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挽!”谷梁初背对着人,也瞧不见什么表情,只能听他逆着风声说道,“让这驹儿和你一起住进府来,孤王日日与它安排上等食料,三不五时便能出来奔跑,总归好过你家马厩!”
弓捷远毫无感谢之意,静了一会儿才道,“良驹志在千里,不系并非贪吃之马,王府比我家里只是强在可与旧主相聚。它这样的灵物,只有真正的旷野才适合它。”
谷梁初听得清楚,却未再说。
自由可贵,可若一直野生野长,怎得人的眷恋?被伯乐成就的千里驹,岂非强过终生虚度?
如同美人,便该有人欣赏,倘若自生自灭于荒僻之地,不可惜吗?
马儿也起了驰兴,驾驭之人不勒止,它便跑了一个痛快,直过大半个时辰方才缓了速度。
谷梁初挡在弓捷远前面,身体早被凛风灌透,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反而快意地大笑了几声。
弓捷远又有一些诧异。
相处虽短,他也感觉出来,这人平素实不怎么爱笑,少有事情可以令得他真正高兴,反是气了怒了之时唇角纹路更分明些。那双眼睛也总含着凉气冰气,让人不寒而栗。
这般爽朗大笑当真难得。
他爱不系。
但又怎样?
哪有男人不爱马的?
没有硬抢就算自重身份了吧?
“王爷下来歇歇气儿,用些午膳吧!”庄头不敢随便靠近,梁健跑过来道:“毕竟大雪天气,跑马太久小心冻坏了身子。”
弓捷远闻言便促不系回去。
到了地方,谷梁初偏腿跳下,回手拍拍不系脸颊,“真是好……”
未防不系突然烦躁,扯着脖子使劲儿一挣缰绳,高声嘶鸣起来。
自是抗议谷梁初这种碰触。
谷梁初怔了一下又笑起来,“这般烈性,还真像它主子。”
弓捷远沉面下马,伸手摸摸不系以示安抚,而后不悦地道:“当它小猫小兔,随便捏着脸玩?只喊几声是好的了!王爷以后可需谨慎,倘若给它踢上一脚,皇上倒要迁怒,说不定会要杀马泄愤,哪里能讲理去?”
谷矫不由出声维护,“司尉如何教训王爷?再好的马伤了皇嗣,便是杀了也不足惜!”
弓捷远听了登时满腔怒火,神情颇为不善地道:“有杀马日,弓挽也就不必在了。”说毕再次翻身上马,双腿一夹扯缰就走。
梁健立刻唤他,“司尉哪里去啊?午膳都备好了。”
弓捷远头也不回地抛来一句,“几位自去用饭,不必等我。”
谷梁初望他半晌,然后回眸看看谷矫,淡淡说道,“今后身边若无要紧之人,便容他些。这就恼了,饭也不吃,和他的宝贝马儿远远冻着去了,回头再病起来,还是你们兄弟麻烦。”
谷矫微微燥道:“便是王爷仁厚。换了谷矫,早就把他打老实了。”
谷梁初摇了摇头,“这人打不老实。手若黑了便损坏了,孤不做那鸡飞蛋打之事。”
梁健闻言把眼示意谷矫,要他别再多话。
谷矫硬硬吞了不满,眼见谷梁初只是不动,似是没了用膳的兴致,只好从善如流地道:“王爷且先进去室内暖着,既是谷矫惹出的事儿,谷矫自己等在这里补救,只等司尉歇马便去好言商量,总能教他消气用饭。”
谷梁初闻言拍拍他肩,自和梁健走到庄头身边,由他引着去膳厅了。
弓捷远也不舍得一味催马,只离几人远了便慢下去,伏身趴在马背上面感受不系身上冒出来的热气。
“怎么办啊不系?”他低声说,“我走不脱,你也跟着受苦。我是应了父亲,不得不忍耐的,连累了你也是没法子。你又不是野马,可以纵入山林寻自在去。谷梁初让你也去他的王府,你可愿意?”
