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绥地落起雨来。
荀延在距离绥城最近的沱城,笑看天时地利。
定源江江水汹涌,赵玚派军队出城整修堤坝,荀延得知后并不急迫,道:“修建难维护难,毁却只需一旦。”
又问:“舰船是否造好?战船不可或缺。”到时候水淹绥地,即使沱城一面的堤坝未毁,沱城也很可能受到影响。荀延下令修建土山,届时若有不测,驱逐全城百姓去土山上躲着。
荀延叹道:“我所做一切,只是为了尽快结束这场战役。寻常围城攻城,少则几月,多则一年半载,到最后缺粮缺盐,百姓仍然死得只剩十之二三。何必受这样的罪,一场洪流便能带走一切。”
荀延手下有小将不忍,暗地里将消息传递给了晏巉。
晏巉得知后,沉思良久。周国内耗至此,民力衰竭,再这样下去,离亡国也不远了。
晏巉即刻传信薛仪,命其尽力劝降绥东十二城。
至于绥城,晏巉叹了一息。
薛仪本就是绥东人士,得知此事后,快马回到故土,声嘶力竭陈词:“天下是他们的天下,百姓何其无辜?”
“去岁已经死了不少人,绥地除了绥城哪还有再战之力。明知如此,还要为了那昏庸无能的赵异送死!想想你们的爹娘,想想膝下的孩子,战乱若起,能得几人还?”
有将领道:“我们不是为了赵异送死,赵玚将军爱民如子,去岁带着军队救援绥地,救下多少人的性命,灾后重建,放粮救人,防治瘟疫,赵玚将军亲力亲为。陛下若是不幸死了,披麻戴孝便是。可赵玚将军若是去了,我们有何颜面见父老乡亲!”
薛仪道:“你们不是在救他,是带着百姓的性命陪葬!只要绥东投降,我薛仪可以担保,若是没能留下赵玚将军的性命,我薛仪以死谢罪,死后不入宗庙,不入祖坟,不得超生。”
相比荀延的赶尽杀绝,薛仪更愿意化为己用。只要赵玚投了主公,何愁绥东十三城不卖命。
赵玚声名远扬,更能衬得主公才是明主。
且那么多的百姓,他自小生长在这里,怎能容忍荀延丧心病狂将绥东摧毁。北国内乱不假,但南周也好不到哪去。
百姓死绝了,哪里还有天下可言。
荀延就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不顾后果,只看眼前。
薛仪道:“战乱下去,不仅你们死,你们爱戴的赵玚将军也逃不过。为何不潜伏下来,待将来择一明主投之?”
有将领道:“薛仪,你是为了谁来当这个说客。”
薛仪道:“我不是为了谁,我是为了绥东千千万万的百姓。权势在上面的人手中,葬送性命的却是底层的百姓。”
薛仪又道:“赵玚救了百姓,难道忍心百姓因自己的抉择无辜赴死?”
将领叹息一声,道:“我们会好好想想。薛仪,你出去这么多年,嘴皮子功夫越发见长。”
薛仪敬酒道:“再是口舌愚笨之人,大难当前,也会竭力高呼示警。”
“将军,时间紧迫,还望您早日定夺。”话落,薛仪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一封降书送到了濮阳邵案前。
只要濮阳邵承诺,军队不犯秋毫,不伤军民,不掳钱粮,绥东十二城便投降归顺。
濮阳邵想到小怜,心中竟生出了怜悯。
阿娘说人活之不易,羊羔也想为自己找到生路。杀孽太重,终究不是好事。
濮阳邵答应了。
荀延得知后,讥道:“妇人之仁。”
绥城自此成为了一座孤城。
连日暴雨,绥地各城池都在竭力修整堤坝,加固城池。
绥城也不例外。
自收到其他城池投降的消息后,赵玚便明白,绥城的陷落不过早晚。没有援兵,没有多少余粮,去岁救灾,绥城多年的积粮几乎见底。他不怪那些城池投降,明知是死,仍要赴死才是愚蠢。
英雄末路,心中悲凉。赵玚又想起了今年的春祭日。
如果这世上当真有神灵,请睁眼看看底下的百姓,民生多艰,到底何时是个头。
