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健应了一声转身就走,路过李氏兄弟身边看看他们。
李家兄弟眼见王爷缓缓直起了身,放开弓捷远的手掌去推步车,连忙跟在他们后面。
弓捷远明知自己挡不下谷梁初,仍旧徒劳地说,“你要想好。这一来去,怎么快法也要十数天,为了没影儿的事浪费时间划算的吗?”
谷梁初推着步车的臂又颤一下。
捷远说的“时间”是指什么他们心里都很明白,这是在怕自己后悔。
可若不回去试,只怕更要无休无止地悔。
皇后自是异己,可也并非刀山火海,便是刀山火海也拦不住谷梁初。
柳犹杨听过梁健简短的陈述也露了些激动,见着两个徒儿立刻就问,“曦景觉得此事有几成真?”
谷梁初看住向来都很镇定的师父,似答也似没答,“锦弟不是乱说话的性子,燕京也非九霄云外,徒儿总得一探究竟。”
柳犹杨立刻接过步车推着,“我陪着你。”
“师父在这儿陪着捷远,”谷梁初拒绝地说,“海防有异,须有几个能人陪着捷远徒儿心里才能踏实。如今宁王一属都在南面,沿路不会再有太多干扰,人少反而快捷,曦景定会早去早归。”
柳犹杨想了一想,点头同意。
谷梁初这才吩咐众人,“李家两位兄长,方才的话且不作数,孤要返京,登州这里暂时宜守不宜出击,且先打点精神厉兵秣马,等到捷远好了再找他们算账不迟。”
李愿儒和李望儒闻言也未迟疑,立刻就答应了。
谷梁初又看一看郭全,“师兄,说着海卫素来都是防戍之城,捷远伤成这样却太遭惦记,孤不在时,还靠师兄多多辛苦,帮着焦指挥使好好指挥海师,一切暂以安稳为主。”
郭全应道,“王爷放心,郭全必把登州卫城看得铁桶似的。”
谷梁初再与赶过来的二十三卫拱了拱手,“孤前从不牵挂师父,可他近日也甚憔悴,拜托诸位不要顾此失彼,维护小主子的同时也将师父照顾好些。”
二十三卫齐齐下拜,“王爷放心!”
谷梁初转身接过柳犹杨手里的车把,将只望着他瞧的弓捷远推回屋去,一边端了水来哺他一边对梁健说,“喊谷矫来。”
谷矫很快进来。
“师兄手慈,”谷梁初语气沉沉,“只会杀人不会问供,待得朱延将那宋设押来登州,你跟着审。汤强卢极都是什么手段你也见着过的,只管要他详细口供,不怕活剥生剁,只莫叫其死了。”
谷矫利落地应。
弓捷远伸手拍拍谷梁初的小臂,“莫变太阴狠了。恨意太盛终归不好。”
谷梁初也顾不上什么好不好的,伸手把他抱到床铺上去,轻声告诉,“伴飞眷恋逐影,孤不分它骨肉,且借你的不系骑骑。来回不过十数天的光景,捷远莫要焦急,只管安养。”
弓捷远柔色看他,“你也莫急,我总等你。”
谷梁初听得心中生痛,只怕露了脆弱,立刻直起了身,快步走到房子外面,整外袍的工夫又对方才没得着吩咐的焦家爷孙说道,“防卫乃是指挥使的本职,孤不额外啰嗦。只是军中物简,捷远如今却得仔细调养,凡他所需所用,还请二位细心供给,不够钱时就找朱延拆借,待孤回来一总补齐。”
焦得雨闻言立刻便说,“王爷愧死老焦。这么大个登州若是亏着少将军一点儿药水我们爷孙也不活了。”
谷梁初缓缓吐了口气,“是孤放不下心,非要白白嘱咐嘱咐才能舒坦,总之多多拜托诸位就是。”
梁健牵了不系过来,临要行时,焦得雨跪在地上祷说,“王爷必定马到功成。”
谷梁初垂眸看看这老指挥使,没再言语,只是轻轻夹了不系一下。
郭全另寻过来一匹曾经去过辽东的良驹给梁健骑,那好马儿也不逊色不系太多,主从两个一前一后趁夜出发,眨眼之间就穿出登州城郭直奔旷野去了。
弓捷远躺在床上安静一刻突然坐了起来,“谷梁初还没吃晚饭呢!”
