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帮您传召白狼吗?殿下。”
叶斯廷只回眸看了一眼。
他不太能判断埃利诺现在的精神状态,但面前急闪的光屏让他抽不出更多精力。
不过很快,埃利诺的白狼骑也从密室里出来。
他佝偻着腰,双膝跪在地上,低头为自己的主人穿好鞋袜。
“我认为有一件事情是你需要知道的。”埃利诺神情淡淡地说,“那就是阿西莫夫项圈的最终指令。通常来说,如果项圈的主人死去,佩戴项圈者会为自己的主人寻仇,不死不休。但是——你懂的。我不可能让你在我死后继续露面。所以,我修改了一下最终指令。”
叶斯廷手上的动作僵住。
他看着埃利诺俯下身来,笑眼中有他最熟悉的冷酷。
“很遗憾,我的朋友。”他轻声说,“因为我们的游戏终会结束,所以你的时间不多了。我知道自己亏欠你太多。所以,在你的生命走到尽头前,除了向任何人泄露你是我的替身以外,你可以自由地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了。”
叶斯廷起身,盯着他踉跄后退几步,然后扭头冲出书房。
埃利诺慢条斯理地照着镜子,将一头凌乱银发重新梳理整齐,然后伸开双臂,让白狼骑为自己穿上优雅的宫廷礼装。
在给自己佩戴单片眼镜时,他得到了狼骑的监视报告。
叶斯廷换了宫廷侍官的面具,坐上最后一艘能够离开王都的穿梭艇,孤身一人朝南部行宫的方向奔袭。
埃利诺愣了一下。
然后慢慢低下头,笑了。
要杀死一个卡厄西斯,只可能在他启动机甲前——即便帝国最偏远的边陲,这句谚语仍然具有沉甸甸的重量。
因此鲁铂特带着王都的叛军围困太阳宫,两天两夜猛攻不下时,曾一度想过暂时舍弃帝国二皇子,转而去追杀还在南部行宫的其他王储。
然而第三天黎明,众神亲自从卡厄西斯家族手中,收走了他们的权杖。
所有人都看见二皇子的机甲被击落。
黑压压的王都叛军,就像病狮旁逡巡的豺狼,一见对方露出破绽,便立刻猩红着眼,冲上去撕咬对方的血肉。
“先解决埃利诺·卡厄西斯,再解决那个又老又疯的!”鲁铂特厉声下令,“打开所有战斗记录仪,我必须亲眼确认他们被杀死!”
而叶斯廷堪堪抢在太阳宫兵败之际,抵达小尼禄所在的度假行星。
“……阿列克谢,带尼禄走。不要走王都要塞,去南边的废弃港口,那里会有其他狼骑接应你们。”
叶斯廷猛地推开城堡的窗。冰冷的夜风灌满了他的礼装,将他腹部的枪伤刮得生疼。
那是他伪装成埃利诺指挥度假行星上的狼骑时,与叛军正面交火造成的。
叛军对太阳宫的进攻部署已告一段落,而被派遣进入度假行星的叛军部队,则把暗杀目标首先指向了最年幼、反抗能力最弱的小皇子殿下。
少年白狼骑不再犹豫。
他把裹着小尼禄的被子从床上抱起,打开盔甲的飞行器,迅速攀上城堡的窗沿。
“——用生命向我发誓,你会至死保护他!”
