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子一路跑回寒露宫,只要一想起他的二斗米和即将到手的六百钱就这么不翼而飞,依然肉疼得想哭。
主子跟顾斐去见皇帝陛下前,交代他两件事,一、先回寒露宫,安抚宫里两大一小,还有那条恶犬;二、去城东白石坊,告诉坊主人,多谢几番出手相助,两鬼奴目下一切安好,无须挂虑。
坊主人是谁,主子没告诉他,只说你见了就知道,并再三交代,不许对那人乱说些有的没的。
压根不用等见了,瞧他主子神情就知晓了,除了裴公子,还能有谁?不叫他乱说有的没的,又不交代清楚,他怎知哪些是有的,哪些是没的?
池中锦鲤“腾”得跃出水面,又“哗”得一声钻入水底,哪怕屋里这般热闹,顾斐好似依然能听见窗外鱼池中鱼儿嬉闹的声响,也许是他屏着呼吸,反令听觉更加敏锐,他按着腰上佩剑,一动不动侍立在老祖宗身后,望着眼前其乐融融的一屋,感到背上寒毛倒竖。
自三年前康王府事发,老祖宗就再没踏进这宫门一步,更别提与君王这般面对面闲坐谈天,而他主子更加诡异,分明弱冠少年,可与父祖一辈聊起老来病竟头头是道,什么风湿腿寒关节痛,脾虚肾亏筋骨乏,简直感同身受,无有不知,就好似那副少年躯壳里藏的并非少年人,而是住了个七老八十的衰魂病鬼。
三人一道唏嘘扼腕,一道摇首喟叹,一道怅言人生短暂,一道痛陈处世艰难,一道数落子孙不孝,一道感慨时光一去不返。
在顾家这一代里,无论资质抑或能力,顾斐自问只居中流,他起初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哪一点值得老祖宗青睐,后来是偶听父亲说起才知晓,得老祖宗青睐的,不是他,而是他主子。
众多皇子之中,为何老祖宗独独青睐他主子?若说雄心壮志,从前或许还有,但自打主子搬进寒露宫,心气好似已磨得一干二净,耽于一帘风月闲,再不提君王天下事。
皇帝与顾老太爷心照不宣,避而不谈当年事,都给各自留着面子,可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即便只字不提,那件事也依然是横亘在君臣之间的一座大山,令顾氏自今而后,忠心留有一线,君王坐立难安,信任土崩瓦解。
有些话,皇帝不愿说,说了就代表认输服软,但顾老头子逼上门来,非要他低这个头,识这个理。
“六儿,你从南国采买的那两个奴隶,明公觉得根骨不错,想收入府中,你稍后就让人送去顾府。”
这话一说,室中气氛才算回复正常,先是主子与陛下吵,再是主子跟老太爷吵,跟着老太爷又跟陛下吵,最后三人吵作一团,已分不清谁跟谁吵,只能瞧见老的少的个个脸红筋暴,怒发上指,诤叱诘驳,吵得声震屋宇。
他们争的事情太多了,顾斐也没记下多少,总之就是他主子耻笑君王讨好权臣没骨气,又说老祖宗一把年纪无气量,屁大点儿事,记起仇来没完没了。
陛下痛斥他主子忤逆不孝,讽刺老祖宗倚老卖老。
老祖宗则大骂他父子丧良心,两面三刀,口蜜腹剑,做人忒不地道。
最后吵着吵着,也不知怎么了,竟是老祖宗与陛下冰释前嫌,统一阵线,你一言,我一语,说他主子在外使面前,令国君失仪,是为不忠;行为恣肆,忤逆犯上,是为不孝;无事生非,慢辱功臣,是为不仁;自行其是,逞强好胜,是为不义;扰乱公堂,妄议国法,是为无礼;藐视伦常,悖德乱纪,是为无行;人鬼不分,禽兽不辨,是为无耻,并一致认为他主子没半点皇嗣的样子。
顾斐清楚,他主子不会把两个鬼族交给顾家,因为来时路上,那人已斩钉截铁对他说过,“他二人既跟了我,无论如何,我绝不可能叫他们从康王府的试验品再变回顾家的试验品。”
他主子猜得没错,顾家是要将人带回去试验,没理由康王府制出的神兵,顾家制不出,他们需要证明,顾家不单能制出,而且制出的东西,还会比那些失败的残次品更具威力。
回去时,老祖宗是坐着君王御辇出宫的,这是顾斐长这么大,第一次主动跟老祖宗搭话,“老祖宗为何偏对我主子另眼相看?”