弓石连忙将他扶住,先把自己当成靠垫给他靠着,忙完方叹口气,“少爷想什么呢?王爷巴不得能一下飞到燕京城去,那等焦急难耐,还有心思用晚饭吗?”
弓捷远知道此时再说什么也是枉然,心里仍旧默默地想:可他终不能飞,那么老远的路,得多饿啊!
原本燕京到达蓟州需得三日快马,蓟州再到登州也得三日,可是谷梁初当真片刻不歇,生生靠着不系脚程厉害,将将四个昼夜便至燕京城下。
梁健眼见胯下的马几乎要跑毁了,暗自心疼却不敢说。
谷梁立刚听人报朔王竟然返回燕京,下一刻谷梁初就携满身尘灰地跪在了自己脚边,倒把这个跑遍大祁北方版图的弓马皇帝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父皇!”谷梁初唇裂见肉,嗓音也极干哑。
倪彬连忙端了盏茶给他。
“父皇……”
“你先喝水!”谷梁立眼见儿子全无亲王形状,倒似一个逃难来的灾民,阻止地道,“到了朕的身前什么大事也不用急,歇口气慢慢说。”
谷梁初哪里肯歇?抬手掫尽那盏茶水,也不管自己解渴没解渴,扼要说了登州的事,而后磕下头道,“父皇,捷远是为大祁安防才会重伤,今实危急,儿臣祈请……不,儿子求您给他一个活命之机。”
谷梁立听得震惊无比,“东倭岛国实属可恶!小小弹丸之地,所生国民竟然恁般阴狠狡诈的吗?只是弓挽不管因何中毒都要依靠医家救治,你把他留在那么远的地方,自己回来求朕却是什么道理?要派几个御医过去才成的吗?”
谷梁初含泪摇头,“已经审出那个女贼的话,这毒实在难解,宫中御医恐无用武之地。父皇,儿臣赶到登州事情已经生了几日,之后又治了这么多天,始终都无起色,捷远如今已经形销骨立,不能多耽搁了。”
“所以朕没有懂,”谷梁立十分不解,“你这样急切,却想求朕做什么呢?何等珍贵药材也都直说,弓挽既是为了国家,朕自然会替你想办法。”
“儿臣就是此意!”谷梁初再次给他磕了个头,“这药实在珍贵,据说世无二存,只有皇后娘娘才有。”
“什么?”谷梁立更惊讶了,“你说嘉娘有药?”
“是。”谷梁初笃定地道。
“胡说!”谷梁立不相信,“嘉娘怎么会有那种东西?你从何处听了谣传?”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凤体尊贵,儿臣不敢贸然打扰,”谷梁初语声恳切,“但是这等大事岂能儿戏?父皇有心相帮,过去问问就知道了。”
谷梁立也知自己这个儿子素来不是随便说话的人,迟疑不定地瞅瞅他,又瞅瞅倪彬。
倪彬跟着劝道,“朔亲王爷既这么说,皇上不妨问问。娘娘宽仁温厚,素无虚言,必然不会欺君。”
谷梁立听了心觉有理,“那就摆驾坤宁宫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嘉娘若有那种宝贝,怎么珍贵也必不会吝啬不给。初儿……你且在这儿等上一等,若真有时,朕再唤你去拜谢嘉娘。”
谷梁初长身俯倒,激动谢恩,因为连日跑马身上酸累,竟没立刻站起,只在原处偎着。
倪彬一边扶着谷梁立往外走一边扭回头来看谷梁初,眼见这个锦绣王爷离京之时还是天人之姿,此刻竟然如同被贬凡尘的罪仙,说不尽地憔悴狼狈,悄悄叹了口气。
第257章 问起醒旧事重提
宁王去后,冯皇后一直缠绵病榻,百般汤药不见好转,哪日可以环佩整齐地好好坐上一阵就难得了。
正在内殿伺候的贾德徽忽听皇上驾到,连忙替神容不整的冯皇后打点头面,还未忙活怎样,谷梁立已经走了进来。
冯皇后虽然万念俱灰,仍旧见礼请罪,“臣妾有失端庄,玷污圣目。”
谷梁立不介意道,“身子不好难免憔悴。非朕无情不来探视,便是怕你总要记挂礼节,反而耽误将养。”
冯皇后轻轻咳嗽一下,“臣妾懂得。”
谷梁立仔细瞧瞧发妻,也不多绕圈子,“你这病症必是忧思所至,怎么吃药也靠自己调理心境,疏怀解郁最为关要,因此朕不多加搅扰,此来却是有事相问。”
“皇上请说。”冯皇后道。
“初儿片刻之前到京,言你手上存有解毒良药,忙着请借。因为事急,朕便帮他过来问问。”谷梁立说。
冯皇后凤目顿圆,“他要起醒?为谁而讨?”
