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捷远已不哭了,无力地摇了摇头,“你去吃吧!都……绑成这样了,你也别看着我了,另外找间屋子睡吧!”
“孤就在这儿!”谷梁初不由分说,“还由你来安排?”
弓捷远恨得抬眼横他。
谷梁初浅笑地道,“你且乖些,尽量吃点儿东西才好得快!总这样子不难受吗?绑既绑了,吃饱了放心睡,夜里若要起夜,孤自替你解开!”
弓捷远二次听他说乖,觉得异常刺心,又扭开脸不言语了。
谷梁初送了盏茶在他嘴边,弓捷远渴得狠了,张口就喝,然后又拿眼睛瞅瞅这人,“你为什么非要时刻看着我呢?以为我会飞天遁地?”
“孤王无聊,”谷梁初似笑非笑地道,“可解寂寞。”
弓捷远恨极了这句回答,但他没有话说。
谷梁初又仔细看看他的眼睛,带点儿商量地道,“你若没有想吃的东西,孤便问问庄医,只挑不忌口的弄一点儿来?”
“我想吃你的肉!”弓捷远把话却说得十分可怕。
谷梁初越发笑了,“那也先吃饭吧!总得先好起来有了力气,剥皮寝肉哪是轻易的事?”
谷矫闻唤进来,但见床幔撕得七零八落不由惊呆,竟没听见王爷要他去请庄医。
谷梁初微微皱眉,“只怕他睡着了扯到伤处,如何这般惊讶?”
谷矫回过神来,连忙出去唤进庄医。
庄医进门也吃一惊,不过他甚畏惧谷梁初,立刻整好神情。
谷梁初问他弓捷远能吃什么,庄医谨慎答道,“不是鹅羊一类的发物都可以吃!司尉这般受苦,尽量挑些喜欢东西。”
谷梁初轻轻哼了一下,“他只喜欢食鱼,偏不能吃。孤是问你他这种伤,是否应该舒血活筋?”
弓捷远听见这几个字越发扭脸不看人了。
“舒血活筋自然是好,”庄医心思只在食物上面,“如今尚未用药,却也不必刻意进用。还是拣些清淡的吧!”
谷梁初闻言示意谷矫去弄,然而后又问庄医,“他这只疼,必然耽误睡眠,瞧这半天情形,应当没有别的病症藏着未发,可否给点儿安神的药?总是有孤瞧着,哪里不对立刻就唤你来。”
庄医听了就道,“如此小的亲去熬上一剂,等下就为司尉送将过来。”
谷梁初颔首准他走了。
弓捷远这才说道,“你莫将我弄昏。”
谷梁初淡淡一笑,“昏就昏了,你还有甚怕的?”
弓捷远面色绯红,皱眉说道,“我也不要你看着,让弓石和弓秩进来……”
“捷远。”谷梁初的声音非常温柔,“你怎么还没明白,无论王府还是这里,都是孤说了算。”
弓捷远侧首瞧他一会儿,眼里的光慢慢黯了。
谷梁初清晰瞧着他的神情,也无怜惜之意,“你若聪明,就当听话一些。孤王高兴,自然也就由你高兴。非反过来,自然都别好过。今日算是孤激出了此事,你既伤到这般地步,孤就不计较了,即日起你吃什么孤吃什么,你如何睡孤也便如何睡,当是自惩。但你再闹,捷远,孤就想个法子让继夫人离开将军府,看你有何办法!”
弓捷远静静听着,过了半晌儿才道,“我不闹了!再也不闹。”
谷梁初却没欣喜,神情颇有一点儿复杂。
弓捷远垂下眼睛躲开他的目光,不说话了。
谷梁初也不说了,屋里一直肃静,直到谷矫端着食盘进来。
谷梁初瞅瞅食盘上面摆着两碗米饭一点叶蔬,还有一盅蛋汤,拿起汤匙对谷矫说,“你先出去。”
谷矫原本想说他来伺候司尉吃饭,听了这句卡在喉里,顿了一顿转身出去。
谷梁初舀些蛋汤哺喂弓捷远。
弓捷远乖乖喝了几口,谷梁初停下汤匙看他,“可有什么不舒服吗?”
