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尼禄被抱在驾驶舱里,在埃利诺腿上兴致勃勃地描述自己的游戏成果,“我在想哦,有没有可能搭建出一些太空电梯,让地面都市和行星环上的小人互相来往……但是资源又好像不太够用的样子,我要再想想……”
埃利诺弯着狐狸眼听。
他精准狙爆对面一个机甲兵的头颅,然后低头轻声问:“什么游戏?”
“什么游戏?”小尼禄一懵,“你给我做的游戏呀!”
埃利诺不说话,握着操纵杆的手掌往前一推,机甲立刻拔出模拟光刃,一刀捅进对方的机甲核心。
“弟弟,是不是寝宫里的书太杂了?嗯?不是哲学就是童话故事,虽然可以打发时间,但若是过于沉迷,就会成为腐蚀当权者心性的毒物。”
埃利诺低头问他,唇角还是勾着温和的笑意。
“如果我能成为帝国未来的君主,我还是希望弟弟能帮上我的忙。亲生兄弟总能无限交予信任,是不是?”
小尼禄挺起胸膛,不服气:“怎么是你当皇帝?我才是银河帝国的皇帝!”
埃利诺哈哈大笑起来,用下巴蹭幼弟毛茸茸的头顶。
他发现,如果是尼禄继承王座,自己还真的没有什么意见。
大不了把皇姐也拉下水,一块辅佐这个笨蛋弟弟就好了。
但心中那片冰冷的阴影还在扩大。
……他还剩多少时间?
熟悉的痛楚袭上额角。
埃利诺猛地拉停机甲,启动安全装置,然后在座椅上咬牙蜷缩。
小尼禄吓坏了,慌忙抱住他的脑袋,小手四处摩挲:“哥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呀?”
埃利诺死死地抓着座椅。
他不愿意在弟弟面前露出那种模样。
直到白狼骑冲过来,他才抬起溢满血丝的眼睛,竭力保持最后一丝清醒,命令道:
“……带他走。”
驾驶舱的舱门关闭,变成只关押他一人的金属牢笼。
他能听见小尼禄渐行渐远的焦灼叫喊:
“二哥被你关在里面了!”
“……为什么?”
叶斯廷站在满地焚烧过的灰烬中。
他微微攥着双拳。
拳头在发抖,但面上的表情依然冷静。
“这些都是尼禄喜欢的书。不是吗?”
埃利诺背着手。
皮靴踏过满地的灰烬和书页,径直站定在叶斯廷面前。
“是他喜欢的书,还是你有意使他沉迷于此?”
他唇角勾勾,碧绿的狐狸眼里涌动晦暗的幽光。
“他是我的弟弟,卡厄西斯家族的尊贵王储。谁给你的资格,用你作为私生子的卑劣见地去教养他?”
叶斯廷的瞳孔瞬间缩紧了。
他的下颌线条紧绷,绿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嗓音沙哑道:
“如果需要我再次提醒您的话——殿下。成为您的替身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是我的选择。”
“没错。”埃利诺直勾勾回视他,“但现在你已经有些求之不得了,不是吗?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用我的弟弟填补你那软弱的、可耻的、见不得光的情感需求。你以为你是谁?没有我的面具,你在尼禄面前,不过就是一个世人所不齿的私生子,诞生于卡厄西斯家族最憎恨的帝国叛徒——”
他紧盯叶斯廷苍白的脸。将那句话一字一句说完。
“——和一名妓女的媾和中。”
他身后的白狼骑闻风而动,将想要扑上来的叶斯廷重重按在墙上。
叶斯廷在牢如铁爪的金属手掌中挣扎。
几近缺氧时,却突然讥讽地笑起来。
“我明白了。显然二殿下现在不再需要我,已经到了望而生厌的地步。”叶斯廷喘息道,“既然如此,您何不直接结束这场游戏,将我赶出太阳宫?”
