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之下—— by荷煜
荷煜  发于:2024年0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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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可以阻碍他的,包括他自己。
晏如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又积蓄起力量,他尝试着抬手,扒拉床沿慢慢支起身体。
长期没有活动过的身体处处昭示着虚弱,肌肉酸软得不像话,比他拖着沉重的货物徒步上了九层楼还累。
但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晏如喘息着坐在床边,他很累,却并不想再躺下。他已经躺了足够久了。
晏如环视着他的病房,这个他躺了不知道多久的地方。病房很敞亮,比他租的那个小房子还要大些,床头的瓷瓶里面插着花束,此时百合正盛开着。挂在墙上的电视里已经开始在播他没有看过的电视剧,美貌的女主角站在雨里,和男主角相拥在一起,表情是夸张的喜悦。
白色的窗帘合拢着,却透出金黄的轮廓。但阳光是阻挡不住的,一束金黄的光钻过窗帘的缝隙,在地面投下一块光斑。
晏如心头一动,扶着床头起身,慢慢腾挪到窗边。并不遥远的距离却让他累得气喘,汗水濡湿了衣服。
窗帘被“刷”的一声拉开,外面的风景就立即跃入房间。
是医院的花园,有的病人正在家属的陪同下散步,沿着鹅卵石铺的小路前行。路边种着一树一树的桃花,此时粉红的花朵像一簇簇红云,在风中微微移动。阳光照射到花上,晏如觉得那花朵上的脉络他都能很清晰地看见。
原来,寒冷的冬季已经过去,现在是春天了。
晏如站在阳光下,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和。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平静美好的春光,从来没有这样平和地去观察过一朵花。
他过去二十七年的人生,好像是从来没有过春天的。
所以当秦月章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晏如站在窗边的背影。
他先是一愣,下意识看向床上。病床上当然空无一人,床单皱巴巴的,不难看出经历过一番搏斗。
秦月章呼吸一窒,心脏就紧跟着快速跃动起来。他本应该感到喜悦的,可眼眶却先湿润了。
这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情绪状态,也从来没有在向他求助的病人身上观察到过。
当然,并不是没有人体验过,他们将之命名为“喜极而泣”。
反倒是晏如先察觉身后的响动,回过身来。
秦月章见晏如站在光里,因为长时间的沉睡,整个人都瘦得可怜,但一双眼睛却亮得熠熠生辉。
“晏……如?”秦月章发现自己的嗓子发紧,喉结不受控制地下沉,很难吐出声音。
这是在脱离雪境后,两人在现实中的第一次相见。在其他人看来,他们上一次的见面还是在牢狱里,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这很神奇。
晏如原以为自己在雪境必死无疑,没想到却还有重见之日,不由微微笑起来:“秦顾问,好久不见。”
秦月章的身体先于意识行动,他人高腿长,三两步便穿越病房的距离,一把将晏如揽进怀里。
“真的,好久不见。”晏如瘦得几乎称得上形销骨立,秦月章生出几分不真实感,不由加紧了手上的力气。
他原本以为,晏如也会……在此之前,其实秦月章已经坦然接受了那个可能性。但是当晏如真实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秦月章却又感受到了后怕。
害怕,他竟然在感到恐惧。
秦月章想,他可以再开一门新的心理研究课题了——就以他自己为观察对象。
晏如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可他却莫名不想挣开。他的视线穿过秦月章的肩膀,漫无目的地投射到还在兀自表演的电视剧。
女主角演绎的喜悦像个夸张的公式,刻在漂亮的脸蛋上。
嗯……艺术果然来源于生活,好像这个表演形式也没有那么夸张。

第78章 归途
人类的关注力似乎是有限的,当一个足够新鲜又劲爆的消息出现的时候,它就会完美地覆盖掉之前大家所关注的事情。
现在微曜案已经席卷了所有的新闻平台,几乎没有人想起,在此之前也有一起同样骇人听闻的玫瑰杀人案。
即使这个案子本身并不存在。
当初坚持守在微曜科技外面,想要报道玫瑰杀人案第一手新闻的记者们,很幸运地蹲守到了更大的案子。
虽然在警方发布案件通讯的几乎同时,大记者简妮就发表了一篇详细揭露微曜科技案的报道,也吸引了大部分期待真相的人的目光。文中以非常真实的笔触揭露了微曜科技长达二十余年的犯罪经历,他们是如何绑架、拐卖受害者,并以非常手段销毁“尸体”。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信息渠道,但是大人物吃了肉,他们小记者也得从里面分一杯汤不是?他们改换阵地,守在雪城公安局门口,哪怕只是警员们的一个眼神,他们也能捕捉分析出案件的精彩细节。
