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白狼骑是谁嗓门大就能当的呀!你打架很厉害吗?”
“不、不是的……”
“他怎么还抱着一盆鸡蛋?笑死了!”
“这个……这个是天琴星系的特产,很好吃的。我叔叔说,带来给殿下们也尝尝。”
“哈哈!你以为殿下们什么都吃?我听说他们要吃东西,都要经过皇宫好多工序检验呢!”
“啊!”金发小孩顿时傻眼,“我、我不知道这些……”
最后还是狼骑教官制止笑闹,并亲自接收了那盆鲜鸡蛋。
叶斯廷回过头时,看见一艘不引人注目的穿梭艇,正缓缓停入港口。
他便从墙边缓慢站直身体,与那群奔向基地的孩子们擦肩而过。
在他成为替身皇子的第一年,一切都算顺利。
埃利诺的文史成绩本来在皇家学院不算突出,这让叶斯廷有了很好的缓冲时机。
太阳宫的每一座宫殿里,都存在着大量的密室和密道。
而他被安置在埃利诺书房书架后方的密室里,轮到埃利诺不想上的课时,他就戴上面具,从书架后方走出,跟埃利诺交换身份。
而埃利诺则会沿着密室后方的密道,带着同样乔装打扮的白狼,偷偷溜到训练基地开机甲去。
等到二皇子殿下尽兴而归,他们重新在密室中换回身份,叶斯廷在密室中完成当天的作业,埃利诺则走出寝宫,去照顾他的弟弟妹妹们和母后。
这场游戏从一开始,只有一个人乐在其中,那就是埃利诺。
当他发现足足数个月,都没有人能发现他与叶斯廷交换身份的事时,便开始大胆地带着自己的白狼出宫,一路追着皇长女和卡拉古先帝的足迹游历。
叶斯廷则按照他的要求,尽可能减少与皇室成员的接触,只专注完成在皇家学院内的扮演。
二皇子的狼骑们是他的监视者,他毫不怀疑自己与任何人交谈的任何话,都会变成文字记录,传输到二皇子本人的智脑中。
倘若他表现出任何危及皇室成员的举动,他就会被暗处射来的光束击碎头颅。
“二殿下,皇后殿下邀您前往寝宫用餐。”
叶斯廷不得不放下光子笔,推开桌椅起身。
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情况:
埃利诺不在王都,而他则必须代替参与皇室成员的内部聚会。
万幸的是,当时除了皇长女叶卡,所有王储的宫廷生活都很简单,不是在皇家学院挨着教鞭念书,就是在皇家幼儿园享受最后一段无法无天的童年生活,不至于让他接不上话。
同时,在必须与皇室成员相处时,叶斯廷会表现得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尽量避免说多错多。
可今天他与皇后的主座之间,却加设了一个粉嫩的高脚餐椅。
在他此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美妙幻想中出现的人,他曾期望能够与其建立羁绊的帝国五皇子殿下,就抱着自己的奶瓶,海豹般歪坐在他身边。
叶斯廷在难民营和星舰上,见过许许多多同龄的婴幼儿,但却从没见过真正有人能长成油画里,那些在众神怀中安睡的天使的模样。
小皇子叭叭地吃着奶瓶,头上顶着一绺银白的头毛,大眼睛巴巴回看他的模样,始终透着一股清澈的睿智感。
……比他想象中的形象,实在可爱太多了。
就算对方拥有一个在他看来过于冷酷的兄长,他也不由微微侧眸,看了好一会儿。
餐桌对面的四皇子当年四岁,见母后还没来,不由玩心大发。
他捡起面前盘子里的葡萄干,托在手心里,瞄着小尼禄的奶瓶一枚枚弹出去。
小尼禄的奶瓶被弹得咚咚响,嘟起的脸蛋也挨了好几枚,圆溜溜的大眼睛都被打得变成了大于号和小于号。
三皇女正在餐桌上赶作业,见状用作业本狂揍四弟后脑勺,但显然没取得什么效果。
而叶斯廷坐在原处。
他没有接到埃利诺的指令,因此不能轻举妄动。
可奇妙的是,他身边那只还没学会讲话的小海豹,却一直在哀哀地盯着他看,两只红眼睛就像要溢出一汪水来。
小尼禄无助地躲闪一会儿,突然“噗呕”一声,吐了自己一身的奶。
“……好了。别闹了。”
叶斯廷突然站起身,伸手挡掉几枚飞在空中的葡萄干。
