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太医似是常来王府行走之人,闻言跟着谷梁初来看弓捷远,见不认得,因问,“这是哪位贵人?”
“曲太医没见过他?”谷梁初淡笑着说,“可非寻常人,是镇东将军府上的小帅爷!前日父皇擢他入了府军卫,暂且先领孤王府上司尉之职。”
曲太医闻言微微讶道,“却是涤边将军的儿子么?那可真是一位贵人。怎么刚入王府便生病了?”
弓捷远听他提到父亲名字,把眼瞧他一瞧,没有说话。
“实怪孤王灌了司尉几杯冷酒,”谷梁初道,“不料小帅爷是个没酒量的。回去又睡得不对,冻着了些。”
“酒伤脾胃,”曲太医立刻便说,他伸手切着弓捷远的脉搏,微微有点摇头晃脑的意思,“开百窍而纵寒邪……唔,确是受了一点寒凉,体内又有暗火,炎冷交杂忽炙忽冻,铁人也磨病了。可能不是一副药就能好利索的。先照老朽的方子吃上两天,六顿六碗,见好便停,素上几日暖上几日,缓缓地就将养起来了。若不见好,老朽再来切脉换方。弓将军可是国之良将,他的儿子自然也是好的,切莫留了病根。也不知道将军的身体怎么样了?”
没人回答他这句问,谷梁初听他诊完略谢了谢,又命谷矫陪着这位太医出去开方,然后伸脚踢了榻边一下,低道,“怎么着?良将之子还再睡么?中午也未用饭,等会儿又要喝药,这工夫可想吃点儿什么垫垫你那受了伤的脾胃?”
弓捷远缓缓坐起身,把眼看看谷梁初:“既得喝药,王爷的慢毒且先停上几顿成吗?药性相克,混合起来直接将我给毒死了,王爷这场大戏才敲过锣就得收场了呢!”
谷梁初不想理他,转身走回书桌旁边,又自看书。
过会儿梁健进来禀复谷梁初道,“曲太医回去了。谷矫去抓药了,等下属下看着人熬。”
谷梁初唔了一下,吩咐他道,“先去厨下,管什么东西和什么碗,只给这个病夫折些吃的回来。”
“哎!”弓捷远闻言立刻便要下榻子来,“我才不吃他折的呢!且请厨子煮口素面,好好刷刷锅子,还用昨儿的汝瓷汤碗。”
梁健憋着笑意,不看弓捷远,只看自家王爷。
谷梁初挥手示意他去,临时添上一句,“孤也想素面了,与孤也煮一碗。”
素面鲜香微酸,汤头又宽,老大一碗热进肚里,弓捷远便觉得自己好了,对谷梁初道,“该是不必喝药的了。”
谷梁初冷哼一下,“五品官员月俸只十七石,折成现银不过六两多些,除了吃饭喝茶基本没有剩余,就连官服也得朝廷补贴,你这还刚上任,但有行动都得预支。一副汤药总得三四文钱,便真好了也莫浪费,与孤喝足六碗。”
弓捷远听得吃惊,脱口说道:“王爷这般懂得算计?”
谷梁初瞥他一眼,“怎么?你们将军府很有钱吗?平素花销随心所欲?”
弓捷远只得无赖,“这怎么比?王爷不是皇上的亲儿子吗?”
“皇上都穷!”谷梁初又哼一声,“他只夺了天下,又未夺得宝藏。”
“宝藏不在天下里吗?”弓捷远立刻就道,“久历前元苛政,民商不富虽是真的,开武建殊两朝也还留下那些贪官污吏了呢?还不趁热打铁借着肃讨抵抗新皇的机会宰了放血却等什么?从前边关缺吃少穿之时我总是想,若是有朝一日可以杀富济贫,谁肥先捅谁的肚子,倒要看看那些民脂民膏是黑是白。”
谷梁初不由皱起眉头,“开武皇帝最忌贪墨,吏治严到苛酷地步,建殊统国未满五年,始终沿袭开武旧法,哪来许多肥官留给你杀?”
