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得厉害。”女童笑容纯真神情高兴,同时银铃婉转,声音好听得紧,“父王便该日日都来。”说着也看见谷梁初的身后多了一个不认识的人,立刻问道,“父王带了谁来?”
弓捷远借着灯火看那女童,但见团面粉腮杏目明亮,竟是一个异常美丽的女孩儿,未及赞叹便又听闻前面传来一个柔雅女声同一个脆爽之音,二人一起说着,“臣妾见过王爷。”
便是正偏二妃一起迎了出来。
弓捷远一时尚分不清二者身份,只听那个柔雅女声又再说道,“容儿这般大了,怎么还总抱着?”
谷梁初眼睛仍在女儿脸上,闻言浅浅一笑,“她身子轻,孤还可以再抱几年。”说完转目看看两个女子,询问地道,“孤今日忙,此时方才腾出工夫过来,昨夜走水可曾惊着你们?”
“凝蕊派人出去看了,”柔雅女声回复地道,“说是不成势头,因此未曾惊慌。”
弓捷远听出这位便是正妃,不由偷眼打量。
正妃朴清身形纤弱,虽然贵为王妃,眉眼之间倒有两分风流韵致,不似寻常正室只是呆板老派。
谷梁初听了她的话后点了点头,抱着怀里女童往正殿走,边走边问,“简儿在哪儿?”
朴清闻言笑答,“他总不肯好好用饭,妾身命令奶娘看着,不将东西吃干净了不许动弹,想是还没完事,等下自会 过来。”
谷梁初已经走到正殿门口,闻言放下身上女童,对她说道,“已两岁了还不断奶,如何能爱吃饭?”同时瞟见弓捷远停在殿阶下面不走,指指他道,“司尉进来,好叫王妃侧妃灯下看看你脸,省得再见不识。”
弓捷远微微有些迟疑。
梁健过来,低声说道,“正殿却怕甚么?既是王爷相唤,进去便是。”
弓捷远这才抬步上阶,先与二位王妃见礼,“弓挽拜见王妃娘娘,拜见侧妃主子。”
朴清说道:“弓司尉不必多礼。”
侧妃凝蕊等着王妃音落方才开口,“见过司尉。”
弓捷远虽未认真观看这人,也觉出来她比王妃红润许多,身姿略健,五官英朗了些。
谷梁初抬腿进了正殿,过去锦榻坐着,手中仍旧牵着容儿不放,嘴里却说,“且将简儿唤来,待孤走了你们再立规矩。”
弓捷远立在殿门内侧不动,眼瞧王妃示意了人,工夫不大便有两个奶娘样的伺候抱着一个奶气十足的小王子来。孩子尚小,概不常见父亲,还不知道讨喜讨巧,只是怔怔张望四周,望了半天才伸小手呼唤,“娘亲。”
谷梁初也没抱他意思,只是拿眼瞧着,然后问王妃道:“还不会说什么话吗?”
“臣妾瞧他心里明白,”王妃立刻答道,“只是嘴懒。”
旁边侧妃跟着说道:“这是好事,都道贵人语话迟,王子有大福气。”
“也多教他一教。”谷梁初不讲太多,只轻声道,“哪日父皇起了兴致要见简儿,孤王不合也这般说。”
王妃立刻便道:“臣妾省得。”
谷梁初低回头去看看女儿,面目温柔地说,“王妃和你母亲心慈,舍不得多管教他,你当姐姐的不妨严厉一些,觉得他懒就训斥他,当替父王教育。”
女童还没说话,侧妃凝蕊便立刻道,“这却如何使得?王子金贵,容儿虽是姐姐,也不能以郡主之身管束王子。”
谷梁初脸上隐隐的笑意立刻淡了,“还都是小孩子家,只论姐弟情谊,作甚整日王子郡主分得清楚?”
