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把那个死老头子枪决了。”
阿锈带着他离开谷仓,他看见老商人的尸体横在房子门前,两眼大睁,血丝密布。几个扛着枪抽着烟的反叛军站在一旁嬉笑,还有个穿着军装的高大老人掐着腰,嘴里叼着雪茄。
“这就是你看中的Omega?”老首领打量了一眼路清宁,说,“眼光不错。之前你大哥鬼迷心窍,让你负伤,是他的错,我已经罚他去西边了,现在我还帮你找回了Omega,不要再闹脾气了,继续为我效命吧。”
“老爹,杀个人就想让我忘记我差点丢了命的事,不太划算吧。”苏锈哼笑,“至少再给我一支五百人的军队。”
“你的胃口太大了,苏锈。”老首领明显有些不满。
苏锈,他叫苏锈?路清宁想起来了,苏锈是反叛军首领的义子,近日来声名鹊起的年轻领袖,也是帝国军的头号通缉犯。
“啊——”
路清宁忽然听见楚忧的尖叫,他猛地挥开苏锈的手,跌跌撞撞跑进房子。客厅里,一个反叛军士兵把楚忧按在桌子上,扒下她的裙子。楚忧竭力反抗,士兵抽出匕首,把她的手钉在桌上。顿时鲜血横流,楚忧流着泪大声尖叫。路清宁想要过去救人,从地上捡起一把铁锹,那士兵不知道他是苏锈的人,抬起枪瞄准路清宁。楚忧大喊:“不要,阿狸快跑!”
枪声响了,路清宁怀里扑进来一个软乎乎的身子,是小云朵紧紧抱着他,身体因为害怕而颤抖。
楚忧呆住,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
路清宁摸了摸小云朵的后背,湿漉漉一片,抬起手,满手鲜红。
“哥哥,我好疼。”小云朵轻轻说。
路清宁丢了铁锹,慌慌张张按着她的背部,想要止住那汩汩涌出的鲜血,可是没有用,血越流越多,淌了满地。楚忧挣脱反叛军,拔出钉着自己的匕首,连滚带爬地爬过来,抱住小云朵,泪如泉涌。
楚忧哭着说:“宝贝不要睡,求求你,不要睡。”
“妈妈……我好困……”
小云朵疲惫地眨着眼,脸一偏,软倒在楚忧的怀里。楚忧呆呆抱着她,傻了似的,双眸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苏锈听见枪声赶进来,却见路清宁抱着楚忧和小云朵,无声地哭泣。
人们总是想着,熬一熬就过去了,忍一忍就没事了,事情总会变好的。可有时候,命运只会越来越坏,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路清宁在楼上的房间里找到了衣不蔽体的南珠,二人和楚忧一起安葬了小云朵。反叛军不再来打扰他们,大概是苏锈下的令。南珠拉着路清宁的手说:“你还好吗?你被关进去的时候,我们也被关了,他不让我们去看你。”
楚忧摸了摸他的头发,“阿狸,现在他死了,你能回家了。”
路清宁流着泪说:“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啊,你为什么要道歉呢?”楚忧抱住他,轻轻拍他的后背,“好啦,别哭啦,都要回家了,还哭什么呢?答应我一件事,以后不要再和反叛军在一起了,他们是魔鬼。记住,忘记这里的事,回家去,回到你弟弟身边。”
路清宁喉头发哽,说不出话。
南珠道:“帮我们陪陪小云朵吧,她最怕黑了。我们身子脏了,去洗个澡再过来。”
路清宁点点头。
他们一块儿进了浴室,水声淅淅沥沥,路清宁坐在夜色中,独自陪着小云朵隆起的坟包。他们俩洗澡洗了很久,路清宁默默等着,慢慢觉得不对。站起身,走到浴室门口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
路清宁打开门,两具吊在天花板上的尸体映入眼帘。
出乎意料,路清宁没有尖叫,没有痛哭,只是沉默。悲哀像水泥堵住他的咽喉,他发不出声音。他静默地关上门,采了一株胡姬花,放在小云朵坟前,然后一言不发地进了房子。反叛军占据了这里,士兵正在喝酒打牌,屋子里一股令人作呕的酒气。路清宁看见墙角靠着一把步枪,要是阿眠会怎么做呢?他那么勇敢,能一个人打三个混混。一把枪而已,他怎会不敢拿?