叶斯廷手指紧紧抓着窗沿,朝少年白狼骑发出嘶吼。
他能看见小尼禄在被子里钻来钻去,仍然是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懵懂模样。
真不知道温室里长大的小皇子,往后要如何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光是想想尼禄未来要为此流下多少眼泪,叶斯廷就觉得心痛到胸口阵阵抽搐。
可他实在没有办法。
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用被赐予的最后一点自由时光,保护他在这个世界里,在自己短暂而无人知晓的生命里,悄悄建立起的唯一一道羁绊。
“……走吧。”
他知道这可能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于是伸出手,摸了一下小尼禄的银发。
动作还是很轻,像个见不得光的窃贼。
“走——”
夜风呼啦一声,从他的咽喉灌入,填满他空荡荡的胸腔。
少年白狼骑抱紧小尼禄,从窗户一跃而出。
度假行星被彻夜的枪炮声吞没。
无数狼骑机甲在冰冷的夜色中起飞,将蔷薇皇室的血脉送往静谧的宇宙深处。
叶斯廷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蹒跚登上城堡阶梯。
他知道,针对这颗行星的大扫荡马上要开始了,一旦鲁铂特的盟友们抵达王都星系,完成军事封锁,连一只产自蔷薇庭院的夜光蝴蝶都不可能飞离。
但他仍希望能到可以目视港口的瞭望台去,于是很努力地朝上攀登。
与此同时,埃利诺的银叶军靴,也正缓慢踏过王座阶梯的中段。
因为机甲坠毁,他的银发被额下渗出的血水染红,双腿和前胸都有严重的贯穿伤。
但他只是低喘着,一步步朝蔷薇王座迈近,并在阶梯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的狼骑军团死伤众多,因此在面对来势汹汹的王都叛军时,太阳宫渐渐显出颓势。
但存活的狼骑,仍在紧随他进入太阳宫正殿,开始与敌人进行最后的殊死搏斗。
而他的白狼始终跟在他身后,用所剩无几的能量护盾、用残破的盔甲、用自己的身体,为主人挡住来自四面八方的光束。
“除了生于烈火的卡厄西斯,没有人可以配得上你……”他用鲜血淋漓的手掌,深深抚摸过带着荆棘的王座把手,眼眸深处燃烧着病态的执念,“但凡妄图玷污你的人,最终只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殿下……”
他的白狼骑在一声嘶哑的呼唤过后,便再也无力支撑。颓然跪倒在他身后。
埃利诺转过身来,原来骑士的头盔和身上的盔甲都已碎裂,一发来自角落的光束,从背后击穿了他的脖子。
大量的鲜血向前喷溅,与埃利诺的血一起,将蔷薇王座彻底染红。
“……对不起,殿下……”
骑士几乎跪不稳了。
可他还是固执地抬着眼睛,试图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将主人的身影牢牢刻在视网膜里。
“没事的……洛温。”埃利诺用双手捧起骑士的脸,就像第一次把剑尖敲在对方肩上那样,温声细语地对他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烈火将他们一同吞噬。
度假行星上的战斗也已到最惨烈的尾声。
叶斯廷重伤昏迷之际,听到从项圈内部传来的轻微响动。
他知道那是指令者已死,最终指令被启动的声音。
他的意识坠向地面。
随着一声脆响,耳畔的全息面具也被摔得粉碎。
——就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突然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部分。
叶斯廷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活下来。
他了解埃利诺的性格,除去与他同根同源的兄弟姐妹,埃利诺向来不吝于以最残暴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
替身一事是绝对机密,就算换作是叶斯廷本人,他也会选择在自己被杀死后,用最终指令抹杀佩戴有项圈的替身。
……但他至今没能理解埃利诺最后的悲悯。
他醒来时,并非躺在城堡外的尸堆里。一个又聋又哑、同样戴着阿西莫夫项圈的老妪,把他带上了自己的逃难船,然后朝帝国境外全速逃亡。
平民避难船没有皇室规格的治疗舱,他只得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任由老妪将他当做一具软绵绵的尸体,在船上拖来放去。
他期间无数次试图辨认这个老妪的身份。
但这人不光聋哑,而且智力显然也有问题。
但是最终,叶斯廷还是依靠过人的记忆力,和对方的面部轮廓找到答案。
这是当年皇后殿下的女官,埃利诺的阶下囚之一。
这名又聋又哑的女囚犯,在把叶斯廷送上停泊在秘密港口的一艘探索舰后,她就被自己的项圈悄无声息地杀死了。
叶斯廷抚上自己后颈的芯片。
他从自己的项圈里,获得了想要知道的答案之一。
【使这名无罪之人,成为探索舰的舰长,到宇宙的未勘察区域自由旅行。】
这就是埃利诺临终前,对项圈下达的最终指令。
【他将永远不再接近帝国,也不再被来自帝国的任何人接触。在无人知晓的繁荣之地,他将开始自己的新生。】
叶斯廷躺在空无一人的探索舰甲板上,望着光幕中飞速流过的星河。
探索舰是根据无人科考舰的制式设计的,在无数忙忙碌碌的机器人工作中,舰艇平稳地向战火外的帝国宙域飞速行进。
叶斯廷躺着躺着,莫名感到一股荒诞的痒意涌上心头。
开始还只是嗤嗤的闷声,随后,他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连唇角都咳出了血沫。
随舰机器人检测到他的异状,纷纷举着医疗箱过来检查,被他用力挥到一边去。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在那艘探索舰上回忆自己曾经历的一切,包括思考自己对埃利诺究竟有多少仇恨。
毋庸置疑的是,他的确是厌弃埃利诺和那座太阳宫的,没有人不会憎恨被强加命运的感觉。
但他早期的命运太像残破的浮萍,这让他连仇恨都显得飘摇模糊。
甚至当他躺在这里回忆前半生时,他连埃利诺是否是能够承载具体仇恨的对象,都无法确定。
如果从未被迫成为埃利诺的替身,从未靠近过这个残酷又美丽的家族,他与母亲的命运轨迹又会如何?
