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夜不能寐,毒蛊的事情还不见眉目,歹人的身份也尚未查明,如今竟又来人公然行刺。
白石坊后园的竹林中,白墙绿瓦灯火融融。
星竹捡起桌面上沾血的帕子,瞧着来人额角的口子已不再冒血,偷瞄一眼破了相也仍旧好看的殿下,麻利合上药瓶,提走药箱,独留二人凭灯对坐。
裴公子蹙起眉头,“当真一动不动叫人砸开了脑袋。”
慕容胤本来是不会这么做的,但进宫前,城中胭脂铺的伙计追上来给他捎了一句话,“直陈其事,秘辛勿提,遇事当忍。”
他知道这人又替他把什么都想好了,君父责问,正在意料之中,直陈其事,不可过多攀扯,秘辛勿提,以免惹祸上身,遇事当忍,务必谋而后断。
这人既有交代,他哪敢不从,见了老父半点气焰不敢有,当即老老实实向盛怒的君王直陈其事,只说,一只绿眼怪某日闯入寒露宫,他见那人可怜,便收留在宫中,后来得知他还有一位同胞兄弟不明缘故被抓进了康王府,被逼无奈想了这么个法子,只盼能将人领出来,叫他手足团聚,至于康王府因何抓那鬼奴,又为何关押,他一概不知。
亏了这人的提点,与老父面对面时,他才知晓原来君王最担心的并不是使臣的责问,而是当年的秘密再起波澜,此事虽已过去三载,但实际上余波至今尚未平息,否则周延不可能到现在还顶着世子的头衔,迟迟不能继位,虽说是孝期未满,但守不守孝,与爵位继袭有何关联?
唯一的可能便是卡在了顾家那里,君王与近臣合谋分剥顾家的权势,此事换了谁,恐怕也不会全无芥蒂。
“多亏你叫人提醒我,否则不只脑袋开花,怕是直接脑袋搬家了。”
“我近来常听父亲说,伴君如伴虎。”
慕容胤心里终难安定,花蒺仍然关在康王府中,难保周家兄弟不会恼羞成怒,先斩后奏。
那人好似知道他心中所想,“你且放心,周家兄弟目下还没有这个胆量。”
他心头一动,“你连我想些什么都晓得?”
裴公子笑而不语,只推给他一碗汤。
慕容胤闻见碗里浓重的药味儿,“你老给我喝的什么?”
“喝吧,补汤,我身上这药性猛烈,发作又频繁,六弟弟近来辛苦了。”
慕容胤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你什么意思?”
“莫要瞎想,哪有什么意思,快喝。”
“我怕你遭罪,你觉得我不行?”
第52章 金屋藏娇
晚宴吃得君王一肚子火气,那位淮安王尽拿些中看不重用的新奇物件出来显摆,可偏偏宴会上那些个没见过世面的大臣奴婢还当真看得目瞪口呆,如此倒也罢了,那人还张口闭口都是北方汗王的国书诚意如何如何,最后才不紧不慢地提到了入城之日碰见的那桩案子。
南人善辞辩,淮安王陈准更是个中翘楚,身为友邻先礼后兵,有理有据,三言两语就将燕国上至君王下至群臣说得哑口无言。
皇帝坐在书案后,双手捧起面前那份陈旧的奏章,小心翼翼放进一旁的锦盒,这是他二十岁那年呈给父皇的奏疏,里头写的是他振兴燕国,一统天下的方略,其中第一条就驳去了老祖宗当年留下的“联南抗北”之策。
在他的眼中,南国富庶,遍地沃土,是最让人垂涎的地方,拿下陈国就是拿下数之不尽的财富,有了财富才能扩充军队,买进良马,打造刀兵,去对付北部的蛮夷。
这些年,他兢兢业业按照父皇的嘱咐,联南抗北,善待邻邦,可邻邦又怎样?仗着有燕国做屏障,高枕无忧,坐享繁华,嘴上说着盟约永固,可对付北方那些蛮夷,陈主哪一回出过一兵一卒?反倒还不时要挟他,要与戎狄南北夹击,侵吞燕国社稷,着实可恨!
