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圣殿中有害群之马, 但这并不意味着帝国圣公会可以越俎代庖!今日他们可以越权举办审判,明日甚至可以入驻圣山!”
“那又如何??比起让这群堕落的渎神者围绕在圣子殿下周围,我宁肯让帝国圣公会接管圣殿!至少帝国圣公会同时受圣裁所和帝国审判庭管辖,但凡神官触犯帝国星律,他们会受到两边的同时制裁!”
“帝国圣公会是为皇室服务的,你还不懂吗?!圣公会一旦接管圣殿, 以后统辖德尔斐星系、要来管我们的, 可就是皇帝陛下了!”
这人话音落下, 酒馆内突兀地静了一静。
叶斯廷刚巧在窗边找到座位坐下,脱下兜帽, 偏头看向吵嚷声的起源。
奇特的是, 就连这人身后的守旧派同伴, 听到这句话时,脸上陡然青白交加,一屁股坐在吧台椅上, 闷闷地不吭声了。
“……那啥,我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好呀?”
良久, 人群中才有人小声嘟囔。
或许是皇室在信徒间的风评一直不怎么样, 那人的声音有点惴惴的, 似乎要在别人面前为皇帝陛下声援, 总让他感到有些羞耻似的。
“事先声明哈,我倒不是在为‘嗜血疯帝’开脱……但迄今为止,年轻的新皇陛下不都一直做得很不错吗?看看他从贵族手中接管的帝国领星,那些贵族当初满口末日将至,搞得人心惶惶,结果到最后也没怎么样,反而发展得更好了。就算国库亏空到不得不跟大贵族开干,可是到头来,陛下也没有选择压迫本就忍饥挨饿的平民……”
酒馆里的人们都下意识点点头,又嗡嗡地低声议论起来。
“嗯……事先声明,我也没有给皇室拍马屁的意思,但提图斯·劳德的公开审判看了吗?我这辈子也算是见过很多骗子了,但我总觉得陛下当时并没有在骗人,以获得民众的支持,而是真的被激怒了……他都是帝国皇帝了,又不是旧联盟的政客,平民的支持对他有什么用呢?”
“陛下那么年轻,多少还是会有点胸怀热血,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意思吧。某种程度上,他真的已经改变部分帝国现状了……”
“他这个年纪,要放在我们家,还是个在纠结要去哪个星系读大学的小年轻哩。可是陛下已经是个能在蝎尾手里保护子民的战士了,还为此身负重伤濒死,搞得德尔斐驻防部队不得不对外宣称陛下失踪呢。”
“而且你们应该都知道吧,陛下小时候被鲁铂特追杀,不是一直在帝国境外逃亡来着?现在想想,真可怜啊,那么小的孩子,境外可都是未开发的宙域,随时都有星兽和星盗出没的。他这一路能走到今天,也真是不容易,唉。”
“可惜,我听说陛下好像决定严格遵守星律,不会插手德尔斐的事务了。话说陛下加冕以来,大刀阔斧的变革多了去了,怎么偏偏要在这件事上循规蹈矩?”
“对啊。说真的,就算德尔斐星系真的由陛下接管,我也相信陛下会好好治理的,绝不比那群卖赎罪券建庄园的主教要差。毕竟,德尔斐也是帝国的一部分嘛。”
方才恨不得互剜双目的守旧派和革新派,现在反倒在对皇帝陛下的看法上,达成了奇妙的共识。
刚刚发言的人下不来台,脸色涨红,憋了半天,憋出一句:
“可是——圣殿祭司与红衣主教都接受过多年神学教育……经历最严苛的选拔!他们之中还有部分神职人员,接受过圣子殿下的祝祷吻呢!帝国圣公会难道有吗?圣公会不过就是一群半路出道的所谓神学家,他们难道能比圣殿神官更懂得体悟众神谕示?!”
“你这话说的,陛下也接受过祝祷吻呀!还是唯一一个被圣子殿下承认身心洁净的皇室成员呢!”
“……我没在说他,我在说帝国圣公会!陛下都说了不会插手德尔斐事务,你老拿陛下堵我的嘴,有用吗?!”
