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捷远心中虽有准备,听到这些话语还是难抑痛楚,不由低下了头。
谷梁初轻声地道,“祖母……”
太后反应过来,放开了拽着弓捷远的手,坐回原位上去,嘴里又叹一声,“总是上了年纪,容易啰嗦,见到故人话就多了。听闻你爹身体仍旧康健,肩头还负边防重任,这也是大祁之福。你没跟着父亲学带兵么?如今在燕京城做点儿什么?”
弓捷远闻问不由心生羞愧,也不抬头,嘴里答道,“小臣一直都在父亲身边,去岁才留在京中,暂时任朔亲王府的守卫职。”
太后见多识广,闻言立刻明白怎么回事,哦了一下,缓缓地说,“守卫也甚好的,皇王近侧,许多东西可学。”
弓捷远没有吭声。
“你这就是大人了!”太后谈兴未衰,仍旧感慨地道,“哀家还总记得那日留你们三口在宫中用饭,还没吃呢你就看上了哀家的一只瓷碗,紧紧捧入怀里就不撒手。你爹呵斥你,你娘也哄你,你只不肯放下,大声嚷嚷着说娘娘这里瓷碗好看,挽儿想要。哀家觉得你太好玩了,便说这碗送给你了,拿下来洗洗装进盒子里给你带回家去。你亦不肯,非得自己亲手抱着不可,结果刚刚出了哀家的门就被迎面跑过来的小厮……哦,就是朔亲王的跟随,将碗撞到了地上,登时摔得粉碎。你当即就大哭起来,还是哀家又赔上了一只碗才算慢慢哄住。小娃儿家总是出乎预料的有趣,哪能想到眨眼也就长成这般俊秀的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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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向虎山朔王无畏
生离父亲死别母亲的难过暂时淡了,弓捷远有些不好意思,觑了觑谷梁初。
谷梁初平淡地说,“是梁健。”
弓捷远心里越发诧异,先复太后的话,“还有这样的事情,小臣都不记得了。”
太后不免怅然若失,“是啊!都是那么久的事儿了,也就哀家还觉只在眼前。”
弓捷远无法安慰,只能说道,“捷远感念太后慈爱,不会再忘。”
“这些琐碎,说来不过暖暖老者之心,”太后却又说道,“你个小小人儿,却也不必当真,只往前看。”
弓捷远接不上了。
二人又略留了一会儿,谷梁初眼见太后露了倦意,便领弓捷远辞了出来,临走又嘱杨新几句吃穿用度之事。
进了马车坐下,弓捷远立刻就问谷梁初道,“梁健怎么回事?后宫里面由他奔跑?”
谷梁初浅浅一笑,“还在惦记这节。老太后赐孤点心吃,孤偷着分给他些,这家伙当场就嚼,给大宫女们看见,要责罚他,他心里害怕起来,就使劲儿跑,实是蠢蛋。好在没跑出去多远便撞倒了你,自己也摔在碎碗上面割破了嘴。老太后和太后都是心软的人,见个小孩儿满脸流血,也就算了。”
弓捷远越发吃惊,“他嘴上的疤竟是被碗割的?我还以为是阵上留的。”
“阵上之伤若留在那儿,不得劈开他脸?”谷梁初仍旧笑着,“为了你那只碗,他可疼了好些日子,吃饭喝水都是上刑。”
弓捷远有点悻悻然,“那也只能怪他自己莽撞,王子分他点心,不知道回去再吃?饿狼似的。责罚就责罚么,宫内乱跑,捉住更没个好。”
“这是将军之子该说的话,他一个被硬抓来的跟随哪里懂得?都被打怕了。那时他也刚跟着孤,”谷梁初不咸不淡地说,“不懂什么宫廷规矩,整日里只惦记吃。”
弓捷远想起梁健之前说的日常艰难,觉得自己有点儿何不食肉糜的可恶,岔开话道,“我倒不知自己那么早就见过他的,真不记得。”
谷梁初点了点头,“他大概也不记得了吧?太后都说是那么久的事儿了。孤倒奇怪你总是要执着于杯盘碗盏,娘亲既是那般清雅人物,家里也只给用粗碗么?”