路清宁拿起了步枪,拉开保险栓,找到那个打死小云朵的士兵。
所有人都看到,他举起了枪。
老首领从楼上走了下来,大喊:“苏锈的Omega,你干什么?放下枪!”
路清宁充耳不闻,扣动扳机。第一次开枪,他的手握得稳稳的,丝毫没有抖动。鲜血染红视野,士兵缓缓倒下。
其他士兵都呆住了,有人凶神恶煞地举起枪,苏锈的副官莫浩克挡在路清宁面前,说:“他是长官的人,你们不许动!”
士兵们面面相觑,慢慢放下枪。
老首领怒不可遏,举起手枪,“莫浩克,滚开!”
莫浩克为难了,老首领的话他不得不听,只好退下。老首领瞄准路清宁,路清宁没有躲避,更没有求饶,直直望着那黑洞洞的枪口。他一点也不害怕,甚至期待着死亡的到来。枪声再次响起,倒下的却不是路清宁,而是那老首领。他笨重的尸体骨碌碌从楼梯上滚下来,麻袋似的落在苏锈脚边。苏锈右手握着发烫的枪,枪口还冒着烟。
屋子里一片寂静,士兵们惊诧地呆在原地。
“你们都看到了,杀死老爹的人是谁?”苏锈眯着眼环顾四周。
他的副官莫浩克大喊:“是帝国军!”
其他人身体一震,恍然顿悟,跟着大喊:“是帝国军!”
苏锈偏过脸颊,黄灿灿的灯光烫过他冷白的轮廓,他炽热的目光流转,投在路清宁身上。
“你愿意留下来吗?”即便知道答案,苏锈依旧问出了个问题。
“我宁愿死。”路清宁说。
苏锈踢了踢老首领的尸体,沉默了半晌,说:“走吧,回家去吧。趁我还没有反悔,离开。”
第34章
路清宁安葬了南珠楚忧,独自走上回家的路。那时节,时局越发动荡,反叛军被苏锈接手,老首领的儿子被屠杀殆尽,各方反叛军首脑和苏锈结盟。而帝国北都,穆静南被佞臣排挤,穆家逐渐退守南都。帝国军和反叛军的斗争中,反叛军的风潮愈演愈烈。战火在各地燃起,有时前方城镇发生暴动,路清宁不得不绕路。盘缠用尽了,也不得不停下脚步给人看病挣钱。有些交通线瘫痪,他只能跟随难民步行。
烽火把天际染红,他在广袤的田野中前行,累了就宿在农民的稻草堆里,渴了喝溪水。
路清宁回家路上,不免经过已经被反叛军掌控的关卡和城镇。那些穷凶极恶蒙着头巾的Alpha们端着枪,一个一个查验通关的百姓。有的人稍稍有点可疑,就会被拖去一边处决。枪声惊动许多飞鸟,等待查验的人吓得想要尿裤子。反叛军不允许Omega独自出门,路清宁扮成了Alpha,试图蒙混通关。谁知前方的士兵手里拿着基因探测器,路清宁后心一凉,知道大事不好。逃跑已经来不及了,他距离反叛军太近,现在离开反而会被怀疑。有一个扮成Alpha的Omega被反叛军拉出来,拖到了房子后面。
路清宁想,这一劫躲不过去了。
轮到他了,呼吸不自觉窒住,手指掐得发白,他强自镇定,走到士兵的面前。
士兵正要举起探测器,忽然道:“探测器坏了。”
他见机,塞给士兵一把钞票,“大哥,我赶时间,放我过去吧……”
士兵没有收他的钞票,挥挥手,“走走走。”
