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账!”谷梁初将那两页染成一团的账纸摊开,举到弓捷远的面前抖落抖落,“往往要比真账难做。你猜,他们到底有没有底子?”
“靠这两页东西,就能看出来么?”弓捷远仍不明白,盯着那两张纸,“什么都看不清了。”
谷梁初给他指了一处数字还算清晰之处,声音有些寒凉,“孤着重记了一些地方,倒要看看他们是推出来原样还是抄出来原样。”
“记在心里的,”弓捷远问,“能做证据么?就和你爹说你记着了?”
“为甚要做证据?”谷梁初说,“孤知道了不就行了?”
弓捷远不解地瞧他。
谷梁初不再说了。
忙了一日,夜里用了膳后谷梁初不忙看书,与谷矫要了水来泡脚。
弓捷远站在边上看他,不明白这个人神态为何如此轻松,“你不愁吗?”
谷梁初笑容促狭,“愁什么呢?”
“这一个下午都在瞎忙,”弓捷远道,“费尽心血地演戏!倪溪说的那个线头能顶用吗?”
谷梁初将他拽到身边坐着,示意他脱靴,“怎么就费尽心思了?孤的心思就恁般好尽?”
弓捷远脱了鞋袜踩进热水里面,触到谷梁初的脚后发现那双大足异常硬暖,联想到它们踩着自己脚踝时的滋味儿,雪颊渐渐染绯。
谷梁初侧头看他,“烫脚么,怎地烫着了脸?”
弓捷远不用声色的挪了挪脚,“你是不是预备下了什么后招?所以胸有成竹?”
谷梁初的大脚追了过来,非要抵着弓捷远的足背不可,那姿态便如大顽童欺负小孩子,恶意十足。
弓捷远想逃出去,力气不如他大。
谷梁初踩着水也踩着弓捷远柔软的脚趾头,“哪能那么容易被你刺探清楚?”
弓捷远知道敌不过他,加上先前冰寒的足心给水烫得热暖起来,痒丝丝的甚是舒服,就不躲了,任他给自己活络筋骨,口里微微带了一点儿哄弄地说,“不是要教我么?如何能算刺探?你说出来我好踏实,夜里才睡得稳。”
谷梁初就又笑了,笑得十分狡黠,“学这个倒用心。怕睡不实?孤有办法。”
弓捷远抓住他伸过来解扣绊的手指,表情非常无奈,“为何总是兴致勃勃?”
“捷远,你嗜食鱼,可是几餐未碰就会想啊?”谷梁初的声音低沉下去,嗓子里面既似藏沙又似藏糖,低哑醇厚,磨人也诱人。
弓捷远被这音色撩得心弦轻颤,觉得额边脉动猛然砸了一下太阳穴,脑袋有些晕沉。
譬做为鱼。
无心计较这句比喻里的调笑之意,先想到一个词汇——人如刀俎。
刀锋入体的感觉令人畏惧,难道也能肢解抵抗?弓捷远发现自己对这男人一直都很高涨的恨意竟然不如从前那般好凝聚了。
寒冬未尽,屠宰却已完成。
双脚被托出了木盆,弓捷远顾不得自己湿淋淋的,扬脸儿去看窗外。
这个方向,看不到照空的那轮明月,弓捷远有些沮丧。
欢愉即至,他将被谷梁初抽筋去骨也将被送上云颠,忍不住盼望也忍不住忧虑。有些事情做得太多容易让人生出错觉,以为亲密天经地义并能长此以往,可它本不应该,就没理所当然的恒久可言。眼前越热烈,将来必会越扎心。同营的兵士一处待久了,分开时都会难过。彼此纠缠的太多,恐会磨灭他心里那些为质之怨,如果交付出去的不仅仅是汗液和喘息,也不仅仅是并肩的信赖和同仇的默契,还有别的东西,要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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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凑军饷牛刀小试
周阁珍领着户部的检校和司务一通细找,到底也没找到谷梁初撕掉的两页库账,颇有些气急败坏地问那二人,“你们就没看见是谁捡去了吗?”
