍了几忍才没转回去将人捞起来胖揍一顿,谁能有他别扭?手把手伺候他衣食住行半辈子的,是个刷了半辈子恭桶的人,能他娘的别提“恭桶”了么!
裴公子并不是在同某人置气,他也清楚三皇子是在利用他拉拢裴氏,他同对方未尝没有自己的目的,只是目下还有一件事,母亲近来古怪得很,而更古怪的还有那位蒋家小姐。
莫说裴景熙意外,连一向对家务事粗枝大叶的裴老爷也意外得狠,先前与伏家的亲事都说了一半了,夫人突然改变主意,嫌弃人家姑娘不识礼数,如今蒋家姑娘已来京数日了,夫人那里竟半点动静也不见,人来之前,心心念念惦记得吃不下,睡不着,如今人来了,居然这般沉得住气。
他迈进卧房,正见许久未动过女红的妻子坐在灯下穿针引线,专心致志地绣着一件春衫,他以为爱妻体贴夫君,是在为他制衣,裴正寰欣喜万分走上前去,一瞧这花色衣料,全不是他的偏好,顿时失望地拉下脸来,“府中又不是没有绣娘,怎还亲自动起手来,灯光昏暗,莫瞅坏了眼睛,夫人这又是在为哪个孩儿做衣裳?街上有的是成衣卖,何苦受这些劳累。”
孙氏不动声色将手里未缝好的衣衫随同手中的针线,一并收好,“铺子里卖的成衣哪有娘亲手制的贴体舒坦。”
裴老爷酸溜溜地哼了一声,新婚之时,还穿过几件妻子做的衣裳,自打孩子出世,他这个丈夫便越加不够看了。
孙氏见那人处理完公事,回房不上床歇息,反倒在屋中转过来转过去,她好生奇怪,“老爷可是有话要说?”
裴正寰当然有话,他意有所指出声问道,“夫人近来是否忘了什么事情?”
孙氏愣了愣,“老爷说的是?”
“还能说甚么,三儿的婚事啊,旬日里夫人最是心急,蒋家小姐,夫人可看过了?”
孙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见丈夫面露诧异,忙理直气壮解释道,“急甚么,我们这般心急,好似巴结他们一般。”
儿女之事,裴正寰一向全凭夫人做主,夫人这般说,他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爱妻性情较以往好似变了一些,叫人摸不着头脑。
孙氏并不像丈夫所想的那般性情转变,她只是放下一桩心事,又有了另外的心事。
自那日街上遇见六皇子,口没遮拦跟人说了一通没边没际的气话之后,她这心里就越加不是滋味,这些日子更是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那竖子强颜欢笑朝她道喜的模样。
她虽埋怨六皇子将他三儿引入歧途,可那小子原本不也是个孩子么?如此年幼,他能懂些什么呢?
她偏爱自家孩儿,便将所有错处都往别家孩儿身上推,实在没有道理。如今是皇后娘娘不在了,若是娘娘还在,哪能坐视亲儿受这般挫折委屈。
她越想越无法释怀,亏她自己也是个做娘的人,一片怜子之心不假,却光怜了自家孩儿,还理直气壮拣个没娘的娃娃来撒气,先后娘娘若是在天有灵,不知该是怎样的愤怒伤心。
裴正寰脱了外衣躺上床,见自家夫人仍旧坐在灯下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出声呼唤,“天色不早了,夫人还不上床歇息么?”
孙氏闻声回过神来,也放下端在手中的针线笸箩,宽衣就寝。
裴老爷怀中搂着爱妻,心里还在计较那件天青色的绣罗衫没有自己的份儿,“夫人心血来潮,又替哪个孩儿做衣裳呢?”
“嘁,一把年纪还吃孩儿的醋,明日给你也做两件便是。”
“为夫已许多年未穿过夫人手制的衣裳了,往后莫再替那帮小子操劳,他们长大成人,有了妻室,还怕无人关爱么?”
“那老爷是在埋怨为妻对老爷不够关爱了?”
