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梁初听他话间自然说到“我们”,眉梢跳了一跳,没再吭声。
室外寒冷不宜久立,谷梁初刚欲开口让弓捷远进屋暖暖,谷矫过来禀道,“舅爷来了。”
谷梁初眉梢动动,“在哪儿?”
“请在厅内等候王爷。”谷矫答说。
谷梁初微微颔首,又问他道,“司尉的信送出了吗?”
谷矫点头,“王爷放心,必然带着回信归来。”
“替孤算着来回日程。”谷梁初说,然后便将弓捷远推给了他,“你带司尉回房安歇。”
弓捷远又给谷矫裹着狐裘往屋里去,隐约觉得有人在看自己,转头寻了一寻,望见正厅门口有个锦衣挎刀的人面朝这边,瞧着身形颀长,面容似也英俊。
再想看时谷矫手底用力,拖着他就一通疾走,“司尉站了半天,吃了冻不利于伤。”
弓捷远皱眉怨道,“你也省些力气。老大一副身板,我怎禁得你拽?”
谷矫同他接触久了,闻言也不生气,只是笑道,“若依着我,只将司尉直接抱进屋去才痛快呢!”
弓捷远颇有一点无奈,“也好改改粗急脾气,只这么糙,哪有姑娘会喜欢你?就这么跟着王爷混到老吗?”
“那有什么不好?家累家累,家都是累。”谷矫无所谓道,“我这说不清楚祖宗的怪物,不连累人家女子也是善举。”
弓捷远竟觉反驳不得,瞪眼想了一路,脚下踩着屋内泥砖方才罢了。
谷梁初肃着面膛进了正厅,劈头就问,“怎不好生等孤?这里有甚可张望的?”
公孙优满脸是笑,“怎么没有?方才过去那个便是弓挽?如何孩童一般裹着?姐夫怎样他了?”
“孤的私事也要你管?”谷梁初声音甚为冷漠,“你来这里做甚?什么急务值得自己跑这一趟?”
“姐夫这话说得也太无情,没有急务就不能来?”公孙优含忧带怨地道,“皇上质在这儿的一个小子反倒成了姐夫私事?他是好看,我又差了哪里?”
谷梁初深深皱了眉头,沉声斥道,“好好的侍卫大人,莫学那些宦官姿态。”
公孙优闻言面色一凝,“姐夫……”
“孤再提醒你一次,”谷梁初不听他说,打断了道,“从前那点儿荒唐念头,不要总在心里存着。你是容儿舅舅,若想亲戚来往最好都是正经心思。世上没有绝对机密之事,孤并不想由人背后指点。”
公孙优听他讲得这样明白,面色越发变了,“姐夫一味疏远,就是为了这个?”
“孤为你是男子。”谷梁初的眼神依旧冰冷,“若是当真疏远你还进得门来?姐妹共侍古来佳话,那得常、和都是女儿,你要怨恨,只怪父母将你给生错了。”
“当日姐夫……”公孙优的声音略微高了起来。
“住口!”谷梁初勃然作色,“孤肯睬你,也非贪图宫内一点消息。你若以为可要挟孤,此后不必来往!”
公孙优愕然看他一会儿才垂下头,有些凄然地道,“我又怎会要挟姐夫?除了姐姐蓉儿,我只姐夫一个亲人。”
谷梁初仍旧黑沉着脸,却没再说。
“后儿就是冬至节了!”公孙优勾着脑袋静了半天才又幽幽地说,“皇上忙了好几个月,很盼着停政静体歇上一歇,昨日下了朝便问音律班子的事,然后又说王爷懂得这个,待得冬至时候一起欣赏。我听见了想着告诉姐夫准备,毕竟是皇上登基后的第一个大节。去了府上才知姐夫来了这里,正好今日休值,就想也来看看庄子。”
谷梁初的脸色缓和许多,“庄子虽大,寒霜冰雪,没有什么好看。你既来了,便去瞧瞧瞻儿骑马,给他指点指点。”
公孙优勉强笑了一下,脸上全无刚见面时的欢悦,“我的马术很是凑合,哪敢指点世子?”