两个小吏不敢瞧他,都只摇头。
“没用东西。”周阁珍插着腰骂。
检校和司务心里都想你有用怎么也没看见?
“罢了!”周阁珍长出口气,“不是咱们三个自然就是王爷的人捡去了,懊恼无用,赶紧召集人手逐项往回推算吧!”
二人应声而去。
周阁珍自己在原地站了半天才抬手捏捏眉心,十分烦恼地想:这个王爷可不只有阵前韬略。
官署这边秉烛赶工,王府灯火却多灭了。
谷梁初靠在书房的小榻边上,静静看着入睡的弓捷远。
陷入深眠的人如同空弮,完全卸去了力,弓捷远双臂扬在耳旁,身上盖着薄被,腿在被里向上缩着,姿势似在投降。
他降于自己的疲倦,睡得极沉。
谷梁初却没那般好觉,他亦浅眠了会儿,大约也就一炷香的时间,便又自动醒来。
可能是身体尚未长成便要跟随谷梁立行军打仗留下了隐疾,又或者就是失于他自己多思多虑,总之很难有彻夜的安眠。
即便刚经消耗。
借着室内一点儿昏光细细端详身边的人,谷梁初有些纳闷——不是在辽边长大的吗?不也经历过敌人的夜袭么?怎么就能睡成这样?只因为他有个将其护在怀里搂大的父亲?
睡眠果然令人老实,醒着的弓捷远一直都在追问,周阁珍啊军饷啊,捂也捂不住。即使被收拾着,即使眸里起了惊恐和迷蒙,嘴巴还是不肯示弱,嘶着气也要继续说。
他是故意的。谷梁初心里清楚,他是故意要打自己的岔,不想顺顺当当。
这是不肯丢弃的反抗。
谷梁初于心内叹息起来——你已长成这副样子,何必只会强硬?若能学会一句半句软的,想要什么不能?
想不要什么,也能的。
分明就是害怕,害怕被隔绝也害怕被收服,怎么沉沦想攀住一分清醒。
不疲惫吗?
弓捷远发出一声梦呓,像在表达什么也像在拒绝什么,谷梁初盯着人猜,觉得他那失识的样子总是相似,魅惑而又迷茫,勾了人的心魄又不自知,立刻朝旁翻开不再看了。
守着一个祸害。
翌日赶了个大早,周阁珍倒在官署等着,只是眼白带红,不是熬了夜就是没睡好。
谷梁初似乎没看出来,只询问道,“连夜推算出来了?拿来与孤瞧瞧。”
周阁珍递上重新装订过的库账。
谷梁初坐都不坐,转圈走着看了一会儿,然后蹙眉说道,“孤记得铜锭这项不是这个数目。”
周阁珍一惊,“是么?老臣看看,也或者推算太急,出了差错。”
谷梁初扣住库账不给,“也许是孤记得不准,既然余账和出账都在这里,谷矫!”
谷矫应声进来。
周阁珍这才发现朔王爷身边今日多带了人。
谷梁初面无表情地点点那个检校,“你,同孤的亲随一起去库里点点,就清楚了。”
“王爷!”周阁珍赶紧阻止,“这个检校的职位太低,无权查库,只怕提举不会容其进去,还是老臣陪着……”
“周大人连日辛苦,”谷梁初摇摇头道,“不能事事亲至。提举那里好说,他不认得孤的人,也会认得锦衣卫,咱们坐这儿等等就是。”
周阁珍闻言面容微变,眼瞧着谷矫扯着那个检校去了,口唇翕张几下,没再说话。
这边倪溪完全不管谷梁初同谁说话,只是扎着脑袋一本一本地看账簿。
谷梁初故技重施,又命梁健泡了茶来,坐在桌边慢慢啜饮。
周阁珍不敢坐,双目紧紧盯着谷梁初的壶盏,眼珠不错。
弓捷远瞧着他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肚中发笑。
“周大人尝尝孤的茶?”谷梁初好整以暇地问。
周阁珍摇了摇头,赔笑地道,“老臣早上喝了稀的,人衰肾弱,这会儿不能多饮。”
谷梁初点了点头,又瞧向弓捷远,“司尉过来陪孤喝茶。”
弓捷远走到谷梁初旁边坐下喝茶,眼尾瞄着周阁珍虽不肯坐却也不走,只在近前站着,心道你扎这架势也是白扎,谷梁初若还要泼你这新订好的库账仍是拦不住的。我若是你就多描几本一模一样的留着应付。分明假的,偏得故弄玄虚说是什么孤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周阁珍立得近,瞧清弓捷远双颊似雪眉宇笼雾,一双拈盏的手女儿一般修长秀气,心中不由奇怪:弓掣穹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儿子来?是亲生的么?
