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梁初点了点头,俊面亦很严肃,“所以这个利欲熏心的奸商之盟必须连根拔净,否则涤边将军怎么辛苦也挡不住这些只有钱没有国更没有小民百姓的混账们!”
弓捷远克制不住地筛了起来,他太震惊,吃不住情绪那般剧烈起伏。
谷梁初起初只是瞧他,眼见那身上的抖不肯歇停,方才伸过手去捏他的肩锁相连之后,温声说道,“捷远,遇事需定,只气不成。”
弓捷远捏着双颧控制了自己一会儿,语气尽量放得平静,“宁王岳丈也是这盟里的成员?”
“还是一只肥的。”谷梁初点了点头,“北王府远在燕城,和南京那边的勋贵们沾不上边儿,当时冯国公把全部指望都放在了大女婿建殊皇帝身上,对这个走远了的小女儿也不怎样上心,且又觉得宁王不够争气,所以明知到了当婚年纪仍无牵线搭桥之意。北王妃只剩这一个儿子,怎么甘心随便娶呢?便只拖着。后来南京羁扣了孤,北王和王妃生怕建殊皇帝突发奇想地给宁王指个无势宗亲或者低等武将之女再将一个儿子赚入南京,着急为他成亲,冯家不理睬,沾不着王爵重臣之家就求财吧!千挑万选看上了宁王妃的母家,蓟州的周氏,明知道他们明着做绸缎实际上煤炭盐铁都插手的,仍旧联为姻亲。不是没用,父皇能够顺利打入南京,并且得着周阁珍的支持,宁王妃母家算是大功一件。只不过这功没法明赏,只能彼此有数罢了!”
作者有话说:
“大功一件?”弓捷远觉得不可思议,“宁王岳丈与周阁珍有亲?”
“同祖族弟,”谷梁初语气甚为平淡,好像此事不足为奇,“不远不近刚刚好。没这层关系,北王怎么得了周阁珍的支持?”
怪道可以称网啊!经络相连彼此交通。
“那你爹就纵容他们偷火药?”弓捷远无法置信。
“自然不能。”谷梁初摇头说道,“多大的功劳也不能妨害他掌控自己的江山。”
“那你怎么不明白告诉他?痛快地一窝剿了?”弓捷远立刻就问,“皇权在手还怕什么?天下都抢了还在意这点儿小事?”
“一窝?”谷梁初叹,“捷远何其痴傻?所谓狡兔三窟,何况一帮狡人?当真想要做到一窝剿了不需周密计划?此事非小。父皇性烈,惹得天子震怒实在容易,可若杀一儆不了百,不是丢了穴头?”
弓捷远呆呆看他。
“此为其一,”谷梁初接着说道,“孤更担忧的是,为了掩藏南下夺权这一路的钱粮来源,也为了后面源源不断的财路,国主倒与这一干人达成交易,能杀人的只问首恶自以为抓大放小,能赚钱的舍车保帅从长计议,他们都图后谋,孤却再没法子盯住这些人的尾巴。”
弓捷远倒吸一口凉气,“你爹他……竟会……”
谷梁初的脸色阴了下去,犹如暮云,“凡能成大事者,哪怕看起来是块暴炭,其实都是能屈能伸的。捷远,当皇上的人能等得,因为一战半战不过丢些士马死个将军,永远会有人来接替着为他效力,涤边将军和辽东官兵可会这样想么?”
“你是为了我爹和辽东之兵?”弓捷远根本不敢相信他。
“孤自是为了站稳脚跟抓紧权柄,”谷梁初也不讳言,“但孤所以跟你明白交代,捷远,那是因为咱们的利益是共同的。孤要自己无人能撼,亦要大祁无人能撼。”
弓捷远听得说不出话。他向以为自己热血丹心,可此时的谷梁初也是壮志雄怀,值得敬赞。
“还不信孤?”谷梁初凝视着他,低沉地问。
“那,”至此,弓捷远只能选择相信他指望他,“你今儿这样,不算打草惊蛇?”