老人幽幽一笑,“你瞧,你主子办的那些个荒唐事,可从中得到甚么好处了么?”
“未曾。”
“既然没有好处,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
老人张开虚垂的眼睑,望向御道两旁岁岁常新的绿树,“只有操办自家事,才能这样全心全意,不计得失,你那个主子浑是浑了些,却是真正将天下事当成自家事来办的人,这等人物太平年岁,或许无足轻重,但乱世之秋,能安天下。”
顾斐沉默,他想问老祖宗,往后会是太平年岁,还是乱世之秋,但他终究没有问出口,或许对他主子而言,能在太平年岁里,做个无足轻重的人,便是幸事一桩。
裴公子坐在窗前叹气,论起固执,那位殿下果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昨夜临别前,他再三叮嘱,“顾家定当向你讨要那两个鬼灵卫,届时你记得将人交给他们便是,顾氏名门望族,大方之家,成国公又格外看重你,不会为难他二人。康王府以为顾家操纵此事,你也少去许多麻烦,待风波平息,我请父亲从中说项,再将二人给你要回来便是,切莫逞强好胜,给自己徒添负累。”
那位殿下说什么来着?
他说,“多谢你,我自有主张。”
呵,好一个自有主张,那就算他多事好了。
慕容胤知道,裴景熙替他安排的一定都是最周全最妥当的,但他无法解释,这辈子他不想要周全妥当了,只想求个踏实心安。
他立在窗外,望着殿中偎在一起睡得香甜的两只绿眼怪,轻声对自己说,他要记恨我了。
轩窗大敞,明灿灿的日光照进床帏,王爷抱着闷痛的额头,骑着被子痴愣愣卧在床上,只觉头脑叫人扪了一锤,眼前依旧晕晃晃,没个定睛之处,“明山,拿水来,本王渴死了……”
“哎哟,我的主子,你可醒来了!”下人们见主子沉醉苏醒,赶忙呼啦啦一拥而上,端茶的端茶,送水的送水,托手的托手,看脉的看脉。
“我睡了多久了?”
“主子睡了一天一夜,如何竟醉成这般模样!”
陈准一听,头越加痛起来了,“未曾想……燕酒的劲这样大,本王可再也不喝了。”他想起来,“是谁将本王带回来的,殿下呢?”
亲信照实回说,“景护卫将王爷带回来的,王爷走后,那位殿下好似也醉倒了,在千金楼过了一夜。”
王爷双唇紧抿,面上神色百变,暗恨又是皇兄派给他的这个侍卫自作主张坏他好事,他心里打着小九九,专门买来燕市中最烈的酒,好与美人同醉。
即便不至于放浪形骸,但能同入一梦,也是雅事一桩。可景云这小子倒好,竟将他给弄回来了,反将美人弃置在烟花之地,若他与自己一般醉得不省人事,还不知要叫谁捡了便宜去。
他都打听清楚了,六皇子在燕国并不受宠,也不得君王的喜欢,原本还想借着酒友之谊,邀他到南方耍耍,这个不懂事的手下,实在耽误了他培养“感情”的好时候。
“景云呢?”
“景风景统领刚从国都赶来,兄弟正在外间叙话呢。”
王爷不觉愣住,“景风怎也来了?”
亲信忙道,“说是陛下担心景云一人保护不了主子,故而将景风也遣来了。”
王爷嘴角一抽,“本王不是已带了上百人的皇家卫队么?皇兄到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两兄弟并肩立在屋外的廊檐下,景云实在没想到兄长会来。
原本今日王爷酒醒,他便要催促对方将该走的礼程尽快走完,早日归国,可不意兄长快马加鞭到此,竟对他说,春光大好,叫王爷急鞭勿扬,可缓缓归矣。
“大哥,这是何意?皇上龙体欠安,不正该叫王爷在旁侍疾,坐镇朝野才是么?”
