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报空饷必是大罪。”谷梁立没有明显的表情,“这却是朕赏的,如何一样?谁都知道甘陕古来贫旱,盛廉这些年来孤军压着西防,为大祁顶着诸多强敌,其苦远超东南两线,六千军又能有多少田?朕想看看哪个不开眼的定要计较。西北无甚可供私垦之地,盛廉是援了朕六千人,就不准他慢慢再招或者再收六千人了?”
弓捷远听出这个皇帝明白要护,心里也未如何奇怪,一来西域地面非元即是元盟,凉州及嘉峪关一带也确实荒旱,再者西线诸卫毕竟远离京师,封疆之军常年孤守,且又明奉了谷梁立为帝,总愁鞭长莫及的朝廷多抚一抚也是该当。他曾听父亲弓涤边说过这个盛廉也是善战之将,数次击退压境强敌,赢得都甚漂亮。年轻人下意识地仰慕这般人物,下意识地想要跟着维护。
只是此时谈的不是论功行赏,是大祁的经济之脉如何循环起来。六千六百人的饷田一年就是十几万银,并非小数,不是谷梁立一个强压政策就能镇得住各路非议的。
天下非只这个乾清宫,只要他虎着脸说一句话谁都不吭气儿了。
弓捷远偷偷看向谷梁初,不知道接下来他会怎么说。
兵吏户三部的头脑们也在等着谷梁初。
少年王子身无职衔,即便是头两天的差办得漂亮,也未必能进他刚愎自用的父皇之心。
谷梁初神情不变,淡定地说,“父皇疼惜戍边之将,这番圣恩谁不动容?儿臣也未听得有计较的,只是觉得赏赐之道,不该用人家兜里原来有的,那样不振人心。”
谷梁立冷笑一声,“朔王爷倒比朕还懂得赏赐之道?那你说说,怎么做才算好啊?”
谷梁初似乎听不出谷梁立的讥讽嘲弄,从容说了备好的话,“儿臣以为,该折收的田亩必须折收,盛总兵若扩了军报备上来,朝廷再放回去也是合情合理。父皇要赏西线官兵劳苦,额外再从国库拨银才是道理。俗话说好胭脂需得扑在面上,朝廷明白的抚恤就是明白的,谁要眼气谁也摆出功劳来看。这样也不怕各路藏私怠惰。”
“说得轻巧。”谷梁立的责难之意缓了,叹口气说,“朕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你也不是没去盘户部的帐,哪有现成的钱能拿出来?”
“父皇,”此时的朔亲王爷一点儿不韬晦了,“军饷需得按时,赏赐却是不能催的,国库此时可以无银,但不能永远没有,是不是啊周大人?”
周阁珍原本只在呆听,忽然被扯进话圈儿里去不由一抖,连忙上前一步,“王爷高见,老臣以为甚是。”
“既然如此,”谷梁立伸手捏着眼皮,“发饷的时候就明宣朕的旨意,着收援京官兵六千六百人的西疆田亩,折入现饷。戍西儿郎多年艰苦,容后再赏。”
几位高官皆应一声。
谷梁立瞧着倪彬看着秉笔太监记录下来,又瞅回周阁珍说,“所谓金口玉言,周大人不能让朕打脸,答应了赏就得赏,再拖也不过一春一秋的事,届时不能再借故推,你可准得出来啊?”
