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留了心眼了,免得又吃上蛇肉那种奇怪的东西。
“这是羊下水,”方眠说,“放心吧,都是正常人吃的。”
“羊下水是什么?”袁醒拧眉。
方眠愣了下,尔后才反应过来,他们这种贵族,可能并没有吃过羊下水。
“羊肚、羊肠、羊心肝。”方眠问,“这你没吃过?”
袁醒沉默了。
羊肠,是粪便经过的地方么?
“抱歉,”他说,“我不饿。”
“醒哥啊,”方眠郁闷了,“你不用这么娇气吧?羊杂汤超好喝的,你好歹试一试。”
出乎意料,袁醒十分有骨气,他还是那两个硬邦邦的字。
“抱歉。”
“你不吃你的伤怎么好?你想饿死你自己吗?”方眠很无语。
袁醒垂下眼眸,道:“我会想办法。”
方眠把碗里的羊杂捞回锅,“那你喝口汤吧。”
袁醒望着碗里浓白的汤,香味扑鼻,原先还不觉得饿,现在羊汤摆在眼前,香味直往鼻子里钻,肚子饿得绞痛。他动了动手指,眉头越拧越深。
方眠看他眉头要打成死结了,说:“尝一口,不喜欢就吐掉。”
袁醒抿了抿唇,白皙的手执起汤勺,舀了一小勺,送在唇边,微微抿了抿。他的表情似乎空白了一瞬,眉心凝滞在拧紧的状态。浓郁香稠,看起来像奶,喝起来却截然不同。袁醒以前只食用营养师按照营养配方制作的餐品,干净、卫生、营养,他从未食用过这种东西。
味道很奇特,但……很诱人。
粪便经过的地方,真的能吃么……
方眠觑他凝重的表情,感觉他不是在吃饭,而是在打仗,不由得叹了口气,贵族果然娇生惯养,下等人的东西他们吃不惯。
“你的手艺很好。”袁醒放下了勺。
方眠看他把勺子都放下了,只当他在说客套话,道:“行吧,我去给你弄点面包,这些羊杂汤一会儿我来解决。”
他出去买了面包,经过菜摊的时候还发现了打折出售的香菜,便又买了点香菜。一手拎着香菜,一手拎着面包回到房间,正想把面包给袁醒,自己拿碗盛羊杂汤,却发现,锅里已经空了。
“我的羊杂汤呢?”
方眠懵然扭头,只见袁醒坐在桌边,腰背挺直,坐如松竹,而他面前,正摆着最后一碗羊杂汤。他吃过东西,苍白的脸庞有了些许血色,冷峻的眉眼似乎也被羊杂汤蒸腾的热气烘烤得暖了一些。
“你吃光了?”
袁醒颔首,“谢谢款待。”
“不是,”方眠震惊地问,“你不是死都不喝吗?”
“但是很好喝。”袁醒表情平静,仿佛被打脸的不是他。
方眠又扭回头,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大锅。
这一锅,少说有四碗羊杂汤。
“醒哥,你饭桶转世吗?好歹给我留一碗啊。”
“……”袁醒握着勺子的手滞住了,“抱歉。”
“算了。”方眠把他面前那碗挪到自己面前,“这碗给我吧。”
“我喝过了。”袁醒说。
“没事我不介意。”方眠抓了把香菜,撕碎洒进汤碗。
浓白的羊汤里多了香菜碎,香味变得更清幽了一些。
“这是什么?”
“香菜,羊杂汤加香菜巨好喝。”方眠说。
袁醒看他喝了一口,说:“我刚刚没有加香菜。”
方眠抬头看他,他金色的眼眸盯着自己的碗,目不转睛。方眠往左移了移,他的眼眸往左看,方眠又往右移了移,他的眼眸往右看。方眠明白了,他想喝加了香菜的羊杂汤。
……这个饭桶到底是什么品种,胃口这么大?
“你兽态是啥?”方眠问。
袁醒沉默,并不应答。
或许他的兽态难以启齿,比如大白猪、哈巴狗什么的,再好比方眠,他鲜少透露自己的兽态是龙猫。方眠挠了挠头,没有继续追问。
“好啦好啦,”方眠把碗推给他,“你喝吧,我吃面包。”
“可以吗?”袁醒蹙眉,“是不是不太好?”