谷梁初发觉周阁珍在看弓捷远,淡笑着问,“大人怎么直看司尉?是惊讶他生得好么?”
周阁珍回神笑了,“老臣从前读过‘郞艳独绝世无其二’的句子,总觉得夸张,心说长得好就长得好,哪就至于无二?如今见了弓司尉才知前人诚不欺我。”
谷梁初哈哈笑了,“周大人实知鉴赏,就只怕咱们司尉并不爱听这样的话。”
“那是老臣唐突了。”周阁珍赶紧就说,脸上也带了些歉意,心里却在不以为然 ——
就是个粉面小崽子,长得再好又怎么样?
谷梁初抬眼瞧瞧弓捷远。
弓捷远淡淡地道,“周大人位高权重,又有身份又有年纪,旁征博引地夸奖我个小辈儿,自然不算唐突。只是官署肃地,王爷只管拿我的相貌来说玩笑未免不合时宜,还劝见好就收!”
谷梁初更哈哈笑,“孤就说他不爱听吧?”
周阁珍也笑起来,“是老臣的不对!罪过,罪过!”
谷梁初不再琢磨弓捷远了,他喝够了茶,仍不预备看账,只是翘着二郎腿和周阁珍说些家长里短的事儿,什么几个儿子几个女儿,几个成婚几个待嫁的,拉拉呱呱不厌其烦。
周阁珍明知他是拖着自己不让动弹,专等铜库那边来给回信儿,心内虽焦,也得忍耐,赔着满脸的笑回复着谷梁初那些不相干的问题。
谷梁初倒似听得认真,时不时地点头评论,“原来都已跟过燕京来了,也有儿子出来做了事,周大人治家有方,因此才是齐国之才。”夸完了又问可有兄弟亲属外地做官。
这些事情只去吏部查查就能清楚,周阁珍却不能这样说,只得再细细答。
话还没有讲完,谷矫已经回来复命,“王爷,属下亲自查的库房,现存却比账上余额多了十锭。”
“哦!”谷梁初一点儿都没意外,看着周阁珍道,“差了十锭,周大人再找人算过吧!看是孤记错了还是诸位给算错了。不管怎么,十个铜锭折成银子也有一万两,够发六七千军的饷了。咱们有账不怕细算,再慢慢捋。”
周阁珍的脸色有些青黑,躬身说道,“王爷能力过人,老臣敬佩。这便着人重新算过,以防一处错百处错,还有别的地方不对。”
“孤倒希望多有不对。”谷梁初坐在椅里伸个懒腰,“西防五万边军,粮饷要得这么急,想是饿得不成,孤王就不给戍边的将士们挤出八万月饷也得给四万吧?南线再硬折折,给两万,统共就得六万。应付到春冰化了东南两线开海,就不必指望拿钱换粮,朝廷调度调度,大家都有口吃的。”
周阁珍抽口气道,“六万……不啻天数。”
“就是借,”谷梁初仍不坐正,语气懒洋洋的,“把这官署的房瓦揭下来抵出去,也得凑出六万两。父皇刚登宝座,周大人想看着边军造反吗?”