“这……”周阁珍立刻沉吟,“只要年景喜人,老臣必尽股肱之力。”
“儿臣这两日都在户部官署里面跟着瞧账,”谷梁初又插嘴说,“眼见着老大人十分辛劳,因为肾薄身弱,非但不敢饮茶,多站一会儿双腿都颤,实需父皇体恤。”
周阁珍没料到谷梁初会说这些,不由尴尬,“这个……王爷言重了。”
“朕自想体恤,”谷梁立道,“怎奈周大人职责甚重,这些事情堆在脑门子上等着,却歇不得。”
周阁珍笑得似有一些勉强。
“歇是不能歇。”谷梁初说,“偌大一个户部,全大祁的嘴巴都在下面张等着,只教周大人自己撑着却不是道理,若是积劳成疾累倒下了父皇反更折手,还得作速给周大人找个分担的人帮忙才是。”
周阁珍已经猜出谷梁初要说这话,脸色没大变化,只是赔笑,“也是老臣无用,否则不至带累王爷,非但要以亲王之尊跟着办差,还要忧心。”
弓捷远知道他也盼着皇帝的话儿,想看自己能不能升,不由支耳听着。
匡铸和许正也都正襟危坐,认真等待谷梁立的答复。
此一着关系大祁国运,落得好满盘生火,落不好就是一局死棋。
谷梁立沉吟了半天又长叹道,“朕也想找到这个人,不但与周大人分担,也是与朕分担啊!匡大人,你如今是资历最老的卿臣了,不管南京还是燕京,上上下下这些官员,总比朕这个常年藩在朝政之外除了带兵打仗别事儿不管的北王熟悉多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给朕推个可用之人?”
匡铸只听这球又被皇帝踢给了自己,心里着实有些无奈,暗说这个游戏您也玩不腻啊,嘴里却只能道,“老臣也急,甚至夜不能寐。然则选才不是小事,老臣身负为国谋良的重责更需分外谨慎,以至遍看群臣不知从何下手,难免有优柔寡断之嫌。还请皇上和诸位大人莫只寄望老臣,心中但有属意,不妨说来一起参详。”
谷梁立不吭声了。
周阁珍和许正也不吭声。
这是个出力不讨好的活啊,弓捷远想,推荐好了没有功劳,皇帝只当你是顺嘴人情,推得不好就是误国之罪,搞不好要被连累。座内都是多年妖精,谁也不肯带头发傻。
第81章 提西军复生安排
周阁珍当然不着急,选着了人他有机会擢升,选不着户部就是他的天下,也不在乎低谁个品级。
许正一直没有停下思考此事,可他这辈子总以“好静”自榜,从来不大与人深交,硬靠开武皇帝赏识才能坐到这个位置,实实是个孤臣,想了许多天也没翻出个看得上眼的能人,只好把责任推给篡位弑臣的谷梁立,心道看不顺眼就宰,哪儿还有那么多趁手的?
匡铸为人亦很眼高,不能干的不行,能干的人品不好也不行,他心里倒有两个合意之选,只不过都是自己的学生门客,因此需要避嫌,指望旁人来帮自己挑个头出来才好推荐,奈何上到皇帝下到诸臣,每每只管催促,就是不肯帮忙。
说到底,都是既想用,还怕自己得了便宜。
老头儿就生起了闷气,心道急什么急?老夫看就是不够急,咱们就都憋着。
还是谷梁初又先开口,“事关朝政,闲王本不该多嘴,只是年来又是进南京又是追随父皇迁都回来,这两天还去户部办了差,对大祁的各级官员们也算多少了解了些,既是父皇和诸位大人都急迫,忍不住想要说说。”
三位大人面面相觑,心道这还是跟他爹心机差不多深的朔亲王吗?大家都不说话,他倒真来“多嘴。”
谷梁立悠悠地道,“事急从权,有朕在这儿,无人怪你僭越,该说就说。”
谷梁初闻言竟又轻笑,“儿臣日前听到了一个趣事儿,说是都察院有个经历,名字叫做尚川的,枉顾朝廷法度偷吃云楼花酒不算,竟然还敢不还赊账,只给厉害商主扣住了不放。”
匡铸闻言老脸一沉。
尚川是他门生,这点儿糟事虽然不是机密,当着他的面提还是令人难堪。
许正表示纳闷,“还有此等事儿吗?”
谷梁初越发笑了,“许大人还不知道,这位经历的花酒可不是自己吃的,曾有许多陪伴,其中一位就是许大人的下属范佑范大人。”
许正假意一惊,“竟有此事?”