谷梁立闻言也露一点儿诧异,“朕还道他谵语,你倒当真有吗?”
冯皇后一言既出悔之晚矣,脸色有些讪然,口中仍旧追问,“朔王何故着急讨要?皇上快解臣妾疑惑,谁中毒了?可是瞻儿?”
谷梁立摇头,“瞻儿好好的。是那个弓挽,他中了东倭的烧毒,危在旦夕。”
冯皇后脸上的讶色缓缓消散了去,又咳两下,而后轻轻笑了,“朔王还真不是寻常之辈,连臣妾的殿里有什么东西都一清二楚,这等精明未免可怖了些。”
如今朝中形式不同周党在时,谷梁立对谷梁初的想法也不同于从前,闻言下意识地帮忙说话,“你们母子从前感情甚好,若非厚儿不够老实,怎会彼此疏远?想是以往亲密时候无意之间说出来的。”
冯皇后更笑,“皇上真是慈父之心,嘉娘藏有神药,连皇上都瞒得好好的,却会无意之中告诉他吗?”
谷梁立越发吃惊,“你这话是何意?不过丸药,何至……”
“皇上,臣妾及笄之年便即辞父别母嫁入王府,始终都是深宫内的妇人,却有什么机缘得着令人觊觎的神药,您倒不奇怪吗?”冯皇后语音仍轻,笑容仍浅,却露出来些诡异之意。
谷梁立不由瞪住发妻,“竟还有何隐秘不成?朕听你说。”
“这‘起醒’啊!”冯皇后缓缓叹了口气,说话时的样子又是唏嘘又是怅然,“并非寻常医家所赠,也非朴清的母家进献来的,若能那么好得,朔王何至着这个急?却是皇上的莫逆之交,何辞先生赠臣妾的。”
这话一出,不仅谷梁立的脸色大变,陪在他身旁等伺候的倪彬也把脸色变了。
“你说什么?”谷梁立身僵许久才能言语,“那药是何辞给你的?这不可能。他又不懂医理药理。”
“臣妾为何要说谎呢?”冯皇后又叹口气,“‘起醒’确实就是何辞先生送臣妾的。当年……臣妾为替高儿铺路做了大孽,刚给那个侍妾灌了堕胎的药,北军便回来人,报说高儿殁了。臣妾顿无生志,披头跣足疯狂昏乱,一心求死,觉得唯有如此才能缓痛……是何辞先生救了臣妾,又领来了神医,保住了尚在母腹的瞻儿……这孩子能活下来,都靠何辞先生不断给他求药,只是那时你们龃龉已深,何辞先生……心里想必已经存了归志,不过是皇上和臣妾都没料到而已。后来他就给了‘起醒’,说是那位神医已至耄耋,活人活不了自己,因知难久所以赠予知己仙药,以酬缘分。何先生还说‘起醒’不是凡品,可以起沉疴醒死人。他道皇上终有杀闯南京之日,期间凶险难知,因而恳求臣妾好好收着这药,以备不时之需。这也便是前次瞻儿危到那般地步臣妾也未拿出来的缘故。此药只有一枚,十年已过,那位神医必早仙逝,皇上真的要送朔王去救不相干的人吗?”