京兆府那场闹剧令他十分头疼,当年康王府出事以后,他本要将那批鬼东西一并处死,可周延却说先父之血,必以血祭,请他给康王留几副牺牲,他答应了。
康王府中仍然关着鬼灵卫的事,他知晓,年年康王忌日,周延无一例外都会杀上两个祭奠先人,此事也是经他默许,偏生在这时候出了岔子。
借邻邦之势来威逼自己的父皇,好得很哪,他究竟是造了哪门子孽,才生出这种混账东西!
鬼灵卫失去药物控制,已是废物无疑,此事机密,知者寥寥,他国既已介入其中,若强押不放,陈国必定以此再做文章,若是放了,康王府也不算损失。三年孝期已满,也该叫周延承袭王位,顾家那位记仇的老太爷应当也找不到什么借口,再从中作梗。
送走宣令的宦官,周贻冷冷一笑,刷得拔出供桌上祖先的佩剑,“慕容氏欺人太甚!”
家奴见状,急忙上前低声劝诫,“二少爷,慎言哪。”
“同样定鼎立国,同样从龙效死,你看看顾裴严封四大家,哪个不是赫赫威权,世袭荣禄,凭什么只有我周家落魄至此?当初父王这么做,不也是皇上的意思?如今他尸骨未寒,慕容家就翻脸不认人了!”
家奴望着他怒不可遏的神情,“南陈使节现在国中,又已知悉此事,恐怕皇上也是无可奈何。”
周贻听得此言,登时一脚将老奴踹翻在地,“狗奴才,你怕不是慕容家派来的探子吧!”
周延大步走进厅中,上前拦住冲动暴躁的兄弟,“二弟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父王忠心耿耿侍奉了慕容家半辈子,晚年罹祸,横死家中,如今连供副牺牲也要遭人阻挠,我咽不下这口气!”周贻一把推开他,二话不说就大步冲了出去。
周延看了眼地下被人一脚下去已经有进气没出气的老仆,吩咐仆侍将人抬下去,也忙跟追着自家兄弟跑了出去。
阴暗潮湿的死牢里,被捆着几重锁链锁在牢里的男人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恶臭,周贻一入地牢就险些被那股气味熏晕过去。
他强忍着胃里升起强烈的呕吐感,恶心地啐了一口。
囚室里的人听见响声,抬起那颗须发蓬乱的头颅,虬结的乱发中露出一双泛着幽光的绿眼睛。
周贻下意识后退两步,又强作镇定走上前去,劈手砍开门锁,正要一剑攒进那鬼奴心窝,背后竟斜刺里飞出一物,“铿”得一声击开了剑刃。
周贻转身望去,正见一列黑衣戍卫悄无声息出现在周家的暗牢中,他看见来人肩头鲜明的族徽,又看向那块落在地上的金字令牌,顿时惊怒交加,“擅闯康王府,顾家究竟是借了谁的胆子!”
顾衍从怀中取出一份手谕,“奉陛下旨意,带涉事鬼族入京兆府。”
周延随后赶到,见此阵仗,亦是脸色大变。
周贻见了令牌,依旧不肯服气,“康王府的奴仆,我等自会处置,京兆府不觉管得太多了么!”
“二位的意思,莫不是要抗旨吗?”
“你!”
周延拉住恼羞成怒的弟弟,强压怒气,“既然有陛下的旨意,人你带走便是,不过此事,我会亲自向陛下说理。”
顾衍靠近那鬼奴时,也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不是因为他遍身的脓疮与恶臭,而是他感受到了一股异常危险的气息。
周家驯养鬼灵卫是为了要与顾家分庭抗礼,可想而知,这些从无数残忍的厮杀中活下来的鬼物自然不容小觑,若不是药物失效,令他们心智渐渐苏醒,谁也不能不说这是一支足以使人闻风丧胆的神兵。
东风吹皱轻罗帐,窗外斜风拂乱细雨绵绵,裴公子筋疲力尽躺在床上,鼻端是对方发间春雨挟来的芳草气,掌下是少年宽阔坚实的后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疤,臭小子好记仇,不过诓他喝了一碗药汤,就卯着劲儿把他往死里折腾。
“这件事叫你搞砸了,可想好如何收场?”