所以当晏如离开医院的时候,所有记者早就把他这号犯罪嫌疑人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不会觉得失望吧?只有我一个人。”驾驶座上的秦月章问。
晏如轻笑一声,没有回答。他的头靠着车窗,默默地看车外来去的人潮。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生活,当事情不发生在自己头上的时候,那它就永远只是个可以唏嘘而过的谈资。
晏如忽然想,他铤而走险做这一切,意义是什么呢。他执着于自证清白,可实际上,结果好像并没有人关心。
甚至他连成为别人唏嘘谈资的资格都没有。
“陆局长和齐小姐本来是要来看望你的,”秦月章扶着方向盘,“但是明天开庭,陆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而齐小姐在主持钦州的……葬礼,所以没有抽出时间。”
晏如面无表情,在听到“葬礼”的时候,眼下的肌肉才不自觉抽动一下。他说:“钦州的尸体,陆局已经交出来了?”
谁能想到呢,警方一直追查的尸体,竟然就藏在局长本人的家里。当陆安弛坦白一切的时候,办案的一众警员都产生了被愚弄的窒息感。
“你们真的很大胆。先不说已经构成侮辱尸体罪,如果不是法医鉴定确为脑死亡,死亡时间你们也都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你们的麻烦还在后面。”
晏如本就心情烦躁,立刻回应:“你知道的,我高中肄业,是个法盲。”
晏如的回答,带着阴郁的情绪,秦月章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沉默片刻,手指不急不缓地点了点方向盘,轻声低柔说:“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你们也不会这样。”
他的声音仿佛真有安抚人心的魔力,晏如听得心头一动,转眼看向秦月章。
秦月章正专注地目视前方,但眉头微蹙,嘴角紧抿而下压,那看起来像是个难过的表情。
晏如莫名就生出些愧疚感来。秦月章又没有错,自己实在不应该把情绪发泄在他身上。
可要道歉吗?晏如犹豫。
绿灯亮起,汽车转过十字路口,向着城中心而去。车窗外是繁华的城市风景,但这绝不是通往自己家的道路。晏如说:“你走错了,我家是右拐。”
秦月章却笑了笑:“没有走错,这是去我家的路。”
“去你家做什么?”
“你住那么高层,现在行动又不方便,上上下下,是想累死小的我吗?”
晏如租的小房子,在城中村的一栋筒子楼九楼,且没有电梯。
晏如躺了将近两个月,本来医生是不建议出院的,但拗不过晏如坚持。虽然他检查报告显示各项身体指标都很正常,但总归还是虚弱,不能大量运动。
“而且出院时医生着重强调过,最好有人陪同照顾,有特殊情况也能第一时间送院。我家里条件还行,勉强能照顾病人吧。”
晏如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但他很怕麻烦别人,也少有这样接受别人好意的机会,目光闪动着,颇为不善应对地说:“谢谢,其实你……”
他还没说完,秦月章就截然打断:“你不用说谢谢,我很乐意这样做。”他顿了顿,补充道:“因为你是我喜欢的人。”
秦月章说话时那么自然,平淡得就好像是在阐述一个无关紧要却又不可辩驳的事实。
但晏如只因为这风轻云淡的一句话就乱了心跳。倒不是没有人与他说过喜欢,只是那些人在了解了他的经历后,都选择了避而远之。
可秦月章不一样,他太了解晏如的过往了,甚至亲身参与过那些回忆。他也不止一次剖白心迹,而秦月章说的每一句话,又那么有说服力。
让人不得不信。
让晏如不得不信。
如果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就好了。晏如不由自主地想,彗星撞地球,山洪暴发,地震海啸……怎样都好。活着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他们一起死在这一刻就好了。那么他就可以永远相信这句话,而不用担心秦月章会在某一天如过往那些人一样反悔了。
“怎么了?”秦月章察觉到晏如的眼神。
晏如目光深深地看着他,想说,希望秦月章永远记住今天的话,如果哪一天敢反悔,自己绝不会放过他。可话到嘴边,晏如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没什么。”晏如说着,别过头看向窗外,只留一个侧脸对着秦月章。
秦月章并不强求答案,他微笑着踩动油门,心情愉悦起来,手指不疾不徐地点着方向盘。
车辆越来越靠近他的家,而车里载着他最想得到的人。秦月章在心底回味着晏如刚刚的神情,笑意更深。真可怜呐,但也真的动人。像个没有人要又没有人爱的流浪小狗,狼狈又疲惫,想呲牙保护自己,可身体却忍不住趋向温暖。
他当然清楚晏如在想什么,这很难猜吗?