“那让梁健带你转转。这里养着鸡鸭和鱼,看中什么只管开口。”谷梁初不想多说,起身要走。
“姐夫!”公孙优唤住了他。
谷梁初顿足听着。
公孙优终于说了正题,“前日姐夫吩咐我探听的事,小有一点儿收获。”
谷梁初站在厅中瞧他。
“弓挽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公孙优说,“除了自幼丧母身体不甚健壮之外,大多数人也仅知道他的性子骄矜了些。”
“大多数人?”谷梁初反问地道,“还有少数?”
“他小时候极爱闹病,”公孙优点了点头,“姜重曾经专门给他请过一个擅长烹饪幼童饮食的厨子随军,如今已遣返了好几年,并不在燕京居住,而是回了老家河间。”
“你派了人去河间?”谷梁初蹙了眉毛——这样动静就大了些。
“没有。”公孙优道,“只怕折腾太过引人怀疑,我只着人盘问了一下这厨子的旧友,他们曾听这个厨子提过自己伺候的小主子耳力极佳,到底什么程度却不清楚。姐夫若感兴趣,或者觉得这厨子还能知道些旁的,我再想法寻他。”
“不必去寻。”谷梁初道,“你也说了折腾太过……他的过往也不十分要紧,何必费大力气打听?孤当日的吩咐也是想要试试你的手段。”
公孙优苦涩笑道,“我有什么手段?没有姐夫撑着也做不成什么事。”
谷梁初再看看他,仍旧逐客,“冬至节的事情孤知道了,天气寒冷,你莫等到天黑返程。”
“姐夫……”公孙优又唤一句,唤完了迟疑半天方道,“既是……男子不成,我是不是无需在意那个弓挽?”
“小优!”谷梁初背对着他,声音又沉下去,“御前侍卫品级不低,你也算是少年得意,好好伺候皇上,娶妻生子光耀门楣。”
弓捷远双手不便,半个身子趴在桌上,翘脚看本闲书,权当打发时光。
谷梁初由外进来,瞧见他的样子不由发笑,“这样不累?怎不吩咐弓石给你举着?”
“客人走了?”弓捷远不答只问。
“他有官职,不能久留。”谷梁初说。
弓捷远这才想起白思太也早回城去了,并没在此久住,就又问了一句,“他是郡主舅舅?”
“你怎知道?”谷梁初反问地道。
“谷矫说的。”弓捷远眼都不眨地卖了泄密之人,“我去世子院里那日碰见有人抬着老大一箱鲜果,说是郡主舅舅送给外甥女的,可是这位大人?”
谷梁初点了点头,“凝蕊只这一个弟弟,倒是疼惜容儿。”“他挎着刀,是侍卫吗?”弓捷远继续问道。
“眼睛好毒。”谷梁初将他拽离桌子,扯到床边坐着,“是锦衣卫。”
弓捷远不愿好好坐着,顺势趴到床上,“那是武状元啦?侧妃家学渊源,男女皆是高手。”
“功夫还行。”谷梁初给了公孙姐弟肯定评论,伸手揭开弓捷远的衣服去看背上夹板,“不过并没考取功名。皇上登基匆忙,身边需要可靠的人,是孤保举的他。”
“他也跟你一起南下过的?如今就是你安插在宫里的眼线?”弓捷远毫不掩饰地问。
“他认自己是孤的人,”夹板好好绑在原位,谷梁初却不放下弓捷远的衣服,又用手掌按抚背上没有木板之处,“时时过来说说所听所见。不过孤不指望着他,这么明白的眼线哪有大用?”
弓捷远听了有些惊讶,“你连亲戚也不信的?”
谷梁初认真替他揉背,闻言微微一笑,“孤不信他是他之福,太倚仗了他的前途反而不保。”
弓捷远又不爱听这些算计,只觉后背给他揉得舒服,便闭眼道,“真是天家无亲。”
谷梁初被他两扇睫毛挠到了心,弯腰过去吻他。
弓捷远蹙眉一闪,“你干什么?”