“哪里,哪里,是为夫忙于公事,时常疏忽了夫人。”
孙氏心有戚戚,她这个主母做得并不称职,年轻时把着后院,不许老爷纳妾,不单京中传她善妒,连公婆也履有微词,好在丈夫对她一心一意,事事依从,她也尽心尽力替裴家养育了众多儿女,这才堵住族中长辈的嘴巴。
毒蛊一事,家中已查出些许眉目,万没想到竟会扯到二妹的身上,当年她怀着三儿回家省亲,父亲醉酒信口开河,竟要她将二妹带去相府,叫夫君收入房中,纳为妾侍,姐妹共侍一夫,也免得她在府中无人帮衬。
彼时他夫妻恩爱,情投意合,哪里容得下旁人,父亲这般胡言乱语,她自然不肯答应,谁知二妹竟因此怀恨在心,以至于后来对她下那般毒手,更阴差阳错叫三儿这些年替她受尽了苦难。
恨则恨矣,但没想到此后不久二妹竟在出嫁的路上叫山贼劫了去,至今音信全无,恐怕……亦是凶多吉少。
至于那位段先生的来路,目下还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他手下门徒胆敢追到燕都行刺三儿,不知此人背后又是何方神圣,实在叫人不能安心哪。
淮安王近来心情郁郁,燕国老皇帝故意拆他的台,他刚要跟六皇子殿下好好培养培养感情,将人唬去南国一道游山玩水,谁知喝了一顿大酒,醒来那人已被皇帝安排了其他差事,出了皇城去了。
这倒也罢了,更奇怪的是,自离开国都便开始苦口婆心劝他莫恋异乡,早去早回的景云景护卫,自从景风来了之后,回国的事竟半字也不提了,合着他们兄弟团圆就万事大吉了,他还惦记皇兄呢。
戏楼里锣鼓喧天,人声如潮,王爷暗嗤满城外行人,尽听几下热闹,这般缠绵的曲韵,便该安安静静听来才有味道,这帮看戏的可好,不谈节律,不说唱腔,尽对那戏台上的花旦品头论足,没少讲些龌龊下流的露骨言语,实在惹人鄙夷。
王爷想起千金楼里那些豪放的女子,又觉讪讪没脸,罢,到底是他不习惯北国的人情风物,还是少来评议为上。
趁喝彩声低下去一些时,王爷急忙问向身旁一左一右两个门神般的卫士,“礼程已毕,明日便启程回国吧。”
两卫士对视一眼,景风率先说道,“王爷,明日有雨,不便上路。”
陈准从善如流,“那便后日吧。”
景云面无表情,“后日忌出行。”
王爷皱起眉头,“你二人究竟怎么回事,本王想四处游历,你们个个怪我贪玩,如今想回家去,你们又推三阻四,不叫我成行,你等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本王?”
景风神色如常,开口劝慰,“王爷多虑了,燕陈分立南北,自古守望相助,共御外侮,陛下命王爷出使,就是想叫王爷与燕国皇帝培养培养感情,来日对两国邦交也有益处。”
陈准尴尬地摸摸鼻子,不以为然嗤了一声,“我跟个老儿有什么感情好培养,皇兄可真是的。”
景云知晓方才言辞不够委婉,惹得主子生疑,忙放缓了语气从旁附和,“陛下良苦用心,王爷照做便是,无论如何,总归是为王爷好。”
陈准悄悄盯着自己这侍卫好瞧了一阵,方才他虽嘴上责怪,却并未多想,可听了对方这话,心中倒真是犯起了嘀咕,这不像景云会说的话,太过委婉,委婉得好似话里有话。
“金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台上捻曲唱戏之人身段窈窕,婀娜多姿,举手投足,无不赏心悦目,分明男儿郎,扮作女娇娥,竟比货真价实的女子还多三分妩媚。
齐少东家坐在台下看得如痴如醉,满脑子“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满脑子水袖翻扬,谪仙落地,满脑子六哥哥言而无信,说好请他看戏,却又多日不见人影。
眼见得台上的人蓦然回首,媚眼生波,仿佛正看着他这一处,喜得齐公子霍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禁不住连声喝彩,冲台上人不停摇臂招手。
只可惜台上的人看的并不是他,锦莲公子不着痕迹将视线从戏厅东南角那扇屏风隔出的雅间拉了回来,淮安王书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杀他不难,可他身边寸步不离的两个护卫武功高强,着实不好对付,并且二人行动默契,一时之间很难将两人一并支开。
他知晓,无论成败,他今日都是死路一条,但受人恩惠,无可回报,理当以命相偿,既然要偿,那便要偿得有价值,主子虽未直说,但他听得明白,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太精彩了!”
