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着路昭站稳,撑着伞,带着他往下走。
路昭不再说话,沉默地跟着他的脚步,两个人在暴雨里走了好一会儿,方曜终于问了出来:“昨天为什么生气?”
路昭哪会告诉他真正的原因,只小声说:“太累了。”
方曜顿了顿,说:“我上午去你们宿舍找了宋悦,他说你这段时间很辛苦。要是太累了,就好好休息几天,暑假本来也是休息的时候。”
路昭点点头。
他不接话,方曜也就再找不出话题了,雨伞下又是一片沉默。
雨下得越来越大,不时有阵阵狂风吹过,路昭浑身湿淋淋的,被风一吹就直打哆嗦。
方曜身上只穿了件单衣,没有外套,只能拿身子勉强给他挡挡风。
这么挡了几次,他的半边身子就都淋湿了,路昭终于忍不住,说:“方先生,别给我挡了,反正我已经淋湿了。”
“淋了雨又吹风,容易感冒。”方曜说,“待会儿下去,看看旅馆还有没有空房,让你洗个热水澡。”
路昭摇摇头:“不用了,我要直接回去。最晚的一趟火车是五点,我怕赶不上了。”
听到他坚持要回去,方曜顿了顿,叹了口气:“阿昭,我这个人心不够细,要是做错了什么,你就直接告诉我,别这样跟我怄气。要是感冒了,难受的不是你自己?”
路昭低头走路,不作声。
方曜只能放缓语气,换了个话题:“今天玩得开心么?”
一个人出来玩,爬到山顶还没欣赏多久风景,就碰上大暴雨,淋成了落汤鸡,这能叫开心吗?
路昭沮丧极了,说:“不开心。”
方曜说:“那我们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再玩一天。”
“……”路昭摇摇头,“我要回去。”
“前面还有很远,下着大雨又走不快,等我们下山,肯定过了五点了。”方曜说。
路昭加快脚步,闷头走路。
方曜眉头一蹙,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了回来,两人一块儿停在了雨里。
“路昭。”他声音严肃,带着几分年长者的压迫和怒气,“心里有事要说出来,不沟通怎么能解决问题?”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上,伞下的两人面对面站着,路昭只把脑袋埋在胸口,一句话也不说,显出沉默的反抗。
方曜沉着声音:“抬起头,看着我,说话。”
氛围几乎降到冰点。
半晌,他面前站着的路昭终于抬起了头,眼眶通红,盈满了泪水。
他看着方曜,哽咽着:“你让我说什么?”
说,我是因为你不喜欢我、你拒绝我才生气。
说,我真的很喜欢你,求求你考虑一下。
他想听他的这些心里话吗?
说出来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吗?
这些无数次想要脱口而出的话,在他的嘴边不停打转,想要冲出口去。
路昭紧紧咬住嘴唇,咽下这些冲动,可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从眼角滑了下来。
他偏开了脸,吸了吸鼻子,半天才哑着嗓子开口:“我讲了,我就是累了。你为什么还要问?你以前从来不追问的。”
他浑身湿漉漉,双眼通红,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实在可怜极了。
方曜看着他,怒气堵在了胸口,张了张嘴,愣是再训不出一个字了。
他无奈地闭了闭眼,叹一口气,抓着路昭的手腕继续往前走:“行、行,我不问了。你别哭,我们先下山。”
两人在暴雨中慢慢往山下走,路昭被他拉着,一边走,一边抽噎。每经过一个城垛,里头躲雨的人们便纷纷侧目,对着方曜指指点点。
“哎哟,又是个负心汉。”
“把人家小年轻欺负哭了。”
“只是哭了,人没事还好。这古长城上,每年都有人失意往下跳,唉,为了负心汉真不值得啊。”
方曜视若无睹,倒是路昭觉得不好意思,自己一边哭,一边不停拿手擦脸。
等走到山下,路昭的一双大眼睛已经哭得又红又肿,像两个核桃顶在脸上。
这会儿早过了下午五点,往来火车站和景区的中巴车已经停了。路昭还不死心地在车站张望了一会儿,方曜就在他身后站着,毫无感情地说:“没车了。难道你要走路回去?”