“只要没把事情捅到皇上那里,网子没有破大窟窿,大家都会撑着原状不动。”谷梁初摇摇头说,“想要收手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儿,谁挂着许多纠葛也不能行动自如,宁王岳丈自己亦骑着虎,上下受着许多牵制。你猜他若是同买家说被朔王发现苗头了所以暂时不做,吃惯了嘴的家伙们容不容他?”
所谓上了贼船除死方休,这些人赚的就是断子绝孙的钱,没有退路。
“事已至此,他们更会步步紧盯双管齐下,一边紧紧盯着孤的动静,琢磨孤到底有没有掀桌子的心,一边盘算到底是哄进盟去养着用着还是干脆找个办法杀了永绝后患。”谷梁初不见弓捷远开口,又接着说。
弓捷远听得浑身发凉,他曾恨这人入骨,如今却不想他有丁点儿意外。
“不管哪种,”谷梁初又摸摸弓捷远的后脑勺,“哄还是杀,六万两都会先送来的,不能让咱们白忙活。”
“你……”弓捷远忍不住担忧起来。
“孤若那般废物,”谷梁初哼了一下,“大祁也就无需再有这个王爷。”
弓捷远说不出话了。
谷梁初等了一会儿等不到他的反应,抄手抱起人说,“这小榻子不够舒服,还是回寝殿里去歇着。”
弓捷远由他抱着,身体落到拔步床的铺板上才轻声道,“谷梁初,你们下南京时用没用过那种五眼铳啊?只要一个人拿着铳就能压制好几骑兵马,打中了的,便是当时不死也救不活。”
谷梁初俯身瞧他,“带着了的。”
弓捷远微微一笑,“北王当真富有。胶辽全军一共配了五百多柄,我爹的近军也只得了一百,分成十队,掩在骑兵之中作战。这般呵护,不过是因为火药实在太贵,真在战场大用起来,只消一线来敌,元宵那种花筒,王爷得年头年尾时刻不停地放。”
谷梁初帮他拽去鹿皮靴子,淡淡地道,“孤自知道。”
“所以将军们仍然多拿盔甲盾牌作为防御,用大好男儿的血肉去迎外敌刀枪。”弓捷远的声音哑了,“这些混账的子孙兄弟想是不用当兵。”
谷梁初轻轻摸摸他的脸颊,“孤想办法,你莫难为自己。”
“火药运输风险极高,”弓捷远不肯停下,“弄个不好就是人亡车毁都做了焰火。京城需要储备,为的是北疆宁静宫城安全,这些人既是一个联盟,自然不只京城这一处兵器库能偷,可你看他们,天子眼皮底下也不胆怯,各省里面自更猖獗,定已不知卖了多少自毁长城的灭族钱。”
“是。”谷梁初想要安慰他,“快到头了。”
“我若是不知道就罢了。”弓捷远终于克制不住心里的翻涌,“现在我知道了,就会替那些苦守在边防上卖命的军士们不值,他们一个月的俸饷不过一斛,吃饱都费劲更不要说吃好。百姓小民把他们当成霸匪痞子,朝廷也不给配婆娘儿女,终年抿着粗布军服在寒风里站岗放哨,歇了值还得种地采盐,这般捱熬,就为了哪天去给人当铳靶子吗?”
谷梁初见他眼尾猩红,迅速晃起了闪亮的泪意,伸手将人扣进怀里,“孤知道了,你莫急。”
弓捷远贴在他的胸前听了会儿蓬勃的心跳,将痛哭一场的冲动压回体内,缓缓地说,“以后我不跟你闹脾气了谷梁初,能做什么你告诉我,我好好办。”
谷梁初手臂放松一些,垂下眼去看他,“不怕多知了秘密,将来无法全身而退了么?”