最不舒服的是心。
弓捷远静默一刹摇了摇头,谷梁初又喂了他半碗米饭些许菜蔬,后来见他吃得极不香甜便作罢了,自己将剩下的东西一并吃干净了。
弓捷远冷眼瞧着这人也不计较饭菜好歹也不嫌弃自己剩的,小有一些恍惚——分明是爱折磨人的,怎又那般像他父亲?
在边塞时弓涤边就总吃弓捷远剩下的东西,那是老子不嫌儿子,也因边塞食物金贵不舍浪费,谷梁初又为什么?
只图省事?
庄医送进药来,谷梁初伸手接着,眼睛看着庄医说道,“麻烦大夫在这旁边找间屋子住着,真有什么事情喊着方便。”
庄医连忙就道,“不敢当这麻烦二字,愿为王爷分忧。”
谷梁初点头示意他出去了,然后回身将药递到弓捷远的嘴边。
弓捷远实在疼得难受,尝着这药也不太苦,只盼它能尽快治好自己,痛快喝净。
谷梁初非常满意,替他揩揩嘴角,“若是能睡就好生睡,你已是孤的人,不必绷着。”说完又不知从哪儿变出块糖,塞进弓捷远的嘴里。
药还没有起效,弓捷远含着那糖,幽幽地说,“我还不是你的人呢!”
谷梁初本欲饮茶,听了这句身子顿住。
“但我一定躲不了。”弓捷远接着说道,“也不想躲了。谷梁初,将来的事我也不管,如何都凭你吧!只你现在也算宠我,能不能……让我给父亲写封家信?”
谷梁初打量着他,“你如何写?”
“可过几日。”弓捷远道,“我先说下,只怕届时好了你又不允。”
谷梁初轻轻笑了,“你若这般好言好语,孤又怎会不允?”
弓捷远并没有笑,木着表情转动脖子——身体绑得笔直,脖子就很难受。
谷梁初自去喝了点茶,回来伸手晃晃弓捷远的双腿,替他活动活动下肢血脉之后坐在床边,将他脑袋抚在自己肩头,低声说了一句,“睡吧!”
安神的药很是管用,弓捷远竟然睡到清晨方才醒来。
脸边倚着一只软枕,耳朵陷在棉絮里面,弓捷远仍能听见谷梁初就在门口说话,“庄内人多,你能捂住他们的嘴?”
似是白思甫答,“小人安排的伺候都是用心挑的,司尉受伤并无许多闲散知道,只要管好伺候的人,必然不会传回城内。”
“如此甚好。”谷梁初说,“也不枉孤看中于你。”
弓捷远睡了一夜内急严重,忍不住转了转头,软枕掉落,砸在榻边暖炉上面,发出喀拉一声。
谷梁初推门进来,看向他道,“醒了?”
“快点儿。”弓捷远着急地道,“我要如厕……”
谷梁初闻言大步过来,三下两下把他从床栏上面拆掉,然后又拎着他腰从床上提了下来。
弓捷远还想抵抗,“弓石。”
谷梁初已经将他扯到角落里去,嘴里冷冷地道,“再要废话莫说写信,孤只将你当个粽子裹上几年。”
弓捷远只得眼闭心横,
疏解过后再无抵抗之心,由着谷梁初替他整理好了。
将他扶回床边谷梁初方才喊了弓石弓秩进来,先对弓秩说道,“你家主子僵了一夜,你且小心架着走动走动,手脚谨慎莫触着伤。”
弓秩闻言立刻便去接他手中的弓捷远。
谷梁初只见弓石傻站着看,又冷冷道,“你只闲着吗?床铺盆桶,难道等着孤来收拾?”