秦月章一直是一个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且能够持续为之付出努力的人。他不允许的,是晏如在某一天会反悔。

汽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开进了雪城最高档豪华的别墅区。
小区里绿化很好,绿林掩映的,现在花坛里还开着花儿,显然长期有人工打理,甚至不远处还有个人工湖。每一栋房子之间都隔了一段不小的距离,隐私性很好。
晏如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住在这里。
秦月章直接把车开进了别墅自带的车库。晏如不想麻烦他再照顾自己,显得自己像个无用的废物,便直接推开车门慢慢顺着楼梯往上走。秦月章也不多说什么,只默默跟在晏如身后。
上了楼,才是正式的会客厅。
整栋房屋装修都很简单,以黑白灰为主色调,但是细节处却看得出,它的主人在布置上是费了一番心意的。几处绿植和壁画,刚好配合了简约的风格,却又不显单调。
“你累不累?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晏如坐在沙发上,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是被当作一个小孩一样看待,颇不适应地摇头:“上个楼还能把我累死?”
他说着,环视了一圈客厅,忽然问道:“你不是一直在国外发展吗?怎么在雪城买了房子?”
如果只是当作一个落脚点,完全没有必要买这样的房子。
秦月章正在饮水机边倒水,闻言手顿住,一滴茶水飞溅到吧台上。他神色不变,扯过纸巾擦干净,才转过身先打趣道:“你还挺了解我。”
毕竟你曾经也是我想报复的对象。晏如默默地想着,张嘴时却说:“大名鼎鼎的心理学家,你那么有名,我了解你很奇怪吗?”
“不奇怪,我很高兴。”秦月章把温度适宜的水递给晏如,解释道,“以前在国外发展是因为我在国外念的书,团队都在国外。但是这几年国内对于心理学的发展也很重视,有好几个国家出资的大项目,我不想错过。至于雪城……是个我很喜欢的城市。”
他说话时刻意把“喜欢”两个字念得很重,像是在强调什么。
这么短的时间就在雪城安顿好了,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晏如抿一口茶水,随口问道:“你什么时候买的房子?新家装修好都需要空三四个月的。”
秦月章垂下眼睛:“两个月前吧。装修成品房,我看装修风格挺喜欢,地段也不错,就买了下来。看来你也觉得很不错?”
两个月前?晏如默默推算了一下,那不就是秦月章刚刚从雪境里脱离,清醒过来的时候吗。
虽然晏如不了解心理学这个行业,但也知道如果要做学术研究,肯定是要往首都走才是最合适的。虽然雪城也是很不错的城市,但与首都还是有些差距。秦月章放弃了国外积累的一切,也不选择去首都,反而定在了雪城……这很难不让人想多吧。
“明天你想旁观庭审,今晚还是早点休息吧。”秦月章说着,指了指楼上,“次卧还没有收拾好,咳……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先睡我的房间,我慢慢收拾次卧。”
晏如却笑起来:“这怎么好意思。按照正常发展,我这个鸠占鹊巢的客人,是不是应该挽留盛情难却的主人?”
