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景莫急,”柳犹杨说,“捷远体内的毒已经去了六成,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剩下的得慢慢来。”
“六成?”谷梁初不喜反忧,“只六成吗?这药只有一丸……”
“哎哟哟,”养伯越发阴阳怪气,“六成还不满足?当你这小心肝儿是装毒药的瓷瓶子呢?解药放进去晃荡晃荡就全清了?好不能闹。他是个肉人儿!肉人儿!真要那么霸道,毒是解了,他也没了。”
“可……”谷梁初仍旧道。
“可什么可?” 养伯抢白他说,“我的一天一宿是白忙活的?那么没本事还抢你的药丸作甚?直接给他吃不完了?这劳什子委实是好东西,咱不会开方子还不会扒方子了?后面自然会再弄给他吃的。不过有一味药实在难寻,指望不上你的下属们,所以都赶紧歇息过来放我出去找哈!这小宝贝儿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彻底好转还得靠运气呢!”
谷梁初虽在听他讲话,眼睛一直没有转离弓捷远的面颊,这时终于心神安定,也终于意识到光痴没用,赶紧望向床边诸人,先问柳犹杨说,“师父还好?”
养伯嗨了一声,“总算记起师父来了!”
柳犹杨轻笑,伸手接过弓石端进来的清粥,送到谷梁初的嘴边,“我总比你好些。慢慢吃东西,慢慢歇。后面捷远还要交给你照管。”
虽然说只去了六成内毒,弓捷远却觉得自己身上很是舒畅起来。
须臾围着他们的人都散去了,看着谷梁初一口一口吃粥,弓捷远也有点儿饿,凑到他的手上讨食。
谷梁初小心捧着那碗,眼睛盯着米汤缓缓溜进弓捷远的唇间,眼睛竟然有些湿了,“你能自己喝了。”
弓捷远不好意思,“你傻了吗?走之前我也能喝。”
那一样么?
那是汤匙送到嘴里舌头牙齿颤抖半天的喝,那是不管什么东西都会顺着口角淌下去许多的喝,现在捷远自己能嘬起唇,奶白米汤一点儿都没浪费。
没有任何情景能比这个样子更动人了。
他瘦弱得像个人影儿,可是终归不再似张红纸模样,非但眼中亮了光芒,脸上也有了生气。
“捷远,”谷梁初轻声地说,“孤想亲一亲你!”
弓捷远马上摇摇头,“喝粥呢!你也喝,登州供得起粥,不必省着这口。咱俩只管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好好当上几天懒虫。不过等我攒点儿力气出来真的要洗澡了。谷梁初,弓挽现在什么味儿了啦?还能亲吗?”
“能亲!”谷梁初抿口粥说,“你是药味儿的,毒味儿的,骇人,但也诱人!”
“放屁!”弓捷远轻轻推他一把,“药味儿也就罢了,还毒味儿的。这毒什么味儿啊?是不是煤炭冒烟或者草木灰没有烧完那种?或者就是刚炸开的火弹啊?我跟你说这一大段我每喘口气都觉得自己是那味儿的,以后这些东西都拿远远的去,不要让我看见。”
谷梁初笑吟吟地瞅他,因为实在太饿,也因为着急健壮起来,笑着瞅人的样子像瞅一个稀世宝贝,却也没有忘记喝粥。
弓捷远又凑到他的碗边上去喝,喝了一口问他,“你只傻笑什么?这毒要是去了十成,我一下子好了,你还乐傻了呢!”
“傻了不怕!”谷梁初说,“只要能听你这么横横地讲话!”
弓捷远被他说怔住了,片刻之后才会叹气,“你真傻了,放着乖乖柔柔没劲儿跟你对口的弓捷远不要,非要一个说话横的?”
谷梁初不语,只笑。
弓捷远轻轻靠进他的怀里,“当初你揣着赚我的心思跑去将府,大剌剌地坐在厅堂上面,看着人五人六,其实非常讨厌,自己可知道吗?”