谷梁立听得满面痛怔之色,全失常日威严之态,讷讷地道,“只有一枚?何辞让你给朕留着?”
“是!”冯皇后正色地应。
“这药叫做‘起醒,’”谷梁立兀自喃喃,“可以起沉疴醒死人?”
“是!”冯皇后仍旧应着。
谷梁立猛然跳起了身,双目如血地瞪住冯皇后说,“它既然能起沉疴醒死人,何辞当日……当日倒在朕的怀里时,你分明见着……亲眼见着,如何不拿出来救他?冯嘉娘,这药不是他送给你的吗?你怎么不拿出来救他?”
冯皇后哀悯而又同情地看住谷梁立,缓缓地说,“当然是何先生不让啊!他到死都神志清楚,都能讲话,要是肯用,只消直说,臣妾敢不奉上?可他至死不言……皇上,何先生明白告诉臣妾了,这药是留给你的。”
“哈!哈哈!”谷梁立竟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冯嘉娘啊,你还真是守信,真忠于朕,真真是个好皇后啊!他分明有救,分明能活下来,你就眼睁睁地瞅着……朕当时是什么样子,你也眼见,就能瞅着……今日却又告诉朕说自己藏有一丸‘起醒’,这是什么大笑话啊!”
眼见皇帝状态疯癫,倪彬害怕起来,跪在地上抱他的腿,“皇上请节哀痛,请节哀痛啊!何辞已故,已故了啊!既然他到死都惦记皇上的龙体安康,您就万万要保重啊!”
“保重!”谷梁立抬脚踢开了他,脸上已经满是笑出来的浊泪,“保什么重啊?朕拼杀到今日,剩什么了?父死娘恨,兄弟见背,子嗣衰微,发妻……”他抬起手,颤臂点点端坐不动的冯嘉娘,“蒙骗! 便是何辞,便是何辞啊,”他狠狠地仰起了头,声音哑得如同锈久的钟,毫无清越,只剩悲怆,“也要留这一局给朕!起醒!呵呵!起沉疴醒死人!他要醒了朕干什么?他要醒了朕来痛不可当!”
倪彬趴在殿中地面,不敢再应声了。
谷梁立脚步踉跄地奔出坤宁宫去。
内宫各处皆是一派噤若寒蝉。
宫女太监们巴不得能暂时消失,实在得伺候时,走路都不敢发出声音来。
满身灰尘的朔亲王爷还在前殿里面跪等。
夜色深了,乌墨墨的天空风起云涌,欲骤雨般沉闷。
谷梁初连日未眠,人虽伏在地上,仍有摇摇欲坠之意,似乎随时都能昏睡过去。
他一把一把地掐自己的腿,力道狠辣,须臾不停。
睡不得啊,捷远在等自己。
梁健远远看着王爷,心急欲焚,却没奈何。
三更鼓响,倪彬终于来到前殿,劝说地道,“王爷莫要心焦,这事不是急得来的。容皇上和娘娘个打商量的空子吧!您也倦了,歇上两宿不会耽误什么。”
谷梁初闻言缓缓站起了身,双手拍拍跪皱掉的袍角,抬腿就往外走。
倪彬以为他回王府休息,跟着送了几步,很快瞅出方向不对劲来,连忙压低嗓子喊道,“王爷这是去哪里啊?娘娘寝宫不能擅闯,无报而入是大不孝,王爷三思!”
可惜他的老腿跟不上趟儿,片刻之前倦意还很明显的人脚下似有无穷力量,几步就把他给丢在后面。
坤宁宫里黑得不像帝后寝宫,冯嘉娘坐在昏殿里面,对着案上一方锦盒发呆。
贾德徽伸手拨拨烛火,不甘心地问道,“娘娘,朔王跪门相逼,咱们就得给吗?防止再来圣旨,这时抓紧换了,谁也没有见过这药,便是吃了无效也怪不到娘娘身上。毕竟说是‘起醒’,好不好用谁知道了?”