他起身的动作,不光把餐桌对面的三皇女和四皇子吓了一跳,还让原本立在他身后的狼骑,猛地握住了枪把。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抽下餐帕,挽起衣袖,俯身替小尼禄吸干婴儿服上的奶渍。
在做这一切时,他甚至没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或许只是对突兀的起身动作的补充,或许是对曾经那个天真幻想的告别。
“……对不起。”
餐桌对面的四皇子语气惴惴,把桌上散乱的葡萄干捡回盘子里。
可小尼禄吐完了奶,却没有哭。
他睁着亮晶晶的红眼睛看叶斯廷,两只短手抱住叶斯廷的手臂,再用两条短腿蹬着玩,活像只翻肚皮的猫咪。
皇后殿下恰好在此时进来。
她看了看叶斯廷,便回头轻声命令女官,把小尼禄抱去擦干换衣服。
“埃利诺。”
晚宴结束后,她只单独叫住了叶斯廷。
病弱的Omega君后望住他,细眉微微蹙着,似乎很想要问点什么。
但到了最后,所有到嘴边的话,都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
她的视线从叶斯廷身上移开,转向守立在叶斯廷身后的狼骑,“请转告他,如果只是在跟朋友玩闹,就没关系。但不可以做会伤害别人的事情。”
在第一年,叶斯廷扮演埃利诺的频率很低。
绝大多数时候,叶斯廷会独自呆在书架后的密室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书。
他会看很多书,从文学到科技。
所幸这方面埃利诺不会限制他,姑且算是交易的附加赠品。
书让他从无人知晓的空洞感中短暂抽离,成为另一个被期待的、饱满的人,到另一个世界去度过一生。
但当一个故事结束,重新回到寂静的昏暗密室中时,他就会被更加强烈的虚无吞没。
难以言明从出生起就从未被期待这件事,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影响。
他时常感到自己在空气中行走,每一步踏下去,不是踩在土地上,而是屡屡踏空。
甚至很多时候,他觉得就在这间密室里,静悄悄死去也无何不可。
但那一丝可悲的不甘,却始终如悬丝细线,将他勒止在深渊边缘。
“‘……我的一生,由这个宇宙随处可见的尘埃构成。是不被命名的亡魂,是可有可无的尘土,是支离破碎的行星碎片构成了我。有一天当我在黑洞中消亡,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因为那原本就是属于我的归宿——消失在深深的、旋涡般的阴影中……’——《流浪者号》”
加涅大学士在课上评析名作。他注意到前排的二皇子殿下似乎在走神,就用教鞭啪啪地敲了两下他的手背:
“殿下,请您集中精神!就算上次您的成绩刷新了皇家学院的记录,但也不能就此松懈!”
“抱歉。”叶斯廷回过神,温和地笑了笑,“作者使用的文学范式相当完美,我在想如何化为己用。”
然后,他突兀地得知了母亲的死讯。
“几个月前的事了。怎么现在才问起?”
埃利诺在审阅狼骑的监视报告。他明显有些不适,一直在用指尖抵着额角,因此被打断时,多少感到不悦。
但良好的皇室涵养,还是让埃利诺扬起礼节性的微笑,“事先声明,我给了她比狼骑家属更高的规格待遇。但她是自己投河自杀的。与她同住的女佣说,她似乎一直有严重的情绪障碍。”
叶斯廷看着他,最后说:“……几个月前?”
“家属保障中心把讣告发到狼骑基地去了,而你在狼骑基地的记录是因体训不过关,被淘汰返乡,所以又辗转发了好多地方。”
埃利诺终于把报告看完,抬头看见叶斯廷的表情,不可思议般眯起绿眸,“你是认真的吗?我以为她不是一直在虐待你来着?换做是我,当她成功把我带上生父的星舰时,我就会立刻把她毒死,然后靠自己打入生父的家族。”
说罢,他又轻嗤一声,冷冷道:“无非又是所谓的抑郁症之类的。在我看来,唯有过分软弱的人,才会被精神疾病缠身。这种人即使侥幸没有病痛,存活下来的唯一价值,也只有成为强者的食物罢了。”
叶斯廷突然说:“我能去出席她的葬礼吗?”