弓石深知这个王爷不甚喜欢自己,不敢多话连忙干活。
谷矫梁健不等呼唤也过来了,显然之前已经伺候谷梁初梳洗过了,谷矫只等吩咐,梁健却问弓捷远想吃什么。
伤处又起疼痛,虽和昨夜不甚相同,却也十分清晰缠磨,弓捷远没有什么胃口,挂在弓秩身上说了一句随便。
话音未落谷梁瞻也进了房门,忙忙地跟他父王施了个礼就疾步走到弓捷远的身边,关切询问:“司尉觉得怎样?”
弓捷远感其真诚怜其幼小,不愿让他担心,努力扯出个笑,“没有大事,世子无需挂怀!养上几日也便好了,世子正好用这时间学会骑马。”
谷梁瞻小脸蛋上神色变幻,慢慢陪伴弓捷远走路,瞄着谷梁初似未注意自己,小声问道,“司尉这样,可是为了让我在这儿久住?”
弓捷远讶他一个孩童竟有如此复杂心思,不由有些无奈——到底还是谷梁初的儿子。
“当然不是。”他认真说,“属下脑子通肠,行事从来直接,可没那些歪心邪思。若想为世子争取什么,也不至于非得这样才成。”
“歪心邪思才有用呢!苦肉计是很管事的计策。”谷梁瞻道,“不是最好,否则我的心里可太难受。”
“世子好好学马。”弓捷远不说太多,只嘱咐道,“待我身上这个东西拆了,便陪世子一起驰骋!”
“武师父说伤筋动骨至少数月能愈,司尉且得静养。”谷梁瞻有些怅惘地道,“再想一起驰骋得明年了!”
“用不了那么久。”弓捷远摇了摇头,“从前向将军肩膀中箭,前后扎了一个对穿,七天八天之后仍然上马。养那么久还不把人养废了呢?”
“向将军?”谷梁瞻不认得向高时,听了非常惊讶,“扎了对穿都没事儿吗?我只知道孙策是因为箭伤死的。”
弓捷远听他很是知晓历史,笑着说道,“伤了筋骨自然不能掉以轻心,可是行伍的人只是躺着干养也太难受。向将军是我父亲麾下的将军,非常英勇善战。他那次受伤之后有好一段没能拉弓射箭,但是很快就领士兵巡防修筑,绝不因伤躲懒。男儿就得那样,不能太过娇气。”
谷梁瞻听得十分认真。
“都道武将粗直简单,他们报效国家的却都是真力气,甚至血肉性命。”弓捷远接着说道,“固然不该重武轻文,但是世子,即便将来国家长治久安,也莫只瞧这些直爽之兵不舒服,觉得鄙陋难束讨厌可恶。武将没了血性就不是武将了。”
“那怎么会?”谷梁瞻立刻就说,“长治久安边防便不重要了吗?”
“若能长治久安,”弓捷远若有所思地说,“敌人们忌惮大祁强盛,自然不敢轻易滋扰,边防重任便不这么难扛,会有许多臣属可以用,过于率直的老将领们就显得讨厌。那时世子若有力量,记得帮他们留条活路。”
“我也不能插手国事,”谷梁瞻点了点头,“但若知道向将军这样的人受了委屈定会好好地同皇祖讲……”
“瞻儿去练马吧!” 那边的谷梁初开口说道,“既要在这儿住着,文课必然耽误,骑射就得进益,才算没有虚度时光。学会容易,学好不是一日之功,多用些心。”
谷梁瞻聪慧异常,心知自己话说多了,躬礼应着,立刻便与弓捷远作别出去。
弓捷远心里冷笑:果真是说什么都刺你的心肠。
他走了一阵,血脉也已活动开了,放开弓秩坐回床上。
谷梁初看看他说,“涤边将军可受过伤?”