你要是觉得不太好,你倒是把手松开啊!方眠看着他捧着碗的两只手,很是无语。
“反正我以前喝过很多,你喝吧。”方眠郁闷地说。
袁醒道:“谢谢款待。”
最后一碗羊杂汤被他干进了肚子。
刚吃完饭,外面响起鞭炮声和欢呼声,方眠把头探出窗台,只见大街上突然多了许多人,有人在欢呼,还有人跳上棚顶唱起了歌。大家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袁醒也过来了,神色很凝重。方眠出门去找柜员,问发生了什么。
柜员笑道:“你还不知道?反叛军占领了北都,老皇帝被押上了断头台,帝国变天了!听说穆家连夜逃回了南都。依我看,反叛军的下一步就是攻打第一大贵族穆家。”
方眠返回房间,关上门关上窗,叹了口气。
“反叛军掌握了政权,以后Omega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帝国也太没用了,溃败得这么快。穆静南不是穆家的长子,帝国军的上校吗,天天净想着撅我,能不能干点实事?”
“……”袁醒淡淡道,“帝国有内鬼。”
“啊?你怎么知道。”
他的嗓音莫名有些冷意,“猜的。”
在过去的一年里,如果不是穆家被架空,他在帝国军被排挤,皇帝夺走实权,北都怎么可能会被反叛军攻陷?或许那昏庸的皇帝被押上断头台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不管怎么样,日子得继续过。方眠打听过了,各地发生暴乱,反叛军进驻城市,大肆屠杀贵族。水杨市有支小贵族姓袁,被屠杀殆尽,Omega和Beta成为反叛军的玩物。方眠决定,他对外宣称这半年一直在水杨市待着,机缘巧合捡到了落魄的袁醒,并且娶了他。水杨市两军交战,动荡不安,他们这才返回绿珠港谋生活。
两个人对好说辞,下一步就是找个落脚的住处。等袁醒能下地了,方眠让柜员给他介绍了一个小屋。小屋位于羊肠街的末尾,独门独户,地址比较偏僻,却正合方眠心意,安静、不引人注目才是他们住处的最佳选择。方眠把自己的皮鞋卖了,那是和穆静南约会之前,穆家家族的鞋匠专门给他定制的,皮料昂贵,换了好大一笔钱,刚好够租房用。
到了租房登记处,方眠拿出假身份证,一个叫方眠,性别是Alpha,另一个是袁醒,性别是Omega。
袁醒拄着拐杖,手空不出来,方眠帮他戴贫民窟的妻子们常用的帷帽。绿珠湾下城区思想落后,丈夫把妻子视作自己的私有物,不允许别人看自己妻子的脸。妻子外出如果不戴上帷帽,形同裸奔。
袁醒个子高,方眠得踮起脚尖,才能够着他头顶。帷帽戴上,长长的黑色帷幕垂及脚面,清俊的脸颊在黑色帷幕后若隐若现,平添几分神秘,像一缕被藏起来的月光。方眠挽着他的手臂,袁醒低头望着他的手,眉头微微一皱。
袁醒一向不喜欢别人同他有肢体接触,正要挣脱,却听方眠碎碎念:“你腿上有伤,怕你看不清,扶着你点,别跌倒啊。”
方眠的发色比别人的浅很多,几乎近于灰色,却有一双纯黑色的眼眸,阳光落进去,像撒满了碎碎的金。笑起来的时候,碎金成了灿然的花。袁醒莫名想起那一锅热腾腾的羊杂汤,喝一口,浑身都暖了。
配婚之前,家族一直跟他强调高契合度Omega的重要性。他向来不放在心上,伴侣对他来说一如花瓶、饰品、穆家家族的徽章,必要但是无用。他是穆家的长子,他的伴侣必须由基因配对和父亲指定。他依照家族的期望娶他,正如他执行皇帝的任命。
“契合度是命运的安排。相信我,你不会拒绝我们给你选择的配偶,那个叫做方眠的孩子注定是你的Omega。”父亲说,“明天是你和他的第一次约会,静南,标记他,给他戴上婚戒,把他带回穆家。”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契合度。契合度是羊杂汤,听起来让人无法接受,喝进肚子却很暖和。他记得方眠说:“羊杂汤超好喝的,你好歹试一试。”
袁醒抿了抿唇,决定接受方眠的提议。他压下想要挣脱的欲望,没动弹。
又听方眠说:“只能这样了,贫民窟为了提高结婚率,规定成年Alpha不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必须独立门户,所以咱俩要想住一块儿,我们其中有一个人必须扮成Alpha。你受了伤,得在家休养,我出门赚钱,方便起见,还是我扮Alpha比较好。”末了,方眠补了一句,“对了,如果我们要住在一块儿,我们还必须是夫妻、父子或者兄弟。”
以前他和阿狸用的关系是兄弟,因为他俩的兽态都是龙猫。现在袁醒的金瞳太显眼,和黑眼睛的方眠差别太大,无论是父子还是兄弟都很容易被人怀疑。所以……只能用夫妻身份了。
“你愿意当我老婆吗?”方眠试探着问。
袁醒的金色眼眸流光微动,漾漾生波。他垂下眼眸,睫羽长长,罩下一片细细的阴影。
“愿意。”
方眠:“……”
这家伙在害羞什么?