埃利诺沉默。
半晌,他的唇角再次勾起微笑。
“……事到如今,你的想法还是这么天真。”
很快,叶斯廷就明白了埃利诺为什么说他天真。
因为他第一次看到了埃利诺发病的样子。
埃利诺没有回避他。他就在叶斯廷面前,在自己白狼骑的臂弯中,从一个精明冷酷的皇子,变成了一头全然听不懂人话的野兽。
从这一刻开始,叶斯廷明白,他将永远不可能离开太阳宫。
埃利诺和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一起吞噬了他。
让他的过往消散,筋骨融化,彻底成为了埃利诺的一部分。
尼禄5岁,他们14岁时,卡拉古先帝开始称病减少进出议事厅的次数。
帝国特等勋爵鲁铂特获得他的信任,开始在一些政务上代替卡拉古先帝决裁。
每当亲和仁厚的帝国勋爵,前来看望卡厄西斯家的孩子们时,他总会觉察到有一双冰冷砭骨的狐狸眼,在年幼的皇子皇女们身后审视他。
他心知从皇后去世开始,埃利诺就已经对他起疑。
但好在,埃利诺不过是一个年仅14岁的第二王储。
而他是已经掌握王都大部分兵权、甚至获得了第一王储叶卡的信任的帝国大贵族。
“殿下,您的脑波图……”皇家医学院的医官欲言又止,委婉地问,“您最近是否有感觉心情焦躁、记忆力和注意力下降,甚至偶尔会听到一些……可能不属于现实的声音?”
“怎么了?”帝国二皇子优雅地坐在椅子上,朝他挑眉微笑,“是鲁铂特叔叔让您来的吗?”
“什么?当然不是!”皇家医学院由卡厄西斯家族一手建立,医官们多从跟皇室有血缘关系的宗亲中选拔,像狼骑一样从小独立培养,“这是皇室的例行检测,为了判断您是否可能拥有……存在某种疾病的可能性。”
“我懂了。”埃利诺低头沉吟,又抬起头来,“具体是什么样的疾病呢?您愿意到我的寝宫来,详细介绍给我听吗?”
医官不敢怠慢,忙收拾好东西跟上。
他越走越感觉不对劲。
因为二皇子并未带他乘坐穿梭艇,而是从只有狼骑知道的密道返回自己的寝宫。
途中,埃利诺还侧头温柔地问他:“我的检查结果,除了你还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了,殿下。我还没来得及上传和禀告陛下呢。”
“很好。”
埃利诺带他回到书架后的密室。
医官在密室里迎面撞上叶斯廷,而叶斯廷当时还未来得及把全息面具卸下来。
双方都在惊骇中后退,只有埃利诺面带微笑,从白狼骑的枪套中拔出枪。
——一句话都没有说,直接将医官射杀。
爆能枪的威力巨大,而密室又过于狭窄。
一时间,地板墙壁乃至天花板上,都溅满了猩红的血迹。
叶斯廷和他的白狼骑同时愣在原地。
他们满身都是溅射的鲜血,在尸体旁瞠目结舌。
而埃利诺完全不在意叶斯廷的反应。
他随手丢开爆能枪,抬腿跨过尸体。
沾满鲜血的手解开白狼骑的头盔,然后捧住了骑士的脸。
“这个人是鲁铂特的奸细。他发现了我的秘密,我才杀了他。”
埃利诺的银发和面孔上,都沾满刺眼的血水。
但那双绿莹莹的狐狸眼,依旧如宝石般浓绿深邃。
他就用这双美丽的眼睛望住自己的白狼,轻声细语地说。
“你会帮我处理掉这具尸体的。对吗?因为你是我的白狼。你曾经对我发誓,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会无条件相信我,然后站在我这边。我今天并没有发病,比以前更加清醒,也没有咬你,不是吗?你会相信我吗?”
他的白狼骑低头注视着他。
他是一个沉默、魁梧、面容坚毅的黑发战士,而此时此刻,他那张坚毅的脸似乎在抽动,嘴唇也在微微颤抖。
但到了最后,他还是看着埃利诺的眼睛,哑声回答:
“当然,殿下。我永远都会相信您。”
叶斯廷心知肚明,在这间密室里没有疯的人,现在就剩他一个了。
他看着白狼骑将医官的尸体拖走,又勤勤恳恳将密室里的所有血迹擦拭干净。
骑士离开去处理尸体时,埃利诺毫无预兆地跪倒在地,开始剧烈呕吐起来。
他吐得很凶。
耀眼的银发尽数垂落,华丽的衣装上都沾满了自己的呕吐物。
吐完以后,他看着自己手里的血。
一时间竟像是完全愣住,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似的。
就在这时,守在寝宫门口的狼骑发来通讯。
小尼禄来了。
“笃笃笃!笃笃笃!”小尼禄一边敲着书房门,一边很可爱地给自己配音,“有人在家吗?尼禄又来串门啦!”