弓捷远颇有一些不以为然,“皇帝再严也挡不住官员贪心,凡是权无监管之处必有贪墨。你们谷梁家只忙看管异姓臣子,殊不知自己的亲戚一直都在偷吮社稷,却比谁都卖力!”
谷梁初凝目看他,“皇子成年皆就藩地,京中还有什么管不了的亲戚?”
弓捷远睡得足了吃得饱了,这时微微出了点汗,只觉身上轻松,起了争议之兴,略显不屑地道:“王爷当谁都是傻子?别的暂且不论,只说皇后母族冯氏一门。皇后虽嫁北王为妻,这二十年都在燕京静守,老国丈却不只这一个女儿,个个都是皇妃夫人,转着圈儿的豪贵姻亲。他自己是开武皇帝最倚重的武将,所育儿孙皆在朝中任着要职,几乎就拿着南京的命脉,伸手金覆手银的可是什么秘密?哪个皇帝都不查他,外戚可用就藩远置?还是沾染不着朝廷的进出款项?只教从手上过便能留一层油!王爷不敢进言皇上宰杀他们,也别混淆视听逼着旁人都做睁眼瞎子。”
“放肆!”谷梁初厉声喝道。
“放肆!”弓捷远点头认道,“若不放肆却又如何?躺这一日我也想明白了,不管弓挽委曲求全还是野性难羁最后下场都差不多,该关关该放放,该灭口的时候绝对不会悯我谨慎小心,如此何不舒服些好?”
谷梁初放在桌上的手攥成了拳,渐有青筋浮现起来。
弓捷远盯着那拳,又慢慢说,“王爷不必如此惊怕。冯家虽是皇后母族,亦是建殊权臣,从前对咱皇上也非鼎力支持——你们挥鞭南下国丈国舅可曾策应?怎么听说最后南京巷战还是妹夫对着舅子打呢?建殊皇帝也是家里的姐夫妹夫,且为开武皇帝亲封的继位之君,哪有不帮正统反帮篡取之贼的道理?那时可巴不得割掉你们人头去立功的。便是皇上皇后伉俪情深能抵得过害命的仇?所以冯氏之债一时不讨并不等于永远不讨。王爷也莫谨慎过了,但凡男人,对个老妻,再有情谊也难爱屋及乌。你且私下把那冯家油水摸清,逮个良机亮给皇上瞧瞧,不信他见财帛会不动心。要下手时你再顺水推舟送个取卵留命的人情给冯皇后,可不一举两得?”
谷梁初神色阴阴地看住弓捷远,声音冷得像冰,“弓挽,你还当真不怕孤王杀你?五品司尉妄议国事,剐了也有名头。”
弓捷远似是毫不在意,“王爷不先开头我好好的怎么就论国事了呢?动不动的说杀说剐作甚?且莫露了计划才是。弓挽说的,不是王爷的打算?怎么你能琢磨得,我便说不得了?”
“孤还道你年小,看来所知不少,脑筋也很清楚。”谷梁初冷笑起来。
“十九还小?”弓捷远不认可道,“霍去病二十便已远征河西,王爷如我一般岁数都立妃了。”
谷梁初听他却把汉时名将扯出来讲,扫他一眼没有吭声。
“听说王爷也曾跟着北王府军出征漠北,功劳虽然不如高世子那般煊赫,却也可圈可点。”
谷梁初既不否认也不恼怒,只冷然道,“你对孤的了解也很不少。”
“我还知道王爷非常聪明,深知胶辽不是漠北,东北边塞元金混杂,更兼时有海患滋扰,开武皇帝领出来的一众精兵多擅南战陆战,能够胜任胶辽将首的人实在不多,加上可用的未必忠诚,忠诚的则又缺点儿本事,因此十分舍不得我爹这个只知报国无意朝政的经验之将。”弓捷远接着说道。
谷梁初并不驳他,“除掉涤边将军,确实暂无佳选。”
“因此今上才能立刻同意王爷想出来的质子之计,愿放我爹出关带兵。”弓捷远浅浅地笑了起来,“可是九五之尊并不知道咱们的朔王爷还有更深一层的打算呢!”