他还会在那样一个午后,遇到影响他一生的牵绊吗?
群星从探索舰的舱窗呼啸而过。
宇宙也不知道答案。
……已经够了。
一切都结束了。
叶斯廷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与卡厄西斯皇室的渊源到此为止,与血腥的王权更迭更无关系。
从此,他不再是任何人的替身,而是成为自己梦寐以求的舰长,在群星的包围下了却余生。
……叶斯廷发誓,他当时真的已经做好了远离帝国、孤独终老的完全准备。
他甚至给自己起了新的名字,用来迎接他理想中的新生。
他叫自己叶斯廷。
这个名字来自一个与无名舰长有关的童话故事。
曾经有个孩子说,他想要带上家里的小动物,跟无名舰长一起旅行。其中就包括一只叫叶斯廷的小狗。
当时叶斯廷觉得这只小狗很幸运,它是被选中的,是被青睐的,堂堂正正地跟在对方身边,从来不用像他一样,担心偷窃者的身份被识破。
于是出于私心,叶斯廷把这个名字作为自己新生的开始。
然而他当时理应更加清醒。
使用一个来自过去的名字,就意味着永远不会摆脱过去。
太阳宫政变震撼了整个银河系。
即便距离帝国边境最遥远的星盗营地,人们也正以最惊骇的表情和语气,谈论着那场史无前例的皇室屠戮。
于是,在叶斯廷驾驶探索舰远离帝国的路途中,他无意获知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逃亡中的三皇女和四皇子,被鲁铂特的军队逮捕后杀害。
叶斯廷如遭雷击。
只有知情者才能明白这条情报的震撼程度。
这跟狼骑对鲁铂特的调查情况全然相悖。
二皇子和卡拉古先帝在政变时深陷太阳宫,当时已基本没有逃离可能,但至少他、埃利诺和狼骑们都认为,度假行星上的年幼王储们是完全可以逃脱的。
只要能离开帝国边境,进入鲁铂特势力薄弱区域,就可以暂避锋芒,混入境外鱼龙混杂的星盗和难民之中。
但是他和埃利诺根据狼骑的密报,反复推敲规划了逃亡路线和接应人员,却还是没能让三皇女和四皇子逃离。
这说明在鲁铂特手里,还有相当一部分情报网和秘密武装力量,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过——哪怕是在卡拉古先帝和狼骑的巅峰时期。
“混账……”
叶斯廷痛苦地跪在地上,指尖紧紧扣进颈后的皮肉里,几乎要把颈后的阿西莫夫芯片生生挖出来。
那枚小小的芯片,原本承载着他新生的梦想,却在此时再次变成牢笼。
什么都没有结束。
情报严重出错,下一个被杀的就会是小尼禄。
可他的项圈里,有着“永远不再接近帝国,也不再被来自帝国的任何人接触”的指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尼禄走向末路。
“……你从前是皇室的奴隶吧?这种顶级芯片可不多见了。主人给你下的指令是什么?不是太难熬的话,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算了。”
黑市机械师扳着他的头,仔细检查他颈后的阿西莫夫芯片,啧啧称奇。
虽然眼馋,但面对已经跟脑神经难舍难分的生物芯片,机械师还是遗憾地摊了摊手。
“阿西莫夫项圈一旦戴上,就绝对不可能摘除。不过,我倒听说过黑市里有种偏门的法子,可以短暂降低项圈的指令强度。那是那些被折磨到不堪忍受的逃亡奴隶,才会采取的方法。
“……你知道阿西莫夫项圈最初诞生,是为了对抗人类最强毒害达迦草的,对吧?在操纵人类精神这方面能与阿西莫夫项圈匹敌的,也就只有野生达迦草了。
“后来有人发现,野生达迦草本身就有生物波,可以通过用生物波反作用项圈信号的方式,短暂遏制阿西莫夫项圈。但野生达迦草的毒性很强,即便只是这种程度的摄入,也会让你终身成瘾。”