行宫里,赵异说又下雨了。
好大的雨。
他让林笑却出来,他笑着道:“我们站在暴雨下,试试没有广厦千万间,只能浴雨的滋味。”
林笑却默了会儿,走了出来。
赵异牵起林笑却的手,一起站在庭院中任暴雨冲刷。
他还嫌不够爽快,又叫人抬了酒来。
赵异痛饮一碗,酒水混着雨水下肚,他问林笑却喝不喝,林笑却摇头。
赵异放下酒碗,抚上了林笑却的脸颊:“好湿,雨把你淋湿了。”
夏季很热,可雨水冲刷下来就变得凉了。赵异的手像白骨一样冰冷。
林笑却这么说了,赵异笑:“我不会留下白骨。不会死在水中。”
“我做不了鱼,到不了江海。”只会是江山下的骨灰。
赵异问林笑却,他可不可以吻他。
大雨中,林笑却说他听不清,只要没有听清,他的答案便是否定。
赵异笑着端起酒碗,又喝一碗:“你听清了,你只是不愿意。”
“怯玉伮,和我同醉吧。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里疯癫。”赵异拿起另一个酒碗,给林笑却倒了一碗。
也没个遮掩,雨水混着落,赵异问是不是嫌弃不干净,林笑却没说什么,端起来一口喝尽。
他喝得急,差点呛到,赵异抚上他的背轻拍。
最开始只是为了止咳,最后却贴在了薄薄的湿漉漉的夏衣上,赵异笑:“我在吃你豆腐。”
赵异的手掌渐渐温暖起来,或许是动了玉念,他贴在林笑却的背上,跟烙铁似的滚烫。
林笑却分不清是赵异发了烧,还是他自己受了寒。
赵异没有挪动手掌,只是贴在那里,很久后他道:“想碰碰你的,想全身碰个遍,可是你不喜欢。”
赵异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忍耐与克制,哪怕他现在就想把怯玉伮推倒在桌上,大雨中剥光他的衣裳亲个遍,怯玉伮会娇声地叫着,小猫咪似的不要。
他脑海里幻想了一亿遍,现实里却迈不出第一步。
赵异倏然抱住了林笑却,头垂下来,倒在林笑却的胸膛听他的心跳声。
“你跳得一点也不急,不像朕,都快跳墙了。”狗急跳墙,他大概是飞不出去了。
林笑却不肯给出丝毫的反应,赵异突然就恼了,横生一股勇气扫了酒碗酒坛,将林笑却推倒在桌上。
赵异爬上桌,继续躺着听怯玉伮的心跳。
林笑却喘息了两下:“赵异,你喝醉了。”
夏衣好薄,赵异滚烫的体温从他的身躯传递过来,连暴雨都无法阻挡。
一旦躺下,林笑却眼睛被雨打得睁不开,他只能阖上双眼。赵异的任何动作都变得明显。
赵异不但听他的心跳,还摸他的头发,那样长的头发,不止三千的烦恼丝。
他听见赵异说,能不能在他死前骗骗他。
“骗朕,你会记住朕。”赵异的心提了起来,明知答案,他还是忍不住提心吊胆。
林笑却道:“赵异,史书会记住你。”
赵异笑了起来,气喘吁吁,跟条野狗似的:“朕能想到,那些人会如何书写朕。末代君王,遗臭万年,朕算是做到了。”
他还想着重整旗鼓,濮阳邵直接釜底抽薪,留座孤城,又能活到几时?
这一次,濮阳邵必不会放过他。
眷念、遗憾、不甘……暴雨痛打落水狗。赵异趴在林笑却胸膛上,轻声呢喃:“我们明明认识很久了,打小就认得,可为什么长大了才相见。”
穷途末路,他才遇见他。
“怯玉伮,我想醉倒在温柔乡,倘若你愿意杀了我,我想必是乐意的。”
林笑却侧过头,躲雨水,赵异抚上他面庞:“亲亲我好吗,我好冷,鱼蛮子好冷。”
林笑却道:“你明知,我不愿意的。”
“为什么,”赵异笑问,“我都快死了,你就要自由了,一个吻换一把钥匙,很划算的。”
林笑却没有回答。
赵异笑:“你总是沉默,这沉默是你的善良,是你的怜悯,还是你的无视与不在意。”
赵异笑了会儿,把林笑却抱了起来,他说太冷了,他快要冻僵了,去沐浴,去殿内,去温暖的被窝里,不问不听不看。