谷梁初担心粥洒,紧着喝了两口才说,“孤只知你特别讨人喜欢,怎么紧张也不服气。捷远,你是永远不服气的,也赖这样,才能撑着……”说着他又难过,实在太后怕了。
弓捷远悠悠叹了口气,“哪有那么能耐?这次我就惧了,以为肯定没有办法。”
两个人都沉默下去,想起这些日子的绝望和无助,忍不住都心生寒意。
片刻之后,弓捷远先笑着说,“过去了还想什么?白白耽误工夫。”
两人将剩下的粥分吃干净,谷梁初才又说道,“此番多亏锦弟,也不负你一见他面就引其为知己。大恩不靠言谢,将来怎么相互扶持还是将来的事,为今且要好好将养。”
弓捷远点头答应,“我若死了什么都是虚的,你们也要万事无心,如今能好还急什么?自然要调养的。”
谷梁初伸手拂拂他的鬓发,无限爱怜地说,“孤往登州奔时想起此番折腾竟把捷远的生辰错过去了,好不可惜。”
弓捷远听他竟然还有情绪记挂这事,忍不住就抚慰,“错过一次怕什么呢?以后年年都有。”
谷梁初点了点头,“年年都有,年年吉乐!”
朱延探头探脑地走近弓捷远的卧房,一眼望见谷矫等在外面,立刻赔笑,“卫长有事要报?”
谷矫与他熟了,加上因为弓捷远好转的消息心里高兴,态度很是亲热,“来报那个宋设的事,王爷还不得空。”
朱延闻听房里有些动静,暗想这个王爷多少有些昏聩,难为总兵把他当个人物看待,却是只有尊贵没正事吗?这都什么时辰了,忙什么呢还不得空?
谷梁初在给弓捷远洗头发。
依着弓捷远的想法要泡浴桶,可他背上的伤还没彻底愈合,十天八天之内谷梁初绝不让他沾水。
弓捷远已经有力气耍脾气了,谷梁初就哄他说,“咱们先洗洗头。”
为了求药,不得已地将人交给伺候和侍卫们,一旦回来,谷梁初又开始信不着任何一个,嫌弓秩心粗嫌弓石毛燥,看在都很真心实意尽心尽力的份上没有斥责罢了。
只能自己受累。
他也不觉得累。
“捷远头发真好,”一边揉着皂粉,谷梁初一边啧啧地夸,“这场折腾,人憔悴成什么样子它都没太枯焦,还很黑亮。”
“还很会臭!”弓捷远非得煞煞风景不可,“伤口难闻也就算了,它也跟着凑趣!”
“那得怪你从前总要得意洋洋 ” 谷梁初笑,“跟孤吹嘘什么打起仗来累月不洗。这也才差不多。”
“差多了呢! ” 弓捷远哼,“我那时候累月不洗,身边的人也都不洗,大家一路臭不可闻,谁嫌弃谁?如今你们都好好的,唯我一个,怎么舒坦?”
谷梁初被他提醒到了,“你这么说,孤还真得沐个浴了,等下臭着禀事的人总是不好。四线军兵若起谣言,说朔王爷是个烂膀子的家伙可不太美。”
弓捷远听了哈哈地笑起来,人在床上晃荡,顺到床边浴桶里的长发荡得如同一片漆黑的缎,水光盈盈,生气十足。
“那个宋设实非善类。” 谷矫和朱延一起坐进满是上等皂粉香气的屋子,近卫先禀报说,“属下没有留情,好打了顿。这坏东西不是什么有骨气的,招供,但是供得乱七八糟,东说一嘴西说一口,烦人得紧。还是借了养伯大光,也用了药,才能知道他也并非大祁的种,是那没好心的倭鬼子特意送给一户缺儿子的渔民家里的私生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怜渔民家里养了这狼崽子十几年,到底也没把他养熟,偷偷地跟族人来往不算,后来还把养父一家都毒死了。”
谷梁初一边听他说话一边认认真真地给弓捷远剥南瓜子,听到这里皱了皱眉,“该杀!”