谷梁立登时作色,“让你荐人,只说没用的作甚?这等无耻之僚,只请许大人批文发落就是。”
“父皇莫要气恼。”谷梁初悠悠地说,“这位尚川大人陷在云楼里面不得脱身,还是儿臣助他出来的。”
谷梁立仿若初次听闻此事,面上怒气愈炽,“你竟滥用亲王之权私捞这等混账?”
“父皇容禀。”谷梁初全无畏意,“且等儿臣把话说完再气不迟。”
谷梁立狠拍一下椅扶,“你说。”
“开武皇帝严令官员不得私入酒肆烟花之地,实是因为他老人家曾经亲历前元苛政,深知官员腐败予民之苦,所以只怕有了官权的人贪图享乐不知报国,初心甚高。”谷梁初道。
“初心?”谷梁立眯着眼睛瞧他,“依你的意思,现在大祁已是满朝自制之臣,这规矩也无需守了?”
“儿臣不是那个意思。”谷梁初接着说,“守还是当守,规矩必须好生立着才有震慑之效,只是咱们能在上头看事的人,还得抓大放小。”
“咱们?”谷梁立越发冷笑起来,“朔王爷这话说得很有意思,就是要挂着你亲爷爷的规矩当画看,该怎么着怎么着是吧?竟还‘咱们’,朕看你是无父无君且兼无耻!”
只听他又猛拍椅扶,谷梁初跪了下去。
弓捷远只得陪着跪了,想不明白谷梁初今天怎么突然换了个人。
匡铸和许正连忙起身要跪,“皇上息怒,王爷必然不是那个意思。”
周阁珍见状也要跟着。
谷梁立一伸大手,“不干诸位爱卿之事。朕倒要听听他接下来还怎么辩。”
“古往今来,”谷梁初虽然跪着,声音却不含糊,“无论强汉盛唐还是宋元两朝,文人墨客游肆逛楼都是随意之事,开武皇帝圣于前君,定下不准私乐之政也是强国之衷,儿臣只是以为触此律条的官员虽失小节,实属微瑕,责当责之,亦可用之,如此才是时艰之策。”
弓捷远这才明白他的用意,绕来绕去,却是为了推荐这个尚川。
匡铸也很意外。
他憎这个门生不争气也怅这个学生直肚肠,但不能抹掉他还是个能干有用的人,只叹始终未得机遇而已。万万没有料到竟然真能得到谷梁初的青睐,难道这个王爷果有笼络尚川之意?
先施知遇之恩,后再相胁为己所用,若是如此,也算高手。
许正却很淡定。让他荐人没有,老大人就是谁也看不上,不愿意为任何人担责任,评价官员却是拿手之事。
这个尚川勉强能使,朔王爷推得有理。
周阁珍也没什么反应。
他不能有反应。
谷梁立不生气了,伸出拇指搓搓拍痛了的手心,“你的意思是这个尚川虽混,却能使唤啊?他一个都察院的经历,搭得着户部的边儿?”
“这点匡大人和许大人当都知道,”谷梁初终于把球踢到了场中心,“尚川看着粗糙,却是自幼精通算术之法,是个博闻强识懂账目的。”
谷梁立马上瞟瞟许正,“许大人?”
许正点了点头,“老臣记得此人正是靠着一篇志算文章得了主考官的青睐,嘉评其为经济之臣,开武二十七年举了孝廉,渐渐擢至京官。”
“哦,”谷梁立因问,“既然如此许大人先却不说?”
许正从容推道,“未能想起。”
吏部首官想不起吏政的事,他真敢说。
谷梁立却也不恼,又转目看向匡铸,“许大人知道也就罢了,匡大人竟也了解吗?”