侧妃见他不悦,立刻便躬身道:“凝蕊失言,并非顶撞王爷,乞请恕罪。”
谷梁初没再吭声,神情却也不再和煦。
王妃看看侧妃,谨慎地问丈夫,“王爷看着有些疲惫,可是近日事多累着了吗?午间听得人说王爷在前院里发了脾气,现在可平复些?”
“好了很多。”谷梁初松开女儿,让她去与弟弟玩耍,眼睛仍旧落在两个孩子身上,“孤也总是忙些闲事而已。你这院里修得怎么样了?此刻虽然晚了,孤也看上一看,否则不知又得几天才来。”
众人听他这样说,立刻又欲起身相陪,谷梁初率先向殿外走,嘴里吩咐地道,“天气寒冷,容儿和简儿别出来了,照顾的人也都留下。孤王略微转转便回去了。”
王妃命人挑了灯笼,一边陪着谷梁初走上园中甬路,一边轻声问道:“怎么急着回去?王爷还有事情要赶着做?”
“孤需多读些书。”谷梁初道,“今时不同往日,之前咱们都在北王府里,觉得父皇只重武功战计,自立新朝却又不同,常问孤些经世之策,虽然不必对答如流,却也不能事事不知。”
“王爷委实辛苦。”王妃闻言便道,“而今样样都得顾及,只是也莫太劳身了。前日娘娘寿诞广有外男,妾身不得入宫祝贺,提前进去送礼物时娘娘又与妾身提了前话。”
谷梁初面无表情听着,也不搭话。
“王爷,”王妃小心觑觑他的脸色,接着说了下去,“自古子嗣单薄便是承继之误,臣妾自育简儿之后身心违和,不能枕席伺候……”
“王妃怎于此处言及私密?”谷梁初微微蹙眉,转身回首,向后望望,眼神略过身边女侍,只看远远跟在后面的人。
“臣妾只想劝说王爷莫拂娘娘好意。”王妃答道,“凝蕊虽然康健,侍奉多年也只容儿一个郡主。咱们府里总是缺了孩子……”
谷梁初立刻挥挥手道,“不必说了,孤有分寸。”
王妃见他面色越发不好,立刻收声不言。
谷梁初带着弓捷远和谷矫梁健从西出来,望着东院灯火不明,微微顿足想了一下便回自己寝殿这边。
“世子一向歇息得早。”谷矫说道,“他听王爷嘱咐,只怕耽误了长。”
“他太听话。”谷梁初先回书房坐下,“并非什么好事。不过同孤幼时一样,身边没有亲娘,瞧着别人可以倚仗母族势力,心里缺少安全。”
谷矫梁健不吭声了。
弓捷远微讶地道,“我看他与王爷甚亲。”
谷梁初把眼撩他一下,“孤年幼时也与父皇甚亲,那是因为知道除他之外没有依靠,到底出自真情还是因为聪明,自己也没分清楚。”
弓捷远愕然不语。
“等他再长大了,主意渐多,这份亲昵也便淡了。男人之间总是这样,便是嫡亲父子,也不总能信赖彼此,何况瞻儿与孤到底隔了血缘?孤不是怕白养孩子,只是惜他成长寂寞,失了踏实心里凄苦。”谷梁初把话说全。
弓捷远从中听出谷梁初伤慨自身之意,既有一些意外他会泄露心意,同时也不十分赞同,“嫡亲父子不能信赖彼此,大概只是皇族。寻常人家并非如此。”
谷梁初听他反驳自己,把眼盯着他的面孔看了一会儿,摇头轻笑:“司尉只爱抬杠!寻常人家便只父慈子孝?王侯门中不为袭爵暗斗?贫门小户为了一点儿家私土地大打出手的,可新鲜吗?表面看着大都宁和,也不过是因为做父兄的占了早生于世的先机,总能抢在前面握到威严权利,后到人世的儿子弟弟既给官府刑罚管着又被孝悌的道德约束压着,不敢随便行事而已。倘可只平力气能耐,司尉能保父子便不彼此倾轧?凡人总是贪婪自私,没有的想有,有了的想永远有,纵是亲人也不愿分,等到大限将至不得不给之时又要偏心固执,总要厚薄不均才舒服的。能如司尉和涤边将军这样和睦的并不甚多。”
第20章 伴左右渐坦心扉
弓捷远听他把话说得凉薄无情,虽是素来胆大之人也生一丝畏惧,心想王权地位果然害人不浅,谷梁初看起来端庄持重温和有礼,肚里却装着颗谁也不在意的心。
他似看得极透,可惜明白太过便即丢了人的温度。
适才那个说惜继子寂寞,望着儿女目光柔煦的人,是真的吗?