他说着,声音慢慢低沉下去,尾音里带着旖旎的暧昧。晏如撩起眼皮仰视秦月章,眼睛里含着如有锋芒的笑意。
秦月章心头重重地跃动两下,视线扫过晏如单薄的衣服领口,划过他的喉结,来到晏如的脸上。
“那你……”
“那你就辛苦啦。”晏如霍然起身,像是完成一场成功的恶作剧之后,得意地看着被戏弄的人,“我就不客气地先休息去了。”
说完,晏如准备向着楼上走去。
秦月章瞬间明白过来,这人是戏弄自己,伸手一抄就很轻松地把病号揽到自己面前。晏如也不挣扎,反倒是气定神闲地看着对方,大有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样”的样子。
“现在是要讨住宿费吗?”晏如挑眉。
秦月章反问:“你给吗?”
“我现在身无分文,只怕给不了钱。”
秦月章笑了笑,说了一句“没关系”,然后他的视线微微下移,从晏如的眼睛滑到了他颜色浅淡的唇上。
这一刻,良夜温柔。
晏如感受到他逐渐靠近的呼吸,心脏不受控制地蹦跶两下,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脱离了重力一般往上冲。他下意识闭上眼睛。
温热的气息近在眼前,可接下来,晏如却觉得侧耳一热。
是秦月章猝然又很亲昵地附在了他的耳边,嘴唇翕张,唇瓣若有若无地划过他的耳廓,激起一阵酥麻!
“我去收拾卧室,你早点休息。”
晏如立刻睁开眼睛,登时对上了一双含着清浅笑意的眼眸。
好啊,他这是“报复”自己呢!
晏如只觉四肢百骸里都充满了力量,毫不犹豫地推开秦月章。
秦月章把一句“咱们扯平了”给咽回肚子里,顺着晏如的力道后退两步,然后转身往楼上走去。他顺着台阶上前几步,忽然垂头看向晏如,而对方独自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秦月章只觉唇边还残留着如玉一般温热的触感,呼吸间空气暧昧。
怎么办,好像是真的很喜欢啊。
秦月章无声地笑了起来。
楼上有两间房间,一间是主卧,也是秦月章起居的地方。另一间平日里没有住人,但卧具都是齐全的,只需要铺展开就可以了。
秦月章在购入这套房子的时候,并没有这里会这么快迎来它的第二个主人。
是的,刚刚秦月章撒了一个小谎。房子是他去年回国时就已经买好的——但这无关痛痒。
晏如最好什么都不要知道。他是很聪明又敏锐多思的人,这一点在长久的相处中秦月章已经了解得很透彻。这也让秦月章既欣赏,也厌恶。
不过没关系,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对于铺床这样细小的家务活,秦月章是很不拿手的。他之前都把大量的时间花费在学术上,家务会有家政定期完成。
但是他今天却很乐于做这些事情。一想到晏如会躺在他的床上,沾上他的味道,秦月章就心情愉悦。

第二天,是一个春日里很常见的好天气,再寻常不过。
阳光从法院的玻璃窗口透射进来,将整个房间照得暖洋洋的。前排审判长高高地坐着,面上无喜无怒,威严得宛如神明。
在被告席上,许黯然和他的父亲许既明很安静。他们身上的镣铐已经除去了,这是法庭给予他们的最后的尊严。
陆安弛和齐幼萱也来了,与晏如一起坐在旁听席。但今天陆安弛的身份并不是警察局局长,而是受害者魏钦州的父亲。
旁听席很大,但大部分位置上却空着。晏如拧紧眉头:“为什么这场庭审不能公开旁听?”
秦月章解释道:“毕竟牵连巨大,而且暴雪系统还涉及行业机密,连你的旁听证都是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弄来的。”
这可和晏如设想的不一样。
这和晏如想要的也不一样。
他要的是所有人来见证微曜的罪恶,要的是所有人都能看到这一刻,要的是自己在阳光之下,挺直腰杆,纠正二十年前的错误。
凭什么呢?