弓捷远使劲儿想了一想,到底没想起来,“那谁知道?就是太后又给我的那只也不晓得哪里去了。不说这些,方才太后直言宁王相逼,又是怎么回事?”
谷梁初面色平静,“有甚奇怪?太后怨恨父皇抢夺亲兄帝位,而后又强行迁都,哪会愿意过来?”
“建……”弓捷远瞄了谷梁初一眼,“你皇伯父都已倒了,这边也是亲儿子,却有什么可以要挟到太后的?”
谷梁初似想笑他单纯,表情微微有点儿怪异,“一个六十岁的人,想做什么却不能做,自然就是还有能影响她抉择的事情。不然亲眼见着两个儿子骨肉相残,换做是孤也要出家,怎么还会带发修行?皇伯父一脉总有遗留,还有太后的母家……不管是抓起来了关起来了还是暂时跑脱了的,但凡有她想保全的,就得委屈自己。”
弓捷远对这太后有些好感,闻言就替其憎恨起谷梁厚来,“这是作了什么孽?若被外人逼迫倒也罢了,偏偏都是自己生出来的。老来老来,不但要看着大儿子一家巨厦倾颓,还要给小儿子小孙子强押着来演母慈子孝,真是憋屈。”
谷梁初的语气依然平静,“那有什么办法?也许就是做了孽呢!”
弓捷远听他似乎话中有话,待要细问,眼看着谷梁初打起车帘去瞧道路,明显是不想再讲了,只好咬住嘴巴,偷着在心里骂人:总之你们姓谷梁的就没有好东西。
到了乾清宫通禀进去,倪彬先迎出来,笑容满面地说,“王爷若再不到皇上可真着急了。快请进去面圣吧!”
弓捷远初次与这老太监打照面,只见他喜盈盈地,心里有点儿纳闷,暗道可有什么高兴事儿吗?竟然乐成这样。
谷梁立见谷梁初这会儿才到便知当孙子的见着了奶奶,等他二人叩拜过后便直接问,“你祖母身体如何 ?精神可好?”
“皇祖母气色甚好。”谷梁初回复地说,“不但耳聪目明,背也直挺。虽然满心向佛,也与儿臣略说了一阵子话,讲到父皇年幼情景和就藩前的一些事,言辞之间颇为情深。”
谷梁立听了这些话脸色有些忧伤,“你祖母昔日颇疼惜朕,朕自就藩之后也实想念母亲,满心期待团圆,只惜如今……”
“父皇莫要着急。”谷梁初劝解地说,“皇祖母都已住到身边来了,嫡亲骨肉哪有长久隔阂?欢聚必是指日之事。”
谷梁立点了点头,轻叹地道,“如此你和厚儿就多去祖母那里看看,替朕尽尽孝道。不说这个,”他扯一下常袍从皇榻上站起来,“这还有人在呢,咱们父子就只管谈论起家事来了,冷落了周大人哪!”
从谷梁初和弓捷远进来一直未出声的周阁珍这才笑道,“太后金体亦是国之大事,如何能算冷落了臣?竟是有幸聆闻,微臣叩谢皇上不疏之恩。”
弓捷远进殿时眼睛便扫见皇帝面前趴着个穿红色官服的老头,补子上面绣着孔雀图案,当时心里就在猜测,这刻听到便是周阁珍,虽早得了谷梁初的提醒,仍旧忍不住挑了眼皮迅速打量打量此人。
幸得君臣二人正在谈笑,谷梁立没来瞧他的脸。
“还是周侍郎心有家国,换个挑剔东西必然怪朕行事粗糙,不懂体恤。”谷梁立哈哈笑道,“朕么,也委实是粗糙的,便给人恨也不冤枉,可这心里如何不体恤几位大人呢?朝廷可还指望着大人们撑着柱角呢!”