“眼下没空想旁的。”
“齐家那里不必担心,我会想办法。”
“嗯。”
“那两个鬼灵卫,你想如何处置?”
慕容胤有点恼火,“你非要在床上说这种事?”
“平时你端着架子又不来见我。”
“你……想我来见你?”
“我想你就来吗?”
瑶琴姑娘一人身兼数职,既是这白石坊的管事,又是前头店铺的当家掌柜,还是这竹园里拎勺的厨娘,她放下锅瓢,伸手拍拍蹲在灶台底下吃饼子的小奴,“小星竹,你说,怎么老娘就找不着这样的相好?”
星竹想了想,猛摇头。
姑娘面露不解,“这摇头,是何意?”
小奴若有所思道,“公子跟殿下不是相好。”
“都这样了还不是相好?”
“殿下很喜欢主子,看着主子的时候眼睛很亮,但主子好像还不确定自己的心意。”小奴顿了顿,“时辰不早了,我得赶快去瞧瞧主子起来了没有。”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瑶琴才不信这憨头憨脑的小鬼所说,都道她家主子金屋藏娇,这园中但凡来人,只要见得她,无不戏谑调侃,道她便是那叫人藏在金屋里的美娇娥,但那人真正想藏的人,可比她金贵呢,金屋里藏一道便罢,还要借她这张招摇的幌子,又藏上一道。
眼见小奴麻利去了,她也忙端起备好的早膳,抹下围裙,朝公子卧房走去。
罗裙随风漾起绿波阵阵,美人轻启朱唇,“公子,用早膳了。”
“瑶姑娘今日心情不错。”
瑶琴有心试探自家主子,“昨夜那位郎君生得好容色,甚是合我心意,公子肯不肯替我牵根红线?”
座中人直言相告,“旁人好说,他不能。”
瑶琴故作诧异,“为何?”
“卿欲夺人所爱么?”
“公子果真爱他么?”
“这也是我正在追寻的答案。”
瑶琴心领神会,“公子用早膳吧。”
“坐下同我一起吃。”
“这可如何使得?”
“坐下吧,若我猜得不错,稍后恐怕还要劳烦姑娘帮衬。”
伏家小姐的事,母子二人虽已说开,孙氏心里依旧不踏实。
近来孩儿在城中盘下一间书画坊,前堂售卖文房四宝,后园留居,说是家中吵嚷,偶尔来此练字读书,昨夜更干脆宿在那里了,她倒不是反对孩儿随心所欲,有自己一方清净天地,但万没想到,他竟收留了一个风尘女子住在园里,这可叫她这个当娘的坐不住了。
三儿愿意亲近女子是好事一桩不假,只是正妻未立,大家子弟该有的分寸还是要有。
她叫前堂的伙计一路领进后园,进了门厅,正见三郎与一年轻女子相谈甚欢,桌上还放着未来得及撤下的早膳,那女子见她到来,急忙起身问礼,模样倒是出挑,只是眉间眼底过于轻浮,还带着一丝丝不讨人喜爱的风尘气。
她不咸不淡应了一声,那女子倒也知趣,并不多留,寒暄片刻便转身下去奉茶,留他母子叙话。
她探身往里卧瞧了一眼,心中也不知是喜是忧。
“母亲用罢早膳了么?”
她听儿子关切询问,“已用过了,我儿今早吃得好么?”