小酒馆喧闹吵嚷,德尔斐驻防部队只负责维护秩序,并不会插手公开言论,人们便争抢着对少年皇帝发表最真实的评说。
叶斯廷就坐在窗边,侧着头安静倾听。
他的唇角总有礼貌性的微笑,但此刻勾翘的弧度,却显得真实又柔软。
低垂的碧绿眼眸映入酒水,眸底情绪看上去相当复杂,既有不可思议的欣慰,又有某种很淡的惆怅。
不过很快,他的目光接触到进入酒馆的线人,绿眸狡黠地微微眯起,神情再度恢复成滴水不漏的笑面狐模样。
“日安,阁下。这位是瑞修神官的贴身侍从,喀迪尔先生。”
线人带着一个脖子挂着神像纹章的人前来,为双方引见,“喀迪尔先生,这位就是我跟您提及过的,来自帝国北境的星系富商、乔诺特·沃恩先生。”
“二位请坐。”
叶斯廷笑眯眯地将兜帽脱下,将托盘里的酒杯分给对方,并熟练地切换成北境口音,“圣子殿下与众神在上,感谢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见我。”
对面的神官侍从狐疑:“你的头发……”
“这正是沃恩先生的难言痼疾哩。”
线人低声说,“他在星际间旅行时,不知在哪里照射过未知辐射,从此便得了极端痛苦的罕见症。现在看着还好,一发作起来真会要人命。”
神官侍从瞧瞧对面这位先生,看起来年轻富有,眉眼美好得就像一幅古典油画,面上的笑意也和气融融。
只是皮肤的确有病理性的苍白,搭在桌上的修长指尖,也泛着薄薄一层青筋,确实像是沉疴难医的状态。
最近圣殿正处多事之秋,他的主人早已告诫过他暂时停手,远在王都的皇帝陛下,未必真像传说所说的那样不闻不问,很可能是在憋什么大招夺取圣殿。
但不巧的是,神官侍从用赎罪券回扣偷偷买下的德尔斐庄园,最近正面临没钱修缮的状态,这种时候撞上门来求助的肥羊,他真没办法眼睁睁放掉。
“我的密友或许已跟您说过我的病况了,尊贵的阁下。”叶斯廷眉眼低垂,面露悲凉,“可笑我一生为金钱拼搏浮沉,到头来,我辛苦积攒的钱财却无力对抗逼近的死期。我已决定签订财产捐赠书,在我聆听神谕、皈依圣殿后,我在帝国领星上的所有土地、庄园,我在帝国个人账户中的所有信用点,都将捐赠为圣殿所有。
“我的朋友说服我,尽管最近圣殿风波频频,但他说可以完全信赖瑞修神官的虔诚之心,请他成为我全部财产的捐赠接收人。”
对面的神官侍从不由食指乱颤,但并不是为了桌面上的美酒和佳肴。
他缓慢摩挲自己脖颈上的神像纹章,但叶斯廷知道,对方此刻思考的东西基本跟众神无关,多半是在回味线人向他展示的全部财产持有文书。
叶斯廷最近在奉尼禄旨意,调查此次圣殿风波最关键的起点:信徒们听取的神谕从何而来。
要知道,尼禄向圣殿动手的直接原因,正是因为红衣主教以听取神谕为由,挑唆信徒暴动,向皇室索要更广阔的自治范围。
叶斯廷这几日在德尔斐深入盘查,发现所谓的“神谕”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红衣主教随口胡诌便能让信徒信服。
最顽固的守旧派依旧言辞凿凿,他们的确是在圣殿例行组织祷告时,听见了来自圣子殿下的神谕。
考虑到听取人数众多,尼禄和叶斯廷能想到的可能性,只有零星几个:
其中就包括主持祷告的神官与红衣主教串通,对信徒使用了迷幻药物。
“倘若果真如此,陛下,就不能再派遣我培养的线人,或德尔斐的士兵去调查了。”
叶斯廷在光屏中对尼禄说,“我会亲自确认真相,并确保此事不会向您以外的人泄露。我们的目的是向圣殿分权,而不是动摇圣殿存在的根基。后者引发的混乱难以估量,或许不会是您想要看见的。”
尼禄下意识蹙眉:“你亲自去?不行。我会遣调狼骑进入德尔斐,你只需要做好跟狼骑的交接工作。”
“陛下。圣殿在信徒中的眼线遍布德尔斐星系各个角落,包括与王都接驳的港口。”
叶斯廷耐心地同他解释,“最近有线报称,因畏惧您派遣探报人员进入德尔斐,圣殿神官不再轻易与丑闻风波后才进入德尔斐的人员接触。
“或许狼骑的情报能力比我更加出色,但若想赶在公开审判日前挖掘出真相,您的骑士们有可能会举步维艰。”
尼禄不出声了。
他是圣殿风波的幕后操纵人和观察者,自然知道在审判渎职主教当天,再揭露圣裁所高级神官的丑闻,会给圣殿分权带来多大的推动助力。
叶斯廷仔细观察他的微表情,又挂上那副笑眯眯的假面,说:
“不过,陛下若确实无法轻易信任,将此事交托给我,也是正常的。我还可以再想其他方案,请您不必劳心费神。”
“……我时常分不清楚,你究竟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的完全不在乎。”
尼禄别开脸,声音很低,但多少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需要我提醒你,你在东境被我捉回来时,是怎样一副濒死的惨样吗?圣殿虽然没有武装力量,但神官身边都有配枪护卫,你的自保能力难道能比狼骑更强?”