周阁珍面色又是一变,没再说话。
“钱总是能挪动的。”谷梁初似乎兴致缺缺,“命没了,去哪儿挪啊?”
弓捷远盯着周阁珍看,想要瞧清他是否惧怕,没瞧出来。
午膳未回王府去用,户部杂役专门为谷梁初和弓捷远辟了间屋子歇晌。
坐等食盒的空儿,弓捷远悄悄地问谷梁初说,“你怎么知道他没把铜锭挪走?”
“这样的人。”枯坐无聊,谷梁初又玩起弓捷远的指头,“只手遮天遮习惯了,总觉得官库安全远远强于私库,再者他一家老小才从南京跟来,那么些个大东西,挪走了放在哪里?”
“他就没有算着你会去抄?”弓捷远道,“若我做贼必不这么粗心。之前倒罢了,昨天都失了手,晚间无论如何都该想办法弄走。十个铜锭也不多沉,拉个三车五车的就完事了。”
“那是你。”谷梁初轻轻地笑,“老奸巨猾的人怎会同你一样想事情呢?好在他没挪,要是挪了孤就不得不摁住他了,下面的戏还怎么唱?”
“摁住他不就完了?”弓捷远道,“我就不信从他身上挤不出六万两来。”
“然后呢?”谷梁初问。
“什么然后?”弓捷远反问,“不是你说的么?熬到下个月开了冰,大家就有吃的了。”
“孤说西线会下鱼雨,晾晒干了够吃三年,你也信的?”谷梁初道。
“你?”弓捷远有些气结,“感情是在胡说?我就不懂了……”
“你慢慢懂着!”谷梁初见有人陪着梁健进来送饭,不叫弓捷远说了。
第79章 初战捷再问兵田
“官署不备饭食。”跟着谷矫进来的是一位小太监,驱着小步过来躬腰赔笑,“这是倪公公听得王爷今日是全日的差,特地让御膳房给准备的。跟着的几位大爷也都有份儿。虽然不知合不合王爷的口味儿,也请凑合用些,省得虚慌。”
谷梁初瞧着他打开食盒,见边上竟还配了银筷,就对太监说道,“劳烦倪公公想着,回去说孤好生感激。”
小太监应着去了。
弓捷远早上吃的少,这会儿见了食物就盯着瞧,谷梁初努努嘴道,“尝尝吧!酥鱼虽然不如蒸的鲜嫩,却也别有风味。宫里的雪卷做得甚好。”
弓捷远提起筷子,突然问他,“你非让梁健泡茶,只是为了浇那库账么?有没有怕人下毒的意思?”
谷梁初夹了块咸肚丝放进嘴里,“毒这东西,你大概只熟悉乌头,抹在箭头上射人,伤口总是不愈。其实还有很多种。听说过云落么?银针也试不出。人若饮了吃了,头脑会昏,心里明白身子也不好使,总得过四五天方能由那云端飘荡的感觉里落回实处。孤若是着了道,还查什么账?干等个四五天,父皇不得拿盏丢孤?”
“银针也试不出?”弓捷远突然不敢吃了。
谷梁初笑了起来,“都找到了一万两,这个时候再下毒,那些人是不想让周阁珍混差事了。”
那些人。
弓捷远心气郁结起来,“不过是些黑商奸贾,恁难应付?”
“有钱能叫鬼推磨!”谷梁初夹了一块雪卷,咬在嘴里嚼嚼,觉得味道还行,剩下半个塞进弓捷远的嘴里,继续说道,“财帛动人心,带去阎罗殿都好使的。”
弓捷远嚼嚼嘴里的雪卷吞了下去,筷子捅着一片蜜鸭,却无吃的意思。
谷梁初拿筷敲他手背,“莫要糟蹋好东西,几钱银子一个,靠你俸禄却吃不起。”
弓捷远的心思立刻转回到斗嘴上,“王爷是会算账的,才知道心疼在我身上的耗费?这好东西,你怎不吃?”