裴景熙信手指了指桌上精致的菜肴,“瑶儿的手艺极好,回头母亲也一道尝尝。”
孙氏见孩儿面上容光熠熠,只觉这女子倒贤惠,“儿啊,你莫怪母亲多嘴,你若真是喜欢这位姑娘,来日娶了正妻,将她抬入府中做个妾侍便是,为娘向你保证,绝不叫她在府中受半分委屈。”
裴景熙并不多做解释,“多谢母亲。”
“待你成了家,为娘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淮安王花那等功夫在晚宴上跟燕国皇帝叨来扯去,说到底是有意将那鬼族带回南陈,无论如何,也算是他出使燕国所得的一件战利品,回国自然好向宗室炫耀,故而燕王一松口,他大早上便亲自带人坐镇京兆府,等待迎接在异国他乡受苦受难的国人,尽管鬼族一支在南陈也算不得什么国人。
慕容胤带着花藜去到京兆府时,陈国那位王爷正在后堂优哉游哉地喝茶,说来,他对陈准也算熟悉,南陈国主体弱多病,后来是这位淮安王继承了国主之位。
燕灭陈一仗,打得旷日持久,最终还是这小子没出息献出玉玺,主动出降。若非如此,战事恐怕还要拖上三年五载,他感念对方识时务,封他在燕都做了一个安乐侯。这人倒也随遇而安,后半生滞留燕京,终日在侯府作画赋诗,直至寿终正寝之时。
虽名为安乐,但究竟安乐与否,谁也不知。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王爷此刻只想吟诗,眼下里,江山社稷与他没半点干系,兴衰存亡也无须他来揣度,如此他便更加不会晓得,眼前这良人,曾横刀立马杀他军民数十万,一声令下教石头城内鬼夜哭,锦绣江南尽血染。
王爷还小,至少陈国君王眼中,皇弟不管长到几岁,依然还是那个跟在他身后,张着两臂要抱抱的奶娃娃;朝臣也觉王爷璞玉浑金,心如稚子,再好不过,如此国祚安稳太平,圣上高枕无忧;王爷身边的奴才下人,就更不必说,主子好鲜衣,金缕拿来并刀裁,好骏马,求取良驹到塞外,好华灯,琉璃金盏遍地栽,好烟火,一掷千金放华彩,好花鸟,丹青妙笔画中来,凡世间赏心乐事,这位主子无有不好,但他最最喜爱的还是美人,读诗中美人,泣涕如雨,赏画中美人,泪落沾襟,观眼前美人,更胜饮美酒,如痴如醉。
昨晚的宴会,吃得王爷甚是不愉快,无他,他心心念念的美人不在席上,不单不在席上,甚至连个面也没露,故而轻衫少年方一入内,陈准便觉眼前一亮。
早在国都时,他就听说燕人混同蛮夷,不修边幅,举止粗劣,且国风浩荡,解衣般礴,甚不讲究,见得燕国这位殿下,方才知晓道听途说,实不可信。
眼前人玉树临风,色如春晓,不输临江白石郎,英气勃勃,远迈超群,当属豪杰真义士,昨日当廷诤辨,慷慨陈词,已叫他青眼相看,今日对面相逢,更觉养眼动心,因缘天定。
他欢欢喜喜,正要上前寒暄问候,脚下方迈了一步,却一眼瞧见来人身后面目丑陋的鬼族,登时骇得魂飞魄散,连退数步才在卫士随从的搀扶下坐回椅中,顺了半晌气却还是战战兢兢不肯直视,“殿下……这这这……这是哪来的丑鬼,叫本王受此惊吓?”
第53章 喝喝喝
慕容胤上辈子常听坊间传说,他册封的这位安乐侯胆小如鼠,在酒肆里听说书人讲上一则鬼事,回府便吓得不敢如厕,在茶楼里听街坊说起一桩凶案,夜来必将三道门锁得严严实实,他原以为是燕人胡编乱造,戏谑亡国之君,可眼下看来,这人纵使不是胆小如鼠,胆量却也着实大不到哪去。
他回头看了眼跟在自己身后的鬼奴,花藜脸上的伤口还未长好,黑色的血痂狰狞地盘踞在头脸之上,看起来的确吓人了些。
“殿殿……殿下如何竟叫此物傍身!”
