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陆意洲,应该在那“许多?人”中。
“你记不记得我当时承诺你的事?”
陆意洲:“记得,我一开始想的是,这家伙又在说?什么胡话?。”
“结果后来打进省队、参加全运会、入选国队,你说?的都一一实现了。”
“你漏了一个。”柏延道。
“奥运冠军怎么不说??”
陆意洲:“我怕自己是在痴心妄想。”
柏延刚和他认识那会儿,这人就像永不低头的铁公鸡一样,他摸着陆意洲青色的发茬,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软和的人呢。
“可是我很想呢。”
柏延凝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不止一次想过我们?一同站在领奖台的情景。”
“答应我好吗?”
他没有告诉陆意洲这个承诺的具体内容,怎么说?呢,他不想让它那么绝对。
陆意洲:“好,我答应你。”
这个时间段的卢汀正浸泡一场热烈的盛夏里,机场里,浩浩荡荡十来个人——包括运动员、教练、营养师、医生?,穿着暖和的大棉袄登机,飞机一到卢汀,每个人把棉袄一脱,露出裹在最里面?的短袖短裤。
刘锐从坐上座位的那一刻开始,雷打不动地睡了十几?个小时,下了飞机还带有一丝天然的瞌睡感。
他手机松松扔在短裤兜里,刘锐扫了眼柏延脖子上挂着的手机绳,嘲笑道:“我妈都不用?这个。”
柏延回看他,须臾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去看其他人。
刘锐环顾一周,队里除他以?外的所有人基本都给手机拴了一条牢固的绳子,不仅如此,王景的手机甚至从头到尾都没脱离过手掌心。
“友情提示,卢汀小偷很多?。”
刘锐:“靠,不早说??”
他的手立马钻进短裤口袋里,柏延笑他:“你不怕人连你短裤一块偷了?”
“这的小偷……这么猖狂?”
那也不是。
柏延纯粹是想吓一吓他。
此行柏延多?备了一条手机绳,他在胸前的腰包上翻找一会儿,跳出一根粉色的:“喏。”
刘锐接受无能?:“没别的颜色了?”
“你还挑上了?”柏延把绳子塞他手里,“有就不错了哥,你将就着用?吧。”
和手机被偷相比哪个更重要,是个人都清楚。
他们?即将入住的地方是位于卢汀中心的一家国际酒店,老规矩,两?人一间。王景将房卡分?配下去,轮到柏延时,已经领完房卡的喻淮息走?过了,摇晃了一下手里的卡片,满面?春风道:
“这回我俩一起哦。”
柏延忍不住在心里暗暗道。
这次安排实在设置得太巧妙, 环环相扣,浑然一体,他深陷其中, 压根动不了一点。
李煦和刘锐被分到了同一间房,敏锐如狐狸似的李煦发现了那根粉色的手?机绳,好像动物园笼子外的游客,围着刘锐啧啧称奇。
柏延把房卡攥在手?中,坚硬的四角在他掌心留下几道红痕。
换房间这个?办法不是不可行, 只是——
“要换房间吗?”
喻淮息歪头看向他, 道:“国队在国际上?本就式微, 外媒可是死死盯着我们呢,这个?时候换房间,不怕闹出个?队内不合的大新闻吗?”
他微笑?道:“柏延,你该不会连基本的大局观也没有吧。”
果然……好大一个?坑。
“怎么会呢?”柏延也笑?。
喻淮息说得没错, 他一旦动了换房间的念头, 保不准外媒和国内媒体联合起来报道所谓的“国队辛秘”,到时候再起个?劲爆点的标题, 舆论风向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只能静观其变了。柏延抬起手?腕, 喻淮息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意识到自己失态后,脸上?显现出尴尬的神情。
“你又在怕什么?”柏延替他摘掉了发间一簇不小心沾上?的茸毛, 语气平淡道,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是队友, 是命运共同体……我无意挑动队内不合的传闻,同样, 你也不会做出什么损伤队友利益的事情,对?吗?”