关卡铁门打开,他担忧被发现Omega的身份,快步离开,心头险险松了一口气。接下来,他的路俱是有惊无险,畅通无阻。别人说盗匪横行的区域,他走了三天三夜,一条人影也没有见着。神明终于站在了他这一边,赐给他好运气,让他离绿珠湾越来越近。
他并不知道,当他在颓圮的断壁残垣中休息,在他后方两百米,也有一簇篝火在燃烧。那是莫浩克带着下属,默默跟随着路清宁的步伐。奉苏锈的命令,他要把路清宁安全护送到绿珠湾,可是又不能被路清宁发现。一路上,他们不知道清理了多少图谋不轨的抢劫犯。这不,他们脚边堆着四五具尸体,净是想要打劫路清宁的坏蛋。路清宁更不知道,苏锈把他的照片分发给所有反叛军部队。所有关卡的士兵只要看见他的脸,就知道此人不能拦。
莫浩克每天晚上八点准时向苏锈汇报路清宁的消息,说他今天走了多少路,吃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人。路上遭遇的反叛军士兵但凡多看路清宁一眼,都会被降级处分。路清宁觉得奇怪,每次他遇见的反叛军士兵都是斜眼仔,要么望天,要么望地,还有的干脆背过身,好像他是什么不能入眼的丑东西。
被反叛军讨厌,总比被反叛军强奸好。他咬紧牙关,跋山涉水,回到绿珠湾。
那时,苏锈已经攻进了北都,穆静南失踪,老皇帝被押上了断头台。绿珠湾的上城区的贵族被驱赶到街心,在下层Alpha的欢呼中抱头跪下。士兵即将把他们枪决,路清宁对这些毫不关心,一路上见惯生死,他已经不再畏惧。现在,他只想回到阿眠的身边。世道这么乱,绿珠湾的下城区发生暴乱了吗,阿眠还好吗?他的心已经化作蝴蝶,翩翩飞向他们一起住的小小窝棚。
回家。回家。他要回家。
一道子弹从斜后方打来,他眼前一道白光闪过,汩汩的鲜血滴落在肩头。发生了什么?他不明白,突然间便无法再行走了,身体恍若飞蓬,飘飘欲浮。他的身子扑倒在血泊里,魂魄却向上漂浮。
有人在喊他:“路先生!路先生!快,叫救护车!”
“阿眠……”他轻声喊。
回不去了,到底还是回不去了。
即便走了那么长的路,经历那么多苦痛,依旧无法回家。神明从未站在他这一边,只是在他舌尖点上一点饴糖,让他尝一点甜头,尔后饴糖融化,剩下的尽是苦味。
他闭上眼,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莫浩克把路清宁送进了医院,刚刚攻下北都的苏锈乘飞机赶来。医生说路清宁福大命大,子弹没有打伤他的器官,只是他摔倒的时候脑袋磕到了石头,可能有些脑震荡。苏锈在北都还有一大堆事要处理,最重要的是追捕穆静南。眼下得知路清宁没事,他也该走了。他在病床边逗留了一会儿,低头看路清宁苍白的脸颊。脑袋上包了纱布,身上也包了绷带,一圈又一圈的,整个人像个碎掉又拼起来的瓷娃娃。
“指挥官,干脆娶了他嘛。”莫浩克说,“你这样,我看着都难受。”
“你懂个屁,”苏锈道,“你没看出来吗,他根本不想活了。要不是在绿珠湾还有个弟弟,你以为他会活到现在?”