谷梁初见他瞠起双目却不说话,也不再行议论,自看起书。
等得夜深该睡回了寝殿,谷梁初方又开口说道,“孤闻自幼练弓之人通常耳目甚聪。”
弓捷远猜这话头不对,只欲装傻,“王爷亦是擅长弓马之人,为何问我?”
谷梁初微微一挑眉梢,“孤王只是手狠辣些,弓箭本事定不如你。”
弓捷远家学渊源,不愿过谦,却也不能承认,又自不语。
“可孤说的不是武学能耐。”谷梁初又缓缓道,“司尉分明清楚,何必装相?”
“王爷什么意思?”弓捷远只得问道。
“莫与孤说你未听得王妃讲了什么。”谷梁初定定瞧他,双眸一片漆深,如同寒潭。
弓捷远见瞒不过,只得认道,“我也并非故意。闺阁秘事非礼勿听,即入了耳朵转瞬也便忘了。”
谷梁初见他说话之时转开了眼睛,知他心虚,不再纠缠,只又问道,“你看孤的儿子如何?”
弓捷远想了一想,回答他说,“确是有福之相。”
谷梁初扯唇一笑,“若与瞻儿比呢?”
“这如何比?”弓捷远道,“一个少年一个乳子,年纪差得太多。不过都是金身贵体。”
谷梁初哂然“呵”了一声,“你却也会这般说话?金身贵体。孤若不成,他们可贵什么?”
弓捷远听他今天屡次不顾言语警惕,心中觉得奇怪,静了一刻方道,“你若不成,王妃所育之子自然失势,瞻世子毕竟还是……”
“都这么想。”谷梁初打断他道,“父皇,皇后娘娘,还有一干朝臣亲戚。便是早把瞻儿过继与孤,他们心里也总还当瞻儿是高世子的孩子。可这只是有孤在着,若有一天孤当真不成了,对孤这些戒备防范立刻便会转到他的身上,决计不少分毫。到那时再亲的王叔皇祖也不会只当他是个孩子疼爱了,定要把他当成一个分权的看。这是皇族宿命。”
“所以你便觉得不能不成,”听他虽然说得平淡,言间却似藏着一丝苦痛,弓捷远忍不住问,“不管为了自己儿子还是过继来的瞻世子,你觉得挡在前面还能稍微护得他们一些天真?”
“孤怎不为自己计算?”谷梁初自嘲地道,“哪有男人活着只为做个慈父?再说孤便成了,他们兄弟也不都能得孤同样看待,总有取舍扬抑之分,没法都护得的,还是轮回。”
“那便趁着幼小,都多疼疼。”弓捷远突然不爱听了,这样的清醒更令他对生命感到绝望——受迫的身不由己,欺人的亦不如意,都有什么意思?“此世既为父子,能多一分亲爱便别省着。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他凉凉地道。
谷梁初躺在枕上不出声了。
弓捷远只觉得冷,窝在榻阶上面没有睡意,暗道自己因与父亲分别苦痛,谷梁初倒和两个儿子一处厮守,却也不能天伦纯粹,看来不管贵贱,做人只是无奈多些。
谷梁初似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又突然道:“孤也不想儿子太多,顾不过来。”
弓捷远豁然明白谷梁初为何总是独寝。
王妃体弱,侧妃却很康健,且有训练女娥之力,想生几个孩子当不艰难。这个有心接手万里江山的男人却无多子多孙之意,想是自小孤独,不信血缘也不愿意多负亲生。
原来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弓捷远在黑暗中想。谷梁初常常可以做个老虎,可他不得不做猫儿的时候,心里也必存着怯然。
本应觉得解气——暂不能敌,哪会愿其称心?奇怪的是弓捷远只觉悲戚,觉得老天只要欺凌于人。
谷梁初似也意识到自己今日说得多了,当即闭眼闭口蹙了浓眉,概在懊恼为何多与一个质子废话。
更深寒重,这年冬天似分外冷,过了寅时竟又飘起大雪。
清晨起来竟然推门吃力,弓捷远舒展身姿望望庭内厚厚的白,脱口就道:“燕京尚落如此大雪,辽东该当如何?”