“自我记事未曾大伤,”弓捷远道,“可他身上许多疤痕,应该都是激战所留。姜叔叔说我很小的时候他给蒙刀砍伤了腿,几乎瘸了。若是留心,现在也能看出走路上马都和常人不甚一样。”
谷梁初点了点头,“北王年轻时候多与元兵交手,虽是王子,也常受伤,他的背上亦有一条长疤,虬结如蛇,非常丑陋。”
弓捷远闻言看了看他。
谷梁初眼见弓石已把屋子收拾干净,吩咐地道,“告诉厨房孤要吃点儿馒头。”
弓石依言出去。
“谷矫弓秩去看世子用饭,然后陪他练马,不准任何闪失。”谷梁初又说。
谷矫弓秩也出去了。
室内只剩梁健,谷梁初不再提防,接着前话讲道,“可他绝对不会因为沙场凶险怜惜任何一个武臣,文臣也不会。帝王眼中先是顺臣逆臣后是忠臣奸臣,甚至没有功臣庸臣,什么股肱栋梁都是骗人的话,不过为了使唤方便而已。能做皇帝的人都认为自己是操棋者,哪个棋子得用是他使得好,不得用的自不姑息,而曾经得用的不听话了,只会更恼!捷远,从你这儿,看着这些棋子是人,有血有肉会伤会痛,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则会觉着都是木雕石,不过长了不同的心思而已。龙椅太高,谁在上面都一样的。北王也曾缺粮少马为人牵制,那些恨和不平,等上了位,杀了仇人就忘却了,不会再管别人什么感受。多情的人怎么能做天下共主?”
弓捷远不由扭开头去,“王爷倒真懂得。”过了须臾又再说道,“我也不是真要世子帮忙,但望他多恩慈于人……”
“瞻儿今日是个孩子,易动感情,”谷梁初继续说,“可他不会永是孩子。便是将来能做皇帝,少年天子之时可能还会重视你这些话,倘若比孤现在还年长些,就是记得也必不以为然。你莫痴心。”
弓捷远听得胸臆一片冰凉。
“指望别人都是虚妄,”谷梁初缓缓地道,“自己的命还得自己去争。”
“怎么争?”弓捷远忍不住问。
“你也还小。”谷梁初似是宽慰地说,“未及冠呢,不要着急。”
未及冠呢,便得质入王府委身于人,可他却说莫急。
弓捷远根本不是有耐性的人,身子绑到第六日上,便说什么也不肯支架子了。
庄医苦劝,说是血肉才得安稳不宜折腾。
弓捷远便就不食不药,整日光景,水也未喝几口。
不到夜间谷梁初就喊了庄医过去吩咐,“只这样扎着,假人似的,也实难受。不怪他要闹气。孤琢磨了一天,觉得在他臂膀外面贴条木头借硬,然后缠胸缠腹互成绷力,这样固定背部应该也成——好歹解出他的右手活动活动。”
“伤在肩胛,便如王爷那般改动也得缠着右肩,顶多松出右面小臂,都解出来定然不成。”庄医禀道,“为了那点儿便利受番苦楚可值得吗?”
“与他改了吧!”谷梁初说,“少点插着他的东西心情好些,不然背伤未愈先怄死了,反倒难医。”
庄医只得又修木棒,一边忙活一边暗自抱怨:没见过这么怕人生气的王爷,说改就改讲得轻巧,这也才过六天,万一碰了哪里疼了挫了还不怪我?
梁健猜着庄医心思,凑到跟前看他修木,悄声说道,“大夫莫恼。便是王爷自己受伤也不至于如此任性,咱们这个司尉脾气委实拗些。总是尽心尽力治好了他才能早脱麻烦。你这还是一时,我们长日跟着,一味郁闷不闷死了?”
“王爷喜欢这位司尉什么?”庄医忍不住问,“也太纵容了些。若肯管束哪用受这苦楚?这都伤了还不安分,治病哪儿是别的?也只宠着。”
梁健低低笑了,“谁知道呢?或者因为司尉确实好看,也或者就喜欢这个臭脾气呢?”
庄医继续修着木头,琢磨地想:倒是难得的好看。臭脾气可有什么稀罕?只要使劲儿纵着任谁都会任性起来。
本来疼已消了,拆了控制再重新绑,难免扯拽。
弓捷远自己坚持弄的,只是咬牙忍着,除了脸色变幻也看不出来别的。
谷梁初一直从旁盯着,等他从草靶变成了粽子才问,“这样舒服一些?”