“德徽!”冯嘉娘轻轻地叹,“你从冯府跟着做女儿的嘉娘嫁给二皇子,看着我做王妃又做皇后,一晃眼间就是三十多年了。”
贾德徽不意她会提起这个,微微愣怔,“娘娘,这个节骨眼儿,您怎么……”
“咱们都从青葱女儿变成了老妇人,”冯嘉娘仍幽幽道,“老大一把岁月,像是场梦。皇上今日说他父亡母恨兄弟见背子嗣衰微发妻蒙骗,本宫又比他好着吗?冯家已没了人,宁王还能撑到哪一天呢?嘉娘自从做了谷梁家的媳妇,就把丈夫当天,可是咱们的二皇子啊,今天爱这个,明天恋那个,几时又把本宫当过真呢?他要当北王,要做皇上,要各色佳丽,要宠男人,现在还要收服儿心以期社稷有承,乃至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实在太贪心了。”
贾德徽愈发糊涂起来,“娘娘,德徽没懂。”
冯嘉娘收起视线看了看她,“罢了,让朔王爷进来吧!”
“娘娘……”
“宣!”
谷梁初一入殿门便望见了案头上的药盒,强自按捺着扑过去硬抢的冲动,认认真真地给冯皇后施礼。
冯皇后笑了笑说,“王爷远路奔波,本宫也是强撑病体,咱们娘们虽久不见,虚的假的还是收一收吧!犯不着耽误彼此工夫!”
谷梁初见她把话说得直白,便拜下去,“谷梁初恳请娘娘赐药。”
“你给本宫一个理由。”冯嘉娘说。
“弓挽若是得救,”谷梁初想也不想地道,“瞻儿就是大祁来日之君。”
“本宫凭什么信?”冯嘉娘问。
“娘娘只能相信。”谷梁初说。
第258章 父子和奇毒多清
冯嘉娘点了点头,“哦,原来还是威胁。如此就真不能给了。这药到底能不能救人的命谁敢下保证呢?万一出了差子,朔王要拿本宫的瞻儿去祭他吗?”
谷梁初直了膝盖站起了身,眼眸定定地瞧着冯嘉娘说,“人道生恩不如养恩,谷梁初与瞻儿做了这么多年父子,不管为了何事,总是不忍相伤。可是娘娘,异母兄弟自古便要相互厮杀,父皇心慈,厚弟如今明白造反,被逮着了也不过是落个圈禁看管,虽无自由,荣华日子总能保得住的。可您若是放着救命的药不肯相赐,或者以次充好害死弓挽,孤就亲率北军南下平叛,娘娘猜猜父皇能不能挡得住,不教二子相伤兄诛弟命?”
冯嘉娘的脸色如雪样白,朔王早已露了峥嵘头角,小视不得了。
此时再也不是从前,她赌不得。
“有商量时大家都顾忌些,善性恶性总有分寸,”谷梁初继续幽幽地说,“可非实在逼得急了,昔日北王能以两万军马起兵夺了皇权,谷梁初又不贪这天下,只为心爱的人索几个仇敌性命,成不得吗?”
冯嘉娘颤着凤臂抓住药盒,“那个弓挽,又不是厚儿害的。”
谷梁初冷冷盯住她的眼睛,“娘娘害了也是一样。祸连九族,宁王不是您的亲儿子么?”
威震朝堂的朔王爷和母仪天下的冯皇后四眼相峙,对视良久。
谷梁初缓缓伸出手去,掌心向上,虚虚而握,“弓挽病危,急不能等,谷梁初确实落在下风。可看一看这个棋盘,娘娘还有什么子吗?瞻儿纯孝,不但敬爱祖母,也很信赖父王,因此谷梁初已每每相让,否则您的宁王爷真能走到岭南去造反吗?”