莫浩克不敢说话了。
“算了,我走了,你待在这儿看着他,”苏锈摆摆手,“让人去把他弟弟找过来。”
“找了,不在绿珠湾,他弟弟方眠半年前就失踪了。”莫浩克小声说,“他们俩本来在绿珠湾相依为命,他弟弟得了流感,他为了救他弟弟把自己卖给那个老家伙。可惜才过了几年而已,他弟弟也被人掳走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萧择先生是他弟弟的老板,也派人找了很久,没有音信。”
苏锈拧眉,“什么?”
这下坏了,路清宁的弟弟失踪了,那路清宁要靠什么活下去?
苏锈踹莫浩克,“你在这儿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
莫浩克很委屈,“不是您让我待在这儿的吗?”
莫浩克的声音太大,床上的人皱了皱眉,苏锈眼刀杀过来,莫浩克连忙捂住嘴。苏锈正要离开,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角。他愣了下,缓缓回身,对上路清宁隽永的清澈眼眸。这双眼里没有毫无希望的死寂,也没有恨之入骨的仇恨,只是淡淡的疑惑。
“你……”路清宁问,“是谁?”
莫浩克眼一瞪,凑过脑袋来问:“你不认得他了,他是……”
苏锈一拳捶在他头顶,莫浩克痛呼出声。
“你怎么样?”苏锈问,“伤口疼吗?”
“我……”路清宁迷茫地望了望四周,“我脑子很空,我是谁……我怎么了……”
莫浩克明白了,他失忆了,脑袋磕到石头,撞坏了。
路清宁又问苏锈:“是你们送我来的?你们是谁?”
莫浩克不敢吭声,退到一边。苏锈身子僵硬,裤缝边的拳头紧紧握住。半晌之后,他似乎做下了一个决定,抓住路清宁的手,坐在床边,道:“我是你的丈夫,我叫苏锈。你是路清宁,清静的清,安宁的宁。你被帝国佬打伤了,昏迷了好几个小时。现在怎么样,感觉好点了么?”
路清宁怔了怔,“我……我不记得了……”
他脸上带着怀疑,苏锈散发自己的信息素,灰烬的味道充斥病房。
“你身上有我的标记,感觉一下。”苏锈揉了揉他的后颈。
路清宁的腺体有了反应,他相信了,“抱歉,真的很抱歉,我把你忘了。”
“没事,”苏锈踹了一脚莫浩克,“还不快去找医生。”
莫浩克连忙吩咐手下人找医生去,还很懂事地倒了杯水给路清宁。
路清宁喝了水,道:“我刚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和一个男孩在垃圾场捡垃圾,那是我的过去么?那个人……很模糊,我看不清楚他的脸……”
苏锈面不改色地扯谎,“那是我。我们曾经住在绿珠湾,相依为命,后来你为了给我治病,把自己卖给了一个老不死的狗东西,你在他那受了很多苦,我加入反叛军之后,把你救了出来。想不起来就不想了,没关系,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现在攻下了北都,等你伤好了,我带你享福去。给你穿皇帝的貂皮衣,睡皇后的钻石床。那些贵族用什么,你就用什么。”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路清宁忍不住莞尔。总觉得,很久以前,身边也有这样一个少年,喜欢絮絮叨叨地说一些搞笑的话。想必就是苏锈了吧,路清宁想,心像一片落在地里的飞蓬,扎了根,有了土壤,就安定了下来。
阳光照进病房,满地金灿灿,苏锈的眼眸进了光,和山中密林是一样的颜色。那样幽深的眼眸,仿佛是在漫山金光下的碧叶,翠绿欲滴。时间变得好静谧,静到可以听见光阴从他们的指缝中澌澌流过。
苏锈缓缓向路清宁靠近。这一次,路清宁不再像以前一样闪躲、抗拒、被动地承受,他轻轻闭上眼,手上还攥着苏锈军装的衣角,似乎带着隐秘的期待。苏锈吻住他的唇,花瓣一样殷红,带着细细的甜味。一瞬间,白茶的信息素香味流溢而出,仿佛有花儿悄悄绽放。
真甜啊,以后日日夜夜,他苏锈都能品尝到这份甘甜。
漫长的亲吻结束,路清宁累了,又睡过去。苏锈为他掖好被角,踱出病房,迫不及待地下令,“昭告全军,路清宁是我的妻子,我苏锈有老婆了!”