谷梁初听见这句,也走出来望了望雪,思索地道,“弓将军该到辽东了吧?”
弓捷远望着兀自落着雪星的天空不语。
天色晦暗,令人心生压抑。
“孤闻父皇日前召见将军之时虽未夺其镇东将军封号,却也明令将军兵重辽东都司,想是要在兖莱一带再派军马,以分将军管辖。”谷梁初立在殿门边上,闲话般说。
弓捷远并未如何吃惊,“胶辽广阔,皇上既然猜忌,如何还肯把那偌大疆土系在一人身上?若容我爹自行割舍,他也必择辽东而弃胶州,此举也算分了肩头之重,省得时常分心兼顾,也不全是坏事。”
谷梁初问:“你怎知道将军会弃胶州?只因距离燕京近吗?”
“今上善战。”弓捷远答道,“京都已迁,胶州既近,情势便非永悦之前,有海为防戍边之任已然减了。辽东却仍蒙金混杂,且这数年建州逐渐强盛,我爹自然不会舍难就易专挑舒服地方留着,他总归是要待在最前方的。”
谷梁初闻言略静一会儿,点点头道:“涤边将军国之利器,不愧武将之首。”
弓捷远却未高兴,讥讽一笑,“朝中还有数位开国之将活得康健,势大根深一呼百应,我爹哪里就算武将之首?论呆论穷,或者能还排在头一号。”
谷梁初望见梁健端着膳食过来,也往书房里走,边走边道:“司尉这话甘是不甘?”
弓捷远跟着他走,不回这话。
厨子炸了一点儿米果摊了一点儿薄饼,熬了两碗清淡稀粥。
弓捷远端着粥喝,神情不似前面几日急躁,看着平静许多。
谷梁初也喝着粥,同时问弓捷远说,“雪重气闷,今日不看书了。孤去城外庄子练武,司尉可愿同去?”
弓捷远闻言看一看他,“王爷何等阵仗,就练练武,府里装不下吗?非得要去城外庄上?”
“要庄子做什么的?”谷梁初说,“难道只是养着一些仆佣间或讨些猪鸡来吃?王府窄小,且有许多工匠未撤,孤王只在庭中一站他们便总偷眼来瞧热闹,当看耍戏的吗?你若腿懒便留梁健陪你,孤王自带谷矫骑马,还快速些。”
“我去也不坐车,”弓捷远立刻便道,“哪儿就慢了?”