他知道,无论如何,到了这一步,就已经太超过了。
卡厄西斯皇室曾经赐予很多人恩典,可这里面不包括他。
他从来不是卡厄西斯家族的什么人,就连起始点都充满了强迫和怨怼,再怎样美妙动人的童年时光,都不可能让他付出沾染达迦草的沉重代价。
他把探索舰的功率开到最大,让它以最高的逃逸速度远离帝国。
埃利诺送他的探索舰足够先进,加上他本人超强的机械天赋,他的星舰足以抵达银河系的另一条旋臂。
离开帝国后的旅途,一如想象中美妙和神奇,但叶斯廷发现,他很难将目光完整地落向那些奇异的陨石,或者从未见过的生物。
他的灵魂深处始终有一块被撕扯着,源头来自那个逐渐遥远的帝国,来自还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的小皇子。
他一次又一次在深夜惊醒。
在梦中看见那颗小小的头颅被齐颈斩断,滚倒在血泊中,仍在绝望哭喊“哥哥救我”。
书案上堆放的杂乱稿纸,跟他一路见过的奇珍异兽毫无关系,上面胡乱写满的,全是阿西莫夫项圈的破解草案。
他知道回头的代价太大了。
可是那个温暖的壁炉,那张灿烂又无辜的笑脸,那个午后,那缕春光,那些日日夜夜相伴的岁月,却一次又一次涌进他的梦中,让他在寂静的船舱里彻夜难眠。
那一天,叶斯廷抵达银河系的正中心,看到了巨大的银心黑洞。
他久久地看着。
如今他已经来到了自己的宿命面前,像无名舰长说的那样,他这一生都在准备随时消失。
可真正到了这个巨大的黑洞前,他心中却萌生畏惧和不甘。
并不是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生命有什么意义,而是他的心底,仍在牵挂着另一个人的命运。
叶斯廷跟星盗交易了罕见的野生达迦草。
尼禄逃亡的第一年是最危险的。
鲁铂特的势力正如日中天,而他只是一个骤然家破人亡的8岁孩童,带着自己那批大多刚成年的狼骑,以及兄姐们指派给他的狼骑军团,在遍布银河系的眼线范围内横冲直撞。
而在这一年,叶斯廷成功潜入鲁铂特的搜查部队,开始频繁向少年白狼骑递送情报。
白狼骑或许至今都不知道,当初是谁秘密连通了他的智脑,又是谁屡次为他们临时更正逃亡路线,让他们堪堪从鲁铂特的天罗地网中逃出。
与此同时,叶斯廷深入研究破解阿西莫夫项圈的方法,达迦草对阿西莫夫项圈的遏制作用只是短暂的,他作为敌人的卧底,不得不频繁摄入达迦草,以让项圈的效力削弱,使叛军不会觉察异常。
摄入毒草时,他心中甚至有种自暴自弃的快感,这次一切都是他选择的,没有人强迫他,他也无法再怪罪任何人。
从现在开始,无论未来自己会变成怎样,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是他自己放不下那些软绵绵的拥抱,那个午后,那个壁炉,一句又一句的“最喜欢你”。
他曾经身处梦寐以求的旅行中,却夜夜受噩梦的惊扰;
而如今,他戴着面具潜藏在敌人的大本营中,却能获得世界上最香甜的睡眠。
尼禄最颠沛流离的头两年,他始终在暗处保护着对方。
直到蝎尾出现前,叶斯廷都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他甚至做了个真正令自己感到满足的新计划。
他希望可以就这样保护尼禄长大,直到对方成长到再也不需要他这个“哥哥”时,他就会选择悄无声息地离开。
而在那之后,他会想办法摘除项圈,戒掉达迦草带来的毒瘾,然后作为一个与卡厄西斯家族再无关系的路人,从此踏上属于自己的新征程。
但苦难没有放过小尼禄,也没有放过他。
觊觎小皇子整整一年的蝎尾动手了。
而在那一天,他却因为戒断症状第一次发作,不慎断开了与少年白狼骑的联络。
自此往后,小尼禄的音讯如同石沉大海。
连鲁铂特的搜查部队,都没有获得任何线索。