谷梁初只要他不发愁便成了,转开眼去,“想不透亮的事情且先莫想,忙完这一局就要开春射了。父皇还惦记着给瞻儿选弓箭师父,你没什么想法么?”
“我也参加。”弓捷远想都没想,“世子的事,我哪会袖手旁观?”
“你的伤不碍么?”谷梁初问,“昨夜还说怕碰。”
弓捷远略显尴尬,他最不爱提夜,晚间混乱,不如白日秩序清朗,便只勉强应对,“不是一回事。况且春射怎么也得十天半月,我的伤定更好一些,当然是……当然是你莫故意折磨……”
“故意折磨?”谷梁初失笑而又失望。
弓捷远迅速略过这话,接着说道,“即便不能拔得头筹,我也得帮世子试出个好师父来才成。
“孤倒忘了,”谷梁初悠悠地说,“你识得瞻儿,也不比识得孤晚什么,难得对他倒能真心实意。将来若有需在孤与瞻儿父子之间做选择时,可会艰难?”
弓捷远闻言有些吃惊,“谷梁初,世子是你儿子,你竟连他都要忌惮?”
“谷梁初谷梁初!”谷梁初微微虎起了脸,“这是寝殿么?只管没有规矩。”
弓捷远转目瞅瞅四周,改了口,小声道,“王爷,同个十岁孩童争情未免小气了些。我……我……”
“你怎样?”谷梁初问。
弓捷远没说下去。
委身未必委心,弓捷远自己也不敢断定真有取舍选择之时,自己会怎么做。
他不擅长欺骗。
谷梁初不耐烦了,“想伤快好便需认真地养,吃饱一些,然后那边躺椅里去寐着,午后还有事忙。”
弓捷远又想反对,“倪溪必然是饭都无暇细吃,我倒寐着?管啥地方都不变化,实不像样。”
“那就让谷矫送你回府。”谷梁初的神色彻底阴了下来。
弓捷远见他突然没了之前的好态度,只得闷头吃饭。
说是下午还忙,谷梁初依旧坐在桌边喝茶,周阁珍却不在跟前陪着了,一晌出去一晌回来,折腾个不亦乐乎。
弓捷远也做不了别的,只管转着眼睛溜人,溜着溜着突然想起午间本有事情要问谷梁初,倒被他连闹带冷地岔过去了。
——陪着谷矫去查库的侍卫是谁?公孙优么?倒没见他进来复命。
过了申时,倪溪暂停阅算,过来递给谷梁初一张纸签。
谷梁初接着看了,浓眉立刻蹙起,开口吩咐,“梁健,速去兵部,索西线军士编册来看。”
梁健应声就走。
此时周阁珍正巧回来,闻言便道,“王爷为何突然要看名册?”
谷梁初声音稍缓,“不干大人之事。忙这半天,大人可参详出什么应对之策没有?今日已是第二天,孤也得给父皇交代。”
周阁珍立刻面露难色,“各处还在细算,但望可借王爷之福,再找出几处误漏来。”
“只这一处孤还能瞒,”谷梁初声音沉冷下去,“便禀父王说是拆借的,若是处处误漏却无遮掩之力。周大人便再劳苦功高,也需圣前分说前账冗琐,非不尽心。”
周阁珍神色变幻一会儿,终于说道,“王爷亦知账无算处,若想解得圣上之忧,还需另想对策。”
“愿闻其详。”谷梁初说。
“国库空虚不可短日充实,”周阁珍缓缓地道,“王爷的拆借二字却突然提醒了老臣。老臣从前任布政使时也与江浙地方有过往来,同几个知府知州算有一点儿交情,不如吩咐他们与当地的豪绅富户腾挪一些出来。这些人累世殷廪,元覆之后好养了几十年了,南京一役赢得又果决迅速,并未牵连诸省民商,借几万银当不甚难。”
弓捷远见谷梁初的敲穴逼鼠之计果然收效,心里高兴起来:这东西只当自己老奸巨猾,还不是没过两天就被朔亲王逼吐了血么?同时想到自己也总不是这个人的对手,喜悦之情便又微微折了。
“这也是无奈之策!”谷梁初假意沉吟,“朝廷同做买卖的讲拆借不是光彩事情,只是军饷催得甚急,父皇恨不得一刻解决,也只能权宜。需得砸实——江浙距离燕京有段路程,雪还没化透呢,折腾起来十分费时,万一再有变化,孤与大人皆等父皇震怒。”
“王爷莫忧,”周阁珍道,“老臣这就修书,然后快马和信鸽齐发,只要两边回信儿借得钱款,老臣便将手头许了他用的款项先给皇上就是。”
谷梁初要的就是这话,立刻颔首,“如此却好极了,周大人速去办吧!”