谷梁初似是笑了一下,当即吩咐谷矫梁健去准备马。
须臾出府而来,弓捷远站在门口细瞧谷梁初的坐骑。
谷梁初道:“孤非常年领兵之将,便有良驹也必多在马厩关着,因此不是特别在意血统品种,只教别太不堪就是。司尉莫要费心琢磨。”
弓捷远知他即便随从谷梁立南下夺权,攻城略地之时亦当多在兵士之后谋划指挥而已,所驭之骑稳健耐久即可,并不需要太善征战,闻言便不再看,回眼望望谷矫与他那匹,只觉太过寻常,立刻想念自己栓在家中的良驹“不系”,怅然地想:以后它亦总是寂寞。
谷梁初看出他的心思,淡淡地道:“孤知你想什么,本来陪你回家一趟也没什么,只是孤在城中久了,急着出去松散松散,只怕你一回家便给幼妹缠住脚步,倒得等你。且先将就着去。谷矫这边吩咐个人过去将府牵马,回程之时便能骑了。”
弓捷远听了虽仍恨他限制自己,到底还是给能见不系的喜悦冲散些许郁闷,微微高兴地嘱咐谷矫,“我的不系有些脾气,告诉牵马的人不要骑它,省得惹恼了它反而费事受罪,只牵着缰带来便好。它若不走只与他说去找弓挽,它听得懂。”
谷矫不大相信,瞪着眼睛看了看他。
谷梁初倒只淡淡地嘲,“这还真是马如其主。”
雪后泥泞,却挡不住健马脚步,四人很快到了城外的近庄。
弓捷远瞧那山庄虽在燕京近郊,却是老大一片山丘耕地相互接连,其中还有湖沼水系,竟然异常广阔,不由暗忖:果然骄奢不过皇族。
谷梁初知其所想,淡淡言道:“此处原非孤的产业,本是开武皇帝生怕就藩儿子委屈,专门下旨,令得燕京地方辟了这里,给北王当别苑的。却和军用屯田不是同一回事。”
弓捷远听了便道:“所以说天家父子也有情深之处。开武皇帝给今上,今上又给了王爷。”
“孤想父皇原本要给高世子的,”谷梁初道,“可惜爱子英年早逝。”
弓捷远反驳不得,打岔地问,“属下倒很奇怪,北王府乃龙兴之地,如何空置?倒给王爷单建府邸?”
谷梁初淡淡一笑,“你也说是龙兴之地……突然之间又不你我,自称属下了呢?”
弓捷远毫不羞惭:“粗野之人散漫惯了,自然经常礼数不全。”
第21章 入王庄艳羡良马
庄头听人报说谷梁初到,揣着袍角奔迎出来,满脸喜色地跪在庄门口处,伏在马前情真意切地喊:“主子总算来了,可是盼死小的们了。”
“早晚而已。”谷梁初面无表情地道,“却急什么?你也是北王府的老人了,怎还年轻后生一样毛躁?该来的总归会来。且先起来说话。”
庄头不敢奢望夸奖安抚之语,只得这一句责备的话起来也连谢了几遍,口内一刻不停地说:“自从换了主子,咱们还只没得机会身边伺候,怎不着急?只怕王爷不记得这儿,觉得可有可无。”
谷梁初薄薄一笑,“孤王可得指望这里过日子呢!哪有人会忘了钱袋?”
庄头仍是满脸奉承,“小的必然尽心尽力管好庄子 ,绝不会比从前少产丁点儿钱粮。”
谷梁初也不应这表白,只扬一下马鞭,“这是府上新来的司尉,你记清了。”
庄头闻言忙往弓捷远的脸上细看,又把腰身弯得很低地说,“小的见过司尉大人。”
弓捷远厌恶这人一脸谄媚,也不接这问候,只若未闻般问谷梁初说,“还不知道这个庄子叫甚名字。”
谷梁初自然看出他的态度,也不约束,只回答道,“山田之庄,哪有什么锦绣名字?原来就叫北王郊苑,孤也未改。你若有甚心思,不妨建议。”
庄头吃了弓捷远一个软钉子,心里立生谨慎,小心窥他行动,见他竟然随便地和王爷说话,谷梁初答他的言语也似颇为纵容,不由心中嘀咕。
弓捷远看看出了城来身上果见松弛舒畅之意的谷梁初,摇头说道,“山清水秀之地必有灵气,怎是寻常人能取名的?若不恰当如同唐突佳人。”
谷梁初听了莞尔一笑,“你还晓得爱惜佳人,孤还只道司尉不解风情。”
弓捷远立刻不服气道,“我也是个年轻男子,怎不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谷梁初笑而不语,直往前行,口里又对庄头说道,“等下有人来与司尉送马,却莫直接牵去拴着,让来与它主子亲昵。”
庄头闻言又看弓捷远一眼,忙答应道,“王爷放心。”
四人找到谷梁立专门在这儿建的武场,换过衣服疏散筋骨。
谷梁初先行了套拳,虽然不是杀招秘术,却也显得根基稳健手底利索。
弓捷远在旁瞧着,明白这一套拳只是锻炼之法,心里也暗惊讶:此人平常看着肃气刻板,也并不是肌肉虬结孔武有力的壮汉,一使起拳立刻变了个人,血管经络俱似成了活物,嗖嗖嗖爬了满腿满身,看着好不可怖。怪道爹说他是武功高手,王族之身练成这样,也是毅力过人。平时只给那身皇家服饰掩了,却不显山露水。
心知难撄其锋,不免有些难受:怪道他会嘲我不配叫做“少将军”呢!一个王爷也敌不过,我是哪门的将军?