慕容胤冲身后的鬼奴使了个眼色,“莫吓着王爷,去外间等我吧。”
陈准见那鬼怪动也不动,越加气恼,一来埋怨此物不宣而至,令他受惊,二来痛恨他无视恩主,伤他颜面,“连授令也不肯听从,竟狂悖至此,殿下怎敢留用?”
慕容胤忍住胸中的那口气没叹出来,哪来狂悖之说,这一大只瞧着挺大块头,却比他宫里那两个小的还要乖巧,他自然知晓,花藜不肯动,是见对方护卫重重,个个佩刀,怕他无人陪护,想想要叫这位玩物丧志的王爷把人带走,他还真有点舍不得。
当着外人的面,他不好多向鬼奴解释,只能认认真真又吩咐了一遍,“去吧,没事。”
眼见这绿眼睛还是不肯动,他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无可奈何转向面前人,“王爷恕罪,许是我这鬼奴离家日久,今日得见乡人,这才恋恋不去。”
陈准噎了一瞬,他可不想被个晦气的鬼族给恋上,刚想反驳——谁跟这东西是同乡?可转念一想,昨晚宫宴上,他那般情真意切关怀南国属民的境况,字字句句说得简直叫在场君臣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无论如何不能在这时叫人捉住话柄,他以手掩唇,轻咳一声,“那是本王错怪了,殿下……”
他刚想询问,殿下今晚可有闲暇与本王秉烛夜游,举杯对饮?谁知对方却比他还先一步开门见山,绷着脸一本正经问道,“听闻王爷有意将他兄弟带回陈国,送他们回归故乡?”
王爷心中暗恼,他现下又相信了,燕人实在粗枝大叶,不解风情,好吧,对方既已问起,此事他也不得不好好考虑,他忍不住又瞧了一眼那粗鲁丑怪的鬼族,原先确有此意,可这绿眼怪杵在跟前实在惹人讨厌,正斟酌间,不待他言语,恰听外头衙役通传,说是羁在康王府中的人已提进府衙。
顾衍亲自将人带到,慕容胤并不感到意外,令他意外的是花蒺身上除了脓疮之外新添的剑伤,若他猜得没错,顾衍与这鬼奴交过手,甚至在康王府中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跟人动起手来。
他知道顾家不甘心,这些鬼灵卫是百年来唯一对顾家产生过威胁的东西,即便已经毁了,顾家人却依然想试试,试试他们未曾开刃便意外折毁的兵锋究竟有没有传说中那般可怕。
连个一身伤病,疯疯傻傻的奴隶也不肯放过,当真好得很。
王爷来前准备了一肚子感天动地的话,要来安抚这位滞留在异国他乡受苦受难的“国人”,一定要叫他感受到来自乡人的倾情关注与热切关怀,叫他知晓,无论他身在何方,国人都会记挂着他的安危,可谁料,他刚一迈进正堂便闻到一股熏天的臭气,那气味儿蹿入鼻腔,好似有人照他肠胃重重擂了两拳,叫他登时五内翻滚,扭到墙边就大声呕吐起来。
“王爷!”亲随卫士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搀扶查看。
堂下,花藜早已扑上去抱住兄长嚎啕大哭起来。
慕容胤与父皇的近卫统领四目相对,顾衍觉得好笑,慕容家这么多皇子,还从来没有一个像这位六殿下一般大胆,敢当着他的面,将那句——“我看你不顺眼”,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当然,他看这位殿下也不怎么顺眼,但谁叫他家老祖宗瞧他顺眼呢。
王爷好不容易稍稍适应了那股气味儿,回过头来瞧见那个他在燕王面前强行索要的鬼族,连惊带吓险些背过气去,不知染了甚么疾病,疮伤累累,简直就是一堆烂肉,他见此直觉自己胃里刚刚平复,又开始翻江倒海。
“六殿下……这这这就是另外一个鬼族吗?”