匡铸起身答道,“回禀皇上,这人入京之后拜了老臣为师。”
“哦!”谷梁立做出恍悟之态,“朕道为何大人只不相荐,原来为了避嫌。举贤避亲虽是君子之行,朕也得数落大人两句,如今什么时节?朕都快急疯了,大人还只在乎声誉。”
匡铸只好说道,“也是怕他不堪大用。皇上道他一个孝廉为何专在都察院里做经历?实是肠子太直性子太蠢,只有脑筋没有脑子,老臣常因此事恨他。”
谷梁立点了点头,“朕懂二位大人缄默之因了,这家伙若非如此脾气,也不能去喝花酒闯祸。罢了,朔亲王为举贤才而出妄言,虽不应当,也算忧国忧民情有可原,不必跪着了。”
谷梁初站了起来。
弓捷远总是受不了双膝触地之礼,起身悄晃小腿。
“这人既然能算能计可以使唤,”谷梁立说,“就别在都察院屈着当经历了,不是闲极了无聊,想也不至于留恋花楼。传朕的旨,擢他即日升为户部度支司员外郎,佐周侍郎事,同时亦罚私游花楼一事,夺俸两月,如若再犯必责御前庭杖。朕倒要看看这么没脑子的家伙有没有记性。”
许正轻轻笑了,“皇上此旨妙极,他便没记性屁股也不抗打。”
匡铸闻言也笑起来,“打打也好,老臣早想打了。”
周阁珍跟着笑,心里却在翻涌。
这一遭竟被摆了,皇帝宁可只擢尚川半品也不肯给自己提个明着好听些的左侍郎,尚书一职更没指望。弄个刚犯了事儿又精通算计的家伙塞到自己身边,说是分担实是监督。看来军饷一事还是给填早了,老兵头子和小兵头子吃了肉就要吐骨头砸人,今后更需仔细周旋。
刚想到军饷,才平了身的谷梁初却又开口,“父皇,儿臣还有话说。”
“你今天的话可不少啊?”谷梁立似乎坐累了,从常椅里站起来,走到儿子身边绕一个圈儿,看他,连带看了看跟着的弓捷远,语气既是纵容又似威胁,“还有什么事儿?说吧!”
“盛总兵的赏是定死了,然则甘陕一带是否仍如前元治下那般荒瘠难垦,儿臣以为,不能单听总兵和历任巡抚之语。既然要显新朝恩抚,不若直接派个靠得住的人过去送饷,顺带看看当地风土人情。”谷梁初说。
此言一出殿内几人又是一惊。
谷梁立盯着谷梁初的脸看,“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总兵和巡抚是一个人吗?怎说不能单听?这是在猜疑大祁的忠臣良将吗?”
谷梁初摇了摇头,“盛总兵其忠难撼,儿臣是为大祁思谋长远,想促各地无战自养,如此才是强国之计。”
“放肆。”谷梁立声音不高,呵斥却很明显,“你是何人?妄言长远,动不动大祁动不动强国,别人都不抵你?”
谷梁初闭口不语。
匡铸却道,“皇上息怒,本来饷粮之事,老臣不该妄议,但事关西线之军,也有一点儿看法。”
谷梁立换了语气,扭身看向匡铸,“匡大人请讲。”
“甘陕古来多有荒旱之地确属实情,然则老臣听闻近年民间灌溉之法愈发进益,竟有许多改荒为良的例子,若是皇上好生恩抚,促得盛总兵带领当地军民推行起来,或者真会增加亩产,到时候无战自养有战亦可作为贴补,边民心中安定当兵的也有底气,却也真是强国之计。朔王爷虽尚年轻,肯为国家思虑也是好事,皇上也不用因为他是皇子而与申斥。”兵部尚书非同凡响,立刻就回了谷梁初推荐门生的人情。
谷梁立负着双手回椅就坐,沉吟了半天方道,“朕也听着了灌溉的事儿,只是恐怕此举伤了西防将士之心,觉得朕一登基就忙着打他们的主意了。”
许正又笑了,“皇上多虑了。他们难道没有打皇上的主意?自己做了初一,别人自然要做十五,也是无法之事。”
作者有话说:
写东西会有思维定式,校对检查总跟着思路走,总有虫眼,欢迎指正
第82章 匡尚书亲评人子
谷梁立闻言哈哈乐了,“许大人说得好。既然如此,等着饷银准出来朕就派个人去亲送,这个人选,诸位觉得谁合适啊?”