弓捷远摇了摇头,“我不要将来。不知有多少军士活不到将来,我要这些蛇鼠全盘覆灭。”
窗外仍有月影,拔步床里看不见嫦娥之貌,但有月光透入。
谷梁初借着柔辉瞧着弓捷远额顶散逸的发,又扳起他的脸儿吻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将人放平,“你若听话,就好好睡。此事没到迫在眉睫的境地,要想一个不落悉数剿灭,咱们得静心等待,伺机而动。”
弓捷远没有反对,他扁扁地躺了半天,硬睡也没睡着,就又想起话来问谷梁初,“宁王妃的母家是经商的,你的王妃母家是做什么的?”
谷梁初不说话了。
弓捷远侧过一些身体,“你那般冷落她,是因为她家里也经商么?想着将来必定夫妻离心,干脆不亲密了?”
谷梁初只看着他,仍旧不说话。
弓捷远突然不需要答案了,他觉得谷梁初很孤单也很可怜,凑进他的怀里去贴着他,低声说道,“我要是个女子,就死心塌地跟你过了。”
谷梁初捏了一绺弓捷远的头发绕在手指上玩,声音里不带什么感情,“非只边关军士,谁都一样,生也无常逝也无常。得过且过,便不死心塌地也成。”
弓捷远仰起头来看他。
谷梁初嗤地笑了,“花心不成。孤料之后必要多见冯锦,你再敢瞪着眼睛傻看,仔细孤当真让你离不得榻。”
弓捷远听得心恼,立了眼睛要火。
谷梁初又将人给扣入怀里,“你还不累?再不睡孤就拿那离人泪来给你灌下去。”
被那缓慢有力的心跳声催了眠,弓捷远虽仍挂恨着火药的事儿,却也真有些困了。他想身边这人应该可以指望,微安了心,闭上眼睛重新贴上他的胸膛,低声嘟囔一句,“我也不要别人。”
谷梁初裹着个婴儿一般裹着弓捷远,却将眼睛睁到天际泛白。
弓捷远的惊怒痛恨还有这句不要别人都很动人心肠,朔亲王的意志从来强大,可是再武装也武装不到身体最深的地方。
那里同样渴望依赖,并且渴望能有依赖。
自己不能让弓捷远失望。
辽东之兵能是臂助,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大刀也割不了细草,谷梁初深知自己需得抓到更直接更合适的帮手。
冯锦能算一个。
这位俊俏少年不只脸蛋长得扎眼,才华智计更是让人不敢小觑,他是新朝新皇封诰的头一个异姓侯爷,风光甚至压倒了他的嫡亲祖父冯老国公,眼前虽然只领着宗人府的差事,谷梁初心里却很明白,一但北疆有个风吹草动,除了自己,冯锦便是谷梁立心中的第一大将。
从前在南京也是碰上过的,怎么就没发现这个少年是个宝呢?
隔了一条街的高门深宅里,二十二岁的平定候冯锦也没睡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琢磨谷梁初。
早就看出这个王爷实不简单,却未料到非但懂些战策,亦有阴阳之谋。文武之道常常不能兼得,否则便会文不似儒武失刚勇,谷梁初能随父皇攻入南京,巷战之中身先士卒战袍浴血,武可安邦无需质疑,然则治国驭下之术,如今瞧着也竟有些道行,从前竟是走了眼了。
作者有话说:
五眼铳也是我编的 据说最多只有四眼
第90章 意不平自我难为
云楼三层之高,远眺直与皇城相比,虽是烟花之地,却也成了西市的标志。
敢这么明晃晃地立在天子眼皮底下,自然不是没道理的。
冯锦相信皇上必然知道云楼的幕后之主是谷梁厚的岳丈,也必然知道他们把买卖开在这里绝对不仅仅是贪图迎来送往那一点儿小钱。
左不过还要作官商勾结的联络站么!
之前冯锦也这般想。
燕京偏北,南线官商从前想知道手握重兵的北王动态,如今更想窥得天子心思,职高品重的大人们府宅森严不好穿梭,有个云楼可就方便多了。
毕竟总有尚川白思太这种爱风流的官儿,毕竟不爱风流的,知道小心谨慎的大老爷们府里还有管家仆从,常年苦哈哈地当下人,得了功夫不准消遣消遣?好多消息也就跟着人的脚步来了。
可他们还要运货,花费重金买通五城兵马司私运,到底是什么呢?