“孤有什么打算?”谷梁初问,“父皇不知,你倒清楚?”
“弓涤边正在盛年,身体强健,岁数也不比今上多长什么,若能活得更长久些,他日便是王爷登宝座的有力臂助。” 弓捷远盯着谷梁初的眼睛,缓缓地说,“毕竟,胶辽距离燕京之近远非其他镇卫能比。”
谷梁初神色不变,眼里却已露出一丝杀意。
没谁愿意被人猜到自己的想法,身为朔王爷的谷梁初更不愿意。
第12章 值内殿初次上夜
但那杀意很快便消散了,如同堕入温湖的雪。谷梁初淡淡一笑,“刚来不到两天,你倒思索得快!”
“所以作与不作,”弓捷远的声音竟然恭敬起来,“议不议国事,且还死不了。弓将军恁般有用,也不会轻易遭到连累,我说的对也不对?”
谷梁初盯着弓捷远堆玉般的脸庞,不语。
“既然这样,弓挽还非得装什么谨慎?”弓捷远却似得了肯定,“想说什么就说想干什么就干啊!”
“尽可试试。”谷梁初淡然地道,“除死之外,孤王还有一万种方法能收拾人。”
“那就打个商量,”弓捷远竟然认真谈起条件来了,“我也别作得太甚,毕竟给你挂在梁上的滋味儿不会好受。”他的语调不甚真诚,“再说王爷将来毕竟是要当皇帝的人,到那时还得求你留我一条小命。以后当庭唱词的事弓挽就不干了,院里院外跟着王爷时好好装个下属护卫,跪拜作揖都不含糊,时时记得维护王爷体面。跟前没人的时候王爷就别太欺压我,吃猪食睡猪圈的,也太折磨人了。弓挽到底是在旷野里跑大的,委屈受得多了闷不住,不炸就得生病,哪样都是互相折腾不是?也不用时时刻刻着人紧盯着我,我爹便是出了关去也不会反,否则何必还有今日?他既不反我怎么跑?溜到边塞上去不也得给他捉着送回来么?倒还教他费神分说。况且婕柔恁小,多几步路都走不了,我这哥哥怎能丢下她在这里不管不问只要自己逍遥?”
“这是向孤索要自由?”谷梁初听他说个没完,拦住话道。
“谁又愿意做囚徒呢?”弓捷远的热并不能因为一碗面汤就好起来,此刻红气又爬上脸,他的神情便又落寞下去,片刻之前的得意都不见了,恹恹的病态映着霞色,现出一点儿奇特的好看。
谷梁初似爱瞧这模样,他瞅了一会儿,声音低沉,含点儿鄙夷地道,“要吃要喝,要完了房子还要随便行动,弓挽,你的脑子也太好用了些!”
“除了刚才那碗面条,王爷应了什么?”弓捷远抬眼看住谷梁初。他仍厌恶这人,之前的畏惧却淡褪了。
皇嗣龙族,也是人么!
“孤若不肯,你待如何?”谷梁初眸色晦暗不明,兀自盯着弓捷远的脸看。
弓捷远根本也没打算他会同意,竟然灿烂笑了,“我能如何?便与王爷慢慢磨啊!你也说了我才刚来两天,以后有的是工夫呢!”
“这是安心与孤耗上了吗?”谷梁初追问地道。
“看叫王爷说的。”弓捷远伸出食指去摩挲汤碗的碗沿儿,似极喜欢那瓷的质地,“这叫缓缓图之。”
谷梁初转目去瞅他的手指,凝神望着那节白皙指骨,不说话了。
梁健端着药碗进来,直接送到弓捷远面前,“司尉趁热喝吧!”
弓捷远立刻狠皱了眉,回手掩住口鼻,“这是治疗寒邪的药?闻着怎么却像鹤顶红呢?”
谷梁初离开饭桌不理他了。
梁健哼笑一下,“司尉真有意思,倒像喝过鹤顶红的。那东西挺贵。这碗也不便宜,一口气喝了,莫害我再重新熬来。”
弓捷远只想逃避,“我方吃了一大碗面,连汤都喝干净了,此时肚子里面都是稀的,哪有地方再装这个东西?且等等吧!”