不系自然没法说话,但亦低低哼鸣两下,似乎在回答也似在安慰。
“我们生死都在一块儿。”弓捷远又轻声说,“有我在,谁也不能伤你。我若不在了,你也别恋这个尘世……没有几个好人。”
不系又似懂了,短促地打了个鼻,答应了般。
弓捷远念叨念叨,心里舒服了些,闭上眼睛贴着马儿,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走到身边。
弓捷远支开眼缝儿一看,却是谷矫。
“刚才冲撞司尉,”谷矫看着他说,“瞧在我是粗人,司尉莫要记在心里。”
弓捷远冷淡地道:“可是你家王爷难为你了?何必如此委屈?要做什么直说便是。”
“只请司尉歇息用膳。”谷矫答道,“回头司尉的神驹去了王府,谷矫保准给它寻个最最宽敞干净的棚子单独住着,天天好食好水好语气,再不带数落呵斥的。我是粗鲁一些,但不说谎,司尉相信则个。”
杀人不过头点地,弓捷远见他这样,不好再不给脸,只得转了马头,嘴里兀自有些不甘地道,“如此做低。为了那个王爷,你倒什么都舍得干!”
谷矫没再恼怒,只伸手道:“谷矫愿为司尉牵马。”
弓捷远瞅一瞅他,凌空抛过马缰。
谷矫接着缰绳,引领不系往回行走,边走边道:“谷矫身为王爷亲随,自是什么都该为他做的。”
弓捷远不忍斥他奴性,只是皱眉不语。
“司尉有所不知,”谷矫又慢慢道,“我和梁健虽比王爷大了数月,却是贱命天养,险些不能长大成人。”
弓捷远闻他似有详谈之意,微微惊讶,沉默着听。
“谷矫梁健乃是同父所出,本为边匪之子。”谷矫接着说道,“生我们的人名唤郑达,他是汉兵掳了蒙女所育,因其血脉不为两族容纳,野狼野狗一样长到十几岁,凭着天生骁勇自建了一只匪兵,端的野蛮彪悍,遇汉劫汉逢蒙掠蒙,见人只问金银粮草不问来处族群,刀下也从来孺弱不留。谷矫和梁健乃是他抢回去的一对金女所生。这两位金女不知是姐妹还是主从,不知是在家里还是出门在外,总之给这匪头胡乱劫来暖床做饭,彼此也不通个言语。之后竟而同时有孕,谷矫先落地一个时辰,梁健便即出生。”
弓捷远听到这里越发震惊,心说怪道这两个人都很强壮勇健,原来体内聚了汉元女真三种血统。
“母亲们生了我们两个也不金贵,很快便给匪头弃了,任凭其他大匪小匪肆意侮辱,她们不堪折磨陆续病死,我和梁健也不记得她们什么模样,还是听那些个混账的酒言酒语才能知道身世。”谷矫的声音里面无悲无喜,像在说别人般,“胡乱长到八岁,赶上官兵清野,匪头亡在北王箭下,眼看着两个衣不蔽体的浑蛮小子满身是血还在殊死搏杀,时年也才八岁,还是初次上战场的王爷便拿马鞭指指我们,对北王说,‘父王,我要那两个小子。’从此我和梁健才做了人,吃熟的穿整的,终日和王爷站在一起,受着旁人恭敬。”
弓捷远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谷矫在说,谷梁初对他们恩同再造,值得舍命相报。
很久之后,弓捷远又陆续地从谷梁初的口中知道了他收谷矫梁健时的情况——刚过而立之年的谷梁立听了儿子的要求立刻哈哈大笑,“好,那就饶了这俩野孩子的命,看我初儿可能驯化得了蛮狼。”