沐浴罢,赵异爬上了林笑却的床。林笑却擦着头发,没有阻止他。
赵异拿过帕子帮忙擦,擦着擦着他拿来剪子剪下了一缕。
林笑却默默看着他。
赵异笑:“我很坏。”
赵异把自己的头发也剪了一缕下来,随后从怀里掏出红绳,将两缕头发握在掌心仔细绑紧。
“我怕我转世了,认不出你来,绑紧点好,”赵异的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我其实很胆小,怯玉伮,我比你胆小,我不想死,但我必须死了。”
他想给傻爹一条活路,给赵玚一条生路。人家接纳了他,他总不能恩将仇报。还有禁卫军们,虽然叛过他,可最后也一路护送他到这。
春祭日,绥城的百姓那样信观音,他们认定了观音会赐福,认定了会好起来,他不能让怯玉伮扮的观音不被信任。
“我好怕,人死了会去哪里,朕回想一生,实在没做出什么好事来,要是去了地府去折磨,真恐怖。”赵异说完又否定了前言,“我是皇帝,朕是帝王,没人能审判我。”
赵异绑红绳的手在发颤,林笑却覆了上去,稳住了赵异的手。
赵异含泪笑起来:“你终归是对我……对我有一点怜悯在的。”
“怯玉伮,我好想回到小的时候,重新开始,学着做一个好人。我不会去杀蜻蜓,也不去踩蝌蚪了。人死是会疼的,动物也一样。我不该那么可恶,人家生活得好好的,没准有父母有爱人,我偏偏去杀它们踩它们,我真可恶。”
“如果我能回到小的时候,我带你去看蜻蜓飞,去看它们点水,我带你看一窝蚂蚁搬家,我绝对绝对不会推你,不会闹你,也不会发疯。”赵异说到这里,不太肯定,改口道,“我会努力不发疯。你做我的锁链好不好,把我绑住,做我的牵引绳。”
“怯玉伮,我不想离开——”赵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绑红绳绑了很久才绑好。
哭完了,他说自己实在太狼狈了,想去做一个英雄,可还是哭得跟狗熊一样。
“朕才二十岁出头,朕没活够。”赵异笑,“可我该长大了。”
赵异将那缕绑好的头发放入了怀中,他慢慢爬下床,他不得不离开。
“赵异,”林笑却倏地道,“赵异……”
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这两声呼唤,赵异回过头来,已经足矣。
赵异落着泪笑:“怯玉伮,我好高兴与你重逢。好高兴和你相处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心里安宁,眼睛不怎么瞎,耳朵也不怎么聋了。”
“可不可以骗骗我,骗骗我你喜欢我。”赵异害怕看到怯玉伮不愿的神情,背过了身去。他本来想等等听听怯玉伮会怎样回答,可是太害怕竟然听不见了。
过了许久,赵异终于能听见,可得到的只是一室的安静。
赵异问林笑却能不能再说一遍,一遍就好。
他不知道怯玉伮到底回答没有。
林笑却说骗了一次,第二次还是罢了。
赵异泪如泉涌,原来怯玉伮真的说了喜欢啊。可他没有听见。
“我哭起来的样子太难看了,不能再哭,喜欢也要变不喜欢了。”赵异擦干泪,笑得灿烂,望着怯玉伮道,“我要走啦,你好好保重,你会没事的。要好好活着,活得好好的,不要像我,这一辈子活成一个笑话。”
赵异说完,凝望了林笑却许久才转过身去。
他往殿外走去,走出了林笑却的生命。
林笑却望着他的背影,怔怔的。
摘星阁里已入夜色。
摘星阁是行宫最高的阁楼,听说很久以前,他的皇祖父也曾在这里抬头仰望星辰,低头俯瞰天下。
他如今来到这里,穿着一身龙袍,戴着帝王冠冕,却看不见星辰也看不到天下。
赵玚到了。
他跪下行礼道:“陛下唤微臣前来,不知是何要事。”
赵异笑:“没什么要事,只是劝你投降。”
“陛下?!”