“莲儿唱得太好了!太美了!”
“莲儿再唱一折!再唱一折!”
他轻轻瞥了眼戏台下聒噪的众人,与众人中最聒噪的那位齐少当家,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齐老板大方是大方,可惜没有智慧,想到这里,他忽然灵机一动,这个没有智慧的齐公子倒是提醒了他,或许再唱一出机会便来了。
齐少东家这辈子只有过两次受宠若惊的时候,一次是儿时六哥哥当街抢了他的小红马,骑罢拐回来把缰绳往他怀里一撂,颐指气使说“以后你跟我混”。
第二次,就是现在,也许是今日来得早,挑见了好席位,台上的人总算听见了他的喝彩,并且头一次回眸正眼瞧他,不单正眼瞧了他,还笑吟吟答应今日再唱一出。
他欢天喜地想点那出《双团圆》,可不待他开口,那人已走到戏台边上,朝他拱手一揖,情礼兼到,“锦莲登台至今,蒙少东家厚爱,常来为我捧场,锦莲心中不胜感激,我唱的那些戏,少东家想必也都听腻了,今日我便在此为少东家唱一曲家乡的小调,图个新鲜,少东家以为如何?”
齐业想说不腻,不腻,一点也不腻,你唱哪一出都好听,哪一出我都喜爱,可张开嘴却只呆呆说了一串“好”字。
台上的人笑着点点头,不知是在笑他痴愣呆傻,还是在笑今日这烟和露润的明媚春光。
在座不知谁人喊了一声,“未知莲哥儿家乡何处哩?”
台上的人应声说道,“不过丹阳郡外的一个小渔村,叫公子见笑了。”
齐业坐在座位上耸眉暗嗤,这人一听就不是真正的戏迷,他若当真喜欢一位角儿,莫说他家乡祖籍,连他几时歇息,几时练功,喝茶喜浓喜淡,吃桃要脆要软,穿哪家铺子的衣裳,好哪家铺子的鞋帽,甚至整个戏班子的家底儿,也要了解得清清楚楚。
又有一人好奇询问,“丹阳郡不是陈国属地,莲哥儿怎舍了繁华江南,到燕国来了?”
“锦莲自幼随戏班子走南闯北,自然戏班子到哪儿,我便到哪儿了。”
那人闻听,好似还想攀着角儿闲谈,旁的座客却不满地连声嚷嚷,“莲哥儿莫与刘大官人掰扯了,快些将曲儿唱来听听!”