莫浩克立正,大声道:“是!”
苏锈踹他,“小点声,别吵着我老婆睡觉。”
第35章
听完整个故事,太平间死寂一片。心尖儿被人掐住似的,绞痛无比,方眠几乎落下泪来。即便知道Omega必定遭遇种种艰难,可他也无法想到路清宁会遭受这些苦痛。他揪住莫浩克的衣领,气道:“苏锈怎么还有脸骗他!”
“要不是我家首领,路医生早就死了!”莫浩克被他揪得喘不过气来,挣扎说道,“再说了,路医生现在过得不挺好的么?路医生嫁过人,是二婚,我家首领从来没提过这事儿,更不嫌弃他,这还不够好!?你们俩是路医生的朋友吧,识相点把我放了,要不然我就把真相告诉路医生。路医生要是知道了真相,你看他活不活!”
“你闭嘴!你这张臭嘴,没有资格提我哥。”
方眠从挎包里取出锤子,举起手就要砸莫浩克的脑门。莫浩克吓得发抖,道:“我闭嘴我闭嘴,别杀我!”
穆静南忽然出声:“阿眠。”
“你也要拦我?”方眠咬牙切齿,“这王八蛋搞虐待,不知道害死多少人,我今天一定要弄死他。”
“松手。”穆静南目光静静,似清冷的水波,自有一股安抚人的力量。
方眠慢慢冷静下来,的确,在这里杀人太过鲁莽。只好恨恨地松开手,莫浩克喘过气来,正要向穆静南陪笑道谢,谁知穆静南把电压调到最大,手一抬,电闸一开,高压电通过莫浩克的身体,这只公猪两脚一蹬,身体蓦然一僵,连惨叫声都没有发出,瞬间毙命。
方眠:“……”
穆静南动作太快,方眠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这家伙杀了人,没事人似的,把电线收拾好,又把白布拉起来,蒙住莫浩克的脸。
“电击杀猪比较方便,不会流血,”穆静南淡声解释,“也不会发出叫声。”
方眠呆了一会儿,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穆静南的手真是太快了,出手果断,面不改色,方眠心里有些佩服,又不免担忧地问道:“现在莫浩克死了,你会不会有麻烦?”
“会。”穆静南道。
方眠瞪大眼,“……那你还杀?”不对,穆静南做事向来有他的理由。说实话,穆静南是方眠见过最靠谱的人了。方眠满怀希冀地问:“你是不是想达到什么目的?”
穆静南摸摸他脑袋瓜,“嗯,想要你高兴。”
方眠:“……”
想不到穆静南这家伙看起来冷冷淡淡的,还真有当昏君的潜质,问题是方眠可不想当什么红颜祸水啊。方眠捂脸,“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恋爱脑,比起高兴我更想要我的小命,我平平安安最高兴。”
“不用担心,我们的时间很充裕。”穆静南看了看表,“按照反叛军的行动效率,预计他们六个小时后发现莫浩克的尸体,然后开始封锁医院调查。阿眠,我给你两个小时的时间说服路清宁,够么?”
方眠一时有些沉默,他是肯定要带路清宁一块儿走的,可这家伙怎么能说帮就帮呢?又不是上街买菜带包烟的事儿。况且他们还有公务在身,万一耽搁了正事怎么办,他那些下属怎么想他呢?
方眠叹了口气,问:“会不会耽误你们的调查啊?”
“你的说服,不仅包括说服他跟你走,还包括和我们合作。”
方眠没反应过来,“合作?”