他的手?缓缓落下,落在喻淮息肩头,看似只是随手?一搭,实际却用了几分力气。
傍晚,天?光未褪,边际残留着橙黄的余晖。
卢汀是个?巴掌大点的小国家,总面积比平成还小些?,礁石、沙滩、海岸样样不落,风景秀美宁静。
柏延沿着人行道慢跑,耳机里传来一阵欢快的铃声,音乐响了一会儿,另一头的柏庭终于接通电话。
“喂,小延。”
柏庭那?边的噪音有点重,所以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一字一句的,尽量保证柏延能听清:“你应该已经安全落地了吧?这回?我没被派到卢汀,没办法现场看你打比赛了。”
“没事,哥,”柏延在犹豫要不要说,“最?近好吗?”
“好得很。”
柏庭洒脱道:“有活干活,没活躺家里睡大觉。别?担心,我绝对?比你过得滋润啦!”
“嗯,那?就好。”
柏延决定不说:“明?天?比赛,所以想给你打个?电话。”
“这么黏我呀,”柏庭乐呵呵地笑?了一声,语气突然变得肃穆,“说吧,遇到什么事了?”
柏延:“……”
“不说我就去问陆意洲。”
柏庭一向精通如何拿捏他的命脉。柏延叹了口气,道:“他不知道,你别?问他。”
他把和喻淮息住同一间房的事情如实与柏庭讲了,电话那?边沉静的几秒钟里,柏延听到了他哥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在柏庭开口前?,他继续分析了几个?解决方案会带来的隐患,以及他和喻淮息最?后交涉的情景。
“也不难。”
柏庭说道:“第一次到国外,难免水土不服。小延,你忘了你从小到大最?擅长的事了吗?”
相信每个?人在孩童阶段,都有过凭借装病逃过家长的责罚、考试或者不必要活动的经历。柏延也不例外。
在装病这件事上?,他和原主的历程形成了惊人的统一。
原主从小学一年级就会假装肚子痛逃掉运动会报名,在盛夏的烈阳里,悠哉悠哉地捂着肚子跑到医务室,一呆便是一整天?。
而柏延则是装晕,选好角度栽下去,然后喜提在开了空调的医务室写一下午作业的权利。
柏延:“我知道怎么做了,哥。”
柏庭这句话打开了他的新思路。
回?到酒店,他卸下一身?的心理负担,洗漱完就躺在床上?酝酿睡意,等到喻淮息也上?了床,柏延刻意地翻了个?身?,弄出点响声。
“我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小。”
喻淮息轻轻哼了一声,听着像很是得意。
他的目的再明?确不过了,赛前?搞一搞柏延的心态,让他睡不好、精神状态欠佳,一上?场,发挥出来的效果也就大打折扣。
柏延没有回?应他的话。
也没必要回?。
他掀被下床,进了浴室后假装扶着墙壁瓷砖干呕几声,接着拨通了队内专门配备的医生的电话。
“装得挺像那?么回?事的。”
柏延一打开浴室的门,就见喻淮息倚在门外的墙上?,一副不屑的样子。
“在我头上?耍小心思,对?你有任何好处吗?”他着实不理解喻淮息为什么如此执着地做这些?蠢得不能再蠢的小动作,“还是说,你嫉妒我?”
喻淮息脸上?神情瞬息万变,正欲发作,门外响起几声敲门声。
由于刚刚那?几下呕吐,柏延的嘴唇有些?发白?,他打开门,不快不慢地向医生说明?了情况。
“有点失眠,还有点反胃。”
柏延眉头紧锁,轻车熟路地干起了老本行。柏庭在挂断电话之前?告诉他,说他是这家酒店的会员,已经帮他订好了位于上?一层的空房间,假如换房,直接报他名字就好。
“今晚和喻淮息一块睡,我怕打扰他的睡眠质量,”柏延嗓子带点哑,“我自己状态差也就算了,不能影响其他人。”
“而且小喻也挺关心我的身?体状况的,刚还说让我换间宽敞点的房好好休息呢。”
柏延看向手?脚僵直的喻淮息,道:“是吧,小喻?”
“谁……”喻淮息忍了又忍,沉声道,“是啊,我担心死他了。”
医生没察觉出来他们之间蹭蹭发亮的火花,进行简单的检查,再叮嘱几句注意事项就自行离开了。
换到新房间,困扰了柏延一整天?的忧虑心虚不翼而飞,天?知道他费了多大力气才演出一副辗转反侧的样子,其实按照生物钟,他早困得不行了。
一沾枕头,柏延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他的新房间与刘锐和李煦的在同一层,第二天?出门,撞见他们的时候,这两人具是一愣。
李煦:“你没和喻淮息住一起?”