第60章 田螺岳母
台上的人从善如流,放下水袖,踩着莲步,开口轻轻唱起一支南方俚曲,锣鼓先生犯了难,这曲子他可实在不会打,那人却好似也并不在意有无丝竹押韵,有无管弦相佐。
一支歌儿,词与句,齐公子半分也听不懂,只闻得曲调悠长哀婉,对方唱得动心入情,他坐在台下搓手,几次想站起来说,还是唱《双团圆》吧,唱来欢喜,听来也欢喜,团圆美满更叫人欢喜。
莫唱这悲愁的歌儿了,你唱得眸光潋滟,愁眉紧锁,我听得心焦气馁,坐立不安。
但他不能说,一曲未完,没得突然打断的道理,更何况莲儿是京中最红的角儿,更何况这支歌儿是专为他所唱,尽管他既听不分明,也并不喜欢。
然而不多时,屏风隔着的雅间里忽然走出一位穿衣打扮甚是讲究的贵公子,那人一脸不快地遣开紧跟在身后的护卫,独自走上戏台,信手拿过乐师身旁的琵琶,弦子一拨,琵琶声起,乐曲好像玉盘里打散的滚珠儿,石底下涌流的清泉水,弦声撵着歌声,节律分毫不差,进退相得益彰。
那一刻,齐功子也不知为何,又觉得这歌儿并非为他所唱了。
茂草青青,绿林荫荫,满山松柏风中列翠,自高祖皇帝定了北山这块风水宝地做陵寝之后,不光慕容氏祖坟安在了此处,京中达官贵人死后也纷纷归葬山中,想沾沾皇陵的宝气。
先时为分尊卑,别贵贱,周遭还设有禁制,非皇室宗亲,功臣勋贵不得入葬北山,后来管制日益疏松,连国中百姓择选墓地也对这北山趋之若鹜。
未到山前,遍地新坟已吓得众人你推我攘,畏葸不前,勉为其难再往前去,道旁古墓层层堆叠,碑铭年代久远,多已残缺难认,还有的坟茔随山石垮塌,连里头的棺木也横断破损,悬在外头,在断面上留下一个又一个黑漆漆的窟窿。
六人站在这座巨大的坟山脚下,头顶将明未明的高天上,聒叫的黑鸦不时盘旋飞过,老树苍劲的枝干挣扎扭曲地攀向黎明的天穹,浩瀚的松风夹杂着山间野狐诡异的嘤咛,好似婴儿啼哭,又像妇人私语,如在深山,如在耳畔,叫人两股战战,背脊生寒。
“主子,你你你你……走前面吧……”
“咳,那个……还是大花二花走前面吧……”
“他们俩连人都怕,万一见鬼不吓死了?”
慕容胤心说也对,他伸出一只脚,确又在迈步之前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身旁抱着包袱的青年,“草儿哥,要不……”
曹芥白着一张脸,“奴……奴才,这就……在前开……开道。”
慕容胤瞧他这副可怜相,摆摆手将人撵到了身后,壮起胆子,大义凛然走到了前头去,他晓得这地儿没人,才特地领着全家前来效法古人归隐山林,诗酒田园,逍遥自在,事实证明他想多了,不仅想得多,还想得有点美。
上一个因触怒君王被贬来守陵的皇室宗亲还是他爷爷那辈的人物,如今早已作古,祖宗坟茔数十年无人前来修葺看守,倒不是慕容氏不敬先人,只这北山附近的老龙口是军事重地,常年有卫队驻扎,向无贼人敢在周遭造次,加之地宫内机关重重,几百年盛衰风雨,这皇陵也未曾出过什么差错,足见祖先有灵,即便身在黄泉,也依旧威震八方。
一阵阴风吹过,慕容胤觉得后脖颈子有点儿凉,他刚要说话,只听曹芥惊叫一声,“啊!元宝!”
他扭头望去,果见顾元宝那个小兔崽子不知何时竟爬上了一处陡坡,爬上去不当紧,看架势还好奇地要上去瞧瞧坡面上那个黑漆漆的洞穴里是什么,吓得他急忙冲上去一把将人揪住,气冲冲给了他一巴掌。
正要把小崽子往回带,他的目光无意间瞥向那幽深的洞穴,忽见一个硕大的黑影猛得从洞里扑了出来,吓得他汗毛都竖了起来,背上一抖,脚底踩空,搂着小东西就“嘭”得一声,结结实实仰摔进坡下的泥地里。
“主子!”其他人见状,连忙奔上来搀扶。
慕容胤摔得头晕眼花,魂魄在身外游离半晌才归入壳中,“啊……嘶……”
小安子吓得浑身发抖,“主……主子,你你你看见什么了?”
慕容胤心有余悸地张张口,依据他的经验,黑漆漆的一副裸棺里突然蹿出来的东西,不是诈尸,就是见鬼。
曹芥一脸担心害怕,“主子你还好么?跌得怎么样了?”
大花二花也蹲在一边伸着两个大脑袋不安地盯着他瞧。
他借着面前几只手的搀扶,艰难坐起身来,默默从怀里掏出了一面铜镜。
小安子瞪大眼,“吴婆子的照妖镜!主子,你什么时候买的?”
不是说好的不怕吗?
他主子意味不明地瞄了他一眼,又摸出一把开了光的丹书符箓,一人发了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