穆静南道:“告诉我们反叛军疫病的内情。他是这家医院的负责人,他一定知道。”
“如果我说服不了呢?”方眠有些担忧。
穆静南很直接,“那就打晕,带走。”
“可……”方眠踌躇着问道,“要问内情,也不一定要带他走吧?多带一个人,你们撤退的风险就多一分,尤其他还是苏锈的妻子。穆静南,你这么做真的好么?”
穆静南看了看他,眼眸里沉甸甸的金色恍若水波里的碎金。
“护送你们撤离的只有我,叶敢他们负责在外围接应。”
方眠明白了,无论有多大的风险,他打算自己承担。
可是,他一个人真的能行么?方眠勉强可以算一个战斗力,然而毕竟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还是太冒险了。方眠想继续说点什么,却见他垂眸望着自己,低声说:“谢谢你关心我,我很高兴。”
他的眼神专注而深邃,好像要把方眠烙刻在眼底深处。
方眠的心猛地多跳了一下,下意识否认:“我没关心你,我只是怕你连累我和我哥一块儿找死。行了,我去找我哥了,有事一会儿再说。”
他扭过身,径直回楼上。摸了摸脖子后面,腺体在发烫。可恶,都过了这么久了,为什么临时标记的效力还是这么强?只不过是被穆静南凝视了一下而已,身体里好像就要燃起火来。方眠不住默念,我是直男,我是直男,我是直男!
啊啊啊,我是比钢筋还直的直男!
一气儿冲上楼,四下打听了一下,都说路医生回办公室了。方眠又朝办公室走去,到了门前,他用力平复了一下心情,正要敲门,忽地又犹豫起来。如果要说服路清宁逃跑,就一定要告诉他真相,可真相那样残酷,得知真相对路清宁来说真的好么?
遭遇那么多痛苦,忘记会不会是更好的选择呢?
他现在忽然明白,苏锈不让路清宁找回自己的原因了。
想着想着,就犹豫了起来,心里头一团乱麻似的。方眠在门前踱来踱去,难以做下决断。忽然,身后响起一声轻唤:“阿眠。”
他猛地回头,看见路清宁一手提着水壶,一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带着柔和的微笑,静静看着他。
“你……”方眠吃了一惊,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你想起来了?”
“想起来一些片段,”路清宁把办公室打开,“进来坐吧。”
“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方眠跟着他进门。
他倒了茶给方眠,说:“其实我早就在怀疑了,苏锈说他跟着我在绿珠湾生活过,绿珠湾有什么街道,贫民窟在哪个方位,他却总是模糊其辞。你说起你名字的时候我就觉得熟悉,后来我偷听到苏锈讲电话,就慢慢想起一点了。”他的笑容带着苦涩的歉意,“对不起,想起来的不太多,我是不是忘记了很多重要的事?你可以跟我说说,我的过去是什么样子的么?”
失散多年的人近在咫尺,方眠百感交集,一时间红了眼眶。心里涩涩的,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么多事,从何说起呢?从绿珠湾阴暗的小巷,还是下雨天被雨滴打得噼啪作响的窝棚,还是机械厂呛鼻的机油味,还是垃圾堆翻出来的收音机电视机和吸尘器?
他磕磕巴巴说起来,因为激动,有些语无伦次,说他们的初遇,说方眠的打架。路清宁听得莞尔,脸上露出回忆的神采。他甚至开始询问一些问题,比如他们窝棚里是不是有只机械狗,机械厂往东是不是有一片海?他脑子里有了片段,有了实实在在的画面,记忆在复苏,过往像深夜归来的旅人,敲响了他脑海的门。
可是还有一些空白没有被补上。那些鲜血、尸体、惨叫方眠没有提及,他只要稍稍回忆起一点,就会心如刀绞,难以呼吸。
“你只说了高兴的事,”路清宁轻声问,“还有另一些呢?”