这些脏脚,踩得也太过了。
凌晨时分,冯季挂着一身露水摸回府来。
只是迷糊状态并未深眠的冯锦立刻醒来,将人招到跟前儿,“你不回屋歇着先往我这里来,可是探清了底细?”
“探清不敢说。”冯季回道,“只这一点儿收获也很惊心,不敢拖延,立刻来报侯爷知道。”
冯锦听出不妙,“运的什么?”
冯季脸色沉重,“火药。”
冯锦猛然一凉,“什么?”
冯季定定地看着主子面孔,声音很低,“快破晓时,从兵器库那边推过来四辆小车,黑黢黢的不扎眼,出了西便门便往城外去。小的一路跟着,发现那里还有更大的车,几个推车一路上去都不含糊。封好了车就有人往回来的路上扬些牛粪羊粪,是为了盖住那些气味儿,小的早闻出清楚,就是火药。再折回来,城门这边果然便有人在洒扫掸水,看来竟是各有分工。”
冯锦听得长眉狠狠皱起,“兵器库里的战备他们也敢偷盗,做什么用?实是胆大包天狼子野心。”
“侯爷,”冯季问他,“咱们怎么办?”
冯锦沉思良久方对他道,“此事不能声张。你且严密盯着各门,详细记着自昨夜起出城的火药数量,最好在兵器库那边也摸一摸情况,把频率和去向等等都弄清楚,我这边……我这边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罢了。”
冯季点了点头。
冯锦眉头难展,“你也辛苦了一夜,且去歇歇。”
冯季转身要走。
冯锦又叫住他,“老三。”
冯季回头,冯锦对他笑道,“这事情可太大了。弄不好就得有人被夷十族。我虽是个侯爷,等于无亲无故,并不害怕,你呢?”
冯季听了竟也对他笑了,“侯爷,冯老大冯老二都在南京巷战里死了,我爹早亡,我娘没能熬过丧子之痛,如今老三也只孤身一个,您忘了吗?”
冯锦闻言点了点头,“可是呢!你去歇着吧!”
弓捷远心里搁着大事,连着几日坐卧不宁,为免谷梁初看不下去收拾他,跑到谷梁瞻的院子里去躲清净。
谷梁瞻见他没时没晌地击打自己的拳桩,只把木头都震裂了,惊讶问道,“弓挽这般骨骼,也要练习外家功夫?”
“什么内家外家?”弓捷远心情杂乱,对小孩子也没太大耐心,觉得这小世子反正少年老成,嘴巴便不客气,“不是你说需得强身健体的吗?”
“你这可是健得好啊!”谷梁瞻总让着他,微笑地道,“啪啪啪啪的,我在屋里也不得安静读书,眼看着先生的脸都臭了,生怕他会出来骂你!”
“书读多了性呆!”弓捷远也不惭愧,“你的老先生能骂过我?他若不怕气着就尽管来。到时你只两不相帮就是。”
谷梁瞻摇摇头道,“那怎么成?我心里虽然跟你好些,先生毕竟很有年纪了,日日辛苦教我,需得尊师重道。怎么你无礼了,我还要偏袒么?说什么两不相帮,倒似公平一般。”
弓捷远闻言勉强笑下,“原来世子的情谊亦不牢靠,幸得先生稳重,没有急着过来打我的脸。”
谷梁瞻看出他的情绪不好,“你又不高兴吗?这回因为什么?且放过那没智识的桩子吧,背伤没好全呢!”
弓捷远停了动作,仰头望了一会儿天空,“世子,你可曾发现那些无拘无束的鸟儿其实都是傻的?它们以为天空广阔,殊不知到处伺伏着敌人,更有猎手在暗中盯着呢!”
“那有什么办法?”谷梁瞻也便望向天空,“它们天生就是要飞的啊!”