叶斯廷怔了一下,唇角的弧度蓦地拉平了些。一贯巧舌如簧的白发秘书官,破天荒有点结巴:“喔……喔。原来陛下是在关怀我的安危,陛下仁德,感激不尽……”
不知道为什么,小皇帝看起来更生气了。
一双红眸猛地转过来,恶狠狠瞪视光屏对面的叶斯廷,像只凶狠却有些受伤的小兽。
“……原来你是打心底认为我不该在乎你的安危。不管你掩饰真相的理由是什么,只有打定主意否决过去的人,才会存在这样的念头。”
他哑声说,“或许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一心想舍弃的东西,对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说罢,他就切断了通讯,留叶斯廷一个人傻站在光屏前发愣。
叶斯廷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一不小心把人惹恼,结果满脑子只剩心虚的感觉了。
他不由起身转了几圈,脑袋里酝酿出许多哄劝对方的话,再小心翼翼试探着发起通讯。
不出意料,尼禄并没有再接听,看来一生气就打冷战的习惯,并没有因为年岁增长而消失。
这几日来,他连每日报告都是德尔斐驻防部队过来讨要,然后再发往王都的,像极了童年时“自愿”帮小皇子转交生日礼物的学院小朋友。
不过几日后,德尔斐驻防部队抽调出几名精兵,暂且成为叶斯廷的私人护卫,听从叶斯廷的调遣。
于是叶斯廷明白,皇帝陛下哪怕是在气头上,也依旧保存了身为君主的理智,批准了他的个人调查方案。
第153章
“神的谕示只会降临给最虔诚的信仰者, 并非何人何地都能听取。若真能那样轻易听取,众神洁净的祭坛,必然要被奸猾之徒踏破。”
神官侍从回过神来, 还想假意推辞几句, 却见面前的白发青年神情一紧,目露戚然。
“是吗。那此番看来, 是我白费功夫了。抱歉占用您的宝贵时间, 阁下,像我这样一生不信神明,临终时才急求众神谕示的投机者,必然会招致神的厌弃。”
叶斯廷缓缓戴上兜帽,即将起身。
“我本不该这样厚着脸皮,踏上圣子殿下的降临地。今夜我便会动身, 返回我出生的故乡。我听说, 倘若将财产捐赠给领星内的圣公会, 他们会将其中一部分转交给星省委员会,用以推动星系建设。
“我的确不再有资格步入圣坛, 但至少, 我还能回报故乡的恩情。”
神官侍从喉结滚动, 艰难止住当场把人拦下的冲动。
他只得不断摩挲神像纹章,面上堆出友好的微笑,劝慰道:
“众神悲悯, 就算阁下此前并非信徒,神亦不会厌弃您踏上他们的领地。下一次圣殿祭典将至, 您完全可以在德尔斐留待到祭典之后。”
叶斯廷不说行, 也不说不行, 只是沉默地向对方深深鞠躬, 然后结账走出酒馆。
与尼禄给他的几名护卫擦肩而过时,他用唇语道:
“今晚得准备几套适合祷告的衣物。”
不出他所料,午夜时分,几名神官仆从敲开了叶斯廷的旅馆房门。
叶斯廷身穿朴素的白色圣袍,颈挂神像纹章,顺从地跟随他们走上穿梭艇,在雾气湿重的寂静街道向圣山飞驰。
“阁下,”在进入圣殿地下的祷告室前,神官侍从拦住了他身后的护卫,“瑞修神官的授意是,当您与众神沟通时,祷告室内只能有您一个人——”
“可以。”
“不行!”