谷梁初回手捏住他脸,低低地说,“让孤好好尝尝!”
背上有伤不敢硬躲,弓捷远拧着脖子被人尝了半天,精神先惰散了,眼瞳不住发涣。
谷梁初心满意足地凑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今日你起早了,再睡一睡。”
弓捷远早被伺候惯了,闻言就阖上眼。
谷梁初将他脑袋摆舒服些,又扯一床被子盖好。
“中午和世子一起用饭,叫我起来……”弓捷远朦朦胧胧地说。
“想吃什么?”谷梁初凑回他的脸前去问。
“能吃鱼吗?能喝酒吗?都不能还问什么?”弓捷远竟真困了,哼哼唧唧地道。
谷梁初听得十分有趣,伸指弹弹他脸,又啄一口才放他睡。
隆冬天气,孩子竟活动得双颊通红头冒热气。
弓捷远坐在椅内笑道,“也没有世子这般练的。人便不累,马也受得了吗?”
“我骑得也不甚快。”谷梁瞻说,“他们还给两匹倒换,不会伤了马的。”
“那更厉害!”弓捷远又赞叹道,“一下就能驾驭两匹马了。要知马亦有灵,一匹一个脾气品性,并不是谁刚开始都敢换马骑的。总得是什么马都敢翻上翻下才能算是骑手,世子果然不同凡响。”
谷梁初听不惯他说恭维话,伸手挠挠眼角。
“什么时候我能单独骑骑你的不系才真厉害。”谷梁瞻也不很傻,笑着说道。
弓捷远立刻便装吝啬,“世子干嘛打我马儿主意?伴飞更高大些,你骑了它不更厉害?”
谷梁瞻听了看看谷梁初,却没说话。
“休听这人挑拨。”这餐竟真有鱼,谷梁初夹了一大块鱼腹放在碟里挑刺,嘴里淡淡地说,“伴飞也不算是父王的马。回头它真生了小驹,先送给你。”
谷梁瞻听得大喜,丢了一直端着的老成持重,圆瞪了双眼凑到谷梁初的身前去追问,“父王说的可是真的?”
“孤却骗过你吗?”谷梁初道。
谷梁瞻乐得重新站了起来,使劲儿给弓捷远行了个礼,“谢谢弓挽!”
“哎?”弓捷远又躲又笑,“世子怎么总是这样?你的父王答应的你,关我何事?看再惹来他的嫉妒,马驹要不要了?”
谷梁瞻也不解释,坐回去笑,“总之太高兴了!”
谷梁初毫无嫉妒之态,碟内没了鱼刺,他就推到弓捷远的面前,“吃吧!若真想酒,就再倒些点绛唇。”
弓捷远吃惊看他,“能吃的吗?大夫……”
“不听他的。“谷梁初武断地道,“你也没有溃破外伤,且不发烧化脓,忌口忌得那么彻底作甚?这些人总是爱靠危言耸听彰显自己医术高明,反正少吃一些东西也饿不坏,喝药度日才合他们意呢!孤看饮一点儿酒反倒有益疏散瘀血。这顿只管吃喝,他又不在这里。谁若说给他知,孤便找谁算账!”
此言一出,非但弓石弓秩,便是谷矫梁健也有些傻,心说这人还是朔亲王吗?皮子倒还没丢,里面给谁换去了吧?哪有这样不讲理的?
因有谷梁瞻在,谷矫梁健一直未与谷梁初同桌吃饭,为的就是保全礼数尊卑,这会儿眼见王爷当着儿子的面恣意宠溺弓挽,心里又是惊诧又是悲叹——从前那个不管何时何地都只威严正经的王爷没有了吧?