呃,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刚走出去一步,方眠看见登记处前排队登记的夫妻,又退了回来。
“怎么了?”袁醒问。
“他们手上都有戒指,我把这茬忘了,你等着,我想办法搞一对。”
方眠正要走,袁醒拉住他,从裤兜里拿出一对婚戒,给自己戴上,再将另一枚戴在方眠的无名指上。
“你怎么有婚戒?”
“离开北都之前,我刚刚接受了配婚。”袁醒说。
“哦……”
方眠对着光端详自己的戒指,银色的,造型素朴,什么装饰也没有,阳光打在戒指边缘,闪闪发光,很对方眠的口味。
“我借用一下,登记完还给你。”方眠说。
“不用还,”袁醒摇头,“它属于你。”
方眠以为他不想要这个戒指了,他和方眠一样不想结婚,这婚戒确实没啥用了。
方眠想他给袁醒花了那么多钱,将来还要花更多钱,收一个戒指,应该不过分吧?以后袁醒能够独立生活了,离开他身边了,他至少可以把戒指换钱,挽回一点损失。
“谢了,那我就收下了!”方眠喜滋滋地扶着他,一块儿去登记。
二人一起签上大名,就算登记完了。贫民窟科技落后,北都的基因登记他们统统没有,正好让方眠和袁醒浑水摸鱼。
办完手续,方眠扶着袁醒走上泥巴土路,他们的小屋就在路的尽头。一栋栋脏兮兮的小房子像积木一样挨在一起,他们的房子毫不起眼,可怜兮兮地被挤在中间。方眠掏出钥匙打开门,扶着袁醒跨过门槛。入目是一个小小的院落,围墙用土砖搭建,东边一个角落还塌了一个角。房子只有一层,屋顶很平坦,可以在上面晒被子晒衣服。
进了屋,客厅和卧室是一体的,靠墙摆着一张双人床,一个大橱柜,一张打了补丁的棉布沙发,中间摆着几张垫了软垫的靠背椅和一个吃饭用的白色小桌子。再往里进是厨房,锅碗瓢盆俱在,约莫是上个租这间房子的人留下的。厨房呈长条形,十分逼仄,窗子开在天花板下面,简直像个牢房。
这房子比方眠以前住的窝棚好多了,方眠很满意,就是不知道袁醒能不能住得习惯。
“咋样,你愿意在这儿住不?”方眠挠挠头。
袁醒的目光停在饭桌结成老泥的油污上,又掠过房梁上挂着的灰尘吊子,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说:“愿意。”
方眠看得出来他很介意那些脏东西,便让他坐下休息,自己操着扫把抹布,把新家里里外外擦了一通。袁醒这人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少爷,也不知道他能在贫民窟坚持多久,或许再过一个小时,最多两个小时,他就会告诉方眠,他宁愿回去结婚。出乎意料,他安安静静,不抱怨隔壁孩子的哭声,也不抱怨屋子后面的臭水沟。他坐在这破旧的小屋里,神色宁静,像照进垃圾堆里的月光。
上午方眠没去找工作,留在家里陪他。到下午,方眠不得不出门了,便告诉他:“家里没厕所,公厕在出门右拐上坡。我给你留个二手手机,有事儿喊我回来。”
袁醒问他去哪里工作,方眠想了想,说:“我回机械厂看看。沿着咱们门前的大马路往东走7里路,就是我以前干活儿的机械厂。那里的老板人挺好的,说不定会继续收留我。而且那里有个人,我也想回去探望一下。”
方眠走了,屋子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袁醒打开手机,这是方眠在旧市场淘的二手货,砖块一样重,反应速度也慢,只能勉勉强强发发信息。袁醒打开一个论坛,敲上一段乱码,发了出去。
这是军中密语,上传到公开网络,他的亲信就会检索到这条信息,然后破译密码,找到他的所在。帝国军内部有内鬼,所以他和方眠的约会地点才会暴露,半路遇上反叛军截杀。为了避开内鬼对帝国军信息的监控,他不得不使用这种秘密传讯的方式。放下手机,安静等了一个小时,窗户被叩响,他打开窗,窗台上停了一只雪鸮。
“好久不见,”他摸了摸雪鸮的大胖脑袋,“追电。”
雪鸮低下头,把一卷纸条放进他手心。他展开纸条,上面一片空白,泡进水里,字迹才慢慢显露。
“上校敬启,
内鬼尚未肃清,请您继续隐蔽。电子讯息有被拦截的风险,我等不得不用追电传信,请您把命令交给追电。
您忠诚的,艾娃。”
袁醒在纸条反面写上讯息——
“给我和方眠在水杨市找个身份。”
他把纸条卷成小卷,交给追电。追电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振翅飞去。