“圣上倚重,”周阁珍的腰更低了一些,“实是老臣的荣耀。”
“都别那么客气了!”谷梁立摆摆手说,“周大人连日公务繁忙,很辛苦了。初儿也不是外人,都起来坐着说话!”
倪彬立刻示意两个小宦送上圈凳,弓捷远看清没有自己的份,便往谷梁初的身后站了一站。
谁知谷梁立的目光正扫过来,望见他的动作便开口道:“朕还没来得及问,这个同初儿一道请安的孩子可就是弓挽啊?”
弓捷远又待跪礼,“回禀圣上……”
谷梁立伸出手道,“刚平了身,别再跪了。”
弓捷远闻言直了膝盖,重新说道,“回禀圣上,正是小臣。”
“唔!”谷梁立点一点头,一双陷得极深的眼睛继续打量着他,“还真是小,看着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怎么听着初儿说你都快及冠了呢!”
“回禀圣上,”弓捷远努力扯出体内全部恭敬,“小臣自幼体弱,所以不够健硕,确是快二十了。”
“哦!”谷梁立又点点头,“难为掣穹那等魁梧,独子却如此细嫩,看着令人生怜。跟着初儿做事也辛苦吧?朕倒该帮你父亲好好养养孩子。”
弓捷远回道,“王爷甚是关照,卫职不重,实无辛苦之处。弓挽虽然不才,愿效父亲为国分忧,累得圣上牵挂,心中汗颜。”
“少年人渴望建功立业实是好事!”谷梁立马上肯定地说,“朕如你这么大时……罢了,也不说朕,你父亲如你这么大时早已上战场了,该历练时自当历练历练,深府养着没有出息。既是身子弱些自当好吃好睡,有甚需要不妨来对朕说,若有余力帮着初儿做些趁手的事儿却也不错,将来都是资历。这位大人就是户部右侍郎周阁珍周大人,你可听说过啊?”
弓捷远从容答道:“回禀圣上,小臣从前只在辽东军中浑噩度日,一向不知朝政,还是方才来的路上得了王爷提点,言说周大人是社稷支撑,算是微有一些了解。”
“这话说得好啊!”谷梁立赐了人座,自己却在殿内走步,只听弓捷远不卑不亢答得周全,点头赞道,“周大人实是朝廷栋梁。从前你是小孩儿,不知不罪,以后却要恭敬。”
周阁珍直说“圣上青睐、”“愧不敢当”,同时侧首看看身边这个年轻小子。
他自然知道来人就是弓挽,也不相信弓涤边的儿子会不知道自己,听他答话既不谄媚又不授人以柄也实惊讶,却没料到谷梁立竟然有意让这瘦弱质子跟随谷梁初一起来查户部的账。
虽然是个黄口小儿,却是对头之子,本事如何不敢确定,肯定不会糊弄了事,但能逮到一点儿把柄必然死挖到底。
皇上果然不是吃素的。
周阁珍整整袍袖重新说道,“臣蒙圣上看重,非但委以户部之重,更负明示于王爷及其诸位同僚之责,不敢推卸渎职,必然尽力。”
“尽力就行了。”谷梁立颔首,“周大人从前也不管户部的事,接手未久,繁杂琐细,理的这么快也不容易了。便是略有不到也是人之常情。朔亲王过去帮着,也是想替你分担分担,快点儿解决眼下之急。朕信你们必会齐心协力共克难关。初儿,你既要尊以师礼,好好跟着周大人学,也要尽到查检提示之责,不能总是等现成的。”
周阁珍赶紧就道,“不敢为王爷之师。”
谷梁初半天都没开口,等他说完方道,“父皇放心,赋税钱粮儿臣是门外汉,却定用心。”