叶斯廷猜测,很可能是两年徒劳的搜查,耗尽了鲁铂特的耐心,也让这个奸猾之徒逐渐起了疑心。
他不再轻易信任帝国部队,而是将对小皇子的猎杀转为地下,由训练有素的星盗精锐和自己培养的私人卫兵执行。
银河系太大了。
任凭叶斯廷在往后的日子里疯狂寻找,都再也找不到小尼禄的下落。
那几年帝国境内外最多的传闻,就是小皇子最终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有人说看到他死在狼骑层层叠叠的尸堆里,有人说看到他幼小的尸体沿着河面飘荡而下,有人说他被星盗当作奴隶四处兜售,受尽折磨而死。
叶斯廷从心急如焚,到逐渐开始绝望,最后心如死灰。
原来此刻才是一切的结束。
他最终失去了整个宇宙中,第一个向他施舍过爱与温情的人。
到头来,他还是什么也没有保护好,什么也没有剩下。
前半生命运最后留给他的,只有一具被达迦草逐渐侵蚀的身体,被忍痛拆除到一半的阿西莫夫芯片,以及一段只要想起、就会肝肠寸断的记忆。
颈后的阿西莫夫芯片,在叶斯廷离开帝国第6年时成功摘除。
埃利诺最后遗留在项圈里的命令,也随着芯片的碎裂荡然无存。
然而可笑的是,他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令人心慌的迷惘。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得到过什么,也从来没有被谁真正需要过。
他如濒死之人般紧抓不放的温情与爱,从一开始就与他无关,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觉。
他分明已经反复警示过自己,可是那颗孤寂太久的灵魂一意孤行,在温暖到叫人心软的相伴中,坚持要将自己臆想成一个对小尼禄而言特殊的人,甚至一厢情愿去同小尼禄的命运抗争,却只能徒然落败。
事实是,他从未从童年那场灰暗的雨中逃离。
叶斯廷驾驶着探索舰四处流浪,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小尼禄,并因此结交了一部分贵族势力。
但结交再多人脉,他也习惯独来独往,并始终没有跟他人建立进一步关系。
熟悉的无意义感在将他一点点吞噬,群星和陨石从星舰周围飞速掠过,他时常会感到就连这艘星舰本身,似乎也从未在这个宇宙存在过。
他决心将经历过的一切都深深埋藏,再也不向任何人提起。
只持续着他无人知晓的生命,等待着有一天,某个黑洞的引力将这艘星舰拖拽而去,让他彻底消失在属于他的黑暗中。
离开帝国的第10年,他却在银河系外一个极其遥远的宙域,获得了尼禄奇袭叛党、加冕为王的消息。
苦难彻底改变了那个吃着手哭唧唧的小皇子。
出现在画面中的银发帝王,眼神冷戾,盛气凌人。
秾艳的眉眼还带有一点稚气,然而眉宇间那股不容逼视的寒意,却让所有人对他敬而远之。
叶斯廷一个人坐在光屏前。
他几乎瞠目结舌。
一段不长的加冕录像,他却把它录制下来,颠来倒去地看,试图从那副已经长开的绝艳容貌中,寻觅曾经挨着他的脖子,哼哼唧唧说要听睡前故事的孩童影子。
尼禄……他还活着。
太好了。
太好了。
叶斯廷的探索艇上,除了他就只有机器人,连喜悦都无法与人分享。
他只好暗自攥拳,在空荡荡的舰桥上无声欢呼。狂喜过后,他的胸腔里又隐隐泛出痛意。
……要经历多少颠沛流离,尼禄才会从当年那个软乎乎的糯团子,成长为今天这副强悍模样?
如果当年他再谨慎一点,计划得再周全一点,把尼禄保护得再好一点……
叶斯廷驾驶舰艇朝帝国方向疾速前进,一路上都轻轻哼唱着快活的歌谣。但在即将进入帝国哨岗范围时,他却突然拉停了引擎。
……他算尼禄的什么人?
他能以什么样的身份,再回来与尼禄相见?