他的父亲被冤枉,闹得举世皆知。可幕后真正的凶手,被审判时却没有媒体在场。
虽然不少摄影设备被架在高处,它们从各个角度记录着神圣的审判。可是晏如知道,录像只会被保存起来,必要时被为数不多的人开启。它们绝不会被普通人所知。
这不公平!
晏如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座下的板凳,依靠着疼痛平息他心中的愤恨。
走到了这个时候,晏如终于不得不无力地承认,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绝对的公平的。现在的一切,已经是他作为一个普通人能够做到的极致了。
法庭之上,审判长已经开始了问话。此案早已证据确凿,许黯然头发被剃短了,却并不颓唐,脊背笔直,很郑定坦然地回应着审判长的问题。
“微曜科技现任执行官许黯然,你对检方提起的拐卖、绑架人口、故意杀人等指控是否有异议?”
“没有。为了完善、完成暴雪系统,我们不得不选择用活人进行实验。”
“你对检查方提供的受害者名单是否存在异议?”
一张受害者名字清单被递到许黯然面前,许黯然瞟了一眼,点头:“没有异议。”
“许既明,拐卖、绑架、故意杀人等罪行是否从你担任微曜科技执行官期间便已经开始?”
许既明那身仙风道骨的道袍已经脱下,身披囚服的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老头子。他回应:“是,我的儿子只是受到我的胁迫,为了掩护我的罪行,不得不参与犯罪。”
此言一出,陆安弛一把按住了身前的椅背,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他的手背单薄,只有一层皮似的,但青筋却很明显地突着。
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不得不在这里听着另一个父亲如何袒护自己的儿子。多么讽刺与诛心。
齐幼萱立刻安抚住陆安弛,可她自己眼睛里都还含着眼泪:“陆伯伯,别冲动,这里是法庭。许黯然故意杀人罪是板上钉钉,就算许既明要保他,也逃不了死刑。”
陆安弛深吸一口气,终于冷静了下来。
那头的审问还在继续,一问一答间,晏如终于回过味来。许氏父子倒台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他们的罪行也辩无可辩。但许既明却在问话间,把所有的罪行往自己身上揽,只说许黯然的行为是受到胁迫。
“被告,你们有什么证据要补充吗?”
许既明的律师适时地站了起来,将准备好的资料递呈上去。证据显示,许黯然的所有资产,几乎都在许既明名下。包括微曜科技,实际控股人与掌权人依旧是许既明。
所以,理论上,许既明才是微曜科技真正的决策者。
审判长垂眼看着这些资料,神情肃穆。
这是晏如第一次旁观庭审,他只期待着最后的审判。只可惜,案子并没有当庭宣判。
当审判长敲响法锤,宣布休庭的时候,晏如还没有反应过来。
秦月章解释道:“这桩案子牵连很多,错综复杂,庭下还要合议,所以没办法当庭宣判。”
许黯然和许既明被看守警察重新戴上镣铐,押送起来。许黯然起身时,忽然回过头,目光遥远又准确地落在了晏如身上。
晏如抬眼,与许黯然对上。
许黯然的视线来回扫过晏如和秦月章的脸,最终又回到晏如脸上。正当晏如以为他会落魄,会愤恨,会恼羞成怒的时候,许黯然却对着他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带着恶意的看好戏的笑容,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又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
这一秒在晏如眼里无限拉长,不好的预感陡然产生,可具体是为什么呢,晏如也不知道。不过转眼间,许黯然就被押送警员给带进了特殊通道,消失在了门后。
就这么结束了吗?
晏如生出些不真实的感觉。
没有如释重负,反倒怅然若失。
就好像是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路上荆棘塞途。他怀着对目的地的巨大期待出发,可是到达终点后,却发现这个结果并没有尽如他意。
热烈灿烂的阳光从窗口照到了他的身上,很温暖。房间里的人陆陆续续退走,他们都拥有自己的生活,没有人关心别人的故事。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上午,是无数个日子中的一天,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甚至这个世界上大大小小的节日那么多,今天好像一个都没有赶上。
两人默默向门外走去。
“是不是很失落?”秦月章忽然说。
晏如一顿,却还是回答:“没有啊。”
秦月章说:“一个人的目标被满足的高峰体验并不持久,只会导致很短暂的幸福感,之后还常常伴随更大的失落。如果你现在感到失望,其实是很正常的。”
晏如似笑非笑:“大心理学家,所以我应该怎么做才能消解这种失落呢?”