弓捷远管不了太多,反正背伤也不疼了,他喝了好多天的清淡汤粥早厌倦了,听谷梁瞻这样说了就放心大胆地吃,边吃边和谷梁瞻闲聊,心情好了不少。
美中不足的是手太爱酸,只把碟里的鱼吃干净了就又动弹不得。
谷梁初便用自己筷子夹着饭菜喂他。
谷梁瞻岁数虽小,却比四个伺候淡定多了,眼睛瞧着父王一口一口哺孩子般地喂弓捷远,脸上竟然十分平静,一边如常说话一边认真吃饭,什么都不耽误。
弓捷远虽被伺候惯了,当个孩子的面这样饭来张口总不自然,打头儿没有反对是想破破谷梁初的父王形象,谁知当爹的不在乎,儿子竟也见怪不怪,便没意思起来,失了胃口不爱吃了。
谷梁初觉得他吃太少,诱惑地道,“你也干熬了几日了,好好吃了这顿,饱了便和瞻儿对弈一盘。”
弓捷远先有三分高兴,随后又泄气道,“这只手也动不太久,怎么下棋?”
“嘴不能动?”谷梁初说,“想在哪里落子告诉你的小厮就是,他只闲着做甚?放得不准拿脚踢他,拖沓缓慢再给两记狠的。省得哪天孤厌他只干晃碍事,派到厨里烧火!”
弓石吓得不清,赶紧就劝自己主子,“别闲着别闲着,少爷可别让我闲着。”
弓捷远瞧他害怕咧嘴就笑,不防旁边的谷梁初立刻塞过一块肉来。
弓捷远蹙眉恼道,“又是肉!”
“光吃鱼不长劲儿,你这么爱闹毛病,就是涤边将军纵的。”谷梁初淡淡地说。
弓捷远闻言只好嚼了,嘴里不忿地道,“我看王爷当爹有瘾!”
此言一出,屋内之人,包括十岁的谷梁瞻都笑了。
瞧着弓捷远和谷梁瞻两个带着弓石弓秩弈上,谷梁初走出房来,对跟出来的梁健说道:“吩咐备车,夜里回府。”
梁健讶道:“司尉身上的伤刚刚恢复一些,便要回府也该趁着天明,夜里怎方便呢?”
“就是为他的伤。”谷梁初说,“吕值那个东西自然瞒不住的,可咱府门外面哪只一二眼线?孤是不想阖城都拿捷远的伤当调侃说。晚膳之后平平食再动身,路上不急,到家也半夜了。”
梁健哦了一声,转身要走,“那我嘱咐车烘暖些。”
“顺带喊白二来。”谷梁初说,“孤去甸子前面等他。”
白思甫放下手边事情跑到甸子,远远看着谷梁初披裘站着,背影极似巨鹰悍隼一类的枭灵,心生敬畏,不到近前便躬了身:“小的见过王爷。”
谷梁初本在眺远出神,见他来了,淡淡嗯了一声,问道,“那个庄头可曾作刺?”
白思甫如实答道,“回王爷话,不曾。他的腿伤极重,骨头断得彻底,整日疼得要生要死,哪有精神作刺?还能勉强维持体面便不错了。”
谷梁初点了点头,“他是北王府时的老人,只要不太过分,孤也不想十分手辣。既是钱账出入不大,回头你便把他安排到个灶祠土庙边上去看房看地吧!少出来些于人于他都有益处,吃住虽然不必太好,也莫饿着冻着,算是孤王代替父皇慰他多年苦劳。”
白思甫谨慎应道:“小的明白。还是王爷慈心……”
“你也好好做事。”谷梁初道,“孤甚爱敬白大人,自然也看重你。庄子既叫别苑,就不仅是产钱产粮之地,风景场地都打理好,只当就是孤王日日住的府邸。”
白思甫立刻便道:“小人必然尽心尽力,绝不疏忽怠惰。”
谷梁初点了点头,“你总在这儿,家小只在城里留着也不是个道理。若有在学的儿子便留在大人府里,嫂子和女儿尽可接来一块儿度日。孤准你单辟一院安家,是个过日子的模样。”
白思甫立刻跪下,匍身叩拜,“伏谢王爷恩典,思甫不论生死都是王爷的人。”
谷梁初摆手命他起来,“孤不喜欢听人讲生讲死,你只认真为孤分忧便好。”说罢他望一望凑在甸上嬉戏亲昵的不系和伴飞,又对白思甫说,“两匹马儿在这儿过得甚好,孤今夜里回城,不想牵回府去关着,你能确保马儿康健不能?”