“嗯!”谷梁立点了点头,“如此你们就先各自歇个晌儿去,午后就忙起来。西、南两线催饷的奏报简直就是催命符,朕都让他们给追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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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盘库账各揣心思
周阁珍与谷梁初和弓捷远一起退出殿来,周阁珍先与谷梁初施长揖道,“老臣无能,累得王爷跟着受罪。圣命甚急,便不多说,午后就在官署档房静候王爷大驾。”
谷梁初也与他拱一拱手,“周大人好好歇晌儿,圣命再急也需静气沉心,方能事半功倍。”
“王爷所言甚是。”周阁珍再与谷梁初拜别,正身要走之时看见一人迎面行来,立刻又要伏谒。
那人抢上一步拦住他说,“周大人不要多礼了。”然后转身对住谷梁初,行揖说道,“小弟拜见王兄。”
谷梁初做出一点儿笑的意思,“王弟这是要见父皇,如此不便多叙,容后相邀。”
周阁珍腿脚慢于谷梁初,眼见他说了句话便大步去得远了,就对谷梁厚笑了一笑,“朔王爷下午还要到户部梳账,皇命在身,不及与宁王爷多叙。”
谷梁厚亦是冷冷一笑,“可不是么!王兄如今身份贵重,自然公务繁忙,我这闲王怎敢挑剔怨怼?既是同大人一起办事,还请多多照顾王兄才是。”
周阁珍神情异常恭敬,“宁王爷放心,老臣自当尽心竭力。”
弓捷远进车坐下,立刻舒一口气,“这一上午可不轻松。”
谷梁初没有什么反应,手伸过去攥住弓捷远的薄掌,轻轻捏一捏道,“累着了吗?”
“那可别活着了!”弓捷远想要抽手,“这就累着还能做什么事?”
“孤问你的心,”谷梁初不让他抽,“又是太后又是皇上,都得用心应对,自然就累。”
“太后也没用我怎么应对。”弓捷远乜斜了一双俏眼,“你爹么,我都习惯了!”
“习惯了?”谷梁初微露奇怪,“冬至节你只远远见了一见,今儿是头一回对上话,如何来的‘习惯’?”
弓捷远趁他心神分散嗖地拽出手去,“太后有一句话说得甚对——你长得很像你爹。我这成日对着一样的高矮一样的五官一样的姿势一样的冰脸,不过是一个老些胖些皮肉松了一些,另外一个则是年轻的家伙罢了,自然习惯。”
谷梁初气得笑了,“弓捷远,你真不知什么叫做欺君罔上?单这几句话也够杀头的了。”
弓捷远扬扬下颌,示威地道,“那你来杀!”
谷梁初眯起眼睛,盯住他那弯出领来的脖颈儿,眸里精光一闪,凑近就咬。
弓捷远赶紧缩了身子,躲开他的袭击,轻笑着道,“不闹了!如何同个豹子似的,说扑就扑。”
谷梁初没有追击,仍盯着他,“你怕不怕?”
“什么?”弓捷远反问,“豹子?还是你父皇?我怕何用?你们若想咬我,我说害怕,就能躲过?”
“就你胆大包天。”谷梁初慢慢收回双眼,“莫说父皇,便只是孤,也足骇得许多人心惊肉跳。”
“这也值得夸耀?”弓捷远咧嘴不屑,“怪不得那些狮子老虎总是横着走路,原来只拿别人的恐惧当成自己优秀。”
“凭己之力可啖百兽,如何不是优秀?”谷梁初竟露一丝傲气与混气出来,“若有衰毙于野的一天,管谁赶来踩踏踢踹,也不过是‘长寝万事毕’了。”
“和你争辩不来。”弓捷远鸣金收兵,“就歇个晌儿,下午还得做事,作甚浪费力气拌嘴?你琢磨着,户部这个账可好查啊?”