“……”路昭收回了视线,转身去镇上找旅馆,反正不搭理他。
方曜叹了一口气,给他打着伞,跟在他身边。
然而,他们下来的时间有些晚,镇上到处都没房,四处问了半天,只有一家较大的旅馆还剩最后一间房。
可是住这间,就代表两个人得挤在一个房间里度过一晚。
路昭有些犹豫,但方曜可不会纠结,立刻就跟前台要下了这间房。
拿着钥匙找到房间,开门一看,是一间还算宽敞明亮的——大床房。
路昭:“……”
方曜:“你睡床,我睡沙发。”
他在路昭背上轻轻一推,把他推进了房间,然后关上门。
路昭十分局促,站在进门的玄关处,愣是不往里走。
方曜无奈极了,只能说:“我保证,不会做任何欺负你的事,行不行?你先去洗个热水澡,不然真的要感冒了。”
路昭小声说:“你要是会欺负人,母猪都会上树了。”
他拿着旅馆的浴袍,进浴室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披着浴袍吹干头发,洗了外衣裤,把衣裤晾在排气口下。
他走出浴室,方曜已经出门买来了晚饭,将餐盒摆在了小茶几上。
“过来吃饭。”方曜说。
路昭走过去,坐在他对面,埋头吃饭,一声不吭。
方曜一边吃,一边瞅他:“你是打算一辈子都不跟我讲话了?和我就此绝交?”
“……”路昭心里仍有些生气,不想搭理他,继续吃饭。
方曜:“但你今晚和明天还得和待在我一块儿。我劝你明天回去再继续生气。”
路昭抬头瞪了他一眼:“怎么,我就连生气,都要忍让着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方曜说,“你不肯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生气。但既然我们已经来了这里,是不是该好好玩一玩逛一逛?”
路昭:“……”
“你刚刚在古长城上也说,今天玩得不开心。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这么回去不觉得遗憾?”
路昭低头扒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是古长城今天已经爬过了,总不能明天又爬一次。”
见他终于回应了自己的话题,方曜脸色和缓不少,说:“我知道附近还有好玩的地方,明天我带你去。”
他先一步吃完饭,将茶几上的两个玻璃杯拿去浴室洗干净,再提起刚刚去前台要来的热水瓶,倒了两杯热水。
“喝点热水,别感冒了。”他递给路昭一杯。
路昭捧着杯子喝了一口,总算愿意抬眼看他了。不过这一看,便发现方曜半边身子也被雨淋湿了。
他抿了抿嘴,语气带着别扭:“你去洗澡吧。你身上也淋湿了。”
方曜一边喝水,一边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对。方曜的眼底难得带着些不确定,路昭的眼神也难得有些冷淡,对视片刻,路昭先一步把脸转了过去。
方曜只能放下水杯,去浴室洗澡,路昭就在外面慢慢地喝热水。
然而,喝下去的热水只暖和了肚子,身上其他地方阵阵地发冷,路昭只能把桌上的餐盒收拾了,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方曜从浴室出来时,就看见床上已经鼓起了一个被子包。他走过去,发现路昭已经睡熟了。
只是,他睡得并不安稳,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好像觉得冷。
方曜微微蹙眉,将手背往他额头上一贴。
并没有发烧,但看这个样子,是感冒的前兆。
方曜只能换上半湿的衣裤,出门去镇上找药店,买了感冒冲剂,回来时又让旅馆前台加一床被子来。
路昭睡得迷迷糊糊,被人摇醒,他睁开眼睛,才感觉脑袋钝钝地痛。
“把感冒药喝了。”方曜将泡好的冲剂搁在床头柜上,把他扶起来。
路昭睡眼惺忪,脑袋钝痛,打不起精神,迷糊地问:“……我感冒了?”