“当然不能。”埃利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葬礼早在几个月前就办完了,你倒是可以去看看她的墓碑。而且最近我要离开一趟太阳宫——尼禄的生日快到了,我想给他挑一件别致点的礼物。”
叶斯廷站在太阳宫的内湖旁,这里是从皇家学院回寝宫的必经之路。
他俯视灰冷的湖面,水面上倒映的是另一个人的脸。
母亲的死讯很突然,但没有让他感到剧烈的悲痛,而是一种冰冷的、坠入黑洞中的麻木。
他生来就是无人期待的尘埃,注定会在悄无声息中消亡,但他却依然在执拗地、固执地想要等到一段属于他的羁绊,甚至最奢侈的——他真的想知道被喜爱会是什么感觉。
但如今在这个宇宙中,跟他存在亲缘纽带的人都已经先后死去,其中包括那个唯一见证过他诞生和存在的人。
母亲死得如此随意,如同一件轻飘飘的废弃品,简直就像是他未来命运的一种预示。
他望着湖水里的脸,突然不太明白自己那点可悲的挣扎究竟为了什么,陪埃利诺玩这个无聊游戏的目的又为了什么。
叶斯廷缓慢往前走了半步,靴尖已经触碰到湖水边缘。
而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轱辘辘”声。
推着学步车的小尼禄,远远就在路的尽头看到他,两条短腿顿时倒腾得像风火轮,朝他冲刺过来。
叶斯廷还记得埃利诺对他的警告,非必要不允许接触皇室成员,便从湖边退回,掉头就走。
“啊……啊……”
小尼禄见他要走,不由更加急切,开始在学步车里蹬地前进,让学步车往前嗖嗖滑行。
叶斯廷脚下速度更快,很快就从湖边小径离开。
但他并没想到,帝国五皇子对他的兴趣似乎比他想象中要大。
第二天从皇家学院回宫,他一时不察,被一辆斜刺里冲出来的学步车撞了个趔趄。
“哥……哥哥……”
小尼禄今天不是空手来的。
他的两只小手还抱着一个大红苹果,期期艾艾地举过头顶,红眼睛在苹果下面偷看叶斯廷。
“……二殿下,”小尼禄身后的中年狼骑们没能忍住,出声提醒,“小殿下似乎想把这个送给您。”
叶斯廷没有接。
他只是偏过头,冷眼看向自己身边的狼骑,仿佛在问询他们自己能不能接。
最终,埃利诺的狼骑单膝跪下,轻轻接过了小尼禄手中的苹果。
狼骑:“非常感谢您,小殿下。”
叶斯廷对小尼禄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他清醒地知道,五皇子的亲近源于他戴着埃利诺的面具,实际与他本人无关,他也并不想冒领不属于他的东西。
卡厄西斯家族的教育极其严苛,四皇子和三皇女都已早早进入皇家学院,日常时间都被作业填满,只有小皇子还跟皇后住在一起。
而他最近在皇家学院听说,皇后殿下再度感染肺疾,由于担心传染给小尼禄,不得不让母子分开隔离。
他猜想五皇子只是因为太过寂寞,所以才会天天守在自己回宫路上碰瓷。等他找到了别的什么有趣玩意,自然就会降低对他的兴趣。
但他完全低估了尼禄的犟劲。
但他完全低估了尼禄的犟劲。
在埃利诺尚未回宫的日子里, 他几乎天天都在这段路上被小尼禄蹲守。
小尼禄当时能说的单词不多,大多数时候只会推着学步车,绕着他的腿转来转去,像只喜欢蹭人裤腿的猫咪。
叶斯廷无法迈开大步行走, 不得不时刻低头判断距离, 以免踩到尼禄的小脚丫子。
而他每次低头,小尼禄就会抬着那双令人无法拒绝的大眼睛, 把这回要给他的礼物举过头顶。
有时是皇家幼儿园发的红花, 有时是狼骑们帮他捉的蝴蝶, 有回还把自己的宝贝奶瓶送给叶斯廷,让叶斯廷哭笑不得。
小尼禄如此情真意切, 甚至会让一次次越过他离开的叶斯廷产生一丝罪恶感。
他甚至会不由自主地想,如果他真是对方的亲人,或者哪怕他就是尼禄的白狼骑,哪怕只是一个宫廷侍官, 没有经历过对方兄长让他经历的一切——
他都能毫不犹豫做出回应。
但是他总会立刻让自己清醒。
他只能竭尽全力, 压制内心那个疯狂渴望温暖的缺口,避免让自己去偷取不属于他的东西。
……在戴着面具的时候陷落, 是极度危险的。
直到那天, 他得知埃利诺马上就要回到王都。
这意味着,他在太阳宫的活动时间结束, 并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离开那个密室。
他在湖边久久地逡巡,望着灰蒙蒙的湖面, 却不明白自己在等谁。
他会来这里, 起初是想要做一个了断, 顺带让自己的消亡小小地报复埃利诺一把, 结果却屡次被碰瓷的小尼禄打断。
如果今日再不做出决断, 等下次有机会时,就会是很久以后了。
然后,他听见了略显缓慢的“轱辘辘”声,听起来好像有些无精打采。
他心知这段时间回避小尼禄的次数太多,对方灰心丧气也是必然的。
但是当他回过头,双拳却猛地攥紧——
小尼禄推着学步车走来,步态显得讨好又小心。而在他瘦小的双肩上,戴着一个大了一圈的玩具小丑头套,一看就是皇家幼儿园用来做活动的道具。
——叶斯廷就像一瞬被来自过去的屈辱击溃。
在连他身后的狼骑都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大步靠近小尼禄,将那个头套迅速摘掉。
他沙哑道:“你做什么?”