冯嘉娘嗖地立起了身,倒似没有病了,“区区一丸‘起醒’,本是皇上之物,他都舍得,本宫何必不给?再是神药也只能救一次性命,本宫失了高儿,也护不住厚儿,早活够了,贪太作甚?今就成全了你,正好让皇上看看这个肖似他的朔亲王爷如何忤逆犯上威逼皇后!来日时时看着活蹦乱跳的弓挽,想起何辞本也可以活到如今,你们这对都爱男宠的父子两两相对之时会是什么滋味儿?啊哈哈哈,真是大报应啊!”
贾德徽虽然帮着冯皇后做了许多阴暗的事,此刻见她这副模样,也起了些震悚之心。
呼啦一阵凉风从那殿前刮过,吹得外厢伺候全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谷梁立醉酒般地睡了大半夜,四更时分突然醒了,似乎做了什么噩梦,瞪眼想了半天却又想不起梦的内容,只有额头满满都是豆珠般的汗水。
倪彬听见声音,轻轻摸到龙床旁边,低声询问,“皇上可要用茶?”
谷梁立镇定良久,方才叹道,“公公怎还亲自上夜?这么不保养呢?”
倪彬声音也沉下去,“皇上心情低郁,王爷又在前殿跪着,老奴如何歇得住啊?”
谷梁立闻言站起身体,朝前殿的方向望了一会儿,而后长长叹了口气,“罢了!天亮朕再去一趟坤宁宫,与他将药讨过来吧!”
倪彬闻言眼神连变,“可是……”
“药是何辞留给朕的。”谷梁立声音沉缓地道,“可它还能让朕长生不老吗?况且如今……朕已身为九五之尊,除了御驾亲征哪有危殆之时?留着这好东西不救人命也是可惜。弓挽那小娃儿并不讨朕喜欢,但是初儿的心尖肉,便如……朕对何辞。昔日遗憾,全在他们身上也好。”
倪彬闻言不由哽咽起来,“皇上这等慈父之心,老奴只心疼您!”
谷梁立徐徐地叹,“公公莫要心疼,连这大祁以后也得交给他呢!何况是一丸药?到该走的时候朕就好好地去见何辞吧!谁能百岁不死?长久贪着这条性命不过两相暌违,也是折磨。细想一想,朕的几个儿子之中何辞最喜初儿,可见什么都是有定数的。”
倪彬闻言缓缓垂下了眼,已见白的长眉轻轻地抖,“老奴刚想禀报皇上,娘娘已将药丸给了。王爷只是等着跟您叩别。”
谷梁初觉得自己没有睡着,他知道自己跪在乾清宫的前殿,也知道身上凉冷膝盖僵痛,却又看见了弓捷远盈盈的眼,忍不住就轻声抚慰,“你莫着急,孤就回去……”
恍惚之中有人走到身边,“初儿!”
谷梁立侧过些头,朦朦胧胧地看。
谷梁立叹了口气,“这是什么样子?皇族之身,半点不珍惜吗?你且起来,好好吃饮一些!”
“父皇!”谷梁初看清楚了来人,整起全副精神望他。
谷梁立见到儿子这样,也不忍心太过强硬,“并非是想留你,只不过回程非短,你这样子……初儿,所谓神药未必全灵。这丸‘起醒’毕竟已经陈了多年,效用如何谁能保证?你的心里要有计较。”
谷梁初笑容略苦,“儿臣已无别路,只能拼了……”
“不管怎样,”谷梁立叮咛地说,“你是朕的儿子,更是大祁的指望,这节要记死了。那个弓挽若有运气……父皇将来把他看做朴清一样,若是不幸……就如你何叔叔,咱们咬牙放在心里想着,该撑住了还得撑住。”
听了这一番话,恨不得立刻飞离燕京的谷梁初缓缓卸掉了强绷住的力气,很仔细地看看自己这个父亲,重新给他磕头,声音嘶哑地说,“弓挽是儿臣的性命。可是不管他能怎样,父皇肯这么说,儿子此生再也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怨恨于您。父皇,初儿走了,您多保重!”
谷梁立眼睁睁地望着儿子起身跑掉,略怔了怔才连忙道:“快召汤强!朔王疲惫,命他火速派出锦衣卫去跟着,善加保护!”