“有点症状。喝个药压住,明天就好了。”方曜说着,将玻璃杯递到他嘴边。
路昭自己伸出两手捧住杯子,可方曜并没有松手,仍帮他握着滚烫的玻璃杯。
路昭的两手就覆在他手上,自己带着杯子,一口一口慢慢将冒着热气的冲剂喝完。
“好苦。”他皱着脸,赶紧接过方曜重新倒来的清水喝了几口。
喂他喝完水,方曜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将椅子拉过来,在床边坐下。
“我今天不该在山上凶你。”他像是终于向路昭低头妥协了,“你不是小孩子了,你有自己的心事。我向你道歉。”
路昭躺在床上,裹着被子,只露出一双大眼睛。
他说:“……没关系。其实你不用过来找我的,我只是想一个人散散心。”
方曜说:“你很少一个人出来玩,我有点担心。”
路昭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方先生,我们是朋友吗?”
方曜愣了愣,思索片刻:“算是吧,虽然年纪差距比较大。”
路昭抬眼看向他:“那你也会对别的朋友这样关照吗?”
方曜被他问住了。
路昭带着期待,瞅着他。
然而,方曜只是怔愣片刻,就说:“可我的其他朋友,也不像你年纪这么小。”
路昭眼中的光立刻黯淡下来。
他还有些不死心,又问了一遍:“是因为我年纪小,所以特别关照我一些吗?”
方曜笑了笑:“当然了。要是行知那样的老油条,我可不管他去哪儿玩。”
路昭瘪瘪嘴,翻了个身,拉上被子蒙住了头。
“又睡觉?你都从六点睡到八点了。”方曜拉了拉他的被子。
路昭十分沮丧,蒙在被子里兀自低落,有些委屈地说:“不睡觉,还能干什么?”
旅馆的房间里连报刊书籍都没有,而外面的雨虽然停了,但天已经黑了,没什么可看的。
方曜想了想:“旅馆大门口有个书报架,我去租本书来一起看。”
他出了房间,不一会儿带回来一本小说,在床边坐下,拍拍路昭的被子包:“看这本,《潘州怪谈》。”
被子里的路昭:“……”
他忍不住从被子里钻出来,瞅了一眼这本名字奇奇怪怪的书。
这书看起来已经很旧了,封皮破破烂烂,页角卷得不像样,书页泛着古董一样的土黄色。
“这是什么书啊,好奇怪。”路昭无知地指着书的封皮,“这个画的是什么?”
封面上画着奇形怪状的“人”,但又不像是人。
方曜说:“你小时候没听过鬼故事?据说人惨死之后,会变成怨灵恶鬼,这个应该就是……”
路昭立刻捂住了耳朵:“不要讲了!”
看他害怕,方曜笑了起来,说:“我们无神论者,不怕这些,来,一起看。”
路昭连忙往被子里缩:“不要。大晚上看这个,我会睡不着觉。”
方曜说:“你又不是一个人睡,我在旁边守着呢。不怕。”
他似乎对志怪小说有浓厚的兴趣,好说歹说拉着路昭一块儿看。
路昭虽然心里害怕,但又好奇,最后说:“我不敢看,你念给我听吧。”
方曜答应了,路昭又期期艾艾地说:“你挨着我坐。”
“怎么这么怕。”方曜拉了个枕头过来垫着背,和他一块儿靠在床头,翻开了这本《潘州怪谈》。
这是一本志怪故事集,收录了好些民间故事,方曜便从第一个故事讲起。
“帝国时期,潘州有一座偏僻的小山村,村里有个苦命的年轻人,叫李大壮。”
李大壮住的村子交通不方便,村里就富不起来,李大壮家里更是穷得打寡屁。偏偏他母亲得了病,得去外头的大医院看病,可家里连这笔看病钱都掏不出来。
正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村里的二流子孙耗子找上了他,说手里正好有个活计,干成了,能分到一大笔钱。
李大壮心思简单,听到只是帮忙挖挖地道,出个力气,就有一大笔钱,当即答应下来。
过了几天,孙耗子大晚上来叫上他,两个人扛着铁锹出发,到了村口,还有三个人等在那儿。
孙耗子管其中一个叫胡老板,李大壮摸不着头脑,只能跟着叫。胡老板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瘦高个,穿着一身黑衣,一言不发,一看就是练家子,另一个斯斯文文的,像个教书先生。
李大壮不禁心里嘀咕:挖个地道,还需要这么多人?