“他也不是一下害的,”谷矫又道,“仗着那些族人支援,闹得神不知鬼不觉,还似身世凄苦一般。后来能进盐司,都以为是穷人家的孩子本事运气两样占全,其实都靠本族给他提供资金四下打点,元宝堆出来的。”
谷梁初闻言更怒,对朱延说,“还道朝廷吏治严苛。”
朱延瞄着他面前的瓜子碟,一面努力赔笑一面暗想这个王爷手够巧的,这么一会儿已经剥出许多来了。
谷梁初眼观六路,把瓜子碟往朱延面前推推,“将军尝尝。”
朱延吓了一跳,忙推辞道,“不用不用。”
“尝尝。” 谷梁初仍让,“养伯说这东西宁脾安胃缓解毒质,对身子好。”
朱延这才知道王爷为何不厌其烦地剥,奉承地说,“卑职健牛似的,尝都浪费。参将该多用些,卑职来帮王爷剥吧!”
谷梁初立刻就把碟子拽回去了,“不劳烦。”
之后谷矫又说了说宋设怎么接连娶了阴明妻妾,怎么刻意结交地方官员以图刺探军政民情,朱延也禀报了韩峻已与叛军遭遇,还在彼此试探阶段,两下都没太大损伤。
谷梁初认真听过,对二人说,“孤知道了。后面诸事都会亲自抓起来管,时时会问。”
第260章 再得供又使病身
二人就出房来,走了一小段路,谷矫忍不住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家小主子何等精细的人儿?他要吃瓜子么,王爷剥剥也就是了,将军倒想效劳?”
朱延被他问了个大红脸,“是我孟浪,想得少了。”
谷矫闻言就再说道,“我是看你实在,好心提醒。若是只有我家小主子在这里就职,你把他当参将当同僚,言语之间高些低些都没有事。小主子外面瞧着刻薄了些,心却很软,不会特地难为谁的,顶多言辞激烈而已,王爷来了就不一样,他把小主子看得比自己尊贵了几千几万不止,在他面前,做错一点儿事情未必要紧,怠慢了我们小主子可有的瞧。”
朱延不由吃惊,“我哪里敢?只是性粗,恐失谨慎,卫长多多提点我些。”
谷矫越发看了看他,“性粗?你又怎么伺候韩将军的?”
朱延被问住了,“卫长什么意思?”
谷矫一叹,“我够不机灵了,总不如梁健会伺候,你更钝些。不怪南下平叛这等好建军功的机会,韩总兵却把你留在营中伺候王爷。还是放聪明些,回头别人都得奖赏,唯你削职受罚的可不好看。”
朱延见他说完更快步走,连忙追着,“卫长好生点拨点拨!朱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啊!”
梁健已将这场官司听在耳里,有些无奈地笑,暗说谷矫也变坏了,活活地把主子编排成了昏君。
郭全走过来问,“卫长何事高兴?”
梁健便答,“小主子见好,自然高兴。师兄这是有事?”
郭全点头,“养伯要去寻药,来报一报。”
梁健闻言脸色立刻严肃起来,“这么快吗?小主子刚好一点儿养伯就走,咱们心里如何托底?”
郭全只说,“怕是不得不走。”
最没底的人当然是谷梁初,知道以后立刻不同意道,“捷远才好些个,万一再有什么波折又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您老还是慢些,咱们从长计议。”
养伯不乐意道,“我都成你下属了吗?行动要归你管?”
“当然不是……”谷梁初待要解释。
柳犹杨示意他别急躁,“捷远的毒十去其六,剩下四成暂时不要性命,也得早做打算。虽说只有一味草药难找,大祁广阔,还是要给养伯时间,早去才好早寻得它!”