“哇,有球在天上飞!”他听见马路上有小孩儿在喊。
袁醒:“……”
他戴上帷帽,扶上拐杖,出了门,慢慢往坡上去。到了公厕门口,他闻到一股逼人的臭气。这臭气太浓郁,他停在外面,一步也无法前进。心理建设了足足十分钟,才屏气进入了Alpha厕所。他头一次来到这样的厕所,里面排了两列坑位,彼此之间无有阻挡,几个Alpha光着屁股蹲在坑上。那几个圆圆的屁股蛋,灯泡似的雪白,十分夺目。
“你走错厕所了!”有个Alpha发现了他,大喊了一句,“去隔壁!”
袁醒沉默地离开。
另一边,方眠怀着忐忑的心情,敲响了老板办公室的大门。
消失了半年,突然回来,也不知道老板会不会接纳他?其实他也不是很担心老板的态度,老板是个致力于解放下层贫民的老好人,一般情况下,只要他编一个足够悲惨的遭遇,老板一定会露出同情的神色,告诉他一定要留下来,而且还会免除他欠下的债务。
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忐忑呢?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笑容温煦的少女,他叹了口气。
那是老板的妹妹萧蕊,他仰望多年的女神。从前他在机械厂干活儿,每回萧蕊经过流水线,他总会不小心伤到自己的手。因为她太美了,仅仅是一个回眸,都足以让他愣神。只要是她在的地方,似乎全世界的光都照耀在那里。他站在无数工人的中央,灰头土脸的,默默看着她。
他这辈子和萧蕊距离最近的一次,是有一回一些工人在厂子里闹事,一个暴怒的工人挥舞着大刀,袭向萧蕊。那时候他脑子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抱住了惊慌失措的萧蕊,刀刃扎入他的脊背,鲜血淋漓。
萧蕊是他见过最美的Omega,虽然阿狸屡次告诉他这姑娘没有表面那么简单,劝他小心,但他不这么觉得,萧蕊善良、可爱,那次他被砍伤,萧蕊还为他流泪。
可是喜欢有什么用呢?在这个操蛋的世界,他和萧蕊是同性,萧蕊无论如何都不会爱上他的。他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小机械工,萧蕊可能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
他甩了甩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甩出脑袋,深吸一口气,敲响了办公室的大门。
“请进。”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方眠扭动把手,打开门,进了办公室。
一进门,他就对上了一张明媚的脸颊。萧蕊站在她哥哥的身边,一双毛绒绒的狐狸耳高高竖起,一脸惊讶地看着他。她哥哥,机械厂的一把手,反叛军的资助人,萧择先生坐在办公桌后面,也望着他。这对狐狸兄妹是一对双胞胎,哥哥是Alpha,妹妹是Omega,二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都拥有一双迷人的蓝色眼睛,和绿珠湾深邃辽远的大海一个颜色。
“方眠?”萧蕊捂着嘴,满脸讶然,“是你?你回来啦!”
方眠愣住了,“你认得我?”
“当然,”萧蕊走到他面前,捧起他的手,“你救过我,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谁呢?半年前你突然消失,我们都很担心你,哥哥还派人去找过你呢。”
她的手好温暖,身上清新悠远的紫罗兰味道萦绕方眠的鼻尖,方眠的心怦怦乱跳了起来。
“我……”方眠早已准备好了说辞,“我一直在找我哥阿狸,那天我突然接到我哥的短讯,说他在水杨市遇到了困难,所以我没来得及打招呼,就急急匆匆地赶去水杨市了。谁知道发信息给我的是骗子,他们是个诈骗团伙,专门骗人去给他们打黑工。我在里面熬了半年,好不容易碰上咱们的军队攻进水杨市,解放了我们这些可怜的大傻瓜。”
“原来是这样,”萧蕊落下泪来,“你在那里,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多么善良的妹子,方眠编造的破理由,居然赚了她许多眼泪。方眠心里一面愧疚,一面又痛恨这个操蛋的世界为什么要让他成为一个Omega?