蛮狼虽蛮,其实也很好驯,谷梁初不打不骂,只是熬着俩小崽子,只要自己不出现他们便得忍着饿渴。
没过半个月两个爹不疼妈也没办法爱的半大小子就归顺了这个过三两天就带着酒肉甘霖来和他们一起吃喝的小王子,跟他学汉话任他改名字,按他的要求穿衣服束头发,后来还跟他一起读书识字出阵带兵。
给吃给住和不杀之恩未必能令身有野性的灵魂真正顺服,未两年又有元兵犯境,年幼的谷矫被其毒箭所伤,几欲送命,谷梁初数日不眠,亲在军帐之中看人为他针药。谷矫长那么大从未被人如此重视,此后兄弟俩个真正归心,明着尊奉谷梁初皇子亲王天之贵胄,其实早便把他看成了同吃同睡的异姓手足。
等到三人一起满了二十岁,已经在宗人府的主持下行过冠礼的谷梁初又特意找了个饱学儒官偷着和谷矫梁健一起再行了一遍,并于礼成之际亲自写了几个大字——与君世世为兄弟,挂在了书房墙上。谷梁初文武全才,平素却也不爱写字。谷矫梁健看了那几个字当时也没什么反应,心里却一起想:这人永是我等跪拜之兄。所谓收买人心,概不过此。
只不过谷梁初并不全是虚情假意,做了王爷之后他是深沉如潭,总也还是由个小孩儿长过来的,没有娘亲兄弟,父亲高远难触喜怒无常,他要人对他好,也需要去对人好,身为王子皇嗣反而不能随便,谷矫梁健不问是非对错的忠诚给了他施与和付出的机会。没法赏城池送功名,谷梁初就给这兄弟二人彻底的信任信赖,互不猜疑。
反而成全了三人之情。
名利从来不能换人真心,只有情谊可以。
谷矫梁健日日伺候时时侍奉,十几年过来竟将谷梁初视为此生意义,满心满意就只有他,甚至不想娶妻生子不想升官发财。
弓捷远并不觉得感动,他认为愚蠢不堪。
根本就不平等。
刘备摔孩子,做个礼贤下士的样子就要人来卖命,好在还是给官职树声望的。
谷梁初可倒好,骗了两个傻子给当奴仆,无衔无品,白赚真心实意。
自己都是孩子爹了,却还只把两大男人拘在身边干活,日夜不歇,他们是真的不想娶妻生子有个家吗?
就算是真的,当主子的也不想他们有?
连不系,弓捷远都想给它找个老婆。
谷梁初的想法竟和弓捷远不谋而合。
那日回到膳厅,谷梁初没有直接用饭,而是喝着温茶等弓捷远,见他回来又让下人将菜热了一遍才开始吃。
不在王府,规矩松弛,谷矫梁健也都坐在了桌边。
谷矫总比梁健更爽直些,坐下便道:“好久没和王爷一处用饭。眼前没有那个吕值打转,心里委实痛快不少。”
谷梁初没说什么,梁健却捅捅他,瞧着一旁伺候的庄头出去催菜,轻声说道:“也得小心这个东西。从前王爷只是寻常王子,和皇上来这儿的时候他的眼睛只能看见北王爷和王世子,对咱们几曾这么热络过的?”
谷梁立刻点头:“我也想说这个。”
谷梁初这才淡淡地道,“寻常之事。巴结有用是这些人的生存本领,北王府里一干贵人,哪能个个顾到?只没刻意冷待也就无需计较。”
谷矫梁健不再说了,早已过了午膳时间,也都饿了,当下专心吃饭。
男人多只贪肉,唯有弓捷远是七分鱼三分蔬菜,一口没动那些浓油赤酱。
谷梁初瞧得清楚,饭后便与庄头说道:“庄里多鱼,晚上再拣两条好的蒸上,司尉爱吃鲜的。”
弓捷远闻言讶然问道:“晚膳还在这儿用?如此大雪,还要趁夜回去?我有不系,那几只马腿脚一般,跑将起来可费力些。”
“那便住上一宿。”谷梁初道,“天留客么!”