谷梁初重新捉起他的手来,夹在自己两只掌中揉捏着玩,目光只是落在十个纤指之上,偶或举到眼前细瞧,好似什么罕见的珍宝一样端详品鉴,嘴里则有一搭无一搭地说,“想靠查账找出钱来无异痴人说梦。父皇去岁七月登基,国库已然收了一个贫秋,此时种子还未落地,仓促之间又不可能重新丈量土地,有何文章可做?夏税则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总不能去和边塞军兵说等到八月过后再吃饭吧?北线不通商市,东南两线关税微薄,不够各省自己使用,有等于无,西路算是税收最肥厚处,新朝初立,也需一些时日整顿偷逃隐匿,还不是档上怎么写咱们就怎么看么?盐税丝税都是一个道理。”
弓捷远听得瞠目看他,“既知如此,这等讨不到好的差事,你怎还接?”
谷梁初觉得他那模样好玩的很,抬手抚他脸道,“捷远,咱们想从巴掌大的王府里挣出来,手边总不捞着些东西可成?有块木头先托着吧!你还想一下子就碰上大帆船,顺风顺水顺时运?”
弓捷远使劲儿哼道,“木头也得是好木头,逮着块糟烂的也当宝儿?托得住人吗?”
“那就看咱们有没有本事化腐朽为神奇了。”谷梁初拈起弓捷远的一根手指,放进嘴里咬了一下。
弓捷远嘶地一声皱了眉毛,“总爱把人弄疼,是什么瘾?”
谷梁初轻轻地笑,“就是想看你这样子。”
弓捷远不吭声了。他已渐渐摸索出来一点儿心得,要想相安无事,只能以静制动。
满以为用过午膳谷梁初就会张罗动身,谁知他竟一点儿不急,又让平食又让喝茶,甚至还让弓捷远小憩。
弓捷远如何躺得住的?气得瞪起双眼,“前线士兵都饿死了,你还只管磨蹭。”
“早去你就能够找出粮来?”谷梁初唇角漾着浅浅笑意,“周阁珍都说了先去静候咱们,你倒非得巴巴地跑去候他?未等交锋便先失了急躁。”
“老阴诡和小奸诈,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弓捷远知道谷梁初这话有理,就不愿意承认。
“孤还小么?又怎么不是好东西?”谷梁初笑意更深一些。
弓捷远立刻板脸。
不能接不想接的话,冷待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谷梁初知他必会这样,换回严肃口气说道,“孤心里有数,你不用着急,且眯一会儿是正经。”
“我睡不着。”弓捷远不想说假话,他心里装着事儿,难静。
“孤有办法让你睡着……”谷梁初便起了身。
弓捷远立生畏惧,赶紧支起双手阻挡他道,“莫要玩闹,下午还有事情,让我安宁安宁。”
谷梁初这才停下脚步,朝小榻子努了努嘴,“乖乖躺着去。”
弓捷远只好乖乖去躺,躺下了也翻来覆去地发燥烦,耳中听得谷梁初竟能坐在边上看书,只当不知道他在打饼子似的,只得慢慢老实起来,时间一久心里竟真平和下去,闭眼寐过去了。
仿佛倏忽之间,耳中听得谷梁初低声询问梁健,“倪溪准备好了没有?”弓捷远猛然睁眼,一下便从榻上跳了起来。
梁健未及回话先来看他,见状笑道,“司尉莫急,时间正好。”
弓捷远想起自己方才百般催促,到头来睡着了的却还是他,不由微露羞赧。
谷梁初爱看他这副模样,口气十分纵容,“梁健与他拽平衣裳,咱们司尉着急出门。”
临上车子,弓捷远又想起件事来,立刻对谷梁初说,“午间你只打岔,我倒忘了。在你爹的殿里听那周阁珍呼吸甚为短促,四五十吸便有一顿,专注同人说话则更频些,可是患有什么病症?”
谷梁初闻言好看看他,然后对跟在近前的梁健说道,“听到了么?去想办法查查。”
梁健应了,坐上车前驾马时想:这是什么耳力?皇殿阔大,四个人说话,旁边必然还陪有太监侍女,都是活气,这个司尉却将人家鼻息听得这般清楚,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周侍郎在牛喘。日前便曾谏过王爷利用燃放烟火之际故意插只空哑花筒测测他的,王爷只管心疼,不肯同意,却还有何机会试出深浅?