“登记处的人告诉我,”办公桌后面的萧择忽然出声了,“你结婚了?”
萧蕊更惊讶了,“你结婚了!”
方眠觑着她因为惊讶而变得圆溜溜的蓝色眼睛,心里猫挠似的。萧蕊听到他结婚,怎么会这么惊讶呢?难道她也喜欢他?早知道应该和醒哥诌个别的关系,真是失策!
“是的,”方眠硬着头皮说,“老板,很抱歉我消失了半年,请问我还能继续在这里工作么?”
萧择的目光停在他右手上的戒指上,久久没有挪开,“当然可以,你的位置我一直给你留着,说来也奇怪,我总觉得你会回来,结果今天早上登记处的人告诉我,你真的回来了。看来思念是有作用的,你说对不对?”
他这话儿听着哪里怪怪的,方眠看了看他,他一头铂金色的长发,用发带束起垂在身后,湛蓝色的眼睛缀着温柔亲善的笑意,和记忆里一样,分毫不差。他是绿珠湾最有钱的商人,把工厂管理得井井有条,据小道消息称,他还给反叛军提供资助。
方眠挠了挠头,是他想多了吧,老板就是这么个老好人,以前和方眠同车间的老来得了癌症,老板包了他的医药费,把他送到大医院去治疗。要是别的厂子的老板,哪能做到这种地步?
“对了,老板,请问我哥有消息么?”
萧择露出遗憾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
尽管早就有预料,方眠的心还是沉了下去。消失那么久了,阿狸还活着么?
“方眠,你有我的通讯方式么?”萧蕊关切地说,“我会努力帮你找他的,要是有消息,我立马通知你。”
方眠很感动,“谢谢!”
萧蕊报了一串号码,方眠把她的联络方式输进手机,通讯列表多了个娇俏可爱的妹子头像,方眠的心像烈日下的冰淇淋,都快化了。
萧择让方眠第二天正式回来上工,给了方眠一笔安家费,还说当年借的钱不用急着还,先安定下来再说。这对兄妹真是活菩萨,方眠兴高采烈地回家,路上还买了块羊肉,回去做羊肉汤给袁醒喝。回到家,开门一瞧,袁醒居然不在家。那家伙腿上还有伤呢,能跑哪儿去了?方眠放心不下,站在门口等,又出门找了一圈,直到夕阳西下,袁醒终于拄着拐杖回来了,方眠才松了一口气。
“你去哪儿了?”方眠问。
袁醒的脸色苍白了许多,点上灯一看,额头上还有冷汗。方眠把他按在椅子里,撸起他的裤子,查看他腿上的伤。果然,原本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又裂了。
“你这伤不行,得二次缝合。”方眠取出医用针线,“没有麻醉药,你要忍一忍。”
袁醒点了点头。
方眠给缝针消了毒,开始缝合,为免他太难受,方眠尽量加快速度。出乎意料,这家伙像是铁打的,伤口缝针,还没有麻醉,他硬是一动不动,闭着眼坐在那儿,手握成拳,腰背后面仿佛插了根钢管,挺得笔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石头变的,不会疼。
“所以你到底去哪了?”方眠问。
“山上。”袁醒低声回答。
“去山上干嘛?”
“解手。”
“不是告诉过你,出门右拐有个公厕吗?”
袁醒沉默了。
方眠看他这样子,心里明白了,“你嫌脏?”
袁醒垂着眼眸,嗯了一声。
方眠服了,从这里到山上,好腿也得走个把小时。这少爷为了不在公厕上厕所,拖着一条伤腿愣是走了那么老远。说他娇气,他又能忍着疼痛走那么久。说他不娇气,他连个公厕都不愿意上。不愿意上厕所,随便找个僻静的角落解决呗,反正流浪汉也到处拉屎。他也不肯,偏要走到那么远的山上去。这脑子,怎么长的?
方眠劝他,“山上多远啊,忍忍呗。”
“不行。”
“你好歹试一试,羊杂汤你都喝了,公厕也能上啊。”
“不能。”
“我给你整个尿壶?”