他身后的士兵们立刻否决。他们奉行的是皇帝陛下的敕令,要在秘书官于德尔斐活动期间保卫好他的安全,不得出半点意外。
神官侍从皱皱眉,面露狐疑。
他起初没注意叶斯廷身后的私人护卫,毕竟像对方这样身价过亿的星际富商,雇佣保镖不是什么稀罕事。
只是现在细细打量,他才发现这些护卫个个人高马大,目露凶光,气质不像是星际财团里的雇佣兵,倒像是真正久经沙场的士兵。
他心中陡然一惊,霎时有些退缩。
“请您谅解,神官阁下。”
叶斯廷微微笑着,回头盯了他们一眼,“这些人是我在军队中结识的密友,特意派来保护我的。我的病危通知书下达后,我的朋友们总会过分忧虑,担心我会因此做出什么傻事。”
他又朝士兵们说:“别担心,我现在要去众神的面前。我不会出什么事的,至少在这里——在神圣的德尔斐殿堂。”
安置好尼禄派来保护他的士兵,叶斯廷跟随神官侍从,向德尔斐圣殿下方的密道走去。
他在沿狭窄密道下行时,就已从袍袖中摸出一管解毒剂,悄无声息地服用下去。
石阶步到最后一级,祷告室的门向他缓缓打开。
这是个相当简朴的石头房间,地上铺着祷告垫,墙边燃着壁炉,房间前方有一尊伫立的神像,长发流淌至足踝,一看就知雕塑的是圣子。
而本次的调查目标、圣裁所的大神官瑞修,就在雕塑前,面色冷肃地看着他。
而没等对方发话,叶斯廷就扑通跪倒祷告垫上,多年磨炼的精湛演技,让他在两秒内泪如雨下。
“……万能的诸神啊,纯善的圣子殿下,求您除去您痛苦的羔羊的遮眼布,开启他的心门和心窍,让他洞悉这世间一切善与恶的法则。求您用您保护的盾环绕在他的四周,使他不再为邪恶的念头侵扰……”
祷告仪式如约进行。
叶斯廷一边垂头聆听神官的祝祷,一边轻轻抚摸指节,让装载在戒指内的扫描装置启动。
远在几千宙里外的王都,狼骑的情报房间内,整个祷告室的构造图像正在一寸寸生成。
“你当真准备好聆听神谕了吗,阁下?”瑞修神官严肃质问。
叶斯廷泪水涟涟道:“我正是为此而来。”
“是壁炉。”
情报部的狼骑眼尖,立刻察觉到房间内的异动,“壁炉后方有输送气体的管道,现在已经打开了。”
“输送的是什么成分的迷幻药物?”
“还不清楚。当前能在帝国境内流通,且有强力致幻效果的药物,要么是裸头草碱,要么是MDAD合成剂。但有一点很奇怪,如果神官真的对信徒使用迷幻药剂,智脑的定期血检系统,应该是可以检测出来的。”
“那信徒不应该都知道自己被骗了吗?怎么还会死心塌地相信那是真正的神谕?”
“还是要等秘书官大人把气体成分带回才行。”
壁炉燃烧着,香气在祷告室内徐徐荡开。
而始终垂目落泪的叶斯廷,鼻腔在接触到那股极淡的药香时,后背不易察觉地一僵。
但他掩饰得很好。
即便瑞修神官以为他已经进入迷幻状态,在他面前装神弄鬼,传达所谓经商者需散尽钱财赎罪的神谕,他也始终没有笑场。
直到离开那间祷告室,跟随士兵们返回小旅馆的路上时,他才打开通讯器,向狼骑发送分析结果:
“是达迦草。”
“什么?”情报部的狼骑们齐齐一愣,同时站起身来,“我们立即禀报陛下!”