“水土不服,有点失眠,”柏延笑?了笑?,“我怕吵着他。”
刘锐评价道:“那?你人还挺好。”
趁刘锐背过去,李煦偷偷向他比了个?大拇指。
卢汀这场比赛的含金量在中等水平,这意味着他们遇到的对?手?不会那?么强,但也不至于太差。
柏延对?上?的是来自沃克斯的青年小将,他崭露头角的时间不长,在国际上?并不出名。在柏延的印象里,他研究这名小将的次数屈指可数——因为资料过于稀缺。
换做以往,每一次出外赛前?他都会耗费大量的时间去研究国外名将的球路,并进行模拟演练。有时候模拟操练是比不上?真正的面对?面对?决的,哪怕在模拟中表现游刃有余,到了赛场上?,也可能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小失误。
只有形成肌肉记忆,把每一个?招式刻进脑子里,闭着眼睛不用想也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才能有效地提高?获胜概率。
球桌对?面的金发青年来势汹汹,是经典的右手?横拍的打法。
这场比赛对?柏延来讲难度不大,结束比赛后,对?方球员甚至用一口生涩的普通话找他要了联系方式。
两人通过肢体语言,硬生生加上?了某小气泡社交软件的好友。
比完两场下来,柏延和王景说了一声,在场地外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给陆意洲打视频电话。
现在广通那?边是晚上?九点多的样子,视频里的陆意洲看上?去像刚洗完澡吹完头发,发丝软和而蓬松。
“吃了吗?”
柏延:“还没有,今天?的比赛才结束不久。”
他比出两根手?指:“我赢了两场。”
手?机屏幕里,陆意洲身?后是一个?软乎的靠枕,他一只手?臂枕在脑后,一只手?端着机身?,语气黏糊糊的:“好想你哦。”
“你和小驰联系过了?”
“没啊。”
柏延:“那?你说话怎么一股张清驰的感觉?”
他把手?机举起来,给陆意洲展示了一下卢汀碧蓝的天?空。
王飒说,不要掩藏自己的情绪,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尽可能地去表达,去诉说。
柏延拉远手?机,前?方奔驰而来的凉风将他的发丝吹得往四?处飞扬:“我也好想你哦。”
对?面人的视频框忽地一下黑了屏,柏延检查了一遍网络,他这边信号很好,没有问题。他试着叫了几遍陆意洲的名字,过了半晌,他听到那?边传来沉闷的回?应:“信号没断,我在。”
“可是黑屏了。”柏延道。
下一秒,他好像听到了一点微不可查的哼声,类似小狗的哼唧,很轻,紧接着,他一连听到了好几下。
“你……还好吗?”
这要看不出来,柏延真的要被评为年度傻瓜蛋了。
他凑过去细看,发现不是手?机黑屏,是被褥挡住了镜头。
“要不……你继续,我先挂?”
陆意洲:“不要。”
柏延仿佛凝滞在原地,手?机在他掌心宛如一个?烫手?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你需要多久?”
陆意洲闷闷道:“你不是知道吗?”
这句话把他拉回?了一些?不该出现的情景里,柏延皱眉算了一下,说:“我不可能给你打四?小时电话吧。”
“半小时……就好了。”
柏延:“这么快啊。”
话音刚落,手?机屏幕被人翻转过来。镜头急转直上?,聚焦在陆意洲微红的下半张脸上?,那?人嘴角不高?兴地往下压,急冲冲道:“什么这么快?你说谁快?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半个?小时已经很长了,你有没有常识啊!”
卢汀的黄昏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美。
天?空从橙黄逐渐转变为深蓝, 是暖色调到冷色调的自然过渡。鸽群扑棱着翅膀飞上半空,一根细小的灰白绒毛落在柏延面前。
他很庆幸落下来的是羽毛,不是一坨鸟屎。
大?洋另一端的陆意洲差不多完事了, 他仰躺在床上,手机拍到了缀满细汗的额头,和线条高低起伏的侧脸。
“晚安。”
柏延笑道:“很快就回?来了。”
比赛日程不剩多少,月底之前,他们大?约能赶上回?广通的飞机。
趁着夜晚的休息时?间, 柏延靠在窗旁的沙发上看了会儿比赛视频。这个世界的顶级外国选手, 打法与原先那?个世界的没多大?区别, 甚至柏延感受到了一丝奇妙的熟悉感。
仿佛他在透过一面镜子?,看一个事物的镜像。
分析了十?几个视频,他关掉平板准备上床,这时?外面的门铃响了两声, 夹杂着几句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的英文。
有紧急情?况?
