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疆病—— by瑜飒飒
瑜飒飒  发于:2024年0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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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着了胸口的疼会轻一些,心里的恨也会淡一些吧?
大雪不出门,朔亲王府的园子虽然修得差不多了,初建之年,也无开花的梅树可赏,谷梁初便在书房里面看了一整天书。
弓捷远也便睡了一整天。
午间二人皆未用饭,待天晚了,谷梁初觉得饿了,喊梁健道:“对厨子说孤要吃点儿热烫锅子。”
锅子最好整治,工夫不大便送了来,立刻蒸了一书房的肉香料香。
谷梁初眼见弓捷远还在榻子里面躺着不动,过去用力踹他一脚,低声骂道;“涤边将军虽然不曾封狼居胥,也是一世英雄,如何养出你这般无用的儿子?爹一出门便作这般妇人之态。”
弓捷远躺了一日早睡不着,只是心中郁闷难消懒得动弹,此时给他一踢便忍不住,立刻便从榻子里面跳起,拉开架势便与谷梁初厮打。
他的身上也很有些功夫,认真动手寻常武官未必能敌,然则只与谷梁初斗了两个回合便知强弱悬殊,猛然想起父亲之前曾经说过这人功夫了得,不由瞪眼怒问:“你只一个皇子,顶多请些弓马师傅,从哪学来这些江湖招式?”
谷梁初扯唇笑道,“怎么你打不过便是江湖招式?”
弓捷远知道再缠下去也是自己吃亏,当时便收了手,使劲儿哼道:“天家儿孙当学治国之道,王爷却好,阴谋也玩得,武功也耍得,倒该赞您一声全才。”
谷梁初不料他会骤然收招,硬硬停手,想要骂人却又忍住,转用一种挑逗戏谑的神情看弓捷远,神情颇有一点邪佻,“能得司尉赞赏,孤当快慰?”
弓捷远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得,不想搭理他了,自己跨到桌边去看锅子,立刻便蹙眉道:“怎么只放了肉?”
谷梁初微微挑了一下眼眉,也自走到桌边,“司尉口刁。这个季节冰覆雪盖,哪有许多鲜蔬?你当王府便是可以恣意取用之处?”
弓捷远又轻哼道:“可装什么节俭?况且没有鲜蔬总有萝卜白菜吧?再或者蘑菇豆腐?只识得肉。”
谷梁初闻言看看扶立刚被他俩踢翻碰倒的几凳花架的谷矫和梁健,吩咐了声,“却去厨里问问,若有活鱼也收拾一条过来,小些不妨。”
谷矫闻言不由哼道:“刚才若把锅子都撞翻了,还吃什么?”说是说的,仍旧还是出门去了厨里。
弓捷远已在王府住了几日,知道谷矫虽然跟得谷梁初更近一些,却比常常负责外面事体的梁健还性倔些,当下也不在意,偎到桌边椅里坐下,拿起筷子先挑一边的小咸菜吃。
谷梁初也早饿了,便亦坐了,吃了块肉喝了点汤。
不大一会儿谷矫果然端了一条鲜鱼过来,放在桌上便出去了。
谷梁初瞧着锅里沸腾得旺,便将那鱼滑入锅里,且又加了一些葱姜和盐。
弓捷远瞪眼瞧着那鱼渐渐泛白,鼻端闻着香气当真饿了起来,舀了点酱在碟里,等着那鱼滚熟了好吃。
“你可认得周阁珍啊?”谷梁初也盯着锅,却又开口问道。
弓捷远有点儿意外,不明白谷梁初怎地突然提起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想了一下反问,“你说那个直隶南京的布政使周阁珍吗?”
谷梁初不知赞许还是嘲讽,“你倒知道一点儿朝廷的事。”
弓捷远不以为意地道:“我知道那些做什么用?不过是从前陪姜叔叔去水平府接粮草时依稀听到那个送饷的督官提起,后来姜叔叔又说那督官是周阁珍的族弟,叫什么我倒忘了。王爷为何问他?”