殿内又安静了。
这时都已明白皇帝根本心有计较,却又非要等着臣子们开口说出来,讲得好还成,万一不好便是失误。
谷梁立的耐心要用完了,蹙着眉道,“如今可是莫要提人,一提就都没音儿。说得再好没人去办,不白费么?”
见躲不过,匡铸犹豫地道,“西防路远,实是苦差,老臣心有所属,不敢妄言。”
弓捷远猜到他要说谁了。
谷梁立“哎”了一下,“匡大人如何畏缩起来?西防路远,朝廷就不管了吗?苦差甜差,为了社稷不都得做?大人尽管说,朕看谁敢推脱。”
匡铸瞄了谷梁初一眼,“此人既要代得天子威仪,又要与新旧交替私心不明的臣子们无涉,朔王爷是最好的人选。”
众人都看向谷梁初。
谷梁立也看着他,“匡大人原来这般意思,初儿,你怎么说啊?”
谷梁初道,“儿臣谨遵皇命,父皇怎么定怎么是。”
谷梁立没有夸他的意思,垂目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道,“朕身上还挂着北防军务,然则既为国君哪能只管一线安危?边境若有急事初儿还需替朕率兵,这个别人却替不得。宣抚视察一事属文官职,若是暂时无人可派,就让厚儿再出趟门吧!”
匡铸许正闻言立刻附和,“皇上圣明。”
周阁珍跟着附议。
一下定了好几件事,谷梁立心满意足,容几人散了。
乘车回府,弓捷远一言不发。
谷梁初理了理情绪,看向他道,“这般安静?”
弓捷远用鼻子嗯了一声,“没话说。”
谷梁初轻笑一下,也不多问,伸过手去替他揉捏膝盖。
弓捷远就忍不住,“你父子真是好戏路,演得实妙。以后这种不提前知会的事儿,就别带着我了。干杵着赔情绪,他嗓门一高,我就得实打实地跟着下跪,净受罪了。”
谷梁初笑容大了一些,“莫要胡说,谁在演戏?”
“不是演的?”弓捷远往他面前凑去,“不是你俩定好了要用尚川故意弄这一出给他们几个糟老头子看的?”
谷梁初任他凑到眼前,垂着上睑瞧他,不吭气儿。
弓捷远又想往回撤,“若不肯好好跟我说个清楚,以后真莫想我跟着,谁要做呆瓜呢?”
谷梁初扣住他的后颈不让他撤,声音低哑下去,“说清什么?”
弓捷远动弹不得,只得瞪眼瞧他,“那尚川我也见过,有哪里好?你爹乐意用他?”
谷梁初吹吹他的脸蛋,仿佛上面有灰似的,“许大人不是说了能计会算?朝上缺人,使唤上手的都乐意用。”
“胡说吧!”弓捷远拧拧脖子,“我看你们就是相中他的直蠢,能给周阁珍不顺溜。”
“用字需慎,”谷梁初顺着他的劲儿按他的后枕骨,“朝廷命官,直便说直,什么就蠢?偷吃了几顿花酒你就将人给看死了?”
弓捷远躲不开他就不躲了,“谁不是朝廷命官?就他贵重?”
“你也是!”谷梁初又伸出只手来弹弹他的鼻梁,“不过莫要小瞧这个品级不高的新任员外郎,人家升迁起来,可要比你便宜多了。”
那是自然,弓捷远心想,户部诸多肥缺明晃晃地摆在那儿呢!同时蹙眉打掉谷梁初的手道,“别像逗小猫小狗似的。他升他的,我会羡慕?”
谷梁初贴近他的脸来,压着声音说道,“认真了不让认真,逗逗也不成,你这是顺?”