滑稽可笑的头套下方,却是一张惊惶的小脸蛋。
小尼禄吓到了,张着嘴巴,泪珠扑簌簌沿嘟起的脸蛋滚落,一路滴进围兜里。
“……想……哥哥开心……”小尼禄垂头抹眼泪,“……没人喜欢尼禄……尼禄一个人……”
“小殿下,不是的。”
身后的中年狼骑有些窘迫,试图解释清楚,“陛下征战未归,皇后殿下正在养病,三殿下和四殿下在……呃……被罚留堂,并不是因为不喜欢您……”
小尼禄听不懂这个,两手抓着瘪瘪的小丑头套,垂泪的红眼睛更像兔子了。
叶斯廷看着他,一时分不清眼前的是现实还是过去。这一刻的恍神,让他做出了怎样看都不算理智的举动。
他蹲下来,朝小尼禄伸出手。
他只想给对方象征性擦下眼泪而已,但被宠爱浇灌长大的小皇子,却下意识认为会是一个和好的拥抱。
小尼禄立刻手脚并用爬出学步车,然后张开双手,结结实实扎进了叶斯廷怀里。
……而那是叶斯廷有生以来,获得的第一个拥抱。
他极少与人身体接触,因此,他跟那个雨中的孩子一起人仰马翻,同样惊慌失措。
……甚至没能在这一刻及时想起,这个珍贵的拥抱,是他戴着别人的面具偷来的。
“……‘她的一生,是由很多好东西构成的。糖果,玫瑰花,清晨的露珠,和在蛋糕顶端流淌的巧克力。’”
《流浪者号》中的无名舰长,一边抽着烟,一边淡淡朝朋友诉说。
“‘而我的一生,由这个宇宙随处可见的尘埃构成。是不被命名的亡魂,是可有可无的尘土,是支离破碎的行星碎片构成了我……’”
小尼禄紧紧抱着他的脖子。
他甚至完全忘记叶斯廷几日来的冷落和回避,只当作对方终于愿意同他和好,泪珠还挂在脸蛋上,却已经破涕为笑。
“……哥哥最好了……”
小尼禄将脑袋搁在他肩上,心无芥蒂地讲悄悄话。
明明是对他讲的,声音却飘进那个戴着小丑头套、站在雨中的小孩耳朵里。
“——尼禄很爱你。”
“‘而事实是,’”无名舰长按熄烟头,缓慢地摇着头笑了,“‘但凡是像我这样的人,都只会有同一种宿命——那就是反复落败于像她那样的人手中。’”
“你对这份工作的热情似乎有所提升。是我的错觉吗?”
埃利诺双手背在背后, 笑眼盈盈地问叶斯廷。
“或许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但我的狼骑们忽略了?”