“那些东西,不想起来也不要紧。”方眠说。
路清宁轻轻摇头,“不,我要想起来,一切都要想起来。那就是我,阿眠,没有过去的我,是不完整的我,你明白么?”
他坚持要知道,方眠只好把莫浩克告诉他的,拣紧要的告诉路清宁。尽管费力简化,惨剧依然难改悲伤的本质。
方眠的话好像摁动了什么开关,路清宁的脑袋被刀划过似的,剧烈一痛。脑海中有层层黑纱被揭开,一些沉昧已久的往事露了真容。零零碎碎的画面闪现眼前,他看见小云朵胸口鲜红的血花,楚忧离去前哭红的双眼。可恨当初答应楚忧绝不与反叛军在一起,到最后还是食了言。将来死后见了南珠楚忧的魂灵,他该怎么向他们忏悔?一时悲从中来,气涌如山,路清宁红了眼眶。
方眠看见路清宁神色怔怔的,露出难堪的苦笑。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要瞒我。”
“哥,”方眠生怕他想不开,攥住他的手说,“我带你走吧。”
“怎么走?”路清宁叹息,“求跟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帮忙么?”
“我……”
“没猜错的话,他就是穆静南吧?”路清宁打断方眠想要说的话,“我听见苏锈说的了,穆静南是帝国给你的配婚对象,向他求助,你要付出什么代价?阿眠,我的自由,怎能用你的自由来换?”
“哥,”方眠咬着牙,字字刻骨,“就算我自己得不到自由,我也要给你自由。”
“不行,”路清宁神色坚决,“我不同意。”
方眠捂住他的嘴,“听我说完!”
路清宁半张脸被蒙住,露在外头的灰眼睛眨了眨。
“我已经决定好了,”方眠说,“我不会向他求助,这一次我们两个自己逃。只不过,风险也由我们自己承担。逃跑成功是最好,我们都会获得自由,逃跑如果失败,我们可能都会死。不过,死了,也算自由了。哥,你愿意冒险吗?还有,”方眠顿了顿,继续道,“你愿意离开苏锈吗?”
路清宁拿下方眠的手,眼神清亮坚定,如熠熠晨光。
他一字一句道:“我愿意。但我也要问,”他顿了顿,复道,“你愿意离开穆静南吗?”
方眠正要说他有啥不愿意,他早就想逃了,然而只要一想到那家伙静静注视自己的模样,心忽然被掐住似的,心跳惶惶然乱了节奏。他跑了,穆静南会生气吧。穆静南向来冷淡,寒潭似的,石子儿丢进去,惊不起半点波澜。可一旦生气,绝对是千里冰封,大难临头。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了。
他们自己逃,也免得穆静南冒险。这是他和路清宁的事,何苦连累穆静南?
方眠用力点头,“我也愿意!”
第36章
要从苏锈和穆静南的眼皮子底下逃跑,着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苏锈容易一些,毕竟这家伙还以为路清宁啥也不知道,心甘情愿当他的首领夫人。穆静南就难了,他天天和方眠在一块儿,要想逃,必须想辙儿把人支开。能有什么借口呢?穆静南心思缜密,什么借口能瞒过他?
“你说他在查疫病的根源?”路清宁轻声问。
方眠点头。
路清宁笑了,“我有办法了。”
“你真的知道真相?”方眠起了好奇心,“那些士兵为什么会兽化?”
“具体的我不太清楚,只是上个月起,一大批士兵同时出现这个不可逆的症状,我和同事研究过,发现他们的激素水平很不正常。再后来,苏锈的手下从医院揪出了一个女人,再加上苏锈……”路清宁低低叹了一声,“再加上他枪毙了所有感染者,士兵的疫病就销声匿迹了。我怀疑,就是那个女人搞的鬼。我会让穆静南去找她,地下实验室戒备森严,他进去需要时间,我们可以趁这段时间离开。”路清宁握了握方眠的手,“咱们要配合说话,千万不能让他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