“莫闹。”弓捷远抵着他的胸口,“只一背人立刻不是王爷……”
谷梁初偏要把他压向自己。
弓捷远挣不过也说不出,明知梁健就在帘外驾马也不敢唔唔抗议,只能僵着身子吞着不满,硬受了半天轻薄。
谷梁初放开他些,又笑,“你只不晓得好。”
“就你晓得……”弓捷远愤愤地道,“昨晚没……亲么?”
“亲过也已被旁的事儿冲过去了。”谷梁初听他压低嗓子,也跟着小了声音,“补一补么!”
“补个屁!”弓捷远低声骂他,“当饭吃呢?”
“只是点心。”谷梁初帮他抹抹唇角松开了人,“饭还得单吃。”
弓捷远实在不想和这人多说话了,一得解脱立刻就往车厢内壁靠去。
“你自不必羡慕尚川,”谷梁初却又捡起了之前的话,“但也莫只一味小瞧。以后遇见就是同僚,不要总记得搭救之恩高高在上。”
“高高在上?”弓捷远哼,“这话好笑。我何曾搭救过人,不是王爷的恩典么?”
“哦!”谷梁初点一点头,“原来是孤高高在上。”
弓捷远使劲儿闭上眼睛。
站得太久跪得太多,累了。他要休息。
尚川立在匡家厅内,有些诧异地道,“朔王爷当真那样说的?”
匡铸靠在太师椅里,凝目瞧他,“你还只说和朔王没有私交,如今便连老夫也有些怀疑。”
尚川挠挠头道,“学生是什么人,老师还不晓得?”
“这样的话你也只能与老夫说,”匡铸哼道,“旁人若是见疑,却莫指望能靠言语自清。”
尚川唔了一下,“旁人能与老师比么?我还没有蠢到那般地步。”
“以后长些脑子,不可只蠢。”匡铸叮嘱他说,“旁人怎么猜都无事,只怕皇上疑你,他能擢你也能杀你,用还是弃不过一念之间,所以有时候得着机会并不都是好事,你可懂啊!”
尚川点了点头,“如于冰舞,也是无奈之事。”
“他今日明说为你备着御前庭杖呢,你可仔细了。”匡铸也不怕他畏缩。
尚川只得苦笑,“那还不如直接杀呢!”
“还有。”匡铸又嘱咐道,“你虽只擢了半品,户部无人,以后朝上难免露脸,碰上范佑万不可记着前仇,只要意气用事。”
尚川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匡铸立刻就叹,“老夫就猜着你。尚川,你虽是朔亲王推举的,朝上朝下谁不知是老夫的门生,动一发而牵全身之理,你可要铭记啊!”
尚川只得垂首,“老师教训的是,尚川记着。”
“户部的帐已经乱了两朝了!”匡铸示意他坐,又推了茶盏到他面前,“便是开武皇帝那般刚烈性情,也没镇得清晰,建殊皇帝志大才疏,更搅了麻。老夫瞧着今上倒是粗中有细,决意要整肃明白似的。”
“若非如此,”尚川接道,“头两日梳帐凑饷一事怎么谁也不派,只叫自己儿子去做?”
“这父子俩,”匡铸沉吟地道,“倒也有趣。以前听着北王也不甚喜朔王,便失了长子也能把这极肖他的次儿丢在南京,一扔就是二年,眼都不眨。如今登了龙庭指日多育皇子,倒似重视起来。面上压着制着,当着我们也总骂着,却实指望。今日一唱一和的,搭配得甚好。最后还明说了将来北防一线的帅印就是留给朔王爷的。你想这北防可了得吗?不仅距离燕京甚近,将领也都是一直效力北王最衷心的,如同把大祁的颈腹要地给了他呢!”
“只怕传言不可尽信。”尚川说道,“许是皇上当年只恐露了喜爱反令王爷在南京城里多受弹压,亲儿子哪有不疼的?再说如今虽可多育皇子,到底成人需时,朝官都缺,皇上自然更缺臂膀心腹,不先指望儿子却想指望哪个?”