埃利诺慢慢用衣袖擦拭自己的嘴角。
他从满地的呕吐物和血水中站起,又恢复成平日雍容优雅的二皇子模样。
“看到了吗?这都是你的错。”
他微笑着对叶斯廷说。“到头来,还是得由我去当坏人。”
叶斯廷见识过埃利诺的冷酷。
但这样的人,能想出对付幼弟最恶劣的手段,就是在他的被窝里放一只癞蛤蟆玩具。
“不像样,弟弟。”
埃利诺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来到小尼禄面前。
“你是卡厄西斯的王储,怎么能被一只癞蛤蟆吓成这样呢?”
小皇子仰头站在台阶下,鼻头被冷空气冻得红红的,睁大的红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面前这个少年,在原地局促地站了半晌,声如蚊呐地问:
“你……你怎么知道是癞蛤蟆……”
“因为是我放的啊。”埃利诺说,“就想捉弄一下你而已。”
他清楚地看见,小尼禄眼中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那天小皇子哭着朝他喊了很多话,不过最狠的也就是“大坏蛋”或者“我再也不理你了”。
而埃利诺不为所动。
他始终负手站在台阶上,看着小尼禄哭着跑掉。心想,就是这样,弟弟。拼命跑吧,跑得离他远远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明知道尼禄有多依赖你,自皇后殿下病逝,他就把你当做自己最信任的家人。有没有想过他会受到多大的伤害?”
那天晚上,叶斯廷跟埃利诺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
“尼禄马上就会有自己的白狼骑了,就算是想要疏远他,难道不可以慢慢来吗?”
“不可以。”埃利诺说,审阅过又一份调查鲁铂特公馆的密报,“因为我已经没什么时间再陪他玩了。”
叶斯廷却没空去听他的话。
他的脑中只闪过当年,孤独的小皇子为了能和自己的哥哥说上话,戴上幼儿园发的小丑头套,局促又讨好地巴望着他的样子。
他猛地一咬牙,径直启动脸上的全息面具,朝书房外夺门而出。
“……站住!狼——”
埃利诺猛地站起身。
他想让狼骑拦住叶斯廷,但黑暗的幻觉却将他往后拖拽,让他重重摔回椅子里。
他身后的白狼骑第一时间抱住他,拇指硬生生撬开他的牙关,避免他发病时吞下自己的舌头。
“站住……”
叶斯廷在深夜的太阳宫里疾奔。
他冲进已经逐渐成型的蔷薇庭院,拨开那些尖锐的荆棘和藤蔓,呼唤着小尼禄的名字。
最后,还是一名守卫在小尼禄身边的中年狼骑,偷偷过来找到他,然后把他带到在角落哭鼻子的小尼禄身边。
“……尼禄难道做错什么事了吗?难道就这么让人讨厌吗?”伤心的小皇子不停抹眼泪,泪水都把种着银叶蔷薇的土壤打湿了,“哥哥不是说最喜欢尼禄了吗?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尼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哥哥不该这样捉弄你。”
叶斯廷捧着他的脸蛋。
他比任何人都要加倍珍惜的珍宝,此刻却在他面前伤心欲绝地哭泣。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难过的事了。
“对不起。外面太冷了,我们到有壁炉的地方去说话,好吗?”
可是。当小尼禄反复确认是不是他放的癞蛤蟆时,叶斯廷却根本没有办法否认。
他要如何否认?
他从来都是埃利诺身后那道影子,所有的温情和爱意都是属于埃利诺的,只是因为明媚的太阳过于慷慨,在把光与热拼命抛洒向埃利诺时,让他也能偷到一点点温暖罢了。
他没有办法面对小尼禄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眸,不得不滚动着喉结,将目光微微错开。
“……是的。”
小皇子踉跄着后退几步,然后一下子甩掉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叶斯廷知道自己违抗埃利诺的命令,擅自跑出来追小尼禄会遭到惩罚。
但他没有想过惩罚会如此严重。
当他被埃利诺的狼骑押解回寝宫时,埃利诺就站在书桌前,姿势闲散地靠着桌沿,朝他若无其事地微笑。
“按住他。”埃利诺说。
他的白狼骑就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当即将叶斯廷按倒在书桌上。
埃利诺俯下身来看他。
他面上有一种诡异的愉悦,跟上回杀死医官时一模一样。
于是叶斯廷笑了,说:“ 你终于打算杀死我了?”