“敌人和猎手也便罢了,”弓捷远仍喃喃道,“若是被同伴的鸣叫和振翅暴露了巢穴,可多冤枉?”
“那总是少的吧?”谷梁瞻不看天只看他,“怎会恁般凑巧?”
弓捷远无声苦笑。
“你莫成日忧烦。”孩子劝说他道,“鸟儿们一直这样繁衍生息,怎么艰苛,也没见它绝种了啊!”
“只是我们不知道吧?”弓捷远的眼神更直远了,“我们只认得这是鹞子那是鹰,怎么知道他们都是生在哪儿的鹞子生在哪儿的鹰?也许早有什么分支已灭净了,只是我们不清楚罢了!”
谷梁瞻沉默一刻,“物竞天择。”
弓捷远突然正色看他,“世子不能如弓挽一样消沉。你有皇家血脉,生来是可以争的人,以后遇到事情不能总想什么物竞天择,把一切都推脱给造化命运。你得争,得争知道吗?”
谷梁瞻给他吓了一跳,好半天才点点头。
弓捷远望着他的眼睛,心里又生气馁——自己无能,却去难为一个孩子。
谷梁初深知劝不住弓捷远心里那些躁动汹涌的东西,由着他不在书房里老实待着,只让梁健留意他于何处胡闹。
梁健有时回禀说在世子院里数落小孩儿,有时则报在拳房里头骂弓石,谷梁初听了不过笑笑,“他心里有火,怎么也得发散出去,别太过分就好。孤信不过他那三个跟随,你多瞧着些。”
梁健心想弓秩还是很靠谱的,就是不会好好地来回复王爷,弓石吴江确实是靠不住,谷矫则失细腻,所以给主子盯着心上人这样的差事,只能落在自己身上。
谷矫……最近也太忙了一些。
好在弓捷远白天里再怎么折腾,难伺候得连一直都颠度他喜好的厨子都跟着挨了顿冤枉骂,夜里回到寝殿里却总是老老实实。他说话算话,讲过不同谷梁初闹了就是不闹,一到王爷跟前儿人就乖顺起来。
谷梁初见他如此倒没舍得下力折腾,一心想要快点养好他的背伤。
倒是吴江觉得奇怪,没忍住话多了句嘴,“这些日子司尉和王爷倒好。”
弓石连日都得弓捷远的呵斥,也气不顺,安心要挑软柿子捏,闻言立刻骂人,“没事儿闲得么?做什么盼着主子们不好?看热闹不怕事儿大!”
吴江不敢惹他,眼见这人骂完走了,不由抬手给了自己一下。
弓秩过来劝道,“你莫放在心里,他才是没事儿闲得难受。王爷对我们少爷好,人心都是肉长的。”
人身也是肉长的,只是长与长总是大不相同。
弓捷远最近总是失神,自己并不知道那种魂无所依之态竟叫自认身上有些波澜不惊功夫的谷梁初没有法子全心去做别的,往往是呆的人呆了多久,看的人就看了多久。
这个年纪的男人该往糙里长了,谷梁初有些纳闷地想,谷矫梁健二十岁之前是憨老虎,一过了这年就把毛都支愣起来,全都变得雄赳赳的,自己从前面也白唇也朱,从及冠起便开始卧眼深眉,全是英武之气了。捷远怎么还如瞻儿一般细嫩?
不,他也不似瞻儿。
瞻儿的眼里虽有世故,到底还是天真多些,没有一种叫做绝望凄然的东西。捷远那双眸子却总似在云雾里头泡着,水汽湛湛又含着怨。
他不快乐。
尽管也开始在自己的怀里轻颤狂抖,尽管也变得能将央求和笑骂随意抹在他谷梁初的胸膛上,可是弓捷远并不真的快乐。
谷梁初清楚知道。
除怜之外,毫无办法。
不舍也不能放这个渴望自由的人走,他的天空已被自己和这世道联手给抹黑了,不再湛蓝辽远。
谷梁初想,也就只能伸臂护着。
暂解困局的人终于出现,第三天下午,冯锦派来一名府仆相请。
那个形貌很似倪溪的男人跪在谷梁初的面前,“启禀王爷,我家平定候为与王爷深叙亲戚情谊,特在府中摆了家酒,今夜专待,特请王爷赏光移步。”
谷梁初盯着那人的脸仔细看了一看,颔首说道,“家酒实在隆重,孤自得去。足下面善,也是南京跟过来的?”