“父皇进南京时他是纳迎之臣,如今也跟过来燕京做事,前两日进宫给娘娘贺寿碰见了的,随口和你一提。”谷梁初见鱼好了,夹了一筷放在弓捷远面前的碟子里面。
弓捷远立刻蹙眉,“这等奸佞之徒,休要提来败了食欲!”
谷梁初蹙眉斥道,“一则谨记耳目二字,再则孤便纵你,也当记得你在王爷身边,刚还不太记得,怎地一说纳迎便是奸佞?”
弓捷远拉着张脸沉默不语,择了鱼刺蘸酱吃了。
谷梁初望着他问,“还鲜美吗?”
“王爷尝尝。”弓捷远说,“我爱食鱼,因此觉得甚好。说不定你就更喜欢肉。”
“常在塞上之人嗜好鱼鲜,”谷梁初说,“可是因为稀罕?”
“稀罕什么?”弓捷远说,“辽东近海,湖泽亦多,鱼爱野生,倒比猪羊还好得些。鱼干且易藏储,常为兵士熬冬之用。不过这点儿口福指望不上朝廷,我爹卸甲不穿的时候就是个领头的农夫,今儿种稻明儿晾鱼,什么都会干的。”
谷梁初凝神听着,点了点头,“涤边将军为了塞上防事,可算鞠躬尽瘁。”
弓捷远闻言吃兴立刻淡了,看着筷子说道:“你爹也会这么想吗?”
谷梁初又去帮他夹鱼,不答这话。

第17章 恶罡风火舔府门
“我已不太记得母亲了。”弓捷远慢慢地说,“六岁之前的事,许是记性不好,许是刻意忘了,总之我不大想得起母亲的相貌也不大记得与她相处的情形。自懂事起,好像就只有弓涤边可以给我踏实安稳,有他在就什么都不必怕——会不会有偷袭的敌人,会不会打赢这一仗……我甚至曾经想过如果能和父亲死在一起,即便活不到成年也不怎么要紧。爹说打仗的人不能得道成仙,那过地府的时候也有他领着我,担心什么?”
谷梁初似是听不下去,便用筷子推推弓捷远那个装了鱼肉的碟子,“好了,不说这些。”
“可是弓涤边不光生了儿子,还有他自己的理想。”弓捷远却偏要说,“他这一辈子几乎都在边塞。开武皇帝将他派到了辽东,那本是个苦寒之地,根本不是肥差也算不得有多器重,可他就把边塞当家,数十年里都如初去,天天过得都是差不多的生活。穷,冷,没吃的,衣敝缊袍,就靠一个为国为民的信念撑着度日……不但只身扛起辽东军务,还想给胶辽兵将谋到一份可怜的安稳,想为那些不得不流落在塞上的边民争取一丝活路。只要能在营城苦干到死他便心满意足,奈何这个世上还有一种战争叫做朝堂之争,还有一个需要时刻小心戒备的人叫做皇帝……生为他的儿子,弓捷远能不成全父亲那点儿奢念?为此便就不能跟着他了!我已经长大了,哈哈……为了镇东将军心里的国家和民族,弓捷远就得留在你这王府里面,仰头望天低头看地,只瞧不见我豪迈忠贞的父亲……”
“孤说不要讲了。”谷梁初瞧着弓捷远眼里泛起一点儿泪光,声音也渐高了起来,威吓地道。
不管身处何地,说这些话都是大逆不道。
“我们却得分别到什么时候呢?”弓捷远根本就不理谷梁初的震慑,“要多少年?这辈子,我还能靠在他的胸前睡觉枕着他的胳膊聊天了吗?他既以身许国,谁能许我一父?”