眼望着周阁珍快步走了,弓捷远刚想说话,谷矫又回来了,不止取回了名册,身后还跟着个人。
谷梁初见了那人终于从椅里直起了身,拱手见礼,“匡大人公务繁忙,如何也跟过来?”
匡铸与他施礼,“王爷既领差事,为便宜计,老臣便不繁礼。听得王爷索要兵册,老臣心知必有缘故,因此特地跟来。”
谷梁初点了点头,“匡大人神思敏锐,确实有些缘故。孤奉父皇之命来盘户账,以筹西南两线军饷,刚刚查到军田数目,甚为不解,所以才叫谷矫去取名册来看。”
匡铸便道,“王爷何事不解,直说不妨。”
“孤记得南京之役,西线先不发兵支援,待得礼官们都在筹备登基大典了才遣过来六千余兵,说是路上耽搁了些,父皇也未计较,直接整入亲军以实战损。怎地这户部的田册上还留着这些人的田,请饷的折子也未在所请之中刨除去呢?所以才要翻翻兵册,倒要瞧瞧一个人还能吃几份饭。”
匡铸闻言便道,“这个老臣可以解释给王爷听。当时过来迎奉的是六千六百军,确实整入了皇上亲军,原来的军田也确实还挂在西线,原因却不是西线贪婪,而是当时皇上体恤盛总兵连年为国抵御西域诸敌,无力细营军田,加上当地天气恶劣十年九旱,这点儿余田就资补充。”
“体恤可行。”谷梁初颔首,“双套兵册却不可行,此风一长数线效仿,朝廷连到底有多少可用之兵都掌握不清了。再者甘陕与嘉峪关那边是否真就地瘠天恶得产不出粮,也不能只听总兵巡抚们口说。”
“那……”匡铸沉吟。
谷梁初也沉吟了一会儿,“这个孤自去同父皇讲。”
匡铸不再多言,辞别去了。
今日该算很有收获,弓捷远满以为谷梁初情绪会好,回府路上却只见他阴着脸,试探挑了几次话头都没成功,心里就不痛快,“你这王爷精是实精,就是小气,动不动就冷飕飕地凉人。”
谷梁初言简简赅,“司尉莫要亏心。”
弓捷远连着数日都给他唤“捷远”,突然又被改回名字,倒不习惯,只得再让步些,“看在你带我长了见识,不与你计较。”
“当真大度。”谷梁初仍旧冷笑。
弓捷远此时不想同他对立,好生和缓着语气,“莫只如冰似雪镇着人玩,大不了……”
“大不了什么?”谷梁初终于看他。
弓捷远既臊且恨,都强压着,“大不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配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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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擢尚川老少粉墨
谷梁初轻笑起来,笑中却也带了些恨,“捷远,你也实在聪明,平常怎么别扭,该俯首时还是知道俯首。”
“那有什么办法?”弓捷远颇有一些不甘,“谁叫你是王,我是臣?”
“君王可要臣民之命,”谷梁初靠近他些,眼神晦暗不明,“臣民不可抵抗。孤却只要你柔顺些,为何你只不肯?”