那人回道,“小人冯河,确是南京过来。”
谷梁初又点了点头,“烦劳相请,孤有谢金,受累账房处取。”
冯河立刻就说,“小人领命而来,尽职责尔,不敢要赏。”
谷梁初眸色不明,“孤的府里就是这个规矩,还请足下入乡随俗。”
冯河听了没有再说,叩头去了。
梁健不由看看谷梁初。
谷梁初对他说道,“你就没觉得这人眼熟?”
梁健闻言粗眉一皱,立刻跟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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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捷远听得有人来了谷梁初这儿,脚步啪啪地跑了回来。
谷梁初当他是个小孩儿哄着,伸手替他掸掸衣襟,“如今后园子里也能玩儿一会儿了?可有好些天没下雪了,这是在房檐下面躲着来着?怎么不能打雪仗就改成藏猫猫了?身上挂着痕迹。”
弓捷远不听他逗,只忙着问,“谁家派来的人?”
“你喜欢的那人家里来的。”谷梁初偏要闹他。
弓捷远皱眉,“莫要胡说,我喜欢谁?”
谷梁初淡笑看他,“那是讨厌吗?小冯侯爷特地请孤过府吃酒?你去不去?”
“也不讨厌。”弓捷远自己给自己找了理由,“我就是贪酒,自要去的。”
“哦,原来是贪酒,”谷梁初作出明白之状,“不是要跟孤王的脚。”
“我是世子还是王子?”弓捷远自然就哼,“做甚跟你的脚?”
“不是世子也不是王子,”谷梁初安心玩笑,“是孤的……”他压低声音,同时也拉长了,“内子。”
弓捷远想也没想就往谷梁初腿上踢去,忘了自己这天早上刚换了一双漆了头的新鹿皮靴,脚劲儿一点儿也没收着,饶是谷梁初穿得不薄,也被踢得小腿一抖,骨头发出一声脆响。
弓捷远自己先吓一跳,瞪着眼睛瞧了谷梁初一刹,立刻就心虚了,“我就说不换这个,你非逼着。都快出正月了哪儿还那么冻脚?这下可好……”
谷梁初听他说说自己把声给说没了,压着笑意,“看来还是责罚好用,不可一世的弓捷远如今也知道害怕了!”
弓捷远红着张脸儿,“我怕什么?每次都先乱说,惹得我悍你再收拾,什么瘾头?”
“你是打过仗的,不懂何为欲擒故纵?孤就是要故意纵你出个差错才有名头,怎么总不长心眼儿呢?”谷梁初竟然有些自得。
弓捷远听了这话也想一想,而后老实承认,“恐是习惯,记吃不记打。”
谷梁初更乐了,把脸凑近他说,“若只同孤也不妨事,那点儿责罚,你总受得……”
弓捷远不想再听这人说话,眼见他的面孔近得厉害,嘬嘴往他唇上亲去。
梁健正好回来,一步跨进书房,看见二人情形后腿立刻就不跟着,骑在门槛上面定了一定。
弓捷远立刻扭开了头,把脸死命红了。
谷梁初含笑直身,解意地挡住了弓捷远,问梁健道,“如何?”
“二人没有说话。”梁健回道。
谷梁初点了点头,“好好查查他的底细。”
梁健后腿下沉前腿抬起,应了一声退出门去。
谷梁初这才回手拍拍弓捷远的脸蛋,“念你哄得好,晚上冯锦摆的家宴,孤就带着你。”
弓捷远仍在憎恨自己不够争气,暗骂怎么就先心虚起来?听着这话便哼,“我不去了。”
“不要胡闹。”谷梁初淡淡地说,“梁健老早便知孤是什么心思,何必要忌惮他?”