谷梁初自然就道,“虽如此说,养伯不在身边徒儿心里还是发虚。是什么药?多派些人一起寻找或会快些。”
养伯摇头,“是味藏药,本已够难见了,还得现采现制成膏才能拿回来做药,别人指望不上。如若恁般好得,你爹的老婆到底贵为皇后,至于把那药丸捂许多年?也赖她能留住东西,若早些年拿出,我的道行不够,也难拆出方子。老神仙当真没有了吗?实在遗憾。”
谷梁初闻言不由看看安安静静的弓捷远,仍旧迟疑。
“他没大反复了!”养伯又说,“只是太过虚弱,你们看着调理就好,我在用处不大。一些安神滋补的药都留下了,给那小女鬼子用的也很足够,且莫担忧。”
柳犹杨也对弓捷远道,“不怕。没解药时咱们也挺住了,何况现已去了一大半呢?再有仙丹也得靠你自己将养起来血肉。世间邪祟不只有毒,总要自己强健才成。”
弓捷远点了点头,“是这话。如此劳烦养伯已够难为人了,谷梁初,你莫阻三阻四。”
养伯忙着要走,却又凑到谷梁初的耳边嘀咕了句。
弓捷远凝神聆听,却闻养伯又在为老不尊——“有毒是有毒的,别的不用耽误。等他皮肉全好起来有了力气,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弓捷远立刻把面别向床内。
好在他虽暂无性命之忧,脸色总比常人红着,倒也没太惹人注意。
谷梁初此时没有时间瞧他神情,也没精力寻思别的,只是追着往外走的养伯,不住询问,“既然还得清毒,下一次当在什么时候进行?那药难寻,早些晚些可有妨碍?”
养伯正经了些,“久病难见真情,你竟全心全意,是良人了。清毒自然越早越好,到两个月还寻不到,我会赶着回来给他施针换血。若总拖延,死概不会死的,只也难免如你那个孩儿,伤了根本,总是积弱,耽误寿数。”
谷梁初闻言面色又变,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养伯唉声叹气,“这又巴不得我立刻走了,只是寻药回来却往哪里寻找你们?时间金贵,莫要白白费在路上。”
谷梁初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有私驿用的,连忙喊来郭全,将怎么联络怎么传讯好好告诉给了养伯。
弓捷远虽然说过只要吃睡,等到屋里没有旁人却对柳犹杨道,“师父,我能动了,要去审审那个九鬼小樱。”
“捷远,”柳犹杨劝,“你刚用药,还是再养一养,不差几天。”
弓捷远轻轻摇头,“自我受伤到今都近月了,难保那些坏货又变别的阴招出来。没力气时也就算了,如今已经清明得很,只白待着要生焦急。”
柳犹杨闻言想了一阵,终于叹了口气,“罢了!拼着曦景去心疼吧!”
九鬼小樱用多了索供的药,脑筋清楚神志糊涂,很是分裂起来,这几日里也不耽误吃饭,倒是很有气色,看见步车上的弓捷远时竟还笑人,“你再怎么厉害,还不是副惨状?”
“你做人家奴仆,”弓捷远不以为意地反击道,“身体性命都是他们手里的本钱,死活也没有谁当真在意,从来不由自主,却不惨吗?”
“我为大名而生,自然也为大名而死,”九鬼小樱笑得好像坟地幽魂,“这是极致荣光,什么豁不出去?身体性命都是低贱东西,有何舍不得的?”
“确实低贱!”弓捷远认可这话,“那你都为大名立了什么功劳?就只炸死一个薛知府吗?”
“我们不谋独功,只要能做成事。”九鬼小樱非常不屑地说。
能把人给训成这样,那个什么大名果然了得,弓捷远不敢怠慢,又问,“都做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怎么我没察觉?”