行了套拳身上热络松弛,谷梁初舒服起来,坐在边上去看谷矫梁健活动筋骨。
谷矫梁健也似久旱得雨,全不在乎雪天湿冷,身上只留一层单衣,又是对搏又是摔跤,耍得十分尽兴。
眼见弓捷远只在一旁立着,谷梁初道:“司尉不想活动活动?”
“属下自小便懒,能不动弹就不动弹。”弓捷远道,“况且手脚功夫实在不好,何必抖露出来丢人?”
“可是谦虚了吗?”谷梁初问,“将门之子怎能身懒?不似武家风范。”
“我没说谎。”弓捷远神情十分认真,“不是每个儿子都像爹的。镇东将军戎马倥偬弓剑俱佳,我却生来孱弱,幼小时候十分难养,长到今天我爹吃了不少艰辛,如何还有力气强我有好功夫?”
“可你六岁便在边塞,”谷梁初说,“营房军帐总是寒苦之地,不练功夫怎么长大?十几岁上又跟下将一起杀敌运粮,只是羸弱也撑不得。不想露了本事就说不想,何必搪塞本王?”
弓捷远轻叹一下,“王爷不信还有什么办法?你既统过兵的,也该知道不是每个军伍中人都很强悍,总有一些人是没有别的选择,如我,也如一些没有生路只为吃饷的人。”
谷梁初闻言淡淡一笑,“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孤王若再相强,未免不近人情。”
弓捷远便不再说,只是远眺庄门,盼着他的不系过来。
不系却近中午方才出现,领它的人还是弓石。
弓捷远接着一人一马,略加询问方知情由。却是继母无论如何不肯容人牵马,即便王府仆从反复解释就是牵与弓捷远用,继母只怕上当受骗,坚持不允。那人无奈,且又机灵,回到王府央求弓石才能将马领出。不系又是灵驹,只给认得之人牵缰,弓石也便跟着来了庄子。
“继夫人真是将府的好主母。”谷梁初知道以后立刻赞道,“果然用心维护继子继女。”
弓捷远不爱这种夸赞,脸色十分冷淡:“我们家里不会当面唤她继夫人,她也不会总是记得我们都是继子继女。”
谷梁初并不生气,又点头道:“你们如此,她便当真有福,何必计较丈夫心意?”
弓捷远不想多说这些,转身去摸不系。
不系异常漂亮。通体棕红似缎没有半根杂毛,深长双眼如汪潭水,边缘圈着漆黑墨线,瞳仁也是一对儿锃亮的火睛,与其毛色相互呼应。
梁健看得艳羡,登时不练武了,凑到跟前啧啧地道:“这可真是一匹好马。毛光腿长,尾巴如同仔细扎的大辫。看这肌肉条子,一缕缕的,必然耐跑。”
谷矫也过来看,他话少些,只说了句,“蹄子修得也细,虽然大如宝锭,却也叫人想到女子玉足,精致得紧。”
弓捷远闻言看了看他,心道这闷家伙眼光倒好,不系哪都出众,四只蹄子则最卓妙,不但蹄甲也是红色,甲纹蹄路也很细腻,再加上蹄形圆润趾瓣匀称,实比寻常马匹好看得多。
谷梁初自也懂得相马,听完两人的话结论地道,“良驹难得,不是多金就能得的。司尉有幸,也定出自将军一片爱子之心。”
弓捷远讶于他的精明,点头承认,“王爷睿智。不系并非中原品类,而是建州权贵跋山涉水地去西域买的,一路回来未及至家,便给我爹截住,追了五十多里方才抢来。这还亏得那些贩马之人不懂驾驭,否则便凭不系脚力,怎撵得上?”