梁健还要再说,走远开去的谷梁初道,“给他放在暖炉上面温着,寝前再喝不迟。”
梁健闻言有点儿惊讶,“今日便燃暖炉?还不曾备得炭呢!”
“去寻些来。”谷梁初吩咐他说,“再过几天便小雪了,也不算早。”
梁健闻言不敢再问,悄悄横了弓捷远一眼,放下手里药碗就走。
弓捷远似不知道梁健的不满,只是不想闻那药味儿,眼见谷梁初远远地坐着看书去了,便站起身,慢慢踅到一旁的茶桌跟前,自己斟盏茶喝。
吕值正在中庭踱步,望着梁健气哼哼地从书房出来,迎上去问,“梁卫长要往哪里去啊?”
梁健抬眼看见这人,立刻整理一下神情,啊了一声答道,“公公散步呢么?我去寻些火炭。王爷静坐读书,恐他脚冷。”
吕值听了连忙点头,“梁卫长可知何样炭好?莫寻着那种爱生烟的呛着王爷。唉,咱们府里也是太缺人手,这样的事儿也得梁卫长亲自去做,实该有个总管安排才是。”
梁健听着站住了脚,“公公莫要担心,原来在北王府时小的也做这些,倒习惯的。只是总管之言说得甚是,梁健和谷矫先还以为公公来府就是顶这个缺,怎么圣上却不明示,只叫咱们府里这么空着?吃食炭火之类倒是小事,成日间修院子建园子的,这个要支石头款,那个要领泥水费,样样都问王爷,我看主子的脸色可是一日难看过一日。堂堂皇嗣,哪有精神操心这个?”
吕值闻言尴尬一笑,“这个圣上自有考虑。小奴原在南京也不是做这个的,并不擅长经管东西。”
“哎呀你看梁健这个脑袋。”梁健呵呵笑道,“圣上派您入府居住,自然只是约束王爷行动,怎地能干这些琐碎之事?吕公公年轻有为,岂非大材小用了么?”
吕值听了尴尬不退,“约束实在不敢。小奴不过宫廷内侍,哪里沾得上有为二字?”
梁健寻了好炭回去燃烧暖炉,谷梁初歪了书问,“如何去了这么半天?”
梁健笑一下道,“出门给那吕值截着,问东问西,属下堵了他几句。”
谷梁初听了微微一哂,又正了书看。
梁健等着炭火燃红,把眼瞄瞄仍旧窝回榻子的弓捷远,又开口说,“吕值提到总管的事儿,估计皇上快给王爷派了。”
谷梁初只听不语。
弓捷远插嘴问道,“那个吕公公是做什么的?”
梁健却不瞅他,也不吭声了。
暖炉甚大,炭燃起来直把书房也熏热了。
弓捷远又赶紧说,“可别把那药碗放在上面,一书房的药味儿都别喘气儿了。”
“属下和王爷也不爱闻。”梁健便说,“司尉有这吩咐的工夫且把它喝掉了完事,不就一碗苦水?哪有恁般费劲?”