庄头闻言乐得什么似的,赶紧吩咐人去洒扫房间。
这里没有拔步床,房间却多。弓捷远以为不用和谷梁初睡在一处了,还在暗暗高兴。谷梁初却又告诉庄头烧大池子,说要泡澡。
弓捷远不想洗澡。
谷梁初道:“你也来了好几日,早晚不过洗脸洗脚,怎么不泡泡澡?还只嫌弃谷矫梁健,自己也不怎么干净。”
弓捷远不乐意道:“我在边塞时候常常十天半月不洗澡的,最长一回得有四十多天,早习惯了。王爷若是嫌弃,我离远些便是。”
谷梁初也不生气,只撇嘴道:“四十多天不洗澡的人,倒还嫌弃别人的寝房。今儿若不肯泡,回去就将你关进那间屋里锁上几天,好好治治矫情毛病。”
没法想象那种情形,只得勉强就范。
觉得同这三个肉食者鄙的家伙一起泡澡非常别扭,弓捷远宽衣的速度非常缓慢。
梁健看不下去,笑着说道,“司尉如何这般忸怩?可是尊贵惯了,从来独自洗澡,便在边塞也不曾和军士们一起泡过河的那实可惜,夏热的季节一块儿泡在河里,滋味儿可与澡桶池子不同。别说王爷,就是皇上,从前也和咱们一起下去闹的。”
弓捷远不想和他废话,也不想让他再多嘲笑自己,咬咬牙,极快地扯了衣服,飞镖入靶一般投入池中。
饶是这般速度,谷梁初仍旧看清了他那副白瘦的身体,也瞄见他拼命掩饰仍旧双颧通红的脸,向着池子低下了头,微微笑了。
池子十分宽大,表面贴着一层薄石,胚基底下埋了地笼。
庄头舍得柴火,把水烧得很热。
弓捷远泡得舒服,仰脸靠在池边。
“京城还有一匹好马。”谷梁初道,“却是雌的。应当年长不系一岁半岁,正是好养育的时候,因为一直挑剔品类,还没下过驹子。司尉若是舍得,孤王出头促成这段姻缘,也好与那马主讨匹小马养着。”
弓捷远毕竟年轻,说起这种交配之事难免有些羞涩,但他也想不系有后,虽仍仰头不看人脸,嘴里却也说道,“那得让我瞧瞧那马,光你说好不行。”
谷梁初淡淡一笑,“你也保准喜欢。那马风姿不输司尉的心爱,却是通体乌黑更见强壮。孤王只想它们若生孩儿,可是什么毛色?
“想得却远。”弓捷远微微有些不满,“良马也挑伴侣,不是遇到一个便行,否则不系早当爹了。还不一定能成的事儿,王爷已先想起毛色来了?”
“凡事都逃不过计划安排。”谷梁初道,“孤既有心与它做媒,提前想想也不为过。”
弓捷远更不爱听,起身便往旁边挪挪,口里不屑地道,“什么都要算计,还赞自己智计过人,王爷是给捧得坏了,还是本就吴起之后?”
谷梁初脸色黑了。
弓捷远看见他的神情,知道自己说的过了,转身伏在池沿,想躲一躲。
谷梁初被两片翅膀一样的肩胛填了视线,只觉双眼骤被强光一晃,暂时忘了生气。
一对儿骨头而已。
谷梁初虽只二十五岁,见识却不算少。十五岁后,父王便不亏他俊男靓女,屋内的洒扫门口的侍卫都挑年轻好看的给。战场的俘虏由得他挑,西城的云楼也容他去。
并非偏爱,而是谷梁立觉得他的儿子理当如此,从前的谷梁高是,如今的谷梁厚也是。
谷梁初并非圣贤,也不用些迂腐理学约束自己,遇到入眼之人从来不吝攫取,当然也不啬于赏赐。但他总不长情,多惊艳的得到手里把玩把玩便生厌倦——不过漂亮罢了。
弓捷远这对蝴蝶骨也是一样,不过漂亮。
谷梁初伸手过去摸摸。
弓捷远只给什么烙铁烫了一般,身子使劲儿一跳,猛然回头,怒目质问:“你作什么?”