叶斯廷坐在密室里的椅子上,任由二皇子的白狼骑将他的黑发再次漂白。他不会轻易认为对方是在赞扬他,与埃利诺相处的过程中, 他认识到应该将对方的每一句话都理解成一个最阴暗的猜测, 然后再以最轻描淡写的态度去击破。
“我在帝国档案库的社会身份已全部清空,仅凭自己也无法再重新建立身份, 在帝国无法享有任何星律权利。如果想要在帝国境内谋求政治地位, 我将付出的精力会是一个天文单位, 风险与收益也相差悬殊。
“相比之下,一艘崭新的星舰和装满星舰的财富, 才是唾手可得的。”
叶斯廷平静地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头银发被梳向脑后,“殿下或许可以理解为,当一条野狗逐渐适应锦衣玉食的生活, 才会感受到自己此前的吠叫有多么尴尬。”
“天啊, 可别这样形容自己——你还是帮了我很多忙的。”
埃利诺友善地弯着狐狸眼,眸光中的冷漠却丝毫未变, “我没想到你如今已能做到不被母后识破, 看来着实下了一番苦功。等你离开太阳宫那天,你完全可以开始崭新的演艺事业了。”
“我对取悦观众没有兴趣。我所做的这一切, 也只是为了能让殿下感念我的努力,赐给我更理想的新身份罢了。”叶斯廷说, “我的出生是母亲做过最失败的决策, 但我不准备延续她给我设定的角色。离开太阳宫的那一刻, 我将会开启属于我的新人生。而这段新人生的起点有多高, 由殿下来决定。”
埃利诺轻轻挑了下眉, 显然没料到叶斯廷会跟他说这些话。
“我真高兴听见你告诉我这些。”埃利诺微笑道,“你刚进宫时那副无所欲求的姿态,着实让我头疼了半天——若有可能,我还是愿意跟你成为盟友,而非仇敌。你可以告诉我除了星舰和财富,还想要什么。等我们分别的时候,我好一并赠予给你。”
“我希望成为一艘探索舰的舰长,到宇宙的未勘察区域去。”叶斯廷说,“如无必要,我不想再接近帝国,也不愿被帝国的任何人找到或接触。在没有人认识我,乃至没有人类的地方开始新生。”
埃利诺微微眯起眼,似乎在评判他的话是否真诚。帝国二皇子拥有与生俱来的洞察天赋,而在离宫与各个贵族领主交涉的经历中,他的这一天赋被打磨得更强。
但他没有感受到任何对方在说谎的迹象。
除非对方已修炼得比那些大贵族更炉火纯青,否则就是这些话的确发自真心。
“很合理的请求。”于是他说,“我会为你准备好属于你的探索舰。父王马上就要从战场回宫,虽然我会全力杜绝这样的情况出现,但我希望在万分之一的可能下,你与他正面遭遇时,我们的秘密依旧能维持得滴水不漏。”
“我能做到以您的身份,向皇后殿下忏悔自己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全有赖于您最终采纳我的建议,将您与皇后殿下相处时的画面录制下来。”
叶斯廷仍然语气冷淡,将左眼的单片眼镜佩戴好,“您向我下达禁止接触皇室成员的禁令,然而您平日却对殿下们关爱有加,这样的相悖之处也迟早会招致怀疑。”
从镜子里,他清楚地看见埃利诺眸中闪过凶光。
叶斯廷知道埃利诺是个竞争心极强、野心勃勃的人,他当初给叶斯廷的理由是他想玩个游戏,但实际叶斯廷知道,他想利用所有可用时间发展自己的实力,直至能与皇长女公平竞争。
同时,埃利诺作为第二王储的身份太敏感,需要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完成这件事,避免被有心人利用离间,造成不同派别的党争。
但他的软肋也跟野心一样来得明显。
叶斯廷是个彻彻底底的外人,这让埃利诺不得不时刻挣扎在自己的野心和家人的安危之间。
……当然后来,他终于用更加残酷的手段使这两者成功平衡。
但至少目前为止,埃利诺还只是一个不甘屈居于皇姐之下的好胜小孩而已。
“那你想怎样?”