弓捷远心知躲不过去,只得哼道:“梁卫长说得轻巧。罢了,早晚也躲不过去,与我端来就是。”
他在家里是当惯了主子的人,这话说得自然,梁健听了却想咬牙,瞪着眼睛没动。
谷梁初由书后面望他一眼。
梁健觉到,不敢多说,沉着脸把药碗递给弓捷远。
弓捷远还不觉得什么,接了药碗还点头道,“此时冷热正好。”说完仰头闭气,咕咚咕咚把药喝干净了,然后使劲儿皱巴了脸,又伸舌头又吐气道,“这曲太医可真舍得分量,安心把人苦死。”
梁健见他一味咋呼身子却没动弹意思,只得又接了空碗,再帮他倒了茶来漱口。
谷梁初只是远远坐着,仿佛房里并没两个人在旁边闹腾。
炭火精良,快至亥时还很红烈,谷梁初长身站起,放下手中的书,吩咐忽睡忽醒的弓捷远道,“提着暖炉,随孤回寝殿去。”
弓捷远有心赖着不走,却见梁健手里拿了一把大锁,明白表示不给人在书房里住,只得咬牙爬起。他也未曾提过暖炉,伸手试探一下铜梁,竟是烫的。
梁健由旁递了一块布帕给他。
弓捷远仍旧怕烫,折了几折方才提了暖炉,跟在谷梁初身后往寝殿走。
谷矫对面过来,显是之前没得吩咐,眼见弓捷远跟着进了寝殿,不由看向谷梁初。
谷梁初走到床门旁边,回身对他说道,“今晚司尉上夜,与孤打些热水来你便自去安歇。”
谷矫想说什么却又没说,转身出去提了一桶热水来,放在拔步床里便与梁健一起关好殿门走了。
弓捷远早上也没好好洗脸,这时看着一桶热水不由眼馋,只见谷梁初坐在床内的椅上不动,就催促道:“王爷不洗?”
谷梁初闻言心知也等不来他的伺候,只有自己起身,舀水在盆慢慢擦洗。
弓捷远转到榻边细瞅,但见床上一叠锦被折得还算整齐,下面榻阶也有二尺多宽,睡在上面倒比谷矫梁健那张窄铺能舒服些。于是问道,“护卫上夜给不给被褥用啊?”
谷梁初已将面巾丢在盆里,又自舀水泡脚,“待你洗过,找块布巾把那榻阶擦干净了,床上被褥便随便用。孤王自小就和谷矫梁健住在一处,攻城略地之时相互靠着取暖,谁也不嫌弃谁。”
弓捷远闻言心中哼了一下,暗道你是没去闻闻他们寝房。如此平易近人,何必还擦榻阶?
把谷梁初的洗脸水倒在旁边空桶里,自己舀了点水洗脸,然后又绞干布巾擦了榻阶,弓捷远道:“王爷总也不用女侍?男子心粗,小心床上要生虫子。”
谷梁初正擦着脚,闻言似乎笑了,“朴清约十数日便遣凝蕊带人过来拆洗,除非你养虫子。”
弓捷远思索地问,“王妃闺字朴清?端的大气。凝蕊是谁?冬天生的?叫个雪名。”
谷梁初扯了一下嘴角,“你倒读过点书。凝蕊是孤的侧妃,她原是朴清的伺候,在家时候乳名雪儿,后来朴清给她取了这两个字。”
弓捷远明白过来,一面铺被一面哼道:“只听名字便知王爷既有诗书之妻又有美艳之妾,放着好好的后院不住,自己开个寝殿作甚?这么早便学皇帝之制?皇帝宫中还有一干女侍……”
谷梁初蹙眉斥道:“这许多话?日间睡多了吗?”
作者有话说:
有媳妇的
第13章 深宫静皇后添寿
弓捷远毕竟记得身旁这人是个王爷,见他发怒就闭了嘴,默默铺好被褥,又自舀水洗脚。
谷梁初缓缓靠进被里,余光瞧着弓捷远将用过的水统一倒进预备好的空桶,却没提桶出去的意思,知他做不惯这些事情,这也难为的了,虽已命令谷矫梁健自去休息,晓得必有一个守在门外,便扬声唤,“谁在门口?进来提水出去。”
梁健应声进来,躬身钻进拔步床里,先看弓捷远一眼,然后提了污水就走。
弓捷远心道看我做什么?难道这些也该我干?
钻入榻阶上的被褥之间,躺平整了方觉过于明亮,待要起身灭灯又忍不住问,“王爷夜里出不出恭?起来下床可会踩到我?要留着灯吗?”
谷梁初翻身向内,“灭了。便踩到你也只忍着,哪里就踩死了?”
弓捷远心里又骂这人混账,到底还是将灯灭了。重新钻回榻阶上面躺好,只觉得被褥里面温暖干燥,实比昨夜舒服太多。忍不住暗叹自己奴性,才只过去一宿便连榻阶也觉好了。
躺了一刻又躺不住——晚膳吃的汤面,喝了药又喝了茶,这会儿人一安静就内急了。翻来覆去地忍了半天实在没法再忍,只得极不情愿地钻出被来穿大衣服。
谷梁初听他窸窸窣窣,不悦地道:“又做什么?”