九鬼小樱立刻得意起来,“自然是笨!我们已经摸清了胶东所有海卫的具体布防安排,怎么分派兵力怎么轮换交接,有多少炮有多少箭,粮仓在哪儿兵库在哪儿点滴未漏,只消圣船来过来时候里应外合,必然数卫齐破救无可救。
弓捷远但见九鬼小樱就像已胜利般,眼内全是灼灼之光,不由看看跟进来的谷梁初,“就算如此,你们毕竟孤军深入兵力有限,打得下城守不住城又有什么大用处呢?大祁国土广袤兵力充沛,怎么可能坐视尔等侵占城池不管?田地相接旷野相连,总归还要夺回去的,你和你的大名不是白忙?”
“白忙?”九鬼小樱咯咯咯地恶笑,“炸倒你的乌血之焚实在费事了些,大名还有别的手段,只要占了你们城池,另外一种叫做癫痴的毒就能大批运送过来,到时你们的人全都变成我们的人,子传父,父传子,一城染一城的,看看怎么打得过来。”
弓捷远长眉急跳,“那毒如此厉害,何必非等占据城池再运?你们这干阴明之人不带来呢?”
九鬼小樱虽被养伯的药镇压住了理智,仍旧叹气,“可惜那毒要靠人传给人,中了以后寿命不久,我们若带毒源,大名辛苦养的阴明死士难以为继。若能如同寻常流毒,放在水沟暗渠之中就起效用,自然早得手了。”
弓捷远听得指骨咔咔作响,又憎这些蛆鬼居心叵测又叹苍天到底护佑众生,没叫生灵涂炭变成现实。
谷梁初还算镇定,在旁问道,“之前屡有海军或者渔村起瘟,严重些的连舍几十人家都无幸存,可是你们动的手脚?”
九鬼小樱又咯咯笑,“都是我们凫水运过来的。只惜寻常瘟毒起效迅速,总不持久,传上一阵就没用了,否则就凭大名养的那些仙人,还用打你们吗?”
谷梁初克制着伸手掐死这个女人的冲动,“既然如此,最近怎么没再做了?是怕露行迹吗?”
九鬼小樱摇了摇头,“这几个月你们防得实在太严密了,我们难过来人。那些事情不顶大用,好不容易过来,自然琢磨更紧要的。”
弓捷远听得后怕,问柳犹杨,“师父一直在审,怎么不早告诉这些?是怕耽误我养病吗?”
柳犹杨叹,“我到底是江湖脑筋,思事与你不同,每只问她怎么过来怎么回去,如何联络这里的人。曦景去后我又心焦,总无情绪,并没问出这些。”
谷梁初怕他自责,连忙宽慰,“师兄也说这个女子用药以后神思错乱,要答什么且随心情,全靠她当时是怎么想的,也不能怪师父。”
弓捷远思索着道,“除了青登二卫,别的地方并不当真水泼不进,尤其辽东那边刚经北元压境,海卫兵力未必实在,绝对不能让那些个倭船靠岸。师父既已问出他们的联络之法,谷梁初,你迅速召附近几卫指挥使来,咱们详细制个出击之策,得把黑心家伙炸在远海。”
“捷远,”谷梁初立刻说,“你需歇着,这些事情就交给孤。”
“不。”弓捷远坚持道,“这是咱们的事。我,你,师父师兄,甚至弓秩弓石,谁都不能置身事外。”
柳犹杨很赞赏地看着自己爱徒,感叹地说,“捷远是个好男儿家。人家要咱亡族灭种,谁能偷清闲呢?曦景速去安排,我替你管捷远。”
谷梁初深知再劝不得,离开监牢去传命令。
弓捷远再次看向不说话时眼发直的九鬼小樱,“那种癫痴之毒,既是人传给人,你们不怕沾染上吗?”
“癫痴一直养在海船上面,”九鬼小樱又现恶笑,“都用铁笼关着,仙人和他的弟子们始终守着那船看着,从不靠岸,不会沾染我们。只是毒源也不好得,总靠重罪之人接续,花费多少力气养呢?只要可以散在你们这里就再不必费心神了!”
弓捷远闻言冷冷地笑,“这是助我一劳永逸。癫痴自然能看出来,仙人却长什么样子?”