“树立一个新的更远大的目标,感受从来没有过的人生体验,比如和我……”
“晏如。”
秦月章还没有说完,忽然前面响起一道沧桑却沉稳的声音。
在道路的尽头,陆安弛在等待着晏如,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第81章 决心
陆安弛穿着便服,看起来有些过时的夹克外套让他没有了平日着警服时的锐气,显出几分这个年龄的人应有的老态来。
他眼下的眼袋很深重,像两个沙包一样松弛地卧在眼下,看得出他这段时间确实费了不少心力。
抛开身份来说,陆安弛也的确只是一个老年丧子的可怜人罢了。
“晏如,本来昨天应该去医院接你的。但是为了配合准备公诉的资料,实在脱不开身。”
他们曾经是同一条战线上的盟友,有着共同的计划与目标。但是实际上,互相面对面的时候,晏如才惊觉他们陌生得可怕。算起来,他和陆安弛真正接触的时间也并不多。
甚至他在拘留所的时候,也仅有过一次单独的交流。
晏如默然地盯着陆安弛,等他说完,才问:“陆局长,当初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事情,什么时候才可以完成?”
晏如的目标从来不在于给魏钦州讨一个公道。他同情魏钦州,也佩服他,但是他没有义务去为魏钦州找凶手。晏如答应陆安弛合作的前提条件,就是要为自己的父亲翻案。
可是,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一个人提起过晏安德的名字。
一个也没有!
这让晏如怎么能够忍受。
陆安弛呼出一口气:“晏如,你不要急于一时。晏安德的案子已经在准备了,等到微曜科技案定性,就可以轮到他了。”
不急,又是等!
晏如告诉自己,二十年都已经过了,再等一个月、两个月又怎么样呢。
可是越接近结果,他就越急不可耐。他太害怕他期待的那个结果会落空了。
晏如平复呼吸,问:“什么时候能够出判决?”
“快也要两个月,这件事牵连很大,而且许氏父子有立功行为,关系错综复杂。”
晏如皱起眉:“立功行为?”
陆安弛没想到晏如竟然不知道,解释道:“他们主动上交了暴雪的核心技术,微曜科技现在事由国家接手了。”
“暴雪被国家接受了?”晏如瞪大了眼睛,“它害死了那么多人……”
晏如别的不懂,但也知道如果国家需要,那么上交“暴雪”的确是重大立功行为。
可是,那么多人死在暴雪系统之下,这样一个可怕的东西难道不应该被永久封禁吗?
陆安弛叹口气:“工具,永远要看是在谁手里。毕竟暴雪的确对治愈心理疾病有效用,而且还有很多人在指望它。晏如,我只会比你更想许黯然死,可是这个世界就是有很多事情是我们做不得主的。”
这时,等候在前面的齐幼萱也走了过来,她低声说:“晏如,陆伯伯也已经尽力了。你们之前的所作所为,是出于苦衷,但也确实触犯了法律。如果不是陆伯伯一个人……”
“小齐。”陆安弛打断了齐幼萱的话,“我们还有事情,先走一步。如果你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晏如。”
齐幼萱咬唇叹息:“许氏父子已经得到了惩罚。一辈子关在牢狱里,只会比死更让他们难受。”
这真的不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吗?
晏如无话可说,胸口如堵了一块碎冰,刺痛又冰冷。
这个世界的确充斥了无数求不得,办不到,行不通。
晏如曾经也凭着一腔孤勇,想要撞出一条血路来。他不想认输,也不甘心认命,但是事实却是,人只要活着,就会在重重桎梏之下,挣脱不能。
如果万般皆如意,那就不是人生了。
但是他必须做些什么。
“你不关心陆安弛替你做了什么吗?”秦月章问。
“我没有求他帮我做任何事。”晏如神色漠然。
他们并肩走出法院,共同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之下。晏如看着脚下层层的阶梯,看着外面来往如织的人流,一个想法从脑海里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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