赵异笑:“还有,照顾下我的傻爹。”
赵异取出早就拟好的圣旨,递给赵玚道:“罪己诏。”
“朕将自焚于摘星楼,自愿禅位给濮阳邵。把这圣旨给他,他想要我的命,我一并交给他。”赵异扶起赵玚,“将军,不能因我一人,害了绥城百姓千万。”
赵玚落泪道:“不!陛下,绥城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微臣连夜护送您与太上皇离开。”
赵异道:“将军,连日暴雨,先祖托梦,我这条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我知道在你们眼中,我只是一个昏庸无道的无能君主。临死之前,我也想试试做一个英雄的滋味。”
“杀我一人,换民安生,有何不可。”赵异心道,他还是不那么在意百姓,他只是明白,自己没有活路,不如为傻爹为怯玉伮积点福。
赵玚还要再劝,赵异摆了摆手:“走吧,走吧,别回头了。”
“赵玚,照顾好我爹。我这个不孝子,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别告诉他。你就说——我远去了。”
赵异让人拉走了赵玚。
下人们抬来酒,赵异让他们也都离开了。
只剩下赵异一人后,赵异抱着酒坛子笑,终究是怎样来到这世上,孤零零赤条条一个,也要怎样离开。
赵异抱着酒坛喝,大半都洒下了。喝得醉了就不会那么疼。
没喝的全洒在地上,火要燃得快些,再快些,让那些贼人都看看,他们的敌人自尽了。
赵异笑着扔了剑,推倒灯盏,火燃了起来。
他在高楼唱,唱他的打油诗,一句又一具,一声又一生。
绥城外,荀延的军队准备摧毁堤坝,引水灌城。
突然,他们望见绥城内最高的摘星阁,燃起了大火。
那大火烧得旺盛,好似将天烧破了一个窟窿。
摘星阁外,赵玚攥着圣旨伏地痛哭。
突然,有小将来报,荀延的军队已乘船到定源江,踟蹰不前,似要引水灌城。
赵玚大骇,立马道:“开城门!投降——”
陛下已经……不能让陛下的苦心付诸东流。赵玚泣道:“我这就去,备马,这就将陛下旨意传到濮阳邵耳中。”
“耽搁不得,一刻也耽搁不得。”赵玚捶胸苦泣,痛道,“微臣无能,害陛下至此。”
并非陛下昏庸,是他这个做臣子的无能。
摘星阁燃起大火,绥城民众皆惊慌不已。
林笑却在庭院里望见那大火,不知不觉竟湿了眼眶。
赵岑也赶了过来,他被吓着了,他要找儿子和儿媳妇。
赵岑看见林笑却,赶紧跑了过来,他指着那火道:“可怕!可怕!烧起来了,不做烤乳猪,不当猎物,不要剥皮我不好吃。”
赵岑嘟囔半晌,疑惑道:“儿子呢,都起火了,还睡觉!懒猪,懒猪,坏。”
林笑却听到此言,怔怔道:“他不坏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走到这尽头,本性未尝不会改。可惜……太迟了。
摘星阁里,赵异紧紧攥着那缕红绳缠好的头发,望向摘星阁外。
许是大火烧亮了天,他竟然看到了星辰。
好烫,怯玉伮……这里烫得跳脚,你远远地走开,离我越来越远,不记得也好。
濒死之际,赵异似乎回到了下午。
他背对着怯玉伮,突然就听到了那一声——
“赵异,我喜欢你。”
赵异听到自己问:“这是骗我的吗。”
他听到怯玉伮说:“不是的,赵异,我喜欢你。”
“喜欢你,打小就喜欢,长大了更喜欢,耀眼喜欢,狼狈也喜欢。赵异,我喜欢你。”
摘星阁里,赵异笑了起来:“怯玉伮,你看,我多耀眼呐。”
他最后留在世人的眼中,耀眼得照亮了夜空。
怯玉伮不会忘掉他的。
庭院里,赵岑没找到儿子,突然心中恐慌,他问林笑却:“儿子是不是在跟我玩游戏,躲猫猫,捉迷藏,太黑了,我找不到儿子。”
“找不到儿子,”赵岑哭道,“我找不到儿子了,儿媳妇,你帮我一起找,一起找好不好。儿子坏,大晚上不睡觉,跟我们躲猫猫。”
“火一点也不好看,不好看,睡觉,找到儿子就睡觉,等天亮了,天亮了再跟他玩捉迷藏。晚上我看不见。”
绥城投降,荀延叫停了引水灌城的系列举措。
当他得知那火竟是赵异自焚后,久久没能回神。
赵异此人,贪生怕死,昏庸暴虐,无能狂怒,耳聋眼瞎,这样一个人,怎么就心甘情愿地自焚了?