弓捷远接连几日得他亲自照顾,吃饭如厕洗脸洗脚都不假手于人,憎恨虽在,却也不如伤前仗义,淡淡嗯了一声。
谷梁初瞧瞧天色晚了,便道:“明日与你好好裹着衣服,出去看看瞻儿骑马。不过几日他已学得似模似样,跟你十岁自比不得,却也难为他了。”
跟前的人都知他是怜惜弓捷远一直闷在屋里受罪才这么说,弓捷远却不领情,只是垂着眼睛说道:“我要写信。现在。”
谷梁初不由瞅一瞅他,“只有小臂能用,写得信吗?”
“我慢慢写。”弓捷远坚持地道,“也不长篇大论。”
谷梁初也就应了,“那你好好吃一顿饭,然后再写。”
庄医觉得没有隐伤渗血之忧,近两日已让弓捷远随便吃了。这天又绝了一整日食,晚膳备得就很丰盛,蒸酪炖奶蛋汤肉羹,如养小儿。
弓捷远却厌了稀的软的,抓过谷梁初的烙饼干嚼。
直到臂弯都紧缠着,他得低头就手,样子有点儿可笑。弓石过来,想要帮忙,弓捷远立刻便瞪他道,“我的手能动了。”
弓石觉得少爷这几日要么不吭声,吭声就很暴躁,只好吐吐舌头走开了去。
谷梁初笑着瞧他,“气天气地伤也得你自己长好,打人骂人若是有用还要大夫作甚?”
“我骂谁了?”弓捷远很不服气。
“只不要人伺候,”谷梁初说,“要么吃不饱,夜里肚子咕噜咕噜响,要么用了膳好不容易得了自由的手就酸了,还写什么信啊?”
弓捷远沉着俏脸想想,抬眼喊回弓石,“把汤端过来我喝两口。”
“哎!”弓石脆生应着,乐颠颠地跑回来伺候他。
弓捷远吃了几口想起什么,环视一下桌边站着的弓石弓秩谷矫梁健,有点儿奇怪地道:“你们干啥瞧着?不是出了府就可以一块儿吃吗?”
别人都不说话,只谷矫道:“司尉若是好好的自然可以。你这五六天里都没正经吃饭,王爷也没挨过桌子,好不容易安安生生用点儿东西,咱们就想等着伺候。”
弓捷远有些不太自然,强行反对,“你们一块就不安生?”
没人答他。
吃完了饭摆好纸砚,弓捷远捉笔在手,左试右试提不到肩位的手肘都没办法写字,眉眼立刻现出焦躁。
谷梁初叫人给他挪来一副矮几垫脚,架得他肘高出桌案,可以居高临下地写。
没大一会儿手臂还是酸得不成,弓捷远咬牙挺着,眼见本就不甚好看的字线条都抖起来。
谷梁初由后握住他的手腕,臂膀贴在他的手肘底下,低声说了一句,“你也不必着急,咱们今夜就只写信,却忙什么?”
弓石只见二人一高一低贴在桌前,诧得嘴巴老大。
弓秩看不下去,扯扯弓石衣服,示意他跟自己出去。
“秩哥!”弓石出来,拿眼瞄瞄后面跟着退出来的谷矫梁健,小声说道,“你觉没觉得这个王爷对咱少爷也太……太好了些?”
弓秩叹息一下,“你还是个贴身小厮,才看出来?”