弓捷远心道你有一万个肯顺的,非要费力赚我,求的就是这份硬茬子服软的乐趣,还问什么?况且我还有甚么没豁出去?你拘了马儿来,非要它装羊么?脸上依旧勉强地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也只能说以后多注意些。”
户部兵部这些乱账听着叫人心烦意乱,不听却永远得是傻子。
他得退让。
“回去就注意给孤看看。”谷梁初脸色并未大好,只抿了嘴。
弓捷远咬紧下唇 — 龙性贪婪,实非污名。
谷梁初伸手掰松他的牙齿,神情愈发可恶,“一副好唇,省着些用。”
弓捷远寻思不趁着这劲儿追问点儿什么实在太可惜了,立刻便道,“明日还查不查?”
“还有什么可查?”谷梁初薄薄露了颦意,“明知处处是假处处不禁捅搥,可孤是亲王,也不能眼瞧着家里的框子塌掉,即便是看着蚁穴鼠洞不舒坦,也得帮着修补维护。饷银既然凑上了,就不能再较真儿了。”
“这就算凑上了?”弓捷远有点儿不信,“光凭周阁珍那么一说?他在你这儿倒有信用。”
“信用不是他的。”谷梁初转头凝视窗外,“是那些供着他的人。大家都想接着玩,彼此就都得知道进退—总一家赢还有什么玩头?只剩一拍两散。谷梁家的皇朝想延续,那些人的富贵梦也想接着做,六万两银,不是小意思么?”
“他们是富贵梦么?”弓捷远立刻就哼,“是富贵病。贪着上下三代吃不了兜不住的财帛粮食,绞尽脑汁地祸害人,嘴里的肉都是边民之尸饿兵之血,还只津津有味儿。”
“那就从他们嘴里往外抠,”谷梁初声音平淡,“做事凭本领,义愤何用?”
弓捷远听得怔怔,半天才道,“既不查了,明日何事?”
“父皇在乾清宫里等着孤呢!”谷梁初向后靠靠,“自然得去复命。”
“我也去吗?”弓捷远又看向他。
谷梁初瞟来一眼,“明早若能起来便去,若起不来就且歇着。”
弓捷远跺脚去踩他靴,谷梁初朝旁躲开,终于哈哈笑了。
乾清宫里不只等着周阁珍,谷梁立还叫了许正和匡铸,未等谷梁初和弓捷远到殿便先赐了座说话。
谷梁初入殿看见几人也未惊讶,只是一一见礼。
弓捷远倒只注意从没见过的许正,听着谷梁初唤出其姓,心知这位便是吏部尚书,不晓得今日所谈之事与他有何关系,也给皇上叫了过来。
“饷银的事儿周大人已经同朕说了,”等得几人招呼过了,谷梁立先开口道,“这两日初儿和周大人参详得甚好,事情解决得及时,很有功劳。”
“老臣不敢居功。”周阁珍立刻就说,“只急未能早替陛下分忧。其实之前也曾动过这样心思,只恐擅权逾规,因此一直迟疑难定,还是朔王爷勇促其行,为国之心令人感佩。”
这是把功劳留下,责任都推给了谷梁初。
弓捷远悄悄咬了咬牙。
老狐狸。
“王族皇嗣,他也是应该的。”谷梁立马上又敛了些赞赏,“还有盛廉那六千兵的田亩之事,匡尚书也同朕讲过了。”
后面半句是对谷梁初说的,显然先到的人都已听过了。
“六千六百。”谷梁初强调。
“嗯。”谷梁立表情不明,“朕知道,不是都编在禁军里了么?朕听都尉蒋霆报说还挺得用,并非老弱病残之兵。”
“盛总兵素来善练精兵,既是来迎圣驾之旅,自然不会派些老弱病残。”谷梁初道,“儿臣以为不能因其得用就以兵田为酬。套用空饷本是大罪,此风断不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