他下意识想到,一定是赵玚绑了赵异,将他杀了,以火焚之,掩盖自己的弑君之罪。
为了百姓,赵玚做得出来。为了百姓,赵异自焚?笑话。
终是一代帝王,落得如此下场,荀延也不由得深深地叹惋了一番。
濮阳邵打开看来,叹息一声。
他上前扶起赵玚道:“将军之名,朕早有耳闻,今将军归顺,朕必不会薄待。”
赵玚不肯起,泪流满面道:“陛下,我赵玚万死之身,唯有一个乞求,愿陛下能放太上皇赵岑一马。他痴痴傻傻,留他一命,于陛下的江山不但无碍,还能收拢周国旧臣之心。”
濮阳邵叹道:“朕素来以为,赵异此人昏庸无道。未曾想他竟能有此决心,朕心中亦觉钦佩。他既禅让于朕,他的父亲朕必厚待之。”
“来人啊,朕亲自前往,收敛尸骨,厚葬帝陵罢。”既逼死了赵异,死后的面子工程还是要做做的。
本想走完禅位流程,再杀了赵异,如今闹这么一出,史书上的恶名是少不了了。活着的人更重要,他要亲自去接小怜回来。
濮阳邵的大军入了绥城。
相比当初攻破绍京,血流漂杵,进绥城就显得安宁许多。
但濮阳邵并未放弃戒心,精锐的骑兵开道,绥城将士皆放下武器,缴械投降。
行宫内,林笑却换了一身素白衣衫,赵岑问他为什么要穿丧服,林笑却道:“天太黑了,白的显眼。”
赵岑落着泪,茫然地说他也要穿。
换完了白衣,赵岑指着摘星阁说,火快熄了,要烧光了。
摘星阁独立于其他建筑,为了防止火势扩大,开始浇水救火。
没浇几下,下起大雨来。
林笑却站在庭院中没躲。赵岑问他为什么不躲雨,会发烧的,会像火一样烧起来。
赵岑拉着林笑却走到了房檐下,他捂着胸口,说他心里好疼,疼得快受不了。
儿子不出来,太淘气了。
林笑却不顾脏污,坐在台阶上,雨水滴落下来,继续砸他身上。赵岑躲在房檐下,看到一只蜘蛛,往常他一定会吓得大叫,可今天他只是呆呆地问:“小蜘蛛,你看没看见我的儿子。我那个坏儿子,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林笑却抱住了自己,雨淋得他有些狼狈。
濮阳邵来到的时候,林笑却已经在发抖了。雨水好凉,砸得人心直颤。
濮阳邵顾不得其他,立即下马来,阔别半年,他终于寻回了小怜。
濮阳邵解下披风,裹住林笑却,将他抱了起来。
林笑却抬眸望见是他,并无言语。
濮阳邵抚上他脸颊,多种情绪交融,一时之间竟无语凝噎。
濮阳邵侧过头去,不让小怜发现自己的脆弱。
他会是她的丈夫,他会无坚不摧。
濮阳邵抱着林笑却来到摘星阁废墟,将领们只从里面寻回一具烧焦的尸骨,有人疑虑这不是真的赵异,但盘问下人后,又找不到疑点。
那么多人看到赵异来到摘星阁,下人又抬了这么多酒,不是他还能是谁。
赵岑傻傻地跟来了,见到那具尸骨,不知怎的就止了泪。
他走过去,蹲下来,戳了戳尸骨,傻笑:“儿子,原来你在这里,你也变成小花小云了。”
小花小云是不会说话的,所以他的儿子也不能说话了。
赵岑回过头找儿媳妇,儿媳妇成了战利品,在别人的怀里。
他眼泪刷地落下:“儿媳妇,你看,儿子去陪小草他们了。那匹马会开动的,他们要去浪迹天涯。”
林笑却的眼泪蓦然落下。
濮阳邵抬手,擦拭小怜的泪。半年足够发生很多事,濮阳邵甚至做好了小怜已经怀孕的准备。
赵岑回过头来,继续看儿子。儿子的手攥得很紧,他不知道儿子到底想攥紧什么。
赵岑试着去掰,又怕直接掰断,大雨仍然落着,攥着的红绳与头发早就在掌心成为灰烬,和他的皮肉一起,跟着摘星阁成为废墟。
这身焦骨,哪还能看出原本的模样。
赵岑看不到儿子的眼睛,看不到他的鼻子,看不到他那叭叭的嘴,赵岑要走进废墟里,把儿子的眼睛、鼻子、嘴全都捡回来安好,像木偶一样,掉了就捡起来,安上去,儿子就能变回从前的样子,虽然坏,虽然说着很多他听不懂的话,可那才是他的儿子,这具乌漆麻黑的焦骨才不是他的儿子。
这一场冬猎,一直猎到了夏天,一点儿都不好玩。儿子不是猎物,不该是猎物。
赵岑被人拦住了。
赵岑痴傻道:“我要进去找我的儿子。”
将士叹了一息。
林笑却推了推濮阳邵,从他怀里下来了。
他拔了一士兵的剑,濮阳邵疾呼道:“小怜!”