“小孩子才总要爹要娘,”谷梁初强硬地打断弓捷远的话,“涤边将军既然心怀壮志,你的牵挂就是他的羁绊。”
“可多会说?”弓捷远轻轻笑将起来,笑得又好看又恶劣,又可怜又坏心,“到底是谁让他心生羁绊不能全意扑在防务上的?谷梁初啊,你们父子将人玩于股掌之间,当真只觉舒服快意吗?你就不会妒忌我吗?我爹这会儿走得远了,够不着了,可我毕竟知道他极疼我,从不疑忌隔心。你的爹呢?倒是近在咫尺,却总把你当成一个会咬人的老虎崽子,行动皆要派人看着。父子之间还有耳目这种东西,为什么啊?还不是既怕你不中用又怕你太中用,废物了将来不能接替皇位,太聪明了又恐立刻便夺权柄?哈哈,如此扭曲,生生要将个活儿子削成出鞘在鞘全凭他意的刀剑武器啊!谷梁初,你有爹吗?什么父皇,是皇就不是父,你也只是有个主子而已……”
谷梁初豁然起身,抢到弓捷远的身边劈手就是一掌,准准地削在他的后颈之上。
弓捷远见他动作本要躲避,却不敌其出手迅速,后颈受力登时软倒。
谷梁初不让弓捷远滑在地上,伸手接住他瘫萎的身体,蹙眉扬声:“梁健。”
梁健闻声进来,见状微微讶道:“王爷这是?”
谷梁初狠狠阴沉着脸,“没给他酒便喝醉了。与孤丢到寝殿去挺尸吧!”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开始都是大雪里骑马的弓涤边,不苟言笑的向高时和虽总严肃但亦非常宽厚的姜重,军士们的青甲也都染了白色,他们携在一处毫不留恋地行远了去,始终不曾回首。慢慢地,面前又出现了泪眼婆娑的弓婕柔,她牵着满脸悲悯的继母,哭着问他,“兄长,你为什么不回家?又为什么不同爹去?”到后来混沌轻去隐隐觉出后颈疼痛,弓捷远竟又神奇地梦见了母亲,这是许多年间未曾出现的事。时间好似还是六岁之前,那时爹是开武皇帝最为宠爱的武将,雄姿英发,母亲也很年轻,正是最美的年纪。她轻轻地哼一只歌儿,幼小的弓捷远弯腰伏在母亲膝上,给她那只温暖细嫩的手儿缓缓揉着颈项。“挽儿不痛。”母亲说道,“只是以后要听话些,你是做了兄长的人。”
虽在梦中,弓捷远也想起来娘亲应当尚未生育婕柔,自己怎么就是兄长了呢?不由疑惑抬头,看向母亲的脸。母亲对他笑笑,抚在脖颈上的那只手掌便不见了。弓捷远只觉后颈立刻火辣起来,刚要开口询问,眼前的母亲却也如同沙影遇到了风,慢慢地飘散了,终于不见了。
弓捷远心里大急,用力嘶喊一句“娘亲”,人已醒转过来。
睁眼之处哪有爹娘妹妹,只有映在黑暗中的雕花床棂。
那般精美的影子,却只显得深殿静谧,一屋子的幽黑诡异可怖。
弓捷远怔怔坐在铺了锦褥的榻阶上面,只觉周身冰凉喉口苦痛,想哭不能想吞不下,燥得想要拔腿狂奔而去。
“司尉当真是个娇儿,”榻铺上一个声音幽幽地道,“都睡着了还喊娘呢!”
弓捷远觉出后颈兀自火辣,便哼一声,“我是怎么睡的?王爷不知道么?”
谷梁初翻了个身,也不介意他这态度,只淡淡道:“怎么睡的便该喊娘?孤虽从不教人靠近书房,你也实是过分鲁莽,如此下去必生祸端。”
弓捷远刚要再说,忽听外面嘈杂起来,不由惊异,立刻起身出床,走到门边探头查看。
谷梁初也已抿了中衣襟带,出来门前唤人,“谷矫?梁健?”
谷矫未应,梁健跑来禀道:“王爷莫忧,只是后院角门走了点水,势头不大,谷矫已经带人去了,须臾之间便整顿得……”
谷梁初闻言脸色立刻难看,“如何会走水的?”