得知尼禄活着的狂喜,还在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
可是一种熟悉的、空茫茫的迷惘,却在他心底深处卷土重来。
他缓慢地抬起手,修改星图路线,让探索舰泊入德尔斐星系。
尼禄第一次举办圣殿祭典时,叶斯廷就戴着兜帽,在巡游舰下方的人群中安静仰望他。
无数鲜花与呼喊掷向甲板上的圣子,然而叶斯廷只望着甲板上盛装华服的少年帝王,在人群的推搡中,缓慢跟随巡游舰前进。
没有人明白,他正在注视着的,是整个宇宙,只有他一人知晓的过去。
身为替身的往事,早已被战争的尘烟和淋漓的血火埋葬,而他像一个始终没有进入对方视野的幽魂,固执地抱守着并不属于他的记忆,去看望那个曾给予他温情的孩子。
等祭典结束,皇帝回都,他便孤独地返回自己的小旅馆,并被达迦草的戒断反应折磨得死去活来。
已经足够了。
就这样远远看着他,其实就很好了。
叶斯廷静静关注着尼禄的一切。
尼禄比他想象中成长得太多、且太快了。
他看着对方搜集名将,解决贵族,发展军事,建设领星,每一步都完美得超出他的预料。
他能给予的帮助,现在也只有提供阿西莫夫项圈的破解方案而已。
使用达迦草压制项圈的时间,其实也就只有政变后那两年,但野生达迦草的后遗症却愈演愈烈,逐渐开始侵入他的精神海深处。
他查阅过很多文献,但凡敢沾染野生达迦草的人,众神能给予的最大宽限,最迟也不会超过十五年。
从他第一次摄入达迦草到现在已有十年,偶尔深夜时想起这点,叶斯廷只会觉出一种荒诞的好笑来。
真是短暂的、可有可无的一生。
他决意直到自己消亡前,都不会再主动出现在尼禄面前。
埃利诺的DNA密钥,也早在多年前就被他从手臂内取出,封锁在探索舰的最深处。
直到那一天。
“……该死!皇帝陛下在德尔斐遇袭!”
“这群见风使舵的狗贵族!陛下甚至还生死不明,他们就已经藏不住豺狼野心!”
“一旦帝国完全分裂,变成数百个独立的自治联邦……以我们和陛下的兵力总和,不足以应对这么多自治星系……”
南境贵族在议事厅里争吵不休,如热锅上发疯的蚂蚁。
而在他们眼中,那个神秘睿智、性情却相当疏离的白发青年,却将一张脸完全隐藏在宽大的兜帽下,看不清表情。
“……”
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咬紧了牙关。
“……”
不要再回头了。叶斯廷。你付出过代价的。
“……”
“……阁下,您要去哪里?”
尼禄独自立在皇家陵园中。
天空在下细密的小雪, 所以出门前,白狼骑给小主人穿上了厚重的毛皮大氅。
当尼禄在刻着“埃利诺·奥古斯都·卡厄西斯”的墓碑前蹲下时,他雪白的大氅下摆,便被地上的碎雪逐渐沾湿了。
白狼骑本想给他撑伞, 但被尼禄拒绝了。
他只能忠实地守卫在陵园入口, 遥遥注目小皇帝落满细雪的兜帽。
尼禄停留在陵园的时间,严格意义上来说, 其实不算太久。
但对一个严苛律己的皇帝而言, 他留在二皇子墓碑前的时间, 已经超过了他以往所有闲暇时间的总和。
少年伸出戴着皮革手套的手,缓慢把二皇子墓碑上的落雪拂去。
又很轻地拂过那行名字, 把名字上的尘土和积雪都擦干净。
最后,他站起身,朝白狼骑走来。
“回去吧。”
他低声说,从口中呵出一股白汽。
少年皇帝踏过的薄雪堆积处, 留下一串孤独的足印。
那天在医学院正面冲突过后, 尼禄有颇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召叶斯廷会面。
他只是非常忙碌。
德尔斐神官被叶斯廷揭露使用达迦草致幻的事实, 尼禄迅速接手并介入舆论, 争取到大批虔诚的神学院教授的支持。
守旧派的声音逐渐低迷,帝国圣公会开始清洗德尔斐圣殿成员, 并逐渐接管圣殿事务。
帝国圣公会在尼禄的控制下,开始传播圣殿应潜心侍奉子民与皇帝, 而非向上侍奉众神的思想, 因为前者才是众神需要的圣殿职能。
与此同时, 海德里希所负责的虫族遗迹跃迁通道, 在尼禄的全力支持下迅速完工。
一个新锚点被用以开启跃迁往虫族遗迹的曲速通路, 可以让帝国派遣的科考舰队于最快时间内抵达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