慕容胤点头,“还请王爷将人送回行宫,宣医救治。”
陈准嘴角一抽,这个样子还让他带回行宫?
随侍闻言,急忙上前低声规劝道,“王爷,你真要将这东西带回去吗?鬼族本就是不祥之物,莫说他这幅样子,就算不是也当避而远之,以免秽物上身哪!”
陈准深以为然,“六殿下,既是你买下的奴仆。”他说着又看看抱头痛哭的两兄弟,“我便做主,将他两个送给你了,燕都繁华,想来他二人也不愿随我长途跋涉回到南方。”
景云怀抱佩刀,落在后头,眼见得自家主子领着奴仆落荒而逃,不觉暗暗松了一口气,此事既涉朝堂,又关宫闱,明眼人一瞧便知,绝不仅仅是霸占奴仆那般简单,王上的病情越发令人担忧,只求主子真能如来时所说,早去早回,莫再沾惹是非。
对慕容胤来说,兄弟二人回归故乡,当然再好不过,他等被囚禁在王府十数年,但凡还有丁点记忆,也该怀念父母亲人,若是留下,倒也无妨,只是康王府揣着血海深仇,纵一时不敢轻举妄动,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还有顾家,他们应当比任何人都更想将这仅存的鬼灵卫捉回去,把当年的秘密一探究竟。
慕容胤离开府衙时,书吏赵唐朝他挥挥两袖清风,露出一脸苦色,他心中不忍,从腰间摸出一块碎银,扬手投进对方面前的笔洗,白银入水,发出咚得一声响,甚是好听。
赵大人愣了一愣,挽起袖子,捡出碎银,不觉气得大骂,骂完又笑,笑说正好下了差,打上二两酒,醉后蒙头一觉到天明。
他问对方,借酒浇愁,所为何来?
那人将手一摆,只说无愁唯见忧,先天下之忧而忧。
他大笑而去,撂下一句恭维话,道此人平步青云不远矣。
二花认得路,也晓得寒露宫里有灵药能止痛医疮,出了府衙便扛着兄长一路往宫中跑,慕容胤跟在后头撵丟了,索性也不撵了,亏他方才还夸这小子乖巧听话,算他没说。
“殿下,稍待,稍待!”
他立在周遭往来的人群中,忽听背后有人呼唤,转身望去,正见方才匆匆离去的人,风风火火领着奴仆去而复返,到得跟前,大大方方长揖一礼,兴高采烈说道,“方才本王走得匆忙,尚有一事未说,殿下今晚可有闲暇,同本王秉烛夜游,举杯对饮?”
他面露诧异,“你要同我秉烛夜游,举杯对饮?”
男人一脸诚挚,满眼欢喜,连连点头,“殿下可有闲暇吗?”
他瞧着对方年轻气盛,无忧无虑的英俊脸庞,这张脸与记忆中唯唯诺诺,恍恍惚惚,颓在醉生梦死之中强颜欢笑的献国之君有几分相似,却又截然不同,他本该婉言谢绝,开口却欣然答允。
无他,今生我不要你的江山社稷了,但能赔你三杯酒,一杯洗前世恩仇,一杯敬山河旧景,第三杯,余生为友不为敌。
不识人间行路难,才有四海为家意,王爷的烟火凡尘隔着一层帘幕,都藏在南国缠绵悱恻的话本戏文里,他是担风袖月的倜傥少年,尚未尝过世情之苦,却已自诩世外闲客,故而客坐异乡,全无做客之意,偏要喧宾夺主,尽这地主之谊。
慕容胤心道正好,方才二两酒钱已打发了两袖清风的赵书吏,若真叫他来做东,怕只能掬得惠风一捧,就半簇海棠,空饮月光。
“既说定了,殿下可要依约前来,本王虽孝不及曾参,廉不比伯夷,但自来信如尾生,说到做到,定当等你!”