柏延看了眼时?间, 晚上十?点多了,总不该是打扫卫生吧。
他凑近猫眼, 门外站着一个黑发黑瞳的男人, 看不出年?纪,个头中等偏上。男人身后是一个小推车,上面摆了一些精致的糕点和熏香。
柏延的口语还行, 从前为了打外赛, 特地学了一段时?间英语,后来竟意外成为队里英语水平最好的选手,每次有记者?采访, 他那?些缺德的师兄弟便合起伙后退一大?步,“举荐”他为主要发言人。
见他没开门, 外头那?人又摁了一次门铃,这回?柏延用英文询问他有什么事。
“先生您好,请问您需要夜床服务吗?”
那?人的英语说得并不流畅,甚至有点磕磕巴巴的。柏延不急着开门,隔着门版,他重复了一遍男人的话:“夜床服务?”
“对,”黑发男人垂着头,把小推车拉到门中央,“我?们会为您提供睡前甜品和热牛奶,再帮您打扫一下卫生、调节室内灯光,让您睡得更舒适。”
柏延:“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现在不需要这个服务。”
不知道是不是他多想,这人给他的感觉不太好。
说完这句话,他转头往房间深处走,没走多远,柏延清楚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滴滴”声,这是房门被房卡刷开的声音。
一股凉意沿着柏延的脊骨迅速蜿蜒爬到后颈。
在外住酒店,他一直有挂防盗链的习惯,回?头的那?一刹那?,房门已然掩开一条缝隙,仅凭那?条单薄的防盗链撑着。门缝里,黑发男人露了只眼睛出来,他眼底闪烁着异样的笑意,一边说着柏延听不懂的语言,一边晃了晃手中的老虎钳。
这个时?候,柏延才发现这人有一道贯穿右眼皮的疤痕。
柏延脑海里快速浮现“抢劫”的英文单词,他大?声呼喊出来,紧接着折身返回?,一把抓起被放在桌角的平板。
拿到平板的同时?,男人也冲进了卧室,左手紧攥着那?把二?三?十?厘米长的铁钳,找准了柏延的方向?直直往他脑袋上砸。
运动?员的灵敏度比寻常人高许多,虽然柏延轻松闪避,躲开了这一击猛敲,但他心?脏却止不住地狂跳起来。
男人接连不断的攻击不允许他有任何“劫后余生”的想法,柏延另一只手抄起床头的不锈钢保温杯,试图砸掉那?人手里的老虎钳。
这人的每一个攻击都是有目的的。
柏延不自觉地拆分他的动?作进行分析,与此同时?,朝房门的方向?挪动?。
第?一下意图打击他的头部,这是奔着让他丧命去的。第?二?下、第?三?下,以及后来的每一次击打,目标皆是他的右手。
柏延的逃亡路线被男人察觉,他挡在了狭窄的过道上,一副休想从他这里走过的凶狠模样。
“谁雇你来的。”
柏延和他保持着五米的安全距离,他两手握紧防身物品,想从这人嘴里套点话出来。
男人还是一口蹩脚的英语:“没有人。”
“不可能。”
柏延想起来他钱包里有一部分能在卢汀使用的现金钞票,他指了指床尾的背包,告诉男人说里面有很多现金。
男人看上去丝毫不为所动?,在柏延说完的下一秒,他猛冲过来,手上的力道大?得能把骨头震碎。
经过猛烈的碰撞,柏延的保温杯被那?把老虎钳撞飞,咕噜咕噜滚到了一旁,他掌心?湿透,浸着一片冷汗,男人趁机抓住他失去保护的手腕,猛地压在地板上。
柏延眼中划过一道锐利冷光,铁钳落下之际,他拼尽全力将平板挡在了右手和铁钳中间,一阵剧烈的钝痛袭来,他几乎痛得眼冒白光。
“拦住他——”
柏延耳边浮现一阵嗡鸣,他用身体挡住右手手腕,全身缩成了虾米状。
他好像听到了很多人说话的声音,有来自刘锐的、来自李煦的、来自王飒的,很多很多。
模糊的记忆里,他似乎看到刘锐和李煦合力制服了那?名黑发男人,将他双臂扭至身后压在另一块空地上等待警察的到来。
“上担架……医生,打电话给医生!”