埃利诺眉眼弯弯,语调平和地问道。
“我只是在想,为了让我早日离开皇宫,或许您可以把我在密室的时间一定程度上利用起来。”叶斯廷淡淡地说,竭力掩饰自己平淡面孔下的真实心思,“譬如在殿下的视线范围内,以宫廷侍官的身份,观察您与他人的相处方式。即便最优秀的演员,也很难在仅有文字记录的情况下,凭想象模仿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埃利诺看着他,很明显陷入沉思。
他固然生性多疑,但还不至于对自己不自信到让叶斯廷在自己的眼皮下伤害家人。
叶斯廷提出的方案姑且可以算合理,于是最后他说:“我考虑一下。”
卡拉古先帝回宫后,叶斯廷以自己的优良表现争取到更多在密室外活动的时间。
他偶尔会被允许戴着侍官的面具出现在埃利诺身边——二皇子殿下本来就有很多这样的全息面具,是为了让他带白狼偷溜出宫时使用的。
当然,范围仅限于埃利诺的寝宫,且埃利诺本人必须在场。
二皇子是个对家人以外的人相当冷酷的人,对寝宫内的侍官要求极尽严苛。
当然,他对自己的要求才是帝国第一严苛的。
埃利诺的书房窗口可以远远看见叶卡的宫殿,只要发现叶卡的宫殿还有亮灯的痕迹,他就绝不可能从帝国语法或经济课程中离开,回到自己的卧室去。
叶卡因其杰出的机甲天赋,被公认为百年难有的战斗天才,于是埃利诺打发叶斯廷去那些在他看来无用的文学历史课,自己则混入王都的防御基地勤学苦练,哪怕当时他的年龄还未达到驾驶机甲的标准。
……但叶斯廷不是为了这些才提出近距离观察的建议。
“哥哥~哥哥~”小尼禄在他的脚底下缠来缠去,简直像根被拉成长条的猫,“哥哥抱我~哥哥给我念书~”
埃利诺扶着自己的白狼骑,不然随时会被小尼禄绊得四脚朝天。
“弟弟,这像什么样子?赶快站直。”
轻斥未果,他只好抄着小尼禄的腋下,把这个黏人精从地上抱起来,“最近怎么老往我的寝宫跑?嗯?整日游手好闲,等离开幼儿园你就知道——”
埃利诺的单片眼镜上被贴了朵红花,侧脸也被小尼禄湿漉漉的吻糊上口水。
他不得不沉默片刻,身旁的白狼骑见状,立刻替他擦干脸,再把小红花贴回小尼禄的脸蛋上。
“以前还没有这么黏人。”
埃利诺一边颠着怀里的小猫崽,一边疑惑地朝白狼骑咕哝,“怎么回事?”
而叶斯廷安静地站在书房角落。
在无人注意到他时,他轻轻闭上眼,幻想那些湿漉漉的吻是落在自己的脸上,幻想自己臂弯里的温度和重量。
面对生命中第一个给他带去温度的人,即便只是这样做,都能让他觉得异常满足。
他知道自己是在明目张胆地行窃,窃取着小尼禄给埃利诺的温情。
可他无法自拔。
就像一个生来饥寒交迫的人,头一次发现这世上竟真的存在温热火种,于是如濒死求生一般,不顾一切地想要贴近纠缠。
“殿下,陛下敕令,你应该去议事厅旁听政务了。”
埃利诺的白狼骑在他身边低声提醒。
埃利诺颠着小尼禄的手一顿,眉眼间闪过不舍之色。
然而小尼禄迅速从他的停顿中觉察出什么,两手立刻抱住埃利诺的脖子,嗫嚅说:
“你说过要给我念完诺瓦的故事的。你自己说好的。”
埃利诺转过身子,不易察觉地瞪了叶斯廷一眼。
他试图把小尼禄放下来。但小尼禄不肯,在他怀里哼哼唧唧。
“你说过的……哥哥怎么骗我……”
“弟弟,一直在闹什么?回寝宫好好陪母后去,我现在有正事要处理。”
大概是埃利诺的语气有些急,小尼禄愕然地看他,红眼睛迅速开始酝酿湿意。
“姨姨们不让我去找母后。她们说母后生病,叫我自己在秋千旁边站着不准动。尼禄站得脚好疼,不想再站了,偷偷跑出来找哥哥,哥哥又赶我回去……”
小尼禄的第一滴眼泪盈在眼睫上时,埃利诺就破防了。他眼神微沉,冷冷朝尼禄身后的狼骑们说:
“怎么回事?你们觉得自己的职责仅限于在寝宫外戒守,是吗?”
没等狼骑们跪地请罪,他又果断下令:“不必了。现在马上回母后寝宫,监视每一名侍女的言谈。等我旁听完议会,回来再根据密报内容‘处理’她们。”
随后,他遣走所有寝宫侍官,只让自己的狼骑在内部把守。
在太阳宫内让叶斯廷与自己同时存在,对埃利诺来说是相当冒险的。
但他依然找了个借口,把小尼禄留在书房,然后朝叶斯廷使眼色,让他跟自己一起离开。
等到书房门被再次推开时,再进来的,就是眉眼温存的叶斯廷了。
“抱歉,尼禄。刚刚是我太凶了。”
他蹲下来,用双手捧着小尼禄的脸蛋,很认真地把每一滴泪珠擦去,“尼禄不适合哭鼻子哦。因为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小朋友,就应该比每个人都幸福快乐,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