梁健简短答道:“园子还有一点儿景致不曾修完,挨着角门堆了一些木头,此时走水是因过失还是有人刻意而为,等得天亮属下便与谷矫一起细细盘查。”
谷梁初面沉似墨地听着,却未再说什么,挥手示意梁健去忙,自己扭身回了殿里。
梁健伸手要关殿门,眼见弓捷远还在原处站着,便说了句,“不干司尉之事,且陪王爷安寝。”
弓捷远瞧着他把殿门关好方欲反驳——什么就陪王爷安寝?我不只管上夜,若有刺客进来杀他剐他,叫喊叫喊抵挡抵挡便可以的?说得倒似他的床欢面首一般。
只是人已去了,外面乱营似的,追着斗嘴也没意思。弓捷远只得忍耐转身,坐回床间里去。
谷梁初也在铺上靠着,见他久久没有再睡之意,虽阴着脸,仍旧开口说道:“角门甚远,莫说火势不大,便烧毁了也不碍着这边,你且不必害怕。”
“我怕什么?”弓捷远立刻冷哼一下,“巴不得王府都烧起来,正好趁乱跑呢!”
谷梁初本已烦躁,听了这句立刻斥责他道,“孤也不能总是纵你口无遮拦。”
“那你便打我吧!”弓捷远满不在乎地说,“外厢都忙活呢,王爷还想假手于谁?反正自己武功高强,一掌是劈两掌三掌也不碍的。”
谷梁初闭目仰在床栏上面,不太乐意理他。
弓捷远这会儿倒非说话不可,“古来圣贤皆劝人心向善,今日小火便是提醒王爷莫做不良之事。”
“孤并不怕因果报应,”谷梁初冷冷地道,“否则当初何敢追随皇上南下夺权?你说这些无甚效用。”
弓捷远听他自己提起夺权之事,心里微微讶异,“今上起兵南下,你为人子自然需得追随,还谈得上胆气的吗?”
殿内未燃烛火,谷梁初陷在黑暗里面,声音凉凉地道,“皇上起兵之前亦很迟疑,是孤力主南下一直相劝。”
篡立早是周知之事,弓捷远脊背上的寒毛仍然竖立起来。一年多前,眼前这个男人不到二十四岁,却够狠辣坚定。
“并非是孤贪图荣华权利,”殿外那些兵丁手上提的灯火透过门窗映射进来,谷梁初的脸上横了几抹光晕,明明灭灭有些吓人,他又说了下去,“而是不想坐以待毙。弓捷远,你只觉得自己憋屈么?这世上的人,又有几个不憋屈的?想要活着,常得忍耐等待久久伺伏,待需果决之时却又不能丝毫迟疑。孤算性子稳的,但也豁得出去。因此劝你还是别总蹦跶挑衅!”
“王爷将我扣在府中,”弓捷远耳中听着外面并不算喧哗吵嚷的嘈杂声音,嘴里询问地道,“只要我老老实实待着便好?”
“你虽带俸而来,”谷梁初毫不伪饰地说,“孤的身边却也不养闲人。非但要你恭顺,还得要你得用。”
“如何方算得用?”弓捷远没有太过意外——质子为质,谷梁初定也看不得身边窝个米虫,几次容得自己不逊,自然是有安排打算。
“一些谷矫和梁健难为之事,”谷梁初笑得讥诮而又阴冷,“孤都要你去办。莫急着问,这才刚开始么!你既身在王府,且又不能一死了之,自然得听话的。好在孤非吝啬之主,若能做得称心自有封赏。”
“先谢王爷大方。”弓捷远嘲讽地道,“抵押之人还能谈及封赏。”
“孤知你必不信不忿,”谷梁初慢慢躺平了去,“孤王还是那一句话,且行且观,咱们比比道行。”
弓捷远没再接话对嘲,只在心里暗道:如此狂妄,吃准我这猴子翻不出你如来佛的手心去吗?可是猴子也自不会安生待着,它必要跳要闹,翻跟头耍把式,不会消停。纵你法力无边,耐心却可用到几时?弓捷远是不能死,然则既失自由,大把时间不同你耗却做什么?倒真想看谁先挺不住的。”

第18章 当庭训整肃奴卫
一场小火不用半个时辰便灭掉了,亦动天听。次日刚过早膳,宫里便来了人,宣旨说皇上着宦官吕值陪同朔亲王爷乾清宫觐见。
这日乘了车驾,谷梁初刚在厢中坐好,吕值便有一些迫不及待地道,“王府怎会失火?皇上必然怪罪。”