“王爷放心,你帮我大忙,旁的无以为报,敬你一杯水酒,原是应当。”
陈准实在惊讶,就算身旁那群奴才未曾一天到晚在耳旁唠叨,他也知晓对方是在借他的手,做自己要做的事,他当然不介意出手相助,可不想这人竟肯大方承认,果真磊落君子,胸无宿物。
他心中激赏,抚掌大笑,“你既如此说,一杯水酒可不够!”
慕容胤慷慨应承,“千杯万盏,但凭王爷所愿。”
“好!”
一约既成,相揖拜别,王爷心满意足,兴致高昂领着奴仆们,重又走进燕京喧闹的市坊。
通利酒家大堂一角,靠窗的方桌上,八个雄壮的域外男子,尽作行商打扮,领头的方脸高额,一头蓬松乱发结一条粗黑长辫,拖在背上,他看向对坐的瘦长脸,“浑,汗王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叫浑的突厥人左耳比常人少去一半,断口平整,显是叫利器削去,听人发问,他笃定点头,“原计划在燕都刺杀淮安王,激怒南国皇帝,待我合兵入关之际,纵使南陈不与我部联手灭燕,也断不能叫他襄助燕人,只是近日南边传来消息,陈王病重,恐怕命不久矣,目下又无子嗣,必是皇弟即位,那位王爷享乐在行,旁的草包一个,不足为惧,你等若在此时贸然动手,一旦暴露行踪,恐怕弄巧成拙,反使两国结盟对付我方,实在大大不妙。”
坐在他右手一脸虬髯的黑汉粗声粗气哼了一声,“要我叱吉说,便是他联手又能如何,燕人不堪一击,南边更是些油头粉面的娘娘腔,我突厥十万铁骑,莫非还怕他不成!”
他话音未落,便叫人拿一根啃净的羊蹄猛得砸在光溜溜的脑袋上,他正要发怒,抬眼正撞上使者警告的目光,“管好你的那张嘴!”
半耳浑是可敦的亲信,汗王的近臣,那黑汉虽然心中不服,却也不敢犯他的威严,总算骂骂咧咧收住了口。
浑训斥完了光头叱吉,不动声色地摩挲着那只叫人削去一半的耳朵,当初那场战事虽已过经年,可仍令他记忆犹新,燕国的龙骧军绝不是不堪一击的。
长辫赫鲁望向使者浑,“汗王还有什么交代?既然计划取消,我等是否要回部复命?”
“不忙,过些日子还须你等配合二王子做一件大事。”
慕容胤回宫前去看了齐业,齐公子受了惊吓,胳膊上的皮外伤虽未动及筋骨,却流了不少血,瞧着甚是可怜。
“六哥哥,是不是我耽误了你的大计?”
慕容胤哭笑不得,“帮了我大忙。”
齐少爷唉声叹气,“若是我不拐去看戏,就不会碰见周贻,事情就不会被我搞砸了。”
“好了,莫要多想,待你伤好,我请你看戏,邀锦莲公子为你独唱一台。”
床上的人一听锦莲之名,顿时来了精神,可转念一想又摇起头来,“我家莲儿出淤泥而不染,似莲花般高洁,可不是谁人都能请动的!”
“银子请不来?”
齐公子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俗不俗?银子能请来,我自己不会请么?”
慕容胤听来更加诧异,“那我以皇子之尊命他来,可能否?”
齐少东家一听这话,连伤势也顾不得,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怒瞪着面前人,“你少来,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我家莲儿绝不肯为权贵折腰!”
“如此,天子呼来也不上船么?”
齐公子一脸骄傲,“那是!”
慕容胤虽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但他自当不会与一伤患争辩,“那待你伤好后,我同你一道去看他的戏总可以了吧。”
齐业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够朋友!”
见他无大碍,慕容胤也放下心来,临走时齐公子小心翼翼牵着他的衣裳角,仍是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六哥哥,我果真没有坏你的大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