“不会的,我的朋友。”埃利诺说,“可能你还没有察觉到。其实我非常需要你。但我反省了一下,过去的我确实太掉以轻心。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决定让我们真真正正成为同一个人。”
叶斯廷只觉得后颈一阵轻微刺痛。
就在这一刹那,他脑中所有的纷杂念头,彻底消失了。
“阿西莫夫项圈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是不是?”
埃利诺低声说,“它可以让你完全地成为另一个我,且无需再让你刻苦钻研所谓的演技。或许你觉得会太过残忍,但是,抱歉,对于接下来要打的这场硬仗来说,我的确需要一个非常、非常听话的替身。
“你当然可以尽情抱怨。因为事态发展到今天,我已经来不及再去找另一个符合条件又罪有应得的人,来当我的替身了。”
自从被植入隐蔽的阿西莫夫项圈芯片以后,叶斯廷的时间就像突然被按下静止键。
埃利诺的指令没有在强迫他戴上项圈后增加,自始至终,他对叶斯廷下过的指令,也就仅限在他发病时完全成为另一个他而已。
但是阿西莫夫项圈本身会压抑他的情感和思维,让他成为一个更容易被使用的、麻木的工具。
他甚至麻木到无法辨认自己对埃利诺的仇恨程度。
他像埃利诺一样微笑,像埃利诺一样出入议事厅,像埃利诺一样若无其事地跟鲁铂特交际,像埃利诺一样跟虎视眈眈的众贵族唇枪舌战,甚至像埃利诺一样接管皇室政务——
从卡厄西斯家族诞生的阿西莫夫项圈,理所当然可以获得埃利诺的全部信任。
与此同时,他知道埃利诺就在书架后的那座密室里,时而狂躁时而清醒。
……而他也会像埃利诺一样,去看小尼禄挑选白狼骑。
他起初没认出那个被选中的金发少年是谁。
但当对方用激动到破音的语调朝小尼禄喊出:
“我在众神前向您起誓,殿下!!”
一些不算得很遥远,却相当模糊的记忆涌上心头。
原来是那个在狼骑基地的入口处,义正言辞喊出要给五皇子当白狼骑的金发小孩。
时隔多年,他竟真的做到了。
叶斯廷看着他们,莫名有一些想笑。
也不知道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自己。
为少年白狼骑庆祝的人群中,小尼禄好像迟疑地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目光跟叶斯廷对上后,小皇子默默咬住嘴,把脑袋低下去,小小地“哼”一声,就拽着少年白狼骑跑走了。
“阿列克谢,帮我把这个交给尼禄。这是他最喜欢的星建游戏,我已经做好足够数量的新地图了。”
叶斯廷细细嘱咐。
他站在被风吹乱的树影里,把曾经属于他和小尼禄的东西,一件件交给少年白狼骑。
或许在狼骑基地门口擦肩而过的那一刻起,两人的命运便已被早早定下。
少年白狼骑终将走向他的主人,而他,则注定要与尼禄渐行渐远。
“阿列克谢!阿列克谢——”
远处传来小尼禄吱吱呜呜的叫声。
少年白狼骑的狼耳朵猛地立起来,似乎很想赶快跑到小尼禄身边去。
但碍于面前的二皇子殿下还没允许他告退,急得他只好原地跳脚。
“去吧。”叶斯廷轻声道,“尼禄需要你。”
埃利诺的病情还在恶化,这让他与叶斯廷的出面频率逐渐逆转。
在阿西莫夫项圈的影响下,叶斯廷越来越分不清自己与埃利诺的区别。
他跟埃利诺仿佛真的成为二位一体,在暗流涌动的太阳宫中,共同扮演能够震慑众多贵族的帝国二皇子殿下。
鲁铂特在宫中的势力正在扩大。
卡厄西斯家族的疯症原本是一桩家族秘密,但卡拉古先帝突然发疯的传言,却通过不知名的宫廷侍女、职位低微的秘书官们不胫而走,逐渐从太阳宫扩散到整个王都。
在谣言四起的王都、蠢蠢欲动的贵族注视下,皇室无法再承担暴露另一名皇子发疯的后果。
为了不在遍布太阳宫的眼线前露出破绽,叶斯廷的毛囊细胞被秘密改造。
原生黑发从此变成了苍白的银色。
而他的左臂内,被植入带有埃利诺DNA密钥的基因嵌合工程。
这是为了让他代替埃利诺,应对皇家医学院的例行脑波检测,以及在必要时调动埃利诺的狼骑。