谷梁初神情平淡,视线落在弓捷远露出水的胸骨上面,口里慢慢地道:“你这脊背甚薄,不像久用弓箭之人,孤却闻你甚善骑射。”
弓捷远诧愕稍减,仍旧有些不悦地道,“这有什么奇怪?做个假司尉也用不着武器,王爷管我拉不拉得弓呢?”
谷梁初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冷冷说道:“你这性子就缺些管,多被调教调教多懂事些。”
弓捷远听得极不舒服,又觉他老瞧着自己,心里别扭得紧,一声不吭地往远处游。
谷梁初也不阻止,只是由后盯着他的身影。
池子久无人用,又给庄头着人死命刷洗一番,水极清澈。弓捷远以为能被热水遮住的部分其实都藏不住。
由后望去,粼粼的水波之下,一尾灵动银鱼缓缓行远,不知自己身形曼妙。
午膳用得太迟,泡够了澡天便黑了。四人不急吃饭,便在一处暖廊里面围炉赏雪。
白天时候雪虽未停,却只零星形状,到了晚间竟又变成鹅毛絮片,慢慢悠悠飞舞在空,赏看起来别有趣味。
弓捷远靠在窗边痴痴瞧着。
倒似辽东的雪。
谷梁初看了看他,对梁健道:“这样景色不该饮茶,该煮酒的。”
梁健起身欲唤庄头。
谷梁初又对他道,“司尉不善于酒,莫贪香烈,寻些梅子樱桃一类的果子酒来,拣甜淡的。”
梁健便去吩咐庄头寻酒,再烧一些耐嚼适饮的菜肴。
弓捷远则懒洋洋道:“你们不必管我,自己喜欢什么便要什么就是。”
“不过四人。”谷梁初道,“作甚落你一个?酒量也该练练,他朝领军带兵也做一方大将,壮行宴庆功宴的,喝上一口便晕头了,岂不让人笑话?”
“一方大将?”弓捷远立刻嗤笑一声,“王爷怎可随便玩笑?弓挽还有那一天吗?”
谷梁初看着他的眼睛不做声了。
弓捷远也不做声,仍旧转开头去看雪。他还有话未讲——莫说自己拆了谷梁初质计用心,便只由这三人连日说话并不背着自己便能知道,他日谷梁初不再耐烦看管于他,弓捷远大概也就保不住命。
难道却去阴司领兵?
酒菜上来,不过是些肉筋豆干之物,胜在烹饪精细。谷梁初示意梁健将些虾干炸鱼放在弓捷远的面前,然后拿过庄头寻来的梅酒,揭开盖子闻了一闻。
酒很不错,浓郁果味不掩酒香。谷梁初知其必有后劲儿,满意地与弓捷远倒了一杯。
弓捷远瞧那酒液红赤粘稠,又透着光,想起“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诗句来,不由捏杯在鼻,也仔细嗅了一嗅。
谷梁初见状就又逗他,“这里孤也叫人下了慢毒,司尉喝是不喝?”
弓捷远一本正经地回嘴说:“粥汤茶水俱躲不过,哪里就差这点儿酒了?我不过是见识短,只认识刀子头,没见过这血一样的东西。”
谷梁初拿眼扫扫庄头。
庄头机灵得很,立刻上前介绍地说,“司尉好眼光,这梅酒叫做点绛唇,便用血梅酿的,个个都是无虫无疤的上等果子,且需生熟恰当,既不……”
弓捷远听他似要长篇大论,立刻抬手阻止,“好了我知道了,就是点绛唇么!这名字取的,是给男人喝的?”
庄头只陪着笑,“原本是给皇宫王府里的娘娘妃子们准备的。不过是因为男子善饮,这酒如同果汁,多少能够喝的?毕竟血梅少产,熬到秋时还能无虫无疤的不多,酿制也难,不保次次成功。但咱王爷要饮自是供得起的。点绛唇香浓悠远又带酸甜,别有一番风味,司尉不妨尝尝。”
弓捷远闻言便就沾唇尝尝,一面去用舌尖细品,一面说道,“血梅这么难得么?我也不知道的。”
“即是人人都唤少将军的。”谷梁初似讥似嘲地道,“大概只知望梅止渴这样的典故,哪里想到还能酿酒?”