白思甫道,“王爷放心,小的自己从家里带了马夫过来,算是既会养也懂医的,就是有了马驹要生产了,也必照顾得当。”
谷梁初看看他说,“你有自己的人,孤也有自己的人,还得再送几个过来一起看护才安心的。司尉爱马逾命,伴飞是借过来的,瞻儿也在眼巴眼望等着他的小驹儿,一分闪失也不能有。”
白思甫也不迟疑,“王爷只管送,这么大的庄子,多养几个人还不容易?”
“不能明说是孤送的。”谷梁初又瞧他道,“你也知道父皇对孤要求甚多,若知道了恐会责备玩物丧志,就和你的家小一起过来,只说也是白二哥的使用可好?”
白思甫微微有些诧异,还是痛快应了,“自然可以。”
“也莫告诉白大人。”谷梁初说,“大人身负朝职,莫要牵进孤的家事中来。”
“小人省得。”白思甫道,“只是不知王爷的人何时过来?”
“孤已吩咐谷矫将人安排在西城的凉州马行了。”谷梁初说,“白二哥的家小哪日过来,便去说上一句要取伴飞之物,人便自然等在城门,路上随你进来庄子。”
白思甫听出一点儿不寻常来,“敢问王爷共有几人?”
谷梁初仍旧望着两匹马儿,“首日八人,之后每隔三天你派出去一人采买,他就带一人回来,一共带十六个完事,你可办得好吗?”
白思甫再蠢也听明白这二十四人不是真的入庄养马,也不多问,只是肯定地道,“小的必然办得周全,王爷放心就是。”
“首批的八人之中有个叫郭全的负责管这些人,你只派些看墙护院的事情就成,剩下都做什么不必多理。”谷梁初又说。
白思甫应得从善如流,“小人明白。”
谷梁初这才回眼瞧他,“眼看要进腊月,孤王会来少些。不过瞻儿刚刚学会骑马,正是兴头儿,总出不去正月,孤必再来,一切务必井井有条。”
“小人妻室儿女,连带家兄一门荣辱都在王爷身上。”白思甫再表忠心,“敢不尽心竭力?”
谷梁初不再多说人手之事,又问他道,“那个公孙侍卫走时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白思甫答道,“瞧着神情不太高兴。小人知是府上舅爷,送他一些上等的香菇干菜,他既不看也没拿,直接上马去了。”
谷梁初微微一哂,点了头道,“无事。侍卫大人不缺好东西吃,由他去吧!你且忙吧!夜里孤回府去也不要来相送,只做自己事情便好。”
白思甫应声走了。
谷矫梁健走到谷梁初的身边,谷矫说道,“以后郭全他们做事就更方便,只惜师父不肯在此安顿。”
第46章 冬节近被迫回城
“师父如云如鹤,”谷梁初说,“哪里需要安顿?”然后看看梁健,“捷远玩得还开心吗?”
梁健立即笑了,“王爷回去看看,说是下棋,几个人闹得跟赌牌九似的。那个弓石的嘴,不让叫嚷简直没法活着。难得世子一点儿也不焦躁,仍跟司尉认真厮斗。”
谷梁初神情温和起来,“且让他们玩吧!孤一打扰就无趣了。牵不系来,孤自驰上两圈儿。”
谷矫不由惊讶,“王爷要的可是伴飞?不系到底没熟,看再……”
谷梁初摆了摆手,唇角微微弯了些许,“孤看这两匹马近日没少缠绵,不好说一定珠胎暗结,也当稍微爱惜母马。正是不系未熟才会更有意趣,趁它主子忙着,此时不骑更待何时?”