他问出心中疑惑,却只听兄长摇头叹息,良久不答,“王爷自小是陛下一手带大,皇上膝下无子,二人虽是兄弟,却更肖父子,陛下若不替王爷将一应事宜安排得妥妥当当,怎能放心。”
景云脸色大变,“你是说……”
景风知晓弟弟已经听懂了,便也不再多说,“你我的使命,就是竭尽全力,保护王爷平安归国。”
“陛下此番作为,焉知不是打草惊蛇,王爷也不小了,他总要长大,否则怎么扛得起这江山社稷。”
“不瞒你说,此事的确是陛下操之过急,吴王已派出多路杀手,目下最重要的,是王爷的安全。”
景云双眉紧拧,“他们总没有胆量追到燕国来行刺。”
“所以陛下才叫我专程前来,告知你等,暂时不要离开燕国,申大夫已领了兵符前去调兵,待楚将军领兵接应,确保万无一失,王爷方可起行。”
君王二度召见,不死心地将那日已问过的事情,又拿来问了一遍,慕容胤想起裴公子的一片苦心,有过一瞬间的犹豫,但吐口之际,依旧坚执笃定,一如当时。
君子一言既出,没有反复无常的道理,更何况,他早有准备,两个鬼族无论如何不可能留在宫中,而他也早就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第57章 小七,醒醒
“咿咿呀呀唱他娘的什么唱。”戏楼雅座中,锦衣少年翘着二郎腿,烦躁地撂下手里没嗑完的瓜子,抬眼看向对座之人,“找我什么事?”
五皇子慕容琛气乐了,“老七,莫说我是你兄长,即便不是,你对合作伙伴就这个态度?”
慕容臻嗤笑一声,“兄长?瞧着我被人行刺,自己在边儿上看戏的兄长?”
慕容琛知晓他说的还是去岁冬天猎场的事,他呵呵一笑,“老七,你要这么说,可就没意思了,你若当真有危险,五哥焉能袖手旁观?”
慕容臻可不信他那一套,但不信归不信,到底是“合作伙伴”,面子总要给几分,“那五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慕容琛笑意深深地问道,“我答应裴小五的事,从去年拖到今年,失信于人总归不好,老七你说是不是。”
“你的意思,怪我了?”
“我知晓不怪你,原本约得好好的,六弟却临时受命出使蜀中,紧跟着又赶上正月,如今春暖花开,正是时候,七弟你说是么?”
慕容臻意味不明撩了他一眼,“是时候你怎不去呢?”
慕容琛似笑非笑瞧着他,“五哥哪有这个面子,你俩不是自小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他见对座之人不吭声,在旁故作感慨长叹一声,“那句话怎说来着,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世事难料啊。”
慕容臻心里憋着火,但现在不想发,“五殿下,莫说我笑话你,亏你也是皇宫里的人,消息未免太不灵通了,今早父皇已下了旨意,叫老六前去修葺皇陵,以备清明祭祖大典。”
慕容琛听他这般说,却也不着恼,老六被撵出皇宫他倒是不意外,意外的是因为与康王府抢一个奴隶而被撵出皇宫。
康王周澹一直是父皇的近臣,他在世时,康王府虽无实权,但有君主庇佑,谁人也不敢冒犯,如今康王已经不在了,可父皇好似依旧十分看重这康王府。
慕容臻自从得到这个消息,便怒火中烧,一刻未停,他肯定那家伙是故意的,他苦心导演的这一切,就是为了离开皇宫,可恶!
慕容琛犹不甘心,他与裴景佑的关系虽好,可至今依然停留在一般的酒肉朋友上,“也就是说,没有机会了?”
“皇陵是个好地方,四野偏僻,荒无人烟,你想取他性命,派两个杀手前去,不是易如反掌么。”
慕容琛当然不肯如此做,眼下是手足相爱之时,绝非手足相残之际,六弟如今已碍不着他什么事了,他犯不上用这种方式来取信裴家。
慕容臻猜到他心中所想,“若是五哥宅心仁厚,只是想当众叫他出出丑,或者叫裴小五放支冷箭解解恨,那就更毋须着急了,夏苗快得很,届时我与父皇说一说,将老六也带去玩玩不就是了。”
慕容琛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知晓弟弟敷衍他,只不过他跟老七合作也不算吃亏,这个弟弟说到做到,已借这次州官述职,帮他提了不少心腹,看来还是他低估了严家在官场上的实力。
眼见这位弟弟托着腮帮子,一眨不眨地瞅着戏台上的名角,他低头轻啜一口香茶,“小七看上这锦莲公子了么?别说,他这男扮女相,瞧着还真像个俊俏的小娘皮,不如稍后唱罢,叫来陪七弟喝一杯?”
慕容臻虽然兴趣缺缺,但闲着也是闲着,心中正烦没人给他出气,“成啊,那就等着五哥安排了。”
“今晚安排留香居,七弟可还满意?”