“所以说好好的果子干嘛不好好吃?”弓捷远就哼一下,“非得砸扁了压出汁水再发酵的,实在太能折腾。”
第24章 点绛唇送陷怀抱
“因为它不受吃。”谷梁初语含深意地说,“咬上一口就酸倒满嘴的牙,只能砸扁,不酿酒也得糖腌曝晒做成果脯。”
“人为何总要这般贪?”弓捷远似乎没去深究他的意思,“梅子长那么酸,就是不想给人吃的。人却宁可费大力气,酿酒制脯的,非把它给下了肚子不可。”
“如你驯马!”谷梁初知道他心里明白,“得之后快,仅此而已。”
点绛唇微酸微辣,滑过咽喉却又有种果香甘醇,教人生出畅饮之酣,过瘾得很。弓捷远又饮一口,轻轻笑了起来,“得之后快,仅此而已。”
还有什么办法?
天寒气闷,适合饮酒。
眼见喝了三杯谷梁初还在亲手与自己倒,弓捷远更笑着说,“王爷就不怕我再喝醉了还唱词儿吗?这里便能不达天听?王爷却也不烦?”
谷梁初的脸色十分平静,仍旧替他将酒斟满,“你那日唱是因为醉?今天倘若还有新词能唱恁久,全不重复之前吟颂过的,孤王便放司尉自由,舍了这个质子之计,绝不食言。”
这般许诺有等于无,弓捷远不接话,垂眼喝掉那杯点绛唇,凝神望着窗外面的夜空飞雪,缓缓地道,“今冬多雪。燕京距离辽东虽远,气候也会相互关联。大雪湿寒严冬难过,北元和女真最爱趁这天气侵扰边境,父亲回去的很是时候,再不走,只怕当真要病……却不知道皇上给他多少粮草?”
“已督江浙粮道整运粮草。”谷梁初回答他说,“父皇准的宽裕,江浙两地也未异议,月余自可抵达。辽东官兵今冬当有一个绰余之年。”
弓捷远听了有些欣慰,“如此甚好。去岁你们在攻南京,朝廷自顾不暇,边塞过得极苦。没生兵变已不容易。”
梁健闻他二人只是说些不当说的事情,连连地看谷梁初,见他没有停止之意,便起身去与候在门口等着伺候的庄头说话,没过两句就把人给弄远了去。
谷梁初也不理睬梁健行为,点头应弓捷远的话,“孤王知道。多赖涤边将军坐镇塞上方得边境安宁,也是大祁之福。我们那时也很艰难,亦是无援无继的境地,若是不能一鼓作气,唯有死路一条。”
点绛唇起了点儿劲,弓捷远眼皮涩重地看看如今这个贵重王爷,沉声问他,“那时你可怕吗?”
“怕有何用?”谷梁初仍是一派平静,“已是反叛,心存畏惧便能不死?开弓之箭,唯有向前!”
“为了兄弟之争,一国之兵相互残杀……”弓捷远嘲讽地嗤,“弃强敌于不顾,只忙着同室操戈。”
“那也没有办法。”谷梁初也不着恼,“便是兄弟,谁又甘心白白牺牲自己?北王府若不起兵,数百口人还能安然活到今日?这庄子倒还能有,庄头也或不换,坐在这儿的主子是谁却不一定。虽于同室,谁情愿死?这样的事情不是今日才有,也不会自今日止歇。近敌远敌,内战还是抵御外族,死在什么斗争里面,又于何处得胜,都是运数,总得先活着命才能想的。弓挽,前元并无辽东边境,如今的塞防,也是开武皇帝领着涤边将军这样的人一刀一箭打出来的,如此道理,你不懂吗?”