“他们上夜不尿尿么?”弓捷远既答也问,“我得出去。”
谷梁初似是非常无奈,顿了一瞬方才说道,“恭桶就在床后的隔间里面,前面绕出去,揭开门上的布帘子便是。不用穿全衣服。”
弓捷远听得高兴,心道毕竟还是王府,冬夜寒凉,不用出去可是好事。立刻猫腰出床绕到后面隔间里去,摸黑找到恭桶之后又摸黑回来,二度躺好。
“再出动静孤就把你丢到殿外冻着。”谷梁初人在被里,声音冷冷。
弓捷远闻言轻哼一下,“人有三急,皇帝也管不得。王爷不虐待我,我便顾及王爷体面,若是偏要故意折磨,那我可就该哭哭该喊喊,管不得了。”
“孤会怕你?”谷梁初在床上道。
“王爷怎会害怕?”弓捷远说,“不过为了泡尿您就大动干戈地缚我绑我,也是不嫌麻烦。”
“住口。”谷梁初又似动了怒气。
弓捷远喝的汤药含有安神成分,这会儿被窝一暖又想睡了,也便不再言语。
一觉便到天明,不是听着谷梁初起来洗漱穿衣弓捷远还不会醒。
朦胧睁眼,看看灯晕之中忙活的人心道还真没给踩着,又感焦渴异常,努力撑着身体问道,“王爷作甚起这么早?皇子又不上朝。”
谷梁初听他喉咙还比昨日喑哑,知病未好,便哼一下,“你若喜欢孤的榻阶自可再睡。”
弓捷远当然不能睡了,勉强爬下阶来,晕头晕脑地站了一会儿才将眼前事物看清,只见谷梁初竟然换了一身朱红色的团龙锦服,那衣裳颜色又正面料又极华贵,架在长腿宽背的谷梁初身上既显艳丽也很庄肃,真是好看里头蕴含威严,气度之中藏着俊俏,醒目极了。
此时天光渐亮,颈间白领鬓边乌发衬着那件华衣,只令弓捷远看得痴了。
这位王爷秉性如何还不全知,却实是个漂亮郎君。
“你看什么?”谷梁初只见弓捷远傻了似的,拧眉问他。
“看王爷穿得……贵气。”弓捷远想了一想,专门挑了一个最俗的词,“这是有喜事吗?”
旁边谷矫又递发冠过来,解了他的疑惑,“皇后娘娘今日凤诞。”
“哦!”弓捷远点了点头,心道怪不得呢,这人若是日日穿成这样别出门了,燕京城里要塞堵的。
“你不洗脸?”谷梁初问,“宴席概得开在未时左右,孤在府中用了早点再去,你不一起吃饭只能空腹喝药。”
弓捷远闻言连忙穿衣洗脸,只把自己弄利索了便拔腿走,后面谷矫见状摇头暗叹:说是他来上夜,伺候的人还不是我?
弓捷远看到餐桌上面摆着滚热的豆浆,心情立刻大好,端来就喝一口,东西落了肚子方才想起谷梁初还没开吃,自己又无礼了,便笑一笑,又似解释又似遮掩地说,“渴半天了,王爷莫怪!”
谷梁初似也不欲和他计较,只哼一下,“司尉自己说的,跟前没人便要自由。谷矫梁健如孤分身,你也不用装相。”
弓捷远乐得他说这话,立刻便不拘谨,几口喝光了豆浆,又吃豆包点心。
“喜欢汤面午间再叫梁健去厨里讨,宴席不会摆到天黑,晚膳孤王便回来了。”谷梁初交代他说,“药都喝干净了,且先不用你干什么,无事莫去风口坐着。”
弓捷远也不应声,认真吃着一块山药糕。
“这里的书可以看看,”谷梁初接着说道,“只不准动孤的笔墨纸砚。”
弓捷远本也没这个心,闻言倒往书案那边瞧瞧,漫不经心地问,“都是宝贝?原来在北王府时就有的啊还是从南京搜罗来的?”