“我以为他是怀柔么……”弓石说道,“可这怀的……也过了些。”
弓秩立在抱厦柱前,望着远方不语。
虽然得了借力之处,弓捷远写完抬头和问安等语小臂也酸透了。
谷梁初拿掉他的笔将他小臂放垂缓着。
“这信能寄到吗?”弓捷远问。
“孤既让你写,”谷梁初说,“自然能寄到的。”
“我若说了不该说的话呢?”弓捷远道。
谷梁初停了一会儿才道,“念你有伤,孤不计较。”
弓捷远静了片刻幽幽叹道:“你放心,我只问问军粮兵器是否充足,塞外敌兵可有异动。”
谷梁初嗯了一声没有再说。
两个人停停写写,虽然没用整晚,待得信箴折好封上夜已深了。
谷梁初唤了谷矫进来吩咐翌日晨起送出,然后才对弓捷远说,“孤有私驿可用,必能送到,你莫担心。”
“私驿?”弓捷远不由吃惊,“谷梁初,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谷梁初说,“一直都是备着,免得真正有事没趁手的,你倒与孤开了头彩。”
他扯弓捷远过去水盆边上擦牙。连着几日,都是谷梁初在做这种事情。
下了矮几的弓捷远比他低了不少,仰头张嘴,感觉他的手指沾着微苦略涩的青盐细细摩擦自己牙龈臼齿,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只看什么?”谷梁初擦了一遍,递水与他漱口,顺嘴问他。
弓捷远收了眼睛漱口,吐干净后回答:“也没什么。这种蔷薇青盐闻着香含着苦,婕柔给过我蜜糖味儿的,王爷可去铺子里面找找。”
“你还真难伺候。”谷梁初掰过他的下巴闻闻,淡笑着道:“这些都是贡品,你倒想要铺子东西?”
“只有贡品才好?”弓捷远道,“这就如同只有皇族龙脉才最贵重,旁人都是生来就该做奴仆的……”
“又来……”谷梁初叹息一下,眼睛盯着他那刚经洗漱因而分外娇艳的唇,心痒难耐地啄了一下。
意料中弓捷远应该使劲扭头,至少蹙眉忍耐。
却不是凡事都在意料。
弓捷远不仅没动,反而闭上了眼。
谷梁初心里突突一热,竟然有点说不出的激动,伸开双臂就环住人。
弓捷远轻轻嘶了一下。
谷梁初瞬间清醒,赶紧放脱了人。他忘了弓捷远背上的伤,“捷远……”
弓捷远低下头去摇摇脑袋,“没事儿。”
清晨出门观看谷梁瞻骑马,少年只见弓捷远不再怪模怪样复了好看,心里非常高兴,不急骑马先奔过来,“司尉见好了吗?”
弓捷远与这孩子缘善,见他喜形于色更觉亲热,当下柔和笑道,“自然见好。听说世子大有进益,属下惦记得心痒,今日特地来看。”
“你管自己爹爹的属下叫叔叔,我也管父王的属下叫叔叔,司尉觉得可好?”孩子仰脸看他。
弓捷远还没绕乎明白,谷梁初先开口道,“他只比你大了九岁,什么叔叔?叫哥哥吧!”
弓捷远闻言赶紧阻止,“听着碜牙。世子想亲热些便叫弓挽。”
“好!”谷梁瞻立刻拍手,“挽弓当挽强,好名字!弓挽,我会骑马了!现在就骑给你看!”
弓捷远瞧着孩子兴致勃勃地跑回甸子上去,立刻喊道,“刚会更需小心谨慎,世子时刻莫忘!”
谷梁瞻远远地答,“知道!”
弓捷远不能真正穿衣,防寒的衣物都是缠在身上,谷梁初怕风灌人,伸手帮忙扯紧狐裘,“你倒记得教他小心?却是当真喜欢这个孩子!”
弓捷远眼睛瞅着谷梁瞻姿势标准地翻上了马,提缰夹腿一气呵成,心赞这个世子果然用功,不过几天工夫已然学得有模有样,嘴里却哼一下,“你也说他是个孩子!九岁不能做叔叔吗?你却十五就生瞻儿?不是一样当他父王?什么哥哥?听着肉麻!”
“我是他的正经叔叔,”谷梁初不甚在意地说,“叫声父王并不违和。”
弓捷远这才想起来问,“我倒奇怪,既然是高世子年长于你,怎么皇上还给你起了一个初字?”