“所以即便你爹做了皇帝,你也成了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贵重王爷,还是不会歇下心里的算计谋划,总要将人放在掌上颠的,我说的对是不对?”弓捷远自然懂他意思,却仍然问。
谷梁初不直接答,只是说道,“只要一日受制于人,便不能松警惕之心。”
弓捷远却摇摇头,一针见血地说,“王爷这样的人,便是登了大宝唯我独尊了也必然和皇上一样,处处不放心的。这便是文韬武略,打能打得,上马征战毫不迟疑,不必穿甲持盾之时,心眼子也能长一肚子,好不令人敬佩……”
谷梁初听他口齿越发粘滞起来,说话虽不好听,样子却很好玩,忍不住逗引他道,“你敬佩孤?”
“敬佩啊……”积蓄良久的酒力突然之间炸烈开来,火蛇一般迅猛四窜,猛地灌了全脑全身,弓捷远觉得眼前旋了缤纷色彩,兀自坚持着说,“你长得好,还能不贪女色……其实什么都能想明白的,却又难得无情,谁也不去怜悯……天天对着我这个没好样子的人,也不当真生气,喜怒不由心,只由利益,怎不让人敬佩?这才是帝王气象,敬佩……”
谷梁初静静听着,并不否认,不过有些好笑:只有帝王才懂利益?谁又不是?弓捷远倘若不是弓捷远,而是朔亲王爷,又能怎样?他这般说,还是不懂什么叫做一脚生门一脚死境,不懂什么叫做如履薄冰。
“我爹是傻……”弓捷远已然坐不住了,赖赖地趴到桌子上去,“他在乎的军兵百姓都是模糊之众,一群群的,看不清个具体相貌,到底都是谁啊?谁又肯管他啊?王爷才是智识彪炳——龙椅镶金带银,皇位俯瞰天下,那才最实在的,那才值得全力以赴……唔,可若没有我爹这样的人,王爷这般聪明才智又对谁用?便只一帮奸佞小人对着阴来诈去,除了互泼坏水别的本事都没有……王爷纵使都能赢了便能安天下吗?”
谷矫嘴笨,一直都不插话,这时眼见谷梁初死死盯着弓捷远的后脑,连忙说道,“司尉当真醉了。”
谷梁初面色如常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管。
弓捷远继续趴在桌上,继续胡乱呢哝,“四海归心,这四海……都肯老实接受诡计辖制?这酒甚妙,果子味儿的,却也上头,想是留着贵妃醉酒用的,今儿却便宜我……跟着王爷便是这般便宜,样样都能沾光,跑马有场,泡澡有池……可我弓挽只喜欢辽东营城外面的大野地啊,也不乐意在这儿洗澡……爹若不恁操心多好?管他谁坐皇庭,我们就只接着捷柔和继母,跑到一处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过日子。经年累月,只是种地放马,岂不快活……将军府有什么舍不得的?王府更是狗屁,还让我睡榻阶,小爷不爱……”
若不阻止,这人大概得要一直嘟囔下去。
只要醉了,嘴就不愿停下。
谷矫虽也喝了五六杯酒,根本就没迷糊意思,此时颇有一点儿无奈地看着谷梁初,不明白为啥有人如此易醉,而他的主子明知这人酒品不好,还偏喜欢纵着。
便不唱词,唠里唠叨全是指责。
“今日不睡榻阶。”谷梁初面目却很温柔,将手覆上弓捷远轻晃慢摇的后脑,似是安慰地说。
“也不睡那么臭的寝房,”弓捷远还没醉得不省人事,闻言兀自接道,“臭成猪圈了呢!马棚都比那儿强……唔,我睡马棚,就和不系一块儿……”
“今夜雪冷,”谷梁初依旧柔声说道,“咱们也不去住马棚。你再起来喝上一杯,咱们回去睡床,干净床铺,被褥皆软,还香香的,可好不好?”
谷矫几乎没有听过谷梁初这般说话,目瞪口呆地看他,然后又目瞪口呆地看着已如一滩泥般的弓捷远竟又撑起脑袋,就着谷梁初凑到他嘴边的手喝光了一大杯红红的点绛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