很快到了户部档房,周阁珍果然已在等着。
谷梁初曾说周阁珍是钱囊上的系带,弓捷远却觉得他似硕鼠,尤其是此刻站在高高的案档旁边张望过来,样子特别像一只守着殷实仓廪终日都把自己吃得要爆炸的大老鼠——腮帮子圆鼓肚腹涨腆。
周阁珍的身躯不算壮硕,在男人里,得属那种骨骼较细的人,皮肉却被长年累月的荣华富贵泡得涨了,瞧着脂松油堆,足似成了精的老耗子。
十二万东疆男儿的饭碗就掐在这样的人手里,魁健勇武得如神一般的镇东将军十几年来就因为这样的人处处小心举步维艰,弓捷远的心里既哀且恨。
老天总是不长眼睛。
“大人觉得哪儿能撙出钱来?”谷梁初也不绕圈子,刚一进屋就劈头问。
周阁珍的笑容里现着苦意,“实难撙出。若有办法,老臣何不直告皇上,非要连累王爷跟着糟心?”
“依你说这日子就是没法过了?”谷梁初也不着急,“这一开年即是干账,半分腾挪余地都无?”
“老臣没用。”周阁珍似很沮丧,“还看王爷有无妙思妙手。”
就是将了谷梁初一军。
谷梁初瞅瞅周阁珍,啧一下道,“看来着实艰难。即便如此也得琢磨,不然怎对父皇交代?别的也做不了,就先看看账吧!”
周阁珍便问,“王爷可看田税?”
“看。”谷梁初点头说,“都得摸摸门道。”
弓捷远闻言有些意外,心道中午你还说没有文章可做,这会儿怎么又要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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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泼茶汤装疯卖傻
“倪总管,”谷梁初不管别人心思,只管吩咐,“就从田税开始,加上关税盐税丝税丁税,你都与孤仔细捋捋,然后再盘一个总账出来。找不找得到藏油的地方且不说,回头父皇若问都看了什么,孤也得有应对的。”
倪溪闻言立道,“遵王爷命。”
周阁珍用双豆眼盯着倪溪细看,谷梁初瞧见,笑着说道,“周大人可是认得孤的总管?溪大哥是倪公公的侄儿,会算些账。”
“哦!”周阁珍马上藏起目光中的戒备,“原来是倪公公的内侄,请恕老臣孤陋寡闻,之前也不知道。”
倪溪只是笑笑,寻张椅子从头看起档册。
谷梁初没有亲自阅视的意思,只在房里散步,“这些都是父皇登基后新订立的?”
周阁珍答,“是。档册沉重,不便都随迁的。新朝新政,从前的积如山峦,第一看不过来,再则也无用处——凡可收归的钱粮皇上和王爷当日已经收了,藏着找不到的,就从账上算出来也不过是纸上虚数,而今能掂掇的,就是署里这些。”
弓捷远听这意思就是开武建殊两朝的积余都化了水,从前他们是否贪墨是否从中谋利中饱私囊毫无痕迹可查,想起辽东这十几年的窘迫艰难,心火炽烈,强按捺着。
谷梁初的反应依然平淡,“也是这个道理。那就先把当日收归的纸记拿来与孤看看。”
周阁珍立刻示意陪在边上的检校和司务取来,又命杂仆上茶。
谷梁初拖张圈椅坐下,摆摆手道,“孤不随便喝外面的茶,梁健找水去泡带来的吧!”