谷梁初态度平淡:“天干物燥难免之事,公公不必惊慌,父皇问起孤王自会分说。”
“天干物燥?”谷梁立听了儿子的理由怫然不悦,“依你这话京城都该着火。”
谷梁初微微躬身,垂目回道,“儿臣失言。”
谷梁立使劲儿清了一下喉咙,“朕看你这两月宽和太过,倒比从前在北王府时少了许多雷厉,为着什么?可是想得太多?身为皇子,不必过分在意贤名。”
谷梁初面色不动,仍旧恭然回道,“父皇教训得对,儿臣治家无方。自立府邸也不多久,便出这等不吉利事。”
“失火是小,你把整个府邸烧了朕再给你重建一个便是。”谷梁立脸色仍旧不好,声音却已柔和下来,“让人笑话却是不该。你将来不是治国之人也是辅国之人,不要以为小事便可落人口实。下臣们不一定当真敬畏皇族,弱一点儿他们就想骑到你的头上作威作福,这一点连朕也不能免,何况你们兄弟?”
谷梁初谨色直立,虚心受教。
谷梁立停顿少许,而后叹息地道,“新朝初立未久,朕也康宁健硕,只因东宫空着,诸臣还是几次与朕言及此事,急着要定皇储。朕也不愿虚着太子之位,引得一干人等日夜探究琢磨,只是一想到曦泽,便觉这么快就商议此事实在有负于他……”
谷梁初立刻说道,“父皇莫要伤心。”
“朕也罢了!”谷梁立摇头说道,“最伤心的莫过嘉娘!为了夫妻情义也该拖上一拖。可你也要知道,此事终归不能久悬,不立继嗣也是误国。孤在你这年纪已就藩了,在地方上遏制外敌侵扰,何事不得自己抵挡?你虽勉强还算年少,却也是当了父亲的人,瞻儿又养在你的膝下,朕对你实寄予厚望,因此更要时时谨慎,凡事莫以大小而论之,皆要全力做到最好。不要让朕失望。”
这位天子四十六岁方才登上大统,之前常年领兵征战塞外,性藏粗豪习惯,自己也不习惯一本正经说话,且兼素来暴烈急躁,讲到后来眉头反而皱得更深。
谷梁初仿若未见,又躬身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谷梁立这才松了圣颜,点点头道:“你且去吧!朕再嘱咐吕值几句,莫教他负了替你管理府邸之职。”
梁健领着弓捷远等在宫门外头,眼望着谷梁初面色沉郁地走出来,什么都没敢说,只在心里暗叹一下。
谷矫直直跪在前庭正中,昨夜当值的十个外院护卫跪在他的身后,个个俯首贴地不敢抬头。
弓捷远跟在谷梁初后面看见这番情景,心里冷笑一下——这一干人倒很伶俐,瞧这满身烟尘,竟是救火善后完毕衣服都没敢换就跪在这里等罚。
也是一种苦肉计。
姿态足了,主子的发作也就不好太过。
谷梁初面无表情地走到堂厅门口,转身,负手,沉声对梁健说,“把各处轮值名册与孤取来。”
梁健转身就走。
弓捷远见谷梁初是要当庭训斥的意思,侧身进了堂厅,搬出一把太师椅来放在他的身边。
尚未正式就职,王府里却都知道他是司尉。
谷梁初沉着俊脸谁都不看,一撩袍摆坐在太师椅里。
赶紧就有常伺候的弓腰碎步搬了小桌过来,小心上了茶水。
谷矫仍旧直直跪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梁健很快回来,恭敬奉上名册。
谷梁初顶着午间的太阳和穿堂的凛风,一页一页慢慢地翻,一翻就是一个时辰。
太阳升到头顶,虽不热烈,却很晃眼。
谷矫的脸上竟然滋出一层油汗,似晒着了。
后面伏地的侍卫姿势不变,只是身上都在微微发抖。
“内外侍卫在册一百零七,”谷梁初终于开口说话,慢悠悠地,也没听出什么雷霆万钧的意思,“杂役三十六,四处厨下计十八人,丫鬟婆子二十九。堂堂朔亲王府,卫佣奴仆总数一百九十,多么?”