燕都最好的酒家,似乎没理由不满意,他不咸不淡应了一声,“好得很。”
寒露宫八只大眼瞪着小安子一人愁云惨淡,少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苦兮兮抱怨,“主子,这都是什么事啊,我还说这寒露宫破,这下好了,连寒露宫也住不成了。”
慕容胤盯着顾元宝的鬼画符,那道人给的天书好似都是术数?
“主子,你跟陛下说句好话吧,我不要去住皇陵,想想都怕……”
他听自家小奴收拾个东西还叨叨没完,拔掉衔在嘴里的笔杆,半是安慰,半是玩笑,“你傻不傻,皇陵才是好地方,老祖宗给自己选的陵寝,那肯定都是宝地。”
小安子瘪瘪嘴,听他主子连蒙带骗,一脸将信将疑,“真的么?”
慕容胤脑中灵光一闪,抢过顾元宝面前的数术题,刷刷在纸上写了两个解题步骤,笃定点头,“当然是真的。”
“那那那……那咱们去了还回来么?”
他戳戳已被他烦得快要爆炸的顾元宝,将自己写的答案推到小先生面前虚心请教,“回回回,去去就回。”
小安子才不相信他的鬼话,离开凤仪宫的时候,他主子也是这般信誓旦旦说去去就回,结果呐,从凤仪宫到德阳宫,从德阳宫出来,到了寒露宫,这下可好,叫陛下直接给撂出了皇城去,还回个屁呀!
慕容胤受了自家小奴一记白眼,交出去的题解得了一个硕大的叉,他心塞塞地提议道,“罢了,老说你们主子小气,出城前还想要什么,尽管说。”
小安子说就说,“要去最好的馆子大吃一顿。”
他想了想,最好的馆子……留香居?
留香居的饭菜其实一点也不好吃,小安子唆了一口面汤,听他主子坐在方桌对面语重心长如此说。
他瞧了眼对街留香居灯火辉煌的门楼和门前络绎不绝的食客,低头扒了一筷子汤里的面片。
一盆蒸肉,一盆卤肉,顾元宝吃得满嘴流油,大花,二花更像两头壮牛一样,恨不得连盆子也吞下去,小安子夹了一筷子,就着肉香又吞下一大口汤面,舌尖在唇角舔上一圈,嗯,是香。
眼见摆桌间麻利穿行的少年扛着食案又端来两盆热菜上桌,慕容胤瞧着新上的菜肴,出声叫住那伙计,“小哥,莫不是送错了,我们这桌的菜已上完了。”
那伙计扭过头来咧嘴一笑,“方才客官说,燕京最好的菜肴在街这边,不在街那边,说得在理,这两盆是我爷爷交代,特意送给您这桌的。”
“你是不是叫李耿?”
少年面露惊奇,“公子怎知小的名讳?”他未听得答话,却闻邻桌食客呼喊,扭脸便忘了名讳之事,忙又脚不沾地应声忙活起来。
慕容胤将新上的菜肴往中间推了推,一盆椒盐炙肉,一盆酱鸡,暗叹这老摊主也是个大方的性情中人。
小安子一边啃着鸡大腿,一边好奇地问,“主子,你去过对面留香居么?”
这话问得好似特别没有水准,他得了个白眼,只听主子说,“你家主子哪儿没去过?”
“里头的菜真的不好吃么?不好吃为何还有这么多人去吃呢?”