基因嵌合工程是埃利诺命皇家医学院紧急研发的,因此在叶斯廷离开太阳宫几年后,他的小臂在一次星盗的袭击中受伤,就开始逐渐从内部坏死,以至于不得不用仿生手臂代替。
而某天夜里,埃利诺带着白狼骑从密道里回来,一身刺鼻的火油味。
他那张继承着卡厄西斯家族一脉相承的美貌的脸上,只有一种平静的漠然。
随后叶斯廷得知,就在当天夜里,太阳宫边陲的一所秘密疗养院突然起火。
疗养院内的一切都成了灰烬,包括病房里,那些再也看不出身份的焦尸。
叶斯廷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他预感自己在这座宫廷中遇到的许多人,很可能都不会善终。
而最可怕的是,他知道自己的预感一向是准确的。
15岁那年圣殿祭典,埃利诺决定在王都坐镇,而他则代替埃利诺,第一次进入德尔斐。
他远远看见坐在少年白狼骑肩上的小尼禄,正在快活地左摇右摆。
三皇女和四皇子从摩托艇上分别跳下,神情轻快地跟他说话。
除去埃利诺和叶卡,卡厄西斯家族更年幼些的孩子们,对宫廷内的暗流一无所知。
他被阿西莫夫项圈驱使,像埃利诺会做的那样,从人群中走到他们近前,笑眯眯地跟弟弟妹妹们攀谈,直到皇长女叶卡也来找他们。
“我数到三,立刻,全部,回到圣殿去。履行你们作为皇室成员的职责。”
叶卡冷酷地命令。但目光掠过战战兢兢的小尼禄时,她还是心软了。
“……算了。他还小,就让他再玩几年吧。”
叶斯廷本来回头要走。
但是某一个瞬间,他感觉小尼禄在少年白狼骑身后偷看他。
他想起,自从小尼禄开始跟他打冷战,他们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再说过话了。
他尝试着动了一下念头,发现阿西莫夫项圈并未有阻拦的迹象。这说明在项圈的设置里,这件事是被划分在埃利诺可能会选择的选项范围内的。
叶斯廷于是转过身,慢慢地在小尼禄面前蹲下来。
他伸手在尼禄脑后的空气一抓,然后举在尼禄面前。
“小家伙,猜猜里面是什么。”他轻声说,语调一如既往温柔,“猜中就送给你。”
小尼禄不说话。
红眼睛瞅瞅他的拳头,又瞅瞅他,好像在做心理斗争。
最后,小皇子还是“唔”地一声,把脑袋别开了。
“唉……”
他笑了。既宠溺,也是无奈的。
“尼禄要长到多少岁,才肯原谅哥哥呢?”
他把糖果递给少年白狼骑,转身走上穿梭艇。
舱门关闭,他没发现小尼禄立刻踮起脚尖,从少年白狼骑手里把糖掏走,又气鼓鼓地揣进自己兜里去。
帝国历898年, 皇长女叶卡分化成年。
按照帝国星律,鲁铂特勋爵作为摄政大臣,必须为叶卡正式加冕。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帝国西境却传来星盗大肆入侵的消息。
西境驻军节节败退, 一时间, 星盗竟然如入无人之地,一路把战线推进几千宙里, 所到之处烧杀劫掠, 帝国平民如坠无间地狱。
彼时卡拉古先帝已在疗养院隐居多年。
刚成年的叶卡二话不说, 清点狼骑,披挂出征。
“……你做什么, 皇姐?”
埃利诺就在她的寝宫门口拽住她。
疯病使人心力交瘁,他的身体已经剧烈消瘦,全靠宫廷礼装勉强与叶斯廷撑出相近身形。
但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那双碧绿的狐狸眼, 依然冷厉如刀。
“你是即将加冕的王储, 怎么可以现在远离政治中心?你知道现在有多少贵族在觊觎你的位置吗?”
“正因为我是帝国的未来君主,才必须现在出征。”
叶卡回答。她出身帝国军营, 身上自始至终有军人的刚正之气, “不能拯救子民于水火的君主,即便戴上皇冠也不如虫豸。卡厄西斯家族的使命, 就是哪怕千百次也要承载起帝国,永远让子民留在自己背后。”
“——我不在乎无关人士的性命!让他们自生自灭又如何?我只在意你的安危!”埃利诺厉声打断她, “西境领星的兵权在贵族领主手中, 王都驻防部队的兵权在鲁铂特手中, 是父王也就算了, 你要怎么保证只有一支狼骑追随你的情况下, 他们所有人都能无条件忠于你?”