没人敢回他话,
“可孤这府中,加上尚不会走路的小世子和一个少年郡主也只六个主子,正偏二妃,郡主和小世子还在一院住着,日常不用如何恭敬,就把诸位忙得顾此失彼连点儿王府颜面都保不住了?”他的声音仍然平淡,毫无严词厉色之意。
庭内却是落针可闻。
“大伙今儿在这儿看孤的脸色,”谷梁初继续说道,“孤出去看父皇的脸色,兼受皇族亲故和朝廷百官的探究,也都没有关系。便和那一点儿也没烧了什么要紧东西的小火一样,不算什么事情对不?那就尽管怠惰下去,让孤无能到管理不了府门失火也管不了你们一百九十个人!”他的语调终于冷冽起来,浸了冰般,“无能皇子唯死一途,早晚而已,落在谁的手上而已。孤也不怕这府里头可有谁的眼线谁的耳目,今儿就在此处与你们说句明白话,有朝一日大厦倾塌,看看覆巢之下可有完卵?”
谷矫把头重重磕在石头地上,“属下混账,害主子受辱,罪该万死。”
几个伏地的侍卫也齐磕头,一起呼道,“罪该万死。”
弓捷远也有点儿呆。当众说出死活和眼线耳目的话,这位王爷受了什么刺激?
“古来艰难唯一死尔。”谷梁初不看谷矫,也不看那几个侍卫,仍冷冷道,“谁又见过万死?今日这火看似是那渎职的门役,是你们几个轮值的侍卫之过,可这名册里的每一个人,谁能脱得干系?上一岗若是细致,走过路过的若肯留意,倘有此事?这是未成势头,若不及救,让这把火烧塌了王府,死的可就不是谷梁初妻儿六人,各位在外的家宅儿女三姑六戚能躲得过?谷矫只身一人,非要给他找个亲故也就一样站在这儿的梁健而已,靠他两个没法看遍王府角落,剩下的尽可阳奉阴违偷懒耍滑,甚至可以处心积虑暗藏不轨,只要觉得值得就行。”
此言一落,不仅几个当值侍卫,所有听见的人全都跪了下去。
弓捷远愕然看了一会儿,又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跪了下去。
谷梁初依旧谁也不看,他站起来,转了身,负手进入堂厅,进门前声音沉缓地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家若总是齐不好,孤要你们无用。”
满庭之人尽皆无声,只是跪着。
梁健第一个站起来,他跟进堂厅,眼见谷梁初穿出后侧厅门向着书房去了,回身看看谷矫,然后又看向也站起来,抻着脖子朝后张望的弓捷远说,“司尉且去伺候”
弓捷远并不情愿,只是这样时候不好驳斥,勉强跟进后院。
谷矫这时方才慢慢起身,看看几个仍旧伏地未动的下属,寒着声音说道,“召回所有歇职侍卫,整肃,领罚。”
弓石站在前院等着歇值的侍卫陆续回来,偷眼瞄着脸色如同泡了墨水的谷矫,嘀嘀咕咕地说,“这么大所宅府,外院当值就十个人,是看不过来啊!”说的同时心里暗道,“幸亏我秩哥昨夜并不当值。”
“那有什么办法?”旁边一个侍卫叫做秦当,这几天都和弓石一个班,闻言小声说道,“他们内外两院还是人多的队!咱们前后院队每值十个也没有的。总共二十几人,隔天一值,顶多了六七个人。”
内外院队各三十人,弓石来了几日,摸清一点儿门道,掰着手指头查,“前后院队一个二十三一个二十二,加上谷矫梁健正好一百零七,是不够用。怎么不扩充些?”