“仙人没有样子,”九鬼小樱嗤嗤地道,“从头到脚罩着大长袍子。”
弓捷远看看柳犹杨说,“看来这种癫痴之毒果然极易染人。”
“捷远,”柳犹杨心里恨憎翻腾,仍旧劝说,“你先回去安睡一刻,养足精神等到几个指挥使过来好说话。后面细节我再审审。这个九鬼小樱也不能问太久,大概因为药的缘故,前面有过说太多了晕过去的时候。”
挺了这大一阵,弓捷远也确实倦,“那就劳烦师父。我歇着时只消弓石陪着就可,这么大的威胁等在外面万不能够轻敌,还得大家受累上心。”
柳犹杨将他推回房去,嘱咐弓石仔细看着,“捷远放心。大祁的事谁无责任?你且好好休息,快些强健起来,才能多忙。我这就去看看曦景,听他怎么安排全儿这边,以备有帮手处。”
弓捷远颔首目送师父出房,身体虽然十分无力,却也安歇不下,瞪着眼睛琢磨一会儿,又把谷梁初给望回来了,“师父说你回来躺着,孤不放心,果然没有好好地睡。”
“什么时候了你还不懂取舍?”弓捷远数落他道,“我没事了,赶紧管正经的。”
“师父又去审那九鬼小樱,”谷梁初哄着他说,“孤已传出命令,指挥使们总得明早能到齐整。这里到底是你地方,孤不熟悉细务,伺候捷远才是当务之急。赶快歇好了,等他们来,如何定策如何调度还靠你拿主意。”
弓捷远想了想道,“那也不能一味傻睡,你既陪着,最多两个时辰要将我叫起来,定策之前还有许多关窍得弄清楚。”
谷梁初点头答应,“好。你放心睡。”
弓捷远闭上了眼又睁开道,“你若食言,后面我就不用你了。”
谷梁初伸手揉揉他的脸蛋,轻声说道,“孤不敢的。”
魏虎和威海卫指挥使戚志赶到登州兵营时弓捷远已将九鬼小樱和宋设的供词看了几遍。
他不断睡,也不断醒,两样都没办法自主,只有脸庞上的决然之气丝毫不受影响。
戚志还是初次见他,因为弓捷远重伤大病,倒没太为他的容貌吃惊,只寻思道,“不怪是咱少将军呢!伤成这样还能两眼如星。”
弓捷远珍惜自己力气,没有半点儿废话,“如今海上什么情形,魏指挥使和戚指挥使若有不清楚处等下仔细问问焦润,我只说扼要的。这里审得倭人与他们派过来的细作彼此联络之法,不能再容嚣张。二位回去作速安排,今日调停一日,明夜三更,登州海船准时出港,你们两卫各出六艘,向远海里包抄,待见天起焰光便向敌船聚拢,届时我会飞箭传讯,告诉二位如何出击如何迂回,你们只要保证船坚炮利就成。”
两个卫指挥使听他说得明白,痛快应诺,由焦润引到旁室再说细节。
这里谷梁初已然不同意道,“捷远还要亲去指挥?需怎么做说与师父与孤,还怕指挥使们不听调令?你才逃出命来,弱得不如寻常老幼,况且那毕竟是海上交战,脚不能稳,两下还用火药,时时刻刻危险,若是颠着摔着甚至再炸到了如何是好?养伯又不在这里,怎么能够当寻常呢?”