弓捷远不言语了。
谷矫梁健轮流守着门口,寝殿虽大拔步床虽够暗密,那些床帷摇晃也瞒不住练武人的耳目。弓捷远再好颜面也只是个凡人,根本挡不住那么强大的谷梁初,他说自己悍,其实都是假的,王爷的悍才是真的。
只不过清楚他们知道和被亲眼看见不是一回事情,弓捷远不愿向人展示臣服。
第二次见到弓捷远冯锦就看清了他同谷梁初的关系——寻常司尉只当陪立,跟着来的梁健却顺手替他拖了椅子,然后还接了狐裘过去,伺候得自然熟稔,反而丢着一旁的谷梁初不管。
弓捷远一派泰然自若,发现冯锦瞧他方醒悟了,站在椅旁不坐下去。
谷梁初无意似地瞄瞄冯锦。
冯锦立即笑道,“王兄、司尉,快坐快坐,我的好酒都已热了。”
弓捷远悄悄掩住心中尴尬,脸上笑意很是从容,“叨扰侯爷。”
冯锦伸手便与二人斟酒,“司尉这话见外,我与王兄本是兄弟,从前南京燕京隔得遥远也就罢了,此后都在一城住着,自当常常来往。”
这话与己无关,弓捷远但笑不语。
谷梁初神色平淡,“既如此说,来日孤若相请,锦弟需得赏脸。”
冯锦举起杯酒,哈哈笑道,“小弟必然急颠颠地跑去,哪还说得上赏脸二字?今日这杯淡酒便敬咱们兄弟之情,王兄,司尉,我先干了。”
弓捷远眼见他仰头饮尽,谷梁初也陪了一杯,只怕自己醉了误事,试探着尝尝那酒,觉得倒不太烈,便也干了,然后就对冯锦笑道,“侯爷这酒却好。先还以为是离人泪。”
“自家欢聚,”冯锦略露不屑地道,“如何用那东西?这是皇后娘娘送我的轻唇,野米掺了哈密的甜瓜酿的,酒性很低。今日只为叙情不为谋醉,咱们慢慢聊着,喝它很是适宜。”
弓捷远又笑起来,“同是皇后娘娘赐的,世子那里的竹露就很辣劲,我还曾与世子玩笑,说这哪是露啊,分明是浆。今日这酒确实甜淡。怎么侯爷看着善饮,娘娘倒赏了酒性低的?名字可是清馨香醇之意?”
冯锦摇头,“轻轻沾一点嘴唇。娘娘知道世子晓得节制所以放心赏赐,反忧我这个不肖侄儿贪杯误事,概是特意提醒。”
“真好名字。”弓捷远只道。
“锦弟哪是贪杯之人?”谷梁初则说,“娘娘给瞻儿的酒是想送他的老师,哈密卫贡的甜瓜珍贵,野米采摘不易,娘娘舍不得随便赐人而已。”
冯锦倒无否认之意,轻叹地道,“都说姑母疼爱侄儿不亚亲儿,我这一辈的本家兄弟还在的也不多了,姑母多惦记着,也是常情。”
谷梁初见他自己提起,顺着话道,“方才过来,见你单辟了府门孤还觉奇怪,如今国公府和侯爷府里的主子都不太多,怎地还要分开居住?一门出入不热闹些?祖孙相见也自便宜。”
冯锦似已料到这问,答得平淡且又诚恳,“王兄有所不知,若依皇上意思,单辟一门也不成的,却是要我自立府邸。二位看着,我这一个未曾婚娶的人,领着几个亲随自开府邸,成何样子?更让人说封了侯就忘本了。因此这也算是折中之法,一则领了皇上厚意,二则探望祖父和二叔也很方便。我二叔还罢了,祖父年来实在好静,不喜人多打扰,这里同他们只隔着围墙又不互相影响,也算一种成全之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