提起此事,慕容胤也禁不住心生感慨,上辈子燕都沦陷,突厥人连他宫里的御厨都抓走了,后来都城虽然光复,但旧人已所剩无几,偌大的皇宫,连个厨子都找不着,无奈只好张榜另寻。
这摊主的孙儿李耿,也就是方才那少年,随后应榜入宫,一身精湛厨艺,不输先时宫中御厨,他在后来某次偶然的闲谈之中,从李耿口中知晓了这摊子与对面留香居的渊源。
李耿的爷爷李宏原是留香居的大厨,也是因为他做的一手好菜,令那原本名不见经传的饭堂渐渐客似云来,有了名气。
李宏手下有一学徒,甚是聪明伶俐,老人爱才,便收入门下,将一身技艺倾囊相授,那徒弟学的虽是师父的技艺,想法却与恩师截然相反。
老人家希望珍馐美味能叫天下人人可尝,人人可享,那徒弟却偏要分个高低贵贱,欲将留香居打造成燕都最豪奢的酒楼,只接待京中达官贵人。
师徒二人为此屡生龃龉,那徒弟也是个有本事的,掌柜照他所说的门道经营,留香居果然日进斗金,生意越加红火。
老人年老力衰,又不识时务,对酒楼的经营之道颇有微词,一时备受冷落,他不堪其辱,一气之下便在留香居对面扎下了这个摊子,那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专门侍奉富商巨贾,他这边就粗陶大碗,浑酒劣茶,专叫贫者饱腹。
慕容胤说不出谁高谁下,有人巴不得似他这般,花最少的银子吃最好的菜肴,更有人愿意一掷千金在对面买那个排场与面子,比如刚刚进去的他家老七。
“主子,你干什么去?”小安子见他起身要走,忙从碗里扬起脸来,急急追问。
“你们先吃,我去去就来。”
于是小安子眼睁睁望着他主子撂下他们,自个儿大步走到街对面,进了留香居。
慕容胤不得不来看看,因为老七前脚刚进去,齐少东家口中那位出淤泥而不染,似莲花般清贵,听起来谁也请不动的锦莲公子后脚就到了,并且身后还跟着老五慕容琛的人。
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是齐老板想错了,对锦莲公子来说,齐少东家之所以几番相邀都被婉言谢绝,说到底只是因为他一介商贾,虽富而少贵。
威武二字就更不必说,今日班主并未明说是谁人下帖,却清清楚楚提点了他,贵人不可怠慢。
不过待他进得房中之时,少年已趴在圆桌上不省人事了,立在桌旁等候的黑衣人见他进来,猛得拉起桌上那颗低伏的头颅,将那张青涩俊俏的脸孔曳到灯烛下,好叫他看得清楚。
“满意么?”
他微微一笑,“这般贵重的大礼,我怕是承受不起。”
“主子的小小心意,与旁事无关,淮安王正在京中,机会难得,仇是你的家仇,报与不报,全凭你自己决断,主子绝不强人所难。”黑衣人说着将少年拖进床帏,“只不过,受人恩惠,总要偿还,我等为主子卖命,这些年你又做过什么。”
他目送黑衣人离去,慢慢走到床前,少年俊秀的面孔的确很合他的口味,受人恩惠,总要偿还,当初他躲过那场灭门惨祸,一路流落到燕京,是主人仗义相救。
这些年主人做他倚仗,替他撑腰,叫他不受打扰地在梨园中唱戏,过安生日子,如今……偿还的时候终于到了。
他解开少年的腰带,掀开他身上的锦袍,掌下男子颀长的身躯既不过分结实,又不削薄羸弱,养尊处优下细如凝脂的肌肤滑得叫人爱不释手,他脱下外袍,正要享用主子今夜的礼物,外间却突然响起恼人的敲门声。
他望着面前叫人打晕的少年,禁不住拧起双眉,七殿下昏在床上,不少人又知晓他赴约前来,若此时遁走,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他听着外间急促的叩门声,警惕地出声问道,“谁在外面?”
“慕容胤,开门。”
他听说来人,心下稍定,那位齐少东家常讲,六皇子路见不平,一副侠骨柔肠,若是如此,那便好说了。
这门,慕容胤是想直接踹的,但他还顾念着给七儿留点面子,敲了半晌,房门方才叫人从里拉开。
那位锦莲公子衣衫不整立在门内,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说不清是恼恨老七在宫外胡作非为,还是不满这位人前清高的名角风流做派,名不副实。
“七殿下在里面?”
面前的男子听他询问,忽然扑通一声屈膝跪倒,“殿下恕罪。”
他见状,眉头不觉皱得更深,“这是何意?”
“殿下相邀,锦莲不敢不来,可殿下仗着皇子之尊,强行狎辱于我,锦莲虽是个戏子,却也知晓礼义廉耻四字,一时失手将殿下打晕了。”
慕容胤知晓这种事老七干得出来,再看眼前人一副凛然不屈的姿态,他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你先走吧。”
“锦莲不敢,只怕殿下醒来怪罪……”
慕容胤看了眼屋里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他若没事,你便没事。”
“锦莲并未伤害殿下!”