他话没说完,皇长女就已上前一步,戴着手甲的拳头,轻轻抵住埃利诺的心脏。
“下一次,我不希望再从你口中,听见你评价帝国子民是所谓的‘无关人士’。”
“这么多年来,你不服气自己是万年老二,凡事都要与我竞争。有没有想过,第一王储和第二王储的使命本就不同?
“第一王储生来就是为了帝国冲锋陷阵的。只有当第二王储坐镇王都时。我才能心无旁骛地战斗。因为纵使我在前线战死。帝国依旧会有背负它的人。”
埃利诺猛地噎住。
他几乎要不受控地发起抖来,疯狂喊出那句我做不到。
但重装具甲的狼骑已经整装待发。
叶卡松开抵住埃利诺心脏的拳头,低下头与弟弟额头相抵,低声道:“保护好父王和弟弟妹妹们。一旦王都有变。我会带着狼骑返回支援。”
随后,她一把将埃利诺推开,转身登上穿梭艇。
然而,他们毕竟太年轻。
这让他们完全低估了鲁铂特的残忍。
埃利诺能想到最坏的结果,也只是他们被幽禁太阳宫,而鲁铂特以摄政大臣名义执掌大权。
毕竟在帝国史上,卡厄西斯家族多次出现统治权动摇的情况。
但贵族为了夺权后稳固统治,不可能明目张胆屠杀皇室血脉。
事实证明,当年几乎一手遮天的鲁铂特,屠杀皇室子嗣的事迹一经败露,原本以他为首的帝国贵族集团,便立刻变得四分五裂,让他的势力迅速由盛转衰。
“二哥不去度假吗?”埃利诺把弟弟妹妹们送往行宫时,小尼禄急问,“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呢?”
家族里最年幼的弟弟,如今还改不掉那副娇滴滴模样,被蔷薇的棘刺碰一下手指头,就要叽里咕噜地掉眼泪。
对上埃利诺的目光时,小皇子甚至还别扭地撅了撅嘴巴。
好似在说他们的冷战还没有结束,这只是中场休息。
他就这样看着小尼禄,看了很久。
最后,帝国二皇子淡淡说:“我只会留在太阳宫,哪里都不去。”
一周后,前线骤然传来噩耗。
帝国皇长女叶卡阵亡。
被誉为机甲天才、年轻的帝国军神的叶卡,最终却并未死在机甲的驾驶舱中。
她和狼骑们的机甲被动了手脚,在高强度的作战过后,突然成了一堆无法移动的废铁。
在为逃难平民断后的路上,星盗驾驶最新型号的帝国战斗舰,轻而易举地将她击杀。
叶斯廷是首先接到这个消息的。
他知道,鲁铂特图穷匕见了。
然而埃利诺此刻还在密室里,与那仿佛无止无休的疯病对抗。
于是,叶斯廷在桌后坐下,冷静地签发讨伐令,联系所有埃利诺结交过的亲皇派贵族。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其实已经不是很能分得清楚自己是谁。
他是那个从出生起就没有自己名字的人,还是冷酷的帝国二皇子埃利诺?
是阿西莫夫项圈在驱动着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人?
高强度的工作间隙,他的视野中依稀闪过画面。
灰暗的湖泊边,小皇子穿着鲜亮的连体衣,推着轱辘辘的学步车向他靠近。
他是想要后退的。
可是对方就这样软乎乎地靠过来,张开双臂,给了他今生第一个拥抱。
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再也不是活在虚无中的私生子,也不是需要替身的埃利诺。
他是湖边那个被小尼禄撞个满怀的少年。
伸着颤抖的双手,缓慢地、试探地,将此生第一次获得的、哪怕是属于别人的爱意,紧紧拥进自己怀里。
天光即将亮起时,他听见身后书架门挪动的声音。
银发绿眸的帝国二皇子,只披了一件外袍,赤脚站在他身后。
他的脸颊已经太过消瘦。颧骨微微凸起。
二皇子没有戴那副象征理性的单片眼镜。但唇角还是微微地勾着,漂亮的狐狸眼中,迸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可怕的亮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