梁健闻言便道,“是。”
周阁珍不料谷梁初竟要摆这个谱,微有一些吃惊。
谷梁初对他笑道,“周大人有所不知,只孤挑口也还罢了,咱们这个弓司尉是个更讲究的,寻常器具也不肯用,所以非但茶叶,便是壶盏也是从府里带来的。”
周阁珍似愕一下,立刻就又点头,“王爷和司尉都是金贵人,也难怪的。”
弓捷远心道你要摆谱就只管摆,作甚拿我说事?需得同仇敌忾之时,也不能自拆台角,便只当做没有听见。
梁健去了甚久,终于泡得茶来谷梁初似已渴得狠了,抓过一盏就往嘴里送去,未料梁健稍一错身,二人手臂碰在一处,茶盏登时歪了,里面热茶悉数泼在谷梁初正看的库账上面。
事起仓促,梁健和周阁珍一起抢上前去擦拭抖落,已来不及。
墨字遇水,湮了一片。
足有两页糊了。
“哎呀,”谷梁初立刻痛悔地说,“看不清了!真是造孽。这本不能用了,再翻底账来看。”
周阁珍的脸色有些难看,“这就是底账。”
“没再誊抄留底?”谷梁初不肯相信。
周阁珍也不敢发作他,只得忍耐解释,“这样的账目都是机密,一本还得两三个人共开共锁,哪能随便誊抄?”
“那这……”谷梁初看着他说,“洇了怎办?”
“之前从无这种情况。”周阁珍只说。
“从无?”谷梁初看着他道,“你们平时都不喝水吗?刚才不是周大人先让上茶?”
周阁珍心说我让上茶也没让你端着档册喝呀,这话却仍不能明说,只苦笑道,“我们平时确是不敢在这用水,想着王爷尊贵才破例的,不料就有此事。”
“这是孤的不是了。”谷梁初叹一口气,伸手翻翻不能看的库册,啧啧嘴道,“依大人说,这些数字便成迷了?”
“那也不会。”周阁珍回答他说,“凡账必有进出,只是得需再集人手由后推前,又得费些时间。”
“那也无法。”谷梁初随手撕掉两页洇字的库册,“孤王只得等了。”
“哎!”周阁珍阻止不及,眼见谷梁初把档册给撕了,不由惊呼出声。
“都没用了。”谷梁初随手团了,朝旁一丢,“留着堵心。”
周阁珍呆若木鸡地站着。
弓捷远看得清楚,心中偷着发笑:死老头儿,真当自己天下第一聪明么?这个朔亲王爷也是妖怪,今日你算遇到对头了!
那边周阁珍自去安排人员重新算过,这边倪溪两耳不闻窗外事地查阅税册,他瞧得极快,不过半个下午,竟然将黄册和鱼鳞册都看完了。
日影西斜,得歇息了。
谷梁初领着几人离开官署回王府,路上,他问倪溪,“可瞧出什么名堂么?”
倪溪压低声音说道,“山西纳税田亩与开武皇帝时测量的总田亩数有出入,要么是有人侵占公田,要么就是抗税不交。”
谷梁初冷笑一下,“也料到了。他们知道江浙这样的地方朝廷必然盯得紧,就在山陕这样的地方下手。别的呢?有没有看出什么问题来?”
倪溪如实说道,“还未及看全,且不能定论。”
谷梁初点了点头,“明日快些,父皇心急,不会总等咱们。”
倪溪应了。
谷梁初上车坐了,又对弓捷远说,“拿出来吧!”
弓捷远装憨卖傻,“什么?”
谷梁初伸手卡住他的咽喉,“你说什么?户部库账,你要它做什么?”
虽未用力,弓捷远也想咳嗽,拍开那手拉着脸道,“你都撕了的……”
谷梁初瞄着他将自己之前团着丢了的两页账纸掏了出来,伸指拈走,淡笑着道,“孤撕了就是让你捡的。”
“你是让梁健捡的。”弓捷远哼了一下,“当谁不知道么?”
“那你作甚横插一脚?”谷梁初玩味看他。
“那你作甚要带着我?”弓捷远反问地道,“就为让我看热闹么?”
“热闹看得多了,门道自然就现出来。”谷梁初也不否认。
“多谢王爷苦心!”弓捷远讥讽地说,“门道对我这般人有何用处?我也没想明白,你作甚要给他添这么多重算的麻烦?只想拖时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