谷矫梁健闻言皆笑,他们都知王爷身手,嘴上担心,其实也不当真。
不系被牵过来,微微有些烦躁。
谷梁初见它前蹄儿不住踢踏甸上枯草根须,把头凑到它的颈部搏动之处贴着,声音极低地说,“你家主子为了护你骨头都被石头磕坏,这些天日夜黑白都是孤在伺候,福太重了接得住吗?你得替他分上一分。”
谷矫梁健听了又都要笑,暗想王爷真是长进,如今不敢去惹会说话的,倒来欺负哑巴畜生。
不系倒似听懂了些,拿双盈盈水目瞧瞧谷梁初,神态竟就平静了些。
谷梁初翻身便上马去,把腿一夹,又再说道,“生气你就掀孤,只莫高声嘶叫。你的主子还穿不好衣服,若是着急跑来又冻着了,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全。”
不系又似听明白了,竟然没有掀他,反而迈开四条健腿跑了起来。
谷梁初心中高兴,催马狂奔,风声呼啸之间,转眼便就驰到弓捷远那日跃过去的矮林附近,勒马停住,谷梁初静静望望林外山峰,拨转马头跑了回来。
谷矫梁健奔过来接他,也都高兴,“以后如同王爷的马!”
“小心给它主子听见又要翻脸。”谷梁初跳下马来。
谷矫心直口快地道,“我也不怕。他又几曾好好对过我来?”
谷梁初闻言想了一下,竟然笑了,“说得很是。他快成王府的主子了!”
梁健打蛇随棍地道,“虽说王爷便是喜欢司尉这般不顺,也得劝着一些,毕竟圣旨封的官职,进了腊月宫中诸多礼节都行起来,司尉名为护卫之首,便只说是身上伤病就不陪着王爷?本就塞野生长随性不羁,王爷还只纵着,旁的都罢,万一惹祸上身……
谷梁初顿时就把驰马的好心情给弄没有了,略略沉下了脸,想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孤能劝得动他?只能弹压罢了。”
梁健住口不说,竟也微微叹息一下。
谷梁初丢了缰绳,走回庄内房前,只听屋里兀自一片笑闹吵嚷。
谷梁瞻似乎很不服气,“弓挽你这什么下法?”
弓捷远像是占了上风,哈哈笑道,“偷鸡摸狗的混蛋下法啊世子!你是活得太正,实在不能知道跑街窜巷的穷小子们都是如何长大的。我们小时候扯丫头辫子就用这招——声东击西!”
“当面揩油?”谷梁瞻甚为震惊,“你是将府少爷!”
“什么将府不将府的?”弓捷远仍不在乎,“我小时候只把边塞当家,端的是幕天席地枕霜睡雪,就不知道将府关我什么事儿!”
“那……”谷梁瞻没有办法,“也不能纵容你这小厮偷抹我的棋子啊!若不是棋眼没了,我都没有发现,你们也太无赖!”
“哈哈哈哈!”弓捷远越发笑了起来,“世子要怪只怪自己耳目不灵,没有做到眼观六路。两军对敌叫阵骂娘,什么无赖招数没有?光急光气可没用的!世子若有本事也抹我的,只莫当场给我逮着就是本事!”
谷梁瞻双拳难敌四手,终于烦躁起来,“你们不能教我一些好的?”
弓捷远更笑起来,“世子终于承认自己是小孩儿了?你只不懂,这才真的是好!”
谷梁瞻还要回嘴,眼睛瞥到谷梁初缓步进来,立刻便告状道:“父王评理,弓挽欺负瞻儿年幼,并不认真下棋。”
“孤听见了!”谷梁初点了点头,“不但欺负,且要强词夺理。”
弓捷远见他进来立刻收起脸上笑意,转瞬之间便懒洋洋,闻言顺势说道:“既然王爷怪罪,这棋就别下了,正好我也累了。”
“下与不下都得你说了算?”谷梁初盯着他的脸看。
谷梁瞻十分懂事,本是玩耍之事,不过要借机会撒个小娇,瞧着谷梁初似乎认真起来,马上说道:“父王,我也累了,不想下了。”
谷梁初回眼瞧瞧孩子,颔首说道:“骑了半日的马,且去躺躺,晚膳之后还要回城。”
谷梁瞻有点儿意外,“夜里回程?”