无怪他们如此惊愕。达迦草是最难戒断的帝国一类毒品,曾在海勒姆时期几乎倾覆整个帝国,也是阿西莫夫项圈出现的直接原因。
早期达迦草曾被作为镇静剂使用,因其奇迹般仅作用于精神力,并不会像其他麻醉药物有概率影响脑神经,所以广受患者、尤其受伤军人的欢迎。
但后来人们发现,一旦沾染达迦草,精神海就会出现不可逆转的剧毒侵蚀,致使精神力在毒害中逐渐衰竭。
精神海是人类二次进化后的共有产物,生物层面的医疗手段无法介入,但却能直接影响一个人的心智和神经反应。
精神海被侵蚀的感受,比肉体上的戒断反应难熬百倍,导致使用者绝大部分终生无法戒除达迦草,不得不反复摄入,以求得短暂到不值一提的平静。
而随着精神海的侵蚀程度加剧,到了摄入后期,使用者基本都会因为无法承受酷刑般的精神折磨,活活将自己撕开死去。
野生达迦草还有一种骇人听闻的功效,若佐以有心人的精神力引导,就会发挥出与阿西莫夫项圈近似的效果:
即操纵一个人的心智。
民间流传的野史提及,海勒姆先帝的君后正因不慎摄入达迦草,竟企图刺杀海勒姆先帝;
刺杀未遂后,便在先帝面前割开了自己的喉管。
“等等。现在太晚了,陛下还在睡梦中。”叶斯廷的指尖在发颤,因为愈发不适,语调不由比平时沉冷许多,“而且,根据气体成分检测,神官使用的是人造达迦草,并非能操纵心智的野生品种。明天日出前,我们必须彻查德尔斐的港口进出记录,以及圣殿的所有物资渠道。”
情报部的狼骑们都微微一怔。
他们一时不知道,是否该为叶斯廷对狼骑过于熟稔的命令语气感到困惑。
不过很快,白发秘书官就弯眸笑起来,语气也变回以往俏皮轻快的调子:
“我的意思是,比起大半夜将陛下从床上拖起来,让他等着我们调查达迦草来源,倒不如明早直接给陛下一个答案。各位骑士大人们觉得如何?”
狼骑们一时没应声,应该是在暗中联络皇帝寝室里的白狼骑。
少顷,他们才沉默点点头,同意了叶斯廷提出的方案。
光屏熄灭。
然后毫无预兆地,叶斯廷从座位上向前翻倒,重重摔在舱室的地面上。
护卫们虽然与他同在一艘穿梭艇,但因为达迦草一事是机密,叶斯廷是在一间独立舱室与狼骑联络。
但是,距离舱门较近的一名护卫,还是听见了里面的响动声。
护卫立刻警惕敲门:
“秘书官大人?您撞到什么了吗?”
叶斯廷试着爬起来,但在精神海席卷而来的黑色巨浪,正死死压制着他的意志力,使他手脚都因痛苦而剧烈蜷曲,如同遭受电击的精神病患。
又过了一小会儿,他猛地剧烈呕吐起来,几乎把整个胃袋掏空,而尼禄赠予的单片眼镜,也随之掉到地上。
就在这种可怕的境况下,脑中仍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让他坚持把单片眼镜拾起,放到干净的座椅上。
“秘书官大人,陛下授意我们必须确保您的安全!抱歉,我们现在要开门了!”
“等……”
该死的戒断后遗症。一碰达迦草就触发了,难道就不能等他回到旅馆再发作吗?
说真的。哪怕是那群唾骂他的东境贵族,或是从前结下的什么仇敌也好,他明明唯独不想……
……不想被尼禄看到这种丑态的。
叶斯廷一边死死抓住座椅的一脚,以稳住疯狂发抖的双手。
他抬头环视四周,墙上有一个通风的舱窗。
于是,在被下一波黑色巨浪打翻以前,一贯优雅矜持的白发秘书官,拖着不听使唤的颤抖四肢,艰难地爬上舱窗,竟像要偷偷跳艇逃跑。
“……秘书官大人,请您停下!”
好在,士兵们在最后一刻撞门而入,冲过来一把抓住了叶斯廷。
彼时,白发秘书官已半个身子都挂上了舱窗。
“难道是神官对秘书官大人用毒了?”
“……他们竟然真敢下手!必须禀告陛下!快去!”
“请求,请求你们,”叶斯廷视野已变得不太清楚,可他仍抓着士兵的手臂,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不需要禀告陛下……不是,不是中毒,我只是有些,无伤大雅的老毛病……让我休息几个小时……不要传唤医官……不要告诉陛下,请求你们……”
“秘书官大人!快,快去驻防基地找随舰医官……”
士兵们的叫喊声远去。
神智完全被侵吞以前,他脑中只飘过一句话:完蛋了。
他就知道,贸然在尼禄面前露面,总有一天事态会演变成这样。
叶斯廷体力不支,彻底沉进污浊的精神海中。
“陛下,这就是最典型的达迦草戒断后遗症。看精神海的侵蚀程度,患者应该有过长期摄入达迦草的经历……”
尼禄坐在医官面前,红眸紧紧地盯着他。
“你说什么?”