“你说得可真轻巧!”秦当就道,“说扩就扩?没有建制?如今不是前朝,亲王可拥重兵,便在京中未就藩的也能有个五六千人。皇上规定府中兵丁数目不许超过两百,这是有死限的。你想添人,且等咱们王爷封了太子的吧!”
自己尝到了拥兵的甜头只怕别人也会效仿,亲生儿子也要防备。弓石心里嘀咕,嘴上却说,“就是二百也行啊!那不还有好几十人的余地么?怎么就不能添了?我们主从三个不就添进……”说着话他突然恍悟到了什么,“哎呀不对啊,一百零七人里没有我家少将军啊?我家少将军不算侍卫的么?没有在册?”
秦当还想说话,所有侍卫都到齐了,谷矫咳嗽一声,他就立刻闭上了嘴。
弓捷远快晚上时才能找到弓石说话,“我没听着你们如何整肃,说来听听。”
“哎哟!”弓石立刻就道,“可了不得。那个大魁梧谷矫真不含糊,先当着所有人的面使劲儿抽了自己十棍,就自己抽,也不留着力,棍棍都带血珠子,差点儿迸到小的脸上。然后又抽昨晚那几个当值的,每人五棍,有一个没过三棍就趴地上去了,他也不惯着,愣给抽完了。昨晚值夜的结束了抽前晚上的,每人三棍。然后所有人,连之前请病假的都算上了,每人一棍。这些人现在还都龇牙咧嘴呢!不过没胆叫苦罢了。且看以后哪里还有隐患,谁人还在偷懒。我瞅着那些杂役走道都不敢落脚了似的,外面请的工匠们概也听说了,个个一脸谨慎。”
弓捷远听了拿眼瞄他一下,“挨了一棍你还这么轻松?”
“我没挨棍。”弓石说道,“只我和秩哥没有。那谷矫还没浑蛋到家,当众说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和秩哥刚来,不能殃及无辜。不过下次再有类似的事儿就躲不了。”
“他浑什么蛋?”弓捷远听了冷冷地说,“浑蛋的是他主子。”
作者有话说:
王爷挺敢说的

晚膳时候谷梁初神情却又平和如常,仿佛白天不曾发作似的。
梁健见他心情尚可,谨慎劝道,“昨夜既走了水,不知是否惊着了西面院里的两位王妃,郡主和小王子皆还年幼,王爷可要过去看看?”
谷梁初眼睛盯着弓捷远择鱼,闻言颔首应道,“等下用过了饭孤便过去瞧瞧。”
弓捷远觉到谷梁初总是看他筷子,无意扫回一眼。
谷梁初便即说道:“你们二人都随孤去,领着司尉看看女眷住处,也给王妃侧妃认一认脸,免得哪日误闯了去,只给凝蕊杀了。”
谷矫不说什么,梁健也只轻轻地笑。
弓捷远不甚高兴地道,“侧妃恁般了得?杀人如同剖瓜?只一照面便两半了?”
谷梁初不搭理他,缓缓吃饱了饭,又喝了两盏清茶,便起了身过去西院。
弓捷远懒懒跟在后面,眼见谷矫梁健始终落他一步行走,也无寻人说话之意,一路只往东墙里看,心道昨夜失火那个世子必当知道,尚是小小少年,不知怕没怕的。
谷梁初余光瞄见弓捷远总瞧东院,既不询问亦不阻止,只是大步在前,推开西院大门直接走了进去。
门内守着两个短打女娥,见到谷梁初立刻蹲身施礼,“奴婢见过王爷。”同时觉察到了生人,立刻谨慎瞧向弓捷远的脸。
弓捷远暗想这个院子果是巾帼天下,连守门的都是女子之身。
大门距离内殿不远,早便有人通传进去,四人未走一半,已有一个宫装女童扑将出来,一边跑来一边清脆唤道:“父王父王!怎么好几天了才来?”
谷梁初连忙弯下腰去,先扬声道:“容儿慢些。”待得女童接近便即温柔抱起,轻声问道:“容儿是想父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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