弓捷远将头歪在步车里面靠着,勉力争辩,“莫要急躁。此事关乎国家安危,更关华夏运数,最是不寻常的。师父和你得去,我也得去——到底能够围到何样敌船,能不能顺利剿灭九鬼小樱说的那些癫痴,谁有底的?需怎么做得看具体情形,我没有用,到底在这儿待了好几个月,自得跟着一起。”
“不是你没有用,”柳犹杨也劝说道,“而是海船委实不够稳当,两面遭遇必要起炮,那般震荡实非病患当承受的。我和曦景等人毕竟轻功武功俱在……”
弓捷远伸手攥住柳犹杨的阔掌,甚为认真地说,“轻功武功俱在,那也是远海了,捷远能把你们送到袤渊之上自己安养着吗?守境御敌难道不是徒弟的本分?师父,此番只有战船能依,并无城池之固,咱们都是头遭经历,各中凶险,一起迎么!如若你们有事,我还能好起来?”
柳犹杨闻言只好看向谷梁初。
谷梁初垂下眼睛,挣扎半晌方才无奈地道,“谁能说得住他?咱们师徒都在一处也好,省得彼此悬念。”
室内安静须臾。
弓捷远又说,“待得咱们出发之后再让谷矫告诉朱将军与他合力护好世子。此番要蹈万里波涛,并不敢说万无一失,咱们若有差池,着其立刻互送世子回京,上奏朝廷换宋大人过来接管胶东海防。危急之际,万不可做他选。”
梁健听他说得严重,赶紧就道,“小主子莫吓唬我。既然凶险,非但您不能去,王爷也不应当亲去。区区东倭,咱们一次就下这么重的筹码也太舍得了些。”
弓捷远薄薄地笑,“你这话倒好玩,怎么有凶险了就只儿郎卖命,将官反躲着吗?我不是那样的人,你家王爷也并不是。咱们能活时候自然想尽办法去活,珍惜有用之身以全上苍好生之德。该舍命的时候也该舍得出去,否则还领什么军啊?躲在燕京不要出来。”
梁健被他斥了个哑,半晌儿才讷讷道,“属下知您英勇,不过觉得犯不着都抵上去,先让我们掠掠阵么!”
弓捷远摇了摇头,“倭人不是北元兵马,他们虽然疆土更小,心肠反而更歹毒些。将那许多癫痴毒源养在咱们外海,一旦得着机会纵入大祁就是趁风之火,不是一城一池之失,会成大祸患的,绝对不能给其这个机会。”
始终守在旁边的李愿儒忍不住骂,“小矮子们实在恶心透了。”
弓捷远转头望望窗外的天,“不只原野上的豺狼可怕,这水里的恶鱼也咬人啊!”
午后谷梁初推着弓捷远去见世子,后者初次见着逐影,很是兴奋,非要看看谷梁瞻骑马。
小少年家乐得不成,只管围住弓捷远的步车,“千盼万盼可算把你盼好了呢!不然我有什么心思骑马?”
谷矫已经知道王爷要和弓捷远一起出海的事,因为身负护卫世子的重责无法追随,心里又是不甘又是担忧,始终望着演武场上快乐驰马的世子叹气。
“不是十分危险,”谷梁初反而安慰他说,“因在远海,所处特殊,又不当真熟敌,所以郑重了些。遭遇即战,也不拖延,很快就见分晓。你素不会掩饰情绪,莫太沉重,累得瞻儿忧虑。他年纪小,来了登州就跟咱们难受,已够可怜。”
谷矫就再心粗也能明白所谓“遭遇即战”更是没准的事,不由问他,“王爷那般爱惜小主子,他中毒时恨不能够身代,这还没好就去海战,心里倒能平静了吗?”
谷梁初浅浅地笑,“既劝不住,生死一处就是。此前就是不能身代,眼睁睁地瞅着,太艰难些。此番孤与捷远时刻并肩,又不一样。”
谷矫惊怔难言,呆了须臾方才叹口气说,“所以梁健要比属下心安定些,总是能够跟在王爷身边死生一处,只做该做的事,别的都不想了。”
“各司其职。”谷梁初道,“孤若无你,却把瞻儿托付给谁?”
谷矫不能抗拒这份托付,可也实在艳羡别人,梁健郭全,弓石弓秩和二十三卫都能跟去杀敌,唯有自己被留下了,这份职责便再重要,他仍遗憾,更生悬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