“……是。”医官被他盯得有些瑟缩,“敬禀陛下,秘书官大人有过长期摄入达迦草的经历。保守估计,摄入时间很可能在5年以上……”
“帮我植入外神经机甲,阿列克谢。”尼禄当即打断,回头传唤身边的骑士,“我现在就去帝国医学院。”
今日清晨,一艘医疗舰从德尔斐星系紧急运往王都港口,带回了神志不清的白发秘书官。
要不是提前接到狼骑的情报,尼禄险些要派兵把瑞修神官的住处包围——他以为圣殿神官如此胆大包天,真敢在德尔斐对自己的秘书官下毒手。
然而帝国医官的话,却像狠狠打了他一记耳光。
一切又像重回东境时。
他立在玻璃舱门的治疗舱前,望向舱内饱经折磨的白发青年。
叶斯廷显然还未从戒断反应中清醒,手脚都被医官用束缚带绑住,绿眸半睁半闭,口中含混不清地说着许多胡话。
尼禄滚动喉结,缓慢走近去听。
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原谅我,尼禄……”
——银发皇帝简直像被尖刀刺中,猛地向后倒退,砰地撞上了骑士的胸甲。
他站在治疗舱前,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等候,沉默中酝酿着暴怒的阴雨。
直到检测仪器发出提示音,叶斯廷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终于从黑色的海底挣扎上来。
他一睁眼,看见的就是一双压抑怒火的红眸。白发秘书官微微滚动喉结,不自觉将视线移开一些。
尼禄说:“打开舱门。”
银发皇帝的声线沙哑至极,医官不敢怠慢,慌忙移开了玻璃舱门,让两人之间没有障碍物。
尼禄径直上前一步,鼻尖几乎要撞上叶斯廷的胸膛。
“回答我。”
他缓慢、一字一句地说,“你是自愿摄入达迦草,还是受人逼迫?”
叶斯廷垂下眼睫。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低不可闻的声音回答:“很抱歉,陛下。是我自甘堕落。”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在场所有医官和狼骑,都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尼禄二话不说,拳头裹挟着凌厉的冷风,一拳砸在叶斯廷脸上!
他出手很重,连带立起的治疗舱,都被整个打翻。
叶斯廷从舱中踉踉跄跄跌出来。眼看倾斜的治疗舱,马上要往尼禄身上砸去,他本能地抬起手去推。
这一推,让他再也无暇护住自己的脸。尼禄简直像只完全被激怒的小狮子,又一记重拳,将他狠狠打翻在地。
叶斯廷用衣袖抹了一下唇角的血,手肘撑着地板,还想试图坐起来。
尼禄一翻身,就骑了上去,把他牢牢压在身下。
“……陛下!”
白狼骑及时扶住倒下的治疗舱,可就算是他,此刻也难得不知所措。
白狼尚且如此,病房中的其他狼骑便更加束手无策。
他们把吓傻的医官们赶出病房,就赶快跑回在地上的两个人身边。
可面对的是暴怒中的小主人,狼骑们也不敢擅自上前阻拦。有两个狼骑还试探着伸手,想把叶斯廷按好,方便让尼禄暴揍,结果也被尼禄用力推开。
“……你完全知道达迦草对人类而言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它曾给卡厄西斯家族、给帝国,带来过怎样惨重的创伤——”
尼禄双手抓住叶斯廷的衣领,一把将他拽至自己脸前。
少年皇帝急促喘息着,一双红眸怒火乱焚,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在齿间带着血磨出。
“皇家学院二年级历史课,克利教授会花整整一节课的时间,讲述这段历史——你分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而现在你跟我说,‘是我自甘堕落’?”
叶斯廷被他拎着衣领,脸上是被揍出的淤青,一双绿眸却空茫茫的,不知道在看着哪里。
“……你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埃利诺·卡厄西斯?!你是整个皇家学院的骄傲,所有孩子最崇拜的帝国继承人!谁允许你这样作践自己的尊严?!你曾经是我的……”
说到这里,尼禄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胸腔剧烈起伏片刻,嗓音嘶哑地再次重复:“你至今仍是我的——”
可是,在尼禄口中听见“埃利诺”这个名字的那一瞬间,叶斯廷的手指迅速一抖,眼神慢慢冷静下来。
相比骑在他身上、一触即燃的怒狮,他的神情显得太过平静,以至于让这个画面,充满了割裂般的违和。
“陛下,我并不是您认为的那个人。”叶斯廷低声说,“我自知有重大污点,但却没有在一开始时就向您提出卸任,这是我触犯的欺瞒君主之罪。请您将我流放至边境,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