“那还有什么不敢走的。”
他说罢,也不再与门内的人多谈,大步走进房中,自顾自将床上襟怀裸露,衣衫大敞的人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查看一番,发现阿弟身上并无伤痕,确实只是晕过去,这才放下心来。
抬头瞧见门前所立之人,依旧未肯离去,他出声安抚,“你放心去,待他醒来,若然问罪,直说我叫你走的,情急打晕他,也说是我所为,他当不会再找你麻烦,但是你最好确定没有对我撒谎。”
“锦莲不敢欺瞒殿下,告辞了。”
慕容胤点头,但这位锦莲的公子的话,他只信了一半,慕容臻将他请来,没安好心有八成,但他说七殿下恃强凌弱狎辱于他,既然是强迫,那就必然有强迫的痕迹,可那人身上干干净净,七儿身上也连个指印都没有。
如此便只能说明两件事,一,这位锦莲公子身手不错,能在七儿动作之前,先行将人打晕,二,他进来之前,房中还有第三个人,做了这件事。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这小子将护卫仍在大堂里吃酒,身边一人不留,实在太过大意。
他拍着对方的脸蛋,使劲将人摇醒,“小七,醒来了。”
第58章 最后一件行李
慕容臻迷迷瞪瞪睁开眼,瞧见面前人,愣了一愣,跟着立刻就变了脸,想也不想就两手并用卡住对方的脖子,“慕容胤,居然是你!狗东西,你敢打晕老子!你他娘是不是故意坏我好事!”
慕容胤原本还想问问他,记不记得是谁打的他,这下可好,甭问了,“你现在松手,我可能还不会打你。”
慕容臻闻言当即松了手去,他当然得松手,否则两手都占着,他怎么教训这吃里扒外的混蛋?
上回为了一个乞丐揍他屁股,这次为了一个戏子敲他脑袋,合着他在这人眼里,连个乞丐戏子都比不上!
“谁揍谁还不一定呢,看今晚上老子不打死你!”
慕容胤不想跟这脑子有病的人生气,他抓住对方说打就打上来的巴掌,“不用你费这个劲了,今晚一过,我就陪老祖宗聊天去了,谁的眼也碍不着了,消停下行不行。”
这事不提还好,提来慕容臻更觉火冒三丈,好啊,谁的眼也碍不着了,还是谁也碍不着他的眼了!
慕容胤说话叫人当放屁,对方巴掌没收回去,拳头又上来了,他急忙偏头避开,“来劲了是吧?”
“你也知道你碍眼呢,皇陵算个屁,我今天做件好事,直接送你到地底下跟老祖宗聊天去!”
慕容胤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跟这人究竟有多大仇,这小王八蛋,儿时还像个跟屁虫一样粘在他身后,长大了这副德行不说,还几次三番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他知晓阿弟心里有气,毕竟他们从前那样要好,的确是他先疏远了对方,可他为何疏远七儿呢?
是了,因为弟弟不再可爱了,不单不再可爱,还变得凶残乖戾,任性妄为,他隐隐约约感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些事情,那就是小七为何会突然之间变成这样?
没有道理,所有皇子中,父皇独宠他,兰妃娘娘对孩儿更是有求必应,除了天上的星星摘不下,水底的月亮捞不出,旁的只要他想要,自会有人排着队送到他面前。
他实在想不出会是什么事情叫七儿好端端性情大变,再加上那个时候母后的病情又越来越严重,他也无暇分心再去料理那小子。
走出留香居的那一刻,他被心中突然生出的古怪念头绊住了脚,犹豫是不是该转回去问问那个一揣多年的疑问,问问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叫他记忆里乖巧粘人的鼻涕虫变成后来这般模样。
但思来想去,终归作罢,往事多说无益,况且从今以后,如无意外,他二人当也不会再见面,天道尚有虚盈,又何必烦恼人心反复。
摊子上食客仍旧坐得满满当当,主子说去去就来,却半晌不归,小安子几个吃干净了盆碗,也不好意思总占着座位不走,齐齐坐在路边一大户人家门前的石阶上等候。
顾元宝背着自己的小包袱第一个爬下去,小安子见得他主子从街对面亮堂堂的大门里出来,也忙起身朝来人呼唤招手。
待人走到近前,他才瞧见主子肩上一片红,原是脖颈子上淌的血,一道细长刀口横在咽喉一侧,虽已收了口,血也没再流,但瞧着依旧吓死人,“主子,你怎受伤了?”
大花二花嗅到血腥气,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四只翡翠一般的绿眼睛,在黑夜里变成湖藻一样幽深的墨绿色。
顾元宝掂着手里汪汪叫的狗子,也拧着鼻子,呲出一个奶凶的怪脸。
慕容胤蹭蹭颈上未干透的血迹,敷衍摆手,不欲多提,“没事,皮肉伤,碰见一个吃白食的,见义勇为跟人打了一架。”
“可留香居门前的打手比二花还壮实呢,用得着主子你么?”小安子说着,想起他主子牛哄哄说过的那些大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不是说你会这拳那掌,武功厉害得很,天底下没几个人是你对手么,怎叫一个吃白食的差点连脑袋也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