谷梁初静静听着,等着弓捷远说完了话,方又问道:“如此说来司尉与它也必经过许多征服磨合,不系之名可是你给驹儿取的?”
“是我取的。”弓捷远倒着回答他说,“我们磨合许久,却无征服之说,不过彼此适应接纳,相互交付而已。它名不系其实货真价实——若不上阵厮杀处于极度紧张,却是不用缰绳控制也能知道我的意思。王爷问问取马之人,它在厩里可栓着吗?”
谷梁初深知良驹不同凡马之处便是灵性异常,当然就信弓捷远的话,此时不由被他激起驱策之兴,脱口说道:“如此佳物,孤王可能驾上一驾?”
“我劝王爷按捺,”弓捷远立刻不乐意道,“不系难懂人间贵贱,只怕起了狂性摔着王爷贵体。”
“恁般孤傲?”谷梁初不甘心道,“怎地同你便不狂性遇到孤王便要摔人?你同它也不是打头儿就认识的,还不是做了他的主子?”
“可我为了骑到它的背上和它一起睡了二十多天马厩,日夜粘在一起,”弓捷远哼道,“三餐都在食槽边上。不系如今刚满三岁,我遇到时还只是匹数月大的幼马,它不认拴,更不要主,属下千方百计才能得它认可,王爷尚是陌生之人,如何比得?”
“这样说来除你之外别人乘不得它?”谷梁初微微有些不快,沉脸说道,“孤若只关着你,这好马儿却得闲闷到死?”
坐骑便在身旁,弓捷远投鼠忌器,只怕恼了这人祸及心爱,见状只好妥协地道:“也并不是全不能近,王爷定要坐它一坐,除非与我同乘,且得在我身前。”
谷梁初此刻生了少年心性,只要能乘便可,也不十分在意别的,当下便欣然道:“既是如此,司尉便就抱孤一抱,倒要亲身感受感受它能跑得多快。”
弓捷远听了这话心中无奈,只得把脸贴贴马颈,暗暗与它道歉。
不系与他分别数日,甚想念他,见状也来回贴,似不在意别的事情。
几人便在庄人引领之下绕出武场,来到一片辽旷甸子,弓捷远先上了马,纵着不系远远驰了一圈。
谷梁初原地望着他们,只觉马靓人俏,就连弓捷远那翻身而上的动作都是极致的赏心悦目,面上虽然仍无表情,心里却有一些暗喜:马是好马,人亦极佳。他们皆为本王所有。这便是权势滔天的好处。
弓捷远纵马回来,远远便朝谷梁初伸手,欲在经过之时将他拉上马背。
谷矫但见不系飞驰如箭,不免心生担忧,刚喊一句“王爷”,话音未落谷梁初已经借着弓捷远那只伸出的手翻上马背,正正落在他的身前,长腿一紧夹住马腹,坐在良驹背上逐风般地去了。
片刻即奔远了。
梁健目瞪口呆地看,半晌儿方才回神,痴痴问谷矫说:“这还不把王爷带天上去?”
第22章 胞兄弟死生相随
谷梁初虽然坐在弓捷远的身前,却无丝毫受人裹挟保护之意,他微微欠着腰臀,上身直立马上,一副硬挺雄正之姿,倒似便是马主,身后带着弓捷远了。
见他这副样子,弓捷远更加无奈,一下想且由他去抖擞,只要别摔下去惹出祸端便好,一下却又心生歹念,觉得应该直接将其颠到马蹄之下,任凭不系反复踩踏,直到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