谷梁初又点点头,“后儿是冬至节,得回去了。”
谷梁瞻闻言不再多问,躬礼之后退出房去。
弓捷远却没动弹,仍旧很没坐相地歪在椅里。
谷梁初上前将他抱起,放到后面床榻之上,“你也歇会儿。”
四个亲随眼见谷梁初跟着靠在床边,也都退出房去。
弓捷远坐了半天腰杆发酸,躺平整了舒服许多,蹭蹭身子问道,“宫中怎么过冬节啊?”
“今年必会祭祀天地,”谷梁初道,“都是礼部的事。”
“原来在北王府呢?”弓捷远又问。
“开武皇帝在时多是吃酒开宴而已,皇上太子都祭过了,各地的藩王都再折腾一遍也不像话。”谷梁初淡淡地说,“那时孤尚年小,凡事都有高世子在前挡着,对这些事也不如何上心,后来世子殁了,又闻开武皇帝身体每况愈下,主子郁悒下人慌惶,有二年府里甚至废了各种节日不过。建殊时候孤又滞在南京两年,就更不理这些事情。”
“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弓捷远也淡淡道,“王爷到底恨不恨那些被人监管没有自由的日子啊?”
谷梁初似乎听不出这话里的讥讽,仍淡然道:“孤自生到这个世上也没自由过的,早习惯了。”
弓捷远听得心中一悸,竟然没法再说下去。
自己因为这人失了自由,这人却又从没自由,到底谁更可怜?
“明日回府还需再找几个太医重新为你固定伤处,”谷梁初说,“总得将你右面臂膀整条松脱出来才好穿衣服。冬至是个大节,你得陪孤进宫。若只报了伤病不去,皇上必然不悦,又要仔细追问又要诸多猜忌。”
“去了他便不问不猜忌了?”弓捷远道。
“会轻许多。”谷梁初也不管他语中意思,只简赅道。
“早知这样就不逼着庄医重新弄过。”弓捷远闭了眼睛,“折腾一回实如分筋错骨。”
“你肯扎着木架回城?”谷梁初道,“早晚都躲不过受苦。”
弓捷远闭着眼睛乱想一会儿,真睡着了。
谷梁初身体强健,素来觉少一些,只听身旁的弓捷远呼吸均匀深长起来,侧首过来端详他的眉眼和脸。
下午光线柔和,金芒透过窗棂折在弓捷远的鼻梁上面。谷梁初看清他的唇上绒绒一层软须略长普通毳毛,颜色却仍浅淡如肤,尚还不如眼睫醒目,显得干净而又可爱,不由轻轻一笑,声音极低地说,“挽儿也长大了!”
晚膳开得迟了一些,谷梁初让唤谷梁瞻过来,然后又命四个亲随都在桌上坐下,“回去你们又得立规矩了,这顿就都放松放松。”
谷矫梁健和他同吃同睡惯了,让坐也就坐了。弓石弓秩却很惊讶,站着不动。
弓捷远只好皱了眉头,“摆哪儿不是饭菜?让吃就吃。总不能王爷刚吩咐完,只等你们坐下就要翻脸不认定你们个无礼冒犯?”
谷梁瞻听他说话就要刺谷梁初,不免维护,“弓挽也不讲理,你的亲随自己拘谨,怎么怪我父王头上?”
弓捷远对上他就总是笑:“我没怪谁,只说这人总得分个上下,上者威是对严也是对,宽慈宽慈就是大善举,却不知忽冷忽热阴晴不定,下人哪敢踏实?”
“你也是个上者。”谷梁瞻年幼却不糊涂,“十二万辽东兵士都得仰视的少将军,可能老不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