谷梁初又不理他,管自吃好了早点,又清了口,便即起身出门。
弓捷远靠在桌边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地想:这个皇嗣若非心机深重,只这相貌也吸引人。转念又笑自己呆傻——这也不稀奇啊!他爹原是最有势力的藩王,自然要挑顶尖美女相配,子嗣如何丑得了呢?
谷梁初不喜车架,路途颇近,便即负手步行。
刚至宫门,便有早到的朝官跪地伏谒。
谷梁初定睛看看,却是原在南京任职的承宣布政使周阁珍,便即堆了点笑,打招呼道:“周大人不必客气,快请起来说话。”
周阁珍又谢一遍方才起身,嘴里恭敬言道:“朝官伏谒皇子乃是开武皇帝定的祖制,必须遵守。”
谷梁初仍旧笑道,“话虽如此,周大人毕竟算是本王长辈,且也稍有了一点儿年纪,肢体折腾令人不忍。这一向也没见着,政务颇忙?”
“新朝新都,事情不少。”周阁珍点头回道,“便是老臣这般做惯了的,亦难免有寻不到头绪之时。”
“周大人辛苦。”谷梁初颔首应道,“大祁多赖周大人这般股肱之臣。”
二人且谈且行,过了奉天殿方始分开。
谷梁初先去坤宁宫里拜见冯皇后。
冯皇后戴着凤冠穿着吉服,端坐在宫内正殿之内,望见谷梁初进门很是高兴地道,“初儿来得早啊!”
“皇后娘娘千秋之喜,儿臣自不能晚。”谷梁初一边说话一边双膝跪好,认认真真给她磕头,然后抬首说道,“儿臣不能等着众人一起叩礼,得先拜过娘娘才是母子之道。”
“初儿有心。”冯皇后微笑着道,“本来新都初迁满城忙乱,又不是什么整生日,本宫不想认真过的。皇上定要张罗,倒给大家添麻烦了。”
“娘娘也太顾惜子民。”谷梁初道,“正是新都初迁,更得让这城中百姓感受一下娘娘母仪之泽。”
冯皇后点了点头,“本宫知道初儿孝顺之心,你把瞻儿养得甚好,这几日有他在这儿陪着本宫,不但慰藉许多寂寞,恍惚瞧着便是高儿模样……唉!”
“大喜的日子,”谷梁初劝,“皇后娘娘莫要伤感。瞻儿文武皆通,又懂事理,日后自然继得王兄衣钵。”
“高儿已经去了。”冯皇后轻声说道,“本宫老了,爱提旧事,初儿莫要同本宫学。瞻儿如今是你之子,日后自然继你衣钵,别再说些见外之语,省得惹你父皇生气。”
谷梁初闻言立刻点头,“儿臣省得。娘娘春秋正盛,将来必享瞻儿之福。他也来了几日,少年世子总在宫中也不甚好,今日宴席过后儿臣便带瞻儿回府去了。”
冯皇后也点点头,“本宫再舍不得也不能将个好孩子搂在怀里养成娇气性子,跟你回去是正经的。”
正说话间,宫人禀告宁王爷到,谷梁初听了便起了身,冯皇后见状就笑,“怎还用你起身迎他?你们兄弟多久没见到了?”
谷梁初还没答话,宁王爷谷梁厚已经进了殿门,迎面见着谷梁初,也没怎么惊讶,先见礼道:“王兄到得早啊!”
谷梁初温和笑道;“厚弟先与娘娘贺寿。”
谷梁厚这才叩拜母亲,完了起身对冯皇后说,“母亲问话厚儿听得清楚,我与王兄自从南京回来还是头一次见。”
“本宫也猜到了。”冯皇后说,“如今成年皇子只你兄弟二人,亲近得着的日子尽多亲近一些,不然将来就了藩,再叙手足情谊不容易了。”
谷梁厚闻言微微色变,不大自然地对谷梁初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