他的左手被王飒抓紧,柏延听到她在耳边说:“没事了哥……医生很快来,手、手还好吗?”
柏延的记忆停留在他对王飒说话的最后一秒。
“人还在,没事。”
他很久没睡这么久了。
好像整个人陷进了充斥着睡眠因子?的泡沫云朵里,他周身被慵懒的睡意包裹着,叫他没有力气睁开眼皮。
疼痛和困倦是并存的,是共生的,他感觉自己悬浮起来,飘荡在空荡的马路上。
沿着这条看不见尽头的马路,他仿佛走了一辈子?。走了不知道多久,他忽然瞥见前方有一个小黑点,走得越近,小黑点的形状越清晰。
那?是一间小房屋,房屋正中央挂着一张黑白的人像,五官糊成了一团,像打了坨马赛克。
“你说他年?纪轻轻的,怎么就……”
“师弟,你的奖杯我?给你带来了,瞧,擦得铮亮呢。”
“小延啊!”
须臾,一群人凭空出现,整个房屋霎时?热闹起来。
但与其说热闹,不如说是夹杂着悲伤的哀悼。穿着黑衣的男人女人们手捧白花,当中有一位果真举了个擦得发亮的奖杯,嚎啕大?哭地放到了黑白遗像前。
柏延飘到奖杯附近,没来得及细看,那?坨遮住遗像的马赛克顿时?消散,露出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柏延:“……”
他回?到了人群中,穿梭在那?些他无比熟悉,现在又无比陌生的故人中,胸腔莫名生出一股极大?的悲怆。
柏延尝试着伸手触碰教?练的手臂,却眼见着他的手指好似游戏里的穿模bug,硬生生穿了过去。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一个摆放在角落里的蒲团上,看着人群来来往往,在他的遗像下方堆满了花和祭品。
他想回?去。
……他,想继续活着。
柏延心?里的不甘膨胀到了极点,他觉得太不公平,明明有那?么多尚未完成的事情?,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
“柏延。”
他应声抬头。
声音的源头是他的教?练。
教?练长了张颇具喜感的方圆脸,后脑勺光溜溜得像圆盘,在媒体面前只能用假发遮掩。柏延知道他只是看着“好说话”而已,真要训练起来,他们教?练是数一数二?的严格。
“可惜了,可惜了。”
教?练一连说了两次,眼里流露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悲伤情?绪。
柏延“腾”地一下从蒲团上爬起来,他飘到教?练面前,明知他听不见,却还是不知疲觉地一遍遍问道:“我?差在哪?我?还少点什么?”
他一直惦记着教?练当年?说的话——
“柏延,你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再自信一点就好了。”
没带假发的教?练摸了摸后脑勺,手指飞快地带走了眼角的泪水,哽咽道:“对自己再自信一点就好了。”
柏延愣在原地,随即不可置信地轻笑一声。
只是这样吗?
所谓的“差那?么一点点”,不是能力上的不足,不是对对手不够熟悉,只是“对自己少点自信”吗?
这么一想,他说的也没错。
他从小形影单只,获得的认可不过只言片语,组装起来比指甲盖还小点。
他没有亲人,没有关系不错的朋友,没有爱人,支撑着他的除了不断往前走的这股劲儿,再无其他。
柏延突然觉得心?里一空,好像有人给他做了文件清理。
他生出的那?种“想留下来”“想继续在这个世界活着”的念头一下子?淡化了许多。
两个世界,如果都走到了同样的地方,同样的高度,唯一的区别是,前者?有他的爱人,有他的朋友,有他的家人,后者?没有。
二?者?该选谁,答案再明确不过了。
醒来吧。
他听到一个声音。
柏延走出了那?个房间,朝着来时?的反方向?前行着,清晰的房屋轮廓逐渐退回?一个小小的黑点,再到完全消失不见。
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嗅觉,他的所有感官逐渐回?笼,他感受到有人正紧紧抓着他的左手,一遍又一遍地呼喊他的名字。
睁开眼,陆意洲守在床边。
“你终于醒了啊……”
“我还能继续打下去吗?”