林笑却含笑:“我不是小怜。”
少年的声音让濮阳邵愣住。
林笑却提起剑,濮阳邵急道:“不管你是谁,先把刀放下来。人死不能复生——”
林笑却含泪斩下了自己的发,他再是无心,见了赵岑如此,也不由得落下泪来。
林笑却扔了剑,攥着自己的头发,走到赵异尸骨前蹲下,他像过去赵异牵他一样,牵上赵异的手,大雨之中,赵异紧紧攥着的手打开了,林笑却将头发放到他手中合拢。
“赵异,你做了一回英雄,”林笑却道,“前尘往事已了,投胎去吧。”
林笑却缓缓起身,雨中擦了下泪,走到赵岑面前抱住了他:“赵岑,那里面没有你的儿子。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离我们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路。终有一日……会重逢。”
赵异的尸骨收敛下棺。
林笑却一头长发终及肩。
寝殿内,灯火辉煌。濮阳邵吹灭了几盏。
他看向床榻,道:“半载过去,物是人非,小怜竟变成了少年。”
濮阳邵笑了一下:“你一直在骗我。”
“哑巴、女子,不能表达,柔弱无助。”濮阳邵笑着阖上了眼。
他紧蹙着眉头,好似有刀收刮心腔。
“我不在意男女,可我不能容忍欺骗。”濮阳邵睁开眼,解下佩刀扔了过去。
“自尽罢,陪你的赵异去。我愿意给你个痛快。”
林笑却望着佩刀,缓缓抬手抚上去,还没碰到刀鞘,濮阳邵就将刀一脚踹开。
他悲问道:“你当真打算自尽!”
林笑却笑:“我只是瞧着这刀鞘好看。”曾经他有一把镶满了宝石的刀鞘,不知到最后那刀鞘会是怎样的结局。
濮阳邵望着林笑却,咬牙抑制:“想自尽,不可能。你会说话也好,省得我以后瞎猜。”
他上了床榻,抚上林笑却的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当真够狠心,留了那么久,一刀斩断。以后,这钗环是再也戴不上了。”
濮阳邵说到此处,竟似哽咽般低沉。他的小怜,他怀中的小怜,只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
那么多的钗环,那样好看,小怜会为他生儿育女,他会带着妻子回到故土,会告诉娘,他拥有一个家,他的妻子不会说话,但她很好,很好。
濮阳邵抱住了林笑却:“你一开始就不该骗我。你不该亲手给我造出一个梦来,又亲手毁之一旦。”
濮阳邵掐住了林笑却的脸颊:“小怜,不,你不叫小怜。”
“我该叫你什么,赵异的男宠,还是娈童。”
林笑却垂下眸,并不答。
濮阳邵笑:“你宁愿做一个玩物,也不愿做我的妻。小怜,我会用对待玩物的方式对待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濮阳邵推倒了林笑却,要脱他的衣裳,林笑却躺在床上道:“濮阳邵,你也不过如此。”
濮阳邵笑:“我本来就是个北地蛮子,你们汉人不都瞧不起我这粗鄙。我学你们的文化、礼仪,想得到你们的认同,可到最后,我在你眼里,依旧是那个蛮子。我成全你,做你目光中的我。”
林笑却笑了起来,濮阳邵问他笑什么。
林笑却笑:“你今夜继续下去,我不会原谅你。濮阳邵,终有一日,我会亲手杀了你。”
濮阳邵俯身下去,却没有继续。他趴在林笑却身上,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声音嘶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告诉我。”
濮阳邵落了滴泪,砸在林笑却眼帘上。
林笑却不知道占尽上风的他,为什么要湿了眼眶。
“怯玉伮。”林笑却阖上了眼,“就这么叫我吧。”
濮阳邵抚上林笑却的眼尾,过了许久,林笑却才听到他唤了自己的小名。
如此艰难,嘶哑,低沉。
在南周内乱之际,北雍也好不到哪去。
皇帝跟个疯子一样,不但贪图享乐,还随意屠杀官民。有一次把自己的妃子都活活地烹了,还打老母杀兄弟,肆意压榨百姓,闹得北雍四处起义。
一年前,一个砍柴的少年本准备到北穆去,谁知中途遇到战乱迷了方向,不知不觉走到了北雍。
少年本准备改道离开,但当街遇到一纨绔子弟强抢民女,少年憋着一股气,没忍住直接上前将那纨绔子弟杀了。
手上沾了血,自是惹来追兵,少年七躲八藏,步入山林之中,竟把追兵一个个都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