谷梁初沉默一会儿方道,“孤于元日出生,北王十分忌讳占了‘元’字,很不高兴,因此一直不急为孤请名。好在当时他未就藩,老太后爱管孙辈之事,问了之后就说元日乃是岁首,万事之新十分吉利。开武皇帝事母至孝,见她高兴便即赐孤初字。因为这事瞻儿生父没少打孤,屡次斥骂哪有庶弟叫初字的?这是开武皇帝给的,关孤何事?父皇其实深知孤遭兄长欺负,只作不知。若非高世子早殒,孤及冠时大概也不会为孤取字曦景,不然高世子定又生气——庶弟有兄,怎么能是日出之景?”
弓捷远听他言间词里并无激愤之意,心头有些复杂,认真询问,“高世子表字什么?”
“他叫曦泽。”谷梁初简短回答。
弓捷远点了点头,“意思不错,可见北王也知爱子,对高世子便是希冀颇深。”
谷梁初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没再接口。
弓捷远就又想起事来,“你的师父为何唤你的字?没道理些。”
“不能明称师徒,小时还好糊弄,大了反而为难。怕称‘初儿’引人注目,师父相貌年轻,唤字似个忘年交般,都是无奈之举。’”谷梁初说。
弓捷远心道二人之间果然有隐秘的。
谷梁初似不愿他胡思乱想,又问,“孤也奇怪,你未及冠如何便有字了?”
弓捷远微微垂下了头,“我娘乃是罪官之女,遭父连坐发配边关,路上染了很重的寒疾,后来身子一直不好,孕我的时候只是带不住,我爹千方百计宝贝着她,好容易将就到七个多月就生产了。姜叔叔说我落地之后久久都不会哭,五岁以前年年冬天都要大病一场,后来娘不在了爹带着我,更是三日五日就得吃药,都觉得是长不大的。赶上有个耄耋老僧要过边关,我爹想沾人家的寿,非得向他讨个字。老僧听说我叫弓挽,且是边塞将军之子,便给了‘捷远’。本是留着用的,奇怪的是我竟当真见了强健,边塞虽无震惊朝野的大捷,几次与敌交锋竟也胜得顺遂,便是缺枪少马也能占了上风。我爹认定老僧有福,是个得道之相,立刻使了这字,不管没及冠了。”
“遇到那僧你有几岁?”谷梁初听得非常认真,待他停下才问。
“也和世子一样大了。”弓捷远的眼睛一直不离谷梁瞻。
谷梁初语带赞赏,“带着总是生病的小儿一起戍守边防,涤边将军实在是了不起。”
“他这辈子就靠要强活着。”弓捷远苦笑一下,“我祖父家是个寻常农户,不通诗书,然而取甚名字不好偏给儿子取了个‘强’。虽然我爹后来自己改成‘涤边’,强字怕是早便渗在他的血液里面。人若只知要强就剩终生辛苦,‘掣穹’是爹的弓马师父给他取的字,也不脱个辛苦,没想想血肉之躯去扯苍天,不得累死?”
第44章 俏侍卫痴心遇冷
说话之间谷梁瞻已在甸上兜了一圈回来,孩子跨在马上,颇有一点儿意气风发地问,“父王,弓挽,你们觉得我骑得怎么样?”
谷梁初只点点头。
弓捷远则撤去面上凝重粲然回道,“世子天生是骑马的!好多人几年也学不到世子这样。”
孩子听得高兴极了,提缰又奔出去,便从背影亦可看出心中快乐。
“你也会说恭维之语。”谷梁初嘲了弓捷远一句。
“我学马时姜叔叔就是这样骗我的。”弓捷远道,“小孩子只需鼓励,要什么真话?”
“孤学马时可没谁在旁边奉承,一样骑得很好!”谷梁初不以为然。
“我和王爷不能比,”弓捷远说,“都学马了身子也不硬实,进展十分缓慢,那时候总觉得自己不配做爹的儿子,也不配待在军营,心里苦恼极了,不教姜叔叔认真哄着,只怕早已半途而废,缩在府里当病包子了。后来学得好了才真知道什么叫做快乐!我们从小失母,世子也是自幼失怙,自然应该同病相怜。况且世子真要比我初学之时利落多了,何妨说句好听的话让他喜悦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