谷梁初已没有气力直身驰马,翻上不系就用肚腹胸膛贴住了它,喃喃念道:“好驹儿,你撑着孤,咱们要去救你主子,总更快些才好。”
梁健虽也倦极,眼见王爷彻底趴在不系背上,心里全是唏嘘,正要帮忙开道,十余名锦衣卫已经前后拥上,高声呼喝,“卑职等人护送王爷!”
为首的人正是许光。
登州都在望眼欲穿。
日夜都在辕门外面打转转的焦润眼见一匹快马如飞而来,瞬息之间就掠进军营去了,定睛瞧瞧正是不系,连忙追赶着喊,“王爷回来了!王爷回来了!”
两侧站哨的兵闻言对望一下,咋舌地道,“老天爷,跑了一趟京城,只用九日?”
不系险些直接冲进弓捷远的屋子,被郭全一把搂住了它的脖子。
谷梁初跌下马背就往内跑,刚进门口就被蹿过来的养伯狠狠挡住,上下其手地搜走了药丸,“再难求的东西也得我先验验!信不过你那个破皇宫呢!”
谷梁初的双眼早就直了,死死盯着红纸裁出来一样的弓捷远,连摸带爬地滚到床前,“挽儿……”
过了九天,弓捷远越发虚弱,看见谷梁初回来只有眼睛莹亮莹亮,却撑不起半靠在锦被上的身体。
但他仍旧笑了,“你可真快!”
谷梁初定定地瞧着那张因为极度消瘦而至容颜大变的脸,哽咽难言地道,“孤只嫌慢……”说着始终都逼自己不睡的人终于支撑不住,缓缓软倒在弓捷远的床铺边上。
柳犹杨过来扶他。
“放在我床上吧!”弓捷远声音极轻地说,“我瞅着他。”
柳犹杨闻言想要问问养伯,那人却已没在屋了,随后追到门里来的梁健跟着砰地一声倒在地上。
好似是在一个有穹无星的暗夜里面走了良久良久,爬荒原渡阔海,四野寂寂,孤立无援。
终于走到一个有灯光的地方,谷梁初醒转了来。
睁眼就看见弓捷远瞧着自己微笑,谷梁初猛地坐起来,头却不禁闪般咣当了下。
“没事儿!”柳犹杨在旁边道,“久不安眠,一下又睡太多,自然要不舒坦,缓缓就好。”
“睡太多……”谷梁初哑声说。
弓秩忙递过茶,“王爷睡两天了,还不肯醒。是养伯怕饿坏您,特地用过了针!”
他解释得挺好听。
养伯的原话是,“柳犹杨,外面那些锦衣卫说了,你这大娃儿一路只喝水酒,粒米未进。再这么傻睡下去肠子要长死了!”
所以他一醒来,弓石赶紧就去端粥。
这时也别指望梁健来伺候了,他也傻睡着呢!
谷矫在院子里拽住弓石,急切地问,“王爷怎么样啊?”
这位近随实在郁闷,打小儿贴身伺候的人竟然混得进不去屋,只能问这嘴上没秤砣的臭小子了。
偏偏这臭小子还要装相,哼了一声就走,根本就不回答。
还是郭全好心,过来笑说,“已经醒了,有养伯在,谷卫长莫要心焦。”
谷矫不信这话,心说养伯确实厉害,轮不轮得着给我主子用啊?
“睡两天了?”谷梁初稍能说话就又着急,“捷远……养伯……”
“别叫魂了!”养伯没好气道,“把我累死得了。那劳什子的破药可难验了,你养伯我足足忙了一天一夜,今儿早上才敢给你心尖儿喂下。光喂下去还没完事,得看着你师父给他输内力进去运化,就跟熬药一样,火候不够不行,多点儿也不行。午后刚睡这么一阵,又得巴巴地来管你,什么命啊?”
第259章 分粥食精神得复
谷梁初无心听他啰嗦,只管攥着弓捷远的手看,“都已服下去了?你觉得怎么样啊?这身上怎么还是红红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