匡铸点了点头,“此言也是。这个朔亲王爷很了不得,人都说他酷似皇上,老夫瞧着么,倒比皇上还有算计些。”
“怎么说呢?”尚川问道。
“皇上之阴,”匡铸言道,“积于常年杀伐之狠,是为将一方的惯症,兵不厌诈,他爱猜疑也在情理。这个朔亲王爷,老夫看着,面上酷类于父,倒似从娘胎里就带着谋划出来的,其心机与隐忍,不可猜度。该不说时他能经年累月忍着,待要说了,竟有不顾一切之悍。如此性情又兼皇脉加持,可得了吗?咱们需得多多小心。”
尚川点了点头。
谷梁厚站在皇后殿里耍脾气,“儿子看父皇就是容不得我在燕京待着,才刚折腾去南京接了一趟太后,给那老太太百般难为,年也没过安稳,现在又让我去西北劳军。西北也无战事,劳什么军?父皇又要抚盛廉又派我去逡巡检视,岂不是两面不讨好的活计?朔亲王赚我碍眼也就罢了,父皇也不疼惜,母后也不为我说话!”
冯皇后十分淡定地瞧着自己的小儿子,“你都这般大了,为父分忧为国效力,不是该当的么?本宫难道还能拦着挡着不让你做事?”
“这是什么好事儿?”谷梁厚满脸都是不高兴,“好事儿父皇也不先想着我。儿子都听说了,匡铸他们本来推的是朔亲王,是父皇给否决了,非要我去。如今是什么便宜都可着他,不好的就想起我。就说这趟接太后,冰天雪地跑一趟南京,母后可知车内多冷?几个碳炉拢着都打哆嗦,到了地方老太太又不通情路,儿子好话歹话都说尽了,多不容易把人弄回来的?就因为这老太太不肯进宫也不肯见父皇,儿子就一点儿功劳也没得着。他们母子的事儿能算到我的头上?结果倒好,朔亲王假惺惺地去逛了一圈儿,老太太大概也闹累了,没给撵出来,就成了本事,好讨了父皇欢心。母后说说,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么?”
作者有话说:
皇上是怕谷梁初结交盛廉,没办法,儿子太聪明了!求收藏求收藏求求收藏!
第83章 薄情母藏有深意
“你是孙子!”冯皇后正色训斥,“太后是你嫡亲祖母,怎可一口一个老太太的混唤?本宫看你这岁数竟是白长了。”
谷梁厚更不服气,“母后只会骂我。嫡亲不嫡亲的,人家可亲过我吗?”
“那也不可失了规制和孝道!”冯皇后玉手一拍凤案,“迎奉祖母是你的本分,怎可叫苦?”
谷梁厚不料冯皇后会越来越严厉,气愤里生了委屈,不大相信地看向母亲,“儿子怎敢别处去叫?这不是来和母后说说?无功之事就是我的本分,有好处的就都是他谷梁初的?别人不帮儿子争口也就罢了,母后可是儿子的亲娘!我也不是一定就要母后想甚办法,听您一句怜惜心疼也不成吗?”
冯皇后闻言娥眉略耷,轻叹着道,“厚儿,你是本宫怀胎十月辛苦生养的娇儿,寒冷受罪当娘的如何能不心疼?只是如今你非幼小,将来是要就藩一方的镇国之器,本宫只不舍得,岂非害你?”
谷梁厚闻言勃然而怒,刷地一甩袍袖,“就藩就藩!旁人还没急催,母后倒总记着,只怕儿子走晚了吗?怪道你和父皇非但事事压制,就连言谈几句都要申斥,原来只怕我生了妄想,赖在燕京不肯走吗?娘娘今非昔比贵为大祁之后,所思所想自然都是家国天下,跟前又有谷梁初这么会做的好儿子能指望,管他是不是亲生的呢,都比我这没用东西要强,从前那些爱溺怜疼之心自然早便泯了。怪只怪我尚在痴心妄想,指望可以靠爹靠娘,此后必知悔改,只请娘娘珍重凤体莫以废物儿子为念,此去便是死在西垄路上也是两不相怨。”说罢不等冯皇后开口,拂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