“不必。”
方眠:“……”
算了,不管了,等这家伙走累了,自然会去公厕。方眠站起身想要洗漱休息,目光又不自觉落在他沉默不语的背影上。一个养尊处优的Omega,沦落到这地步,怪不容易的。唉……慢慢来吧,总不可能让他一下子习惯贫民窟的所有东西。方眠跟袁醒说还有事儿要办,让袁醒睡觉,自己出了门。
袁醒躺在床上,听他在外面捣鼓,似乎在挖坑,又似乎在裁木料,叮叮哐哐,响了一夜。
白天起来,方眠已经去上工了,饭桌上留了面包,还有一张纸条——
“去屋后看看,有不喜欢的地方发信息给我,我晚上回来改。”
袁醒拄着拐杖到了屋后,只见屋后多了一个木板小隔间,推开门,里面赫然是个崭新的厕所。原来方眠昨晚忙活了一晚上,就是在这儿挖厕所。地上铺了新砖,墙上还贴了镜子,电线从屋里接出来,连着天花板上挂着的小吊灯。厕所很简单,但是很干净。
“你老公好疼你啊。”围墙那儿突然传来人声,袁醒回头一看,塌了的角落那儿,一个戴着帷帽的胖女人挎着菜篮子立在那儿,裙摆下面露出长长的牛尾巴。她捂着嘴笑,说:“我是你邻居,昨晚你老公折腾一晚上,吵得我一晚上没睡着,原来是在给你修厕所。”
袁醒神色不变,看起来漠然没有表情。他一向是这样,面不改色,不露心绪。可他落在厕所门口红茶花上的目光泄露了几分他浮起波澜的心,金眸微动,光芒像水波一样起了涟漪。
方眠很细心,怕这厕所通风不好,还放了花儿。
“这么好的老公,你也要对他好啊。”胖女人说,“正好我要去洗衣服,要不要一起去打水?”
袁醒眉心微微一皱。
他不会洗衣服。
从前衣服脏了,只管脱了换一件,至于衣服怎么变干净的又怎么整整齐齐摆在衣帽间里的,他向来不用管。就算在军队,也有副官处理他的生活杂务。他是穆家长子,是指挥官,他的手用来拔刀、扣动扳机、签署军令,从不会用来洗衣服。
胖女人看他沉默的样子,纳罕道:“你该不会不洗衣服吧?老公累死累活干一天,回到家家里一堆臭衣服,这怎么行啊?”
另有个男人牵着孩子走过来,笑眯眯地打趣,“人家老公愿意疼他,不让他干家务,你凑啥热闹?”
“哎呀,我多管闲事了,当我没说。”
那女人哈哈笑,转身就要走。
袁醒想,会有Alpha为自己的Omega洗衣服么?没听说过。
好像也没有听说过,有Omega为了自己的Alpha去机械厂打工。
更没有听说过,Omega为自己的Alpha修厕所。
或许,他也应该为自己的Omega做点什么。
袁醒叫住她,道:“麻烦你了,我想试试。”
胖女人叫娜娜,是个热情的Beta大婶。她看袁醒腿脚不灵便,帮他接了水,倒进木盆儿里,再把方眠换下来的大棉袄堆进去。
“你看啊,弄点洗衣粉,不用太多,搓一下,就起泡泡啦。”娜娜演示给他看,“棉袄又笨又重,咱一双手搓不过来,你就用杵子敲一敲,捶一捶。”娜娜拾起捣衣杵,照着盆里的棉袄捶了好几下,“这样洗出来的衣服才软,不硬,穿着舒服。懂了吧?”
袁醒点点头。
娜娜自己家还有事儿要忙活儿,挎着篮子离开了。袁醒放下拐杖,在院里坐下,学着娜娜的样子捡起捣衣杵,用力捶了捶方眠的大棉袄。才捶一下,捣衣杵断在了盆里。
袁醒:“……”
捣衣杵断了,他去方眠的工具箱里拿了根铁扳手出来,收了手劲儿,捶第二次。扳手是铁制的,好好的,没有裂,他松了口气。可盆里的泡沫水却急剧减少,与此同时,盆底溢出洗衣水,漫过了袁醒的脚底。他把棉袄抱起来,发现木盆让他给捶裂了。他再把棉袄摊开,上面破了个洞,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湿漉漉的棉絮。
……闯祸了。
他犹豫半晌,给方眠发了条信息。
袁醒:【抱歉,我把你的衣服弄破了。】
手机滴嘟一下,是方眠回复了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