柏延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 像突然失声?一般,一句话里有三分之二的字发不出声。陆意洲见状倒了?杯水递给?他,柏延喝了?一小口, 试着重新发音:“手。”
他盯着陆意洲的眼睛,察觉到错开?的视线,心中大概有了数:“是不是伤得很厉害。”
昏迷前的一幕幕情景重现眼前,他记得自己拼尽全力格挡的那一下,也记得那阵挥之不去的钝痛。
病床旁放了?探望者送的果篮, 陆意洲挑了?颗形状饱满的苹果, 拿去冲洗一番, 将外皮一圈一圈地削下来。
他道?:“医生说,伤到骨头了?。”
“配合专业治疗,是可?以?恢复的,”苹果露出嫩黄的内芯, 水灵灵的, 陆意洲往前一递,“但需要一些时间?。”
柏延静静地看着他, 广通飞卢汀, 少说也得二十个小时起步,日夜兼程地赶过来,估计到现在没休息多长时间?。
广通那边在过冬, 卢汀却?是烈日炎炎的季节。病房内的温度不低, 陆意洲身上却?依旧套着件厚实的绒衫,也不知道?换一换。
“累不累?”
“还好。”
陆意洲瞥了?眼不远处折叠摆好的躺椅,说:“这?几天守着你, 困了?就?躺上去睡一会儿,累不到哪去。”
“人还在找。”
柏延:“有线索吗?”
陆意洲摇摇头:“酒店是他钻空子溜进来的, 名字、身份不实,是个黑户。”
“你知道?喻淮息这?几天在哪吗?”
“一直在酒店没出去过,”陆意洲把水果刀缩回去,狠狠咬了?一口柏延不吃的苹果出气,然后整张脸被酸得微微扭曲,“放心,盯着他呢。”
“那个人极大可?能还没离开?卢汀。”
柏延道?:“下这?么重的手,喻淮息一定会亲自?为他准备好一切退路,现金和车票,都不是能立即办好的东西。”
那人没有身份,现金交易是最?稳妥的途径。警局已经发布通缉令和公告,卢汀到处都是摄像头,没有人帮忙,他不可?能轻易离开?。
柏延基本确定这?事是喻淮息做的。可?以?说,无论他有没有和喻淮息住一起,他都不可?能放过他。
今天是右手轻微骨折,明天呢?将来呢?
眼下他面?临两个抉择。
一,暂时留在卢汀,和当地警方配合找到那名男人,从他嘴里挖出他雇主的身份信息;二是尽快回到广通积极治疗,争取早日恢复。
完好无损的左手逐渐收拢,握成一个空心拳,柏延抬头看向陆意洲:“王教他们什么时候回国?”
“后天早上八点?的航班。”
柏延想了?想,说道?:“一起走吧,我想早点?回广通。”
走之前,他在陆意洲的陪同?下又去了?趟警局。作为第一受害人,柏延尽可?能地提供了?那名男人的详细外貌特征,以?及他根据男人的口音,关于其国籍的猜测。
陆意洲启用?了?一批原属于尹凝手下的老人,前往卢汀暗中探查消息,只要那人一天没走,就?多一分露出蛛丝马迹的可?能。
“还好吗?”
国队的回程机票是统一订好的,李煦坐柏延旁边,眼神?忍不住往他打了?绷带的右手上看。
“不知道?。”
柏延:“一切尚未可?知,等队里的医生看过了?才能下结论。”
“一定要把人抓到,
”李煦歪着身子凑过来,说,“下这?么大黑手,他明摆着没想让你好好在队里呆。”
“以?我对他的了?解,回去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你可?当心点?。”
李煦拆了?一小袋葡萄干,抓了?一把给?柏延,柏延没要,他自?己倒吃得津津有味。
“坏事干多了?总能留下小尾巴。”
他笑眯眯道?:“你说是吧?”
柏延也笑:“你的葡萄干要凉了?。”
飞机落地广通后,他几乎训练场、诊疗室两头跑。队内配的都是经验十足的老医生了?,看完他的片子,手指一扶眼镜架,说起了?治疗方案。
柏延问他能不能接着打乒乓球,老先生镜片反光闪烁,道?:“先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