他走在队伍最后面,一行人往深山里去。老林子里树木茂密、杂草丛生,不知道多少年没人进来过了,月光都照不清路。
越往山里走,温度越来越低,阴风阵阵,吹得人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李大壮心里想起了村里老人关于这座山的传言,心里直打鼓。
传说,这座山里葬着个暴虐嗜杀的古代贵族,下葬时埋了不少活人殉葬,所以山里的阴气特别重。
他们村里的人白天打猎砍柴都不上这座山,更别说半夜过来了。
李大壮便拉了拉前面走着的孙耗子,小声说:“咱们还要往里走?这山可不兴半夜去啊。”
孙耗子压低声音:“他们给五百大洋,一人五百!有这个钱,你老娘的病就不用愁了。”
李大壮有些犹豫,正在这时,前面开路的黑衣高个年轻人停了下来,那个斯文的年轻人同胡老板说:“我们就从这儿挖。”
胡老板说:“小吴啊,这、这儿看起来平平无奇的……”
这位吴先生说:“我们白天来看过了,从这儿挖,两个小时就能挖到地宫顶上。”
可能是他年纪小,胡老板仍有几分怀疑,但也没有多说,让孙耗子和李大壮开挖。
埋头苦干两个多小时,李大壮一铁锹铲到了硬邦邦的琉璃顶。
“真的在这儿!”胡老板喜出望外,激动地搓着手,“小吴,你可真有两把刷子。”
不过,他虽然激动,也还算有些理智,没有提出自己先下去看看。等黑衣小伙子下去查看了琉璃顶,划开了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口子,又通了老半天风,吊了只鸽子进去试过空气,一行人才吊着绳索,挨个下到地宫里。
下来后,那位吴先生便说:“切记,不要乱走、不要乱碰,跟在我们背后。”
胡老板连忙说:“当然、当然。”
李大壮也老老实实点头,孙耗子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这帮人是盗墓贼,他眼珠转了转,也附和一句:“都听您的。”
吴先生带着路,一行人在地宫里兜兜转转,总算找到了主墓室。
“真宽敞,这屋子像个宫殿一样,太豪华了,不愧是几千年前的土皇帝。”胡老板提着煤气灯,看着墓室墙壁上精美的壁画啧啧称奇。
除了黑衣年轻人,几个人手里都只有煤气灯,只能照亮脚下二米见方的区域。而黑衣人手里拿着的,是个少见的进口手电筒,他拿着四处扫过,很快扫到这宫殿的正中央。
众人立刻都看见了,那里有一座石台,上面放着一具厚重的石椁。
胡老板双眼一亮:“这就是宁德王的棺椁吗?他的陪葬品,是不是都在里面?”
他一激动,就要往宫殿中央走,吴先生立刻伸手拦住了他:“别乱动。”
胡老板只能暂且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等着他的安排。
黑衣人不知道从那儿摸出颗小石子,往前轻轻一掷。
咚哒哒哒。
安静的墓室里,小石子蹦蹦跳跳,一路滚到了石椁边。
众人等了半晌,确认没有什么机关之后,才慢慢朝墓室中央挪去。
走近了,才发现这具石椁非常大,长有三米余,宽两米,高一米五。李大壮将近一米九的个子,也不过比它高出小半截而已。
黑衣人点了一根蜡烛,搁在墓室东南角,然后说:“开棺。”
李大壮和孙耗子两个劳力,咬着牙去推那沉重的石椁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盖子推开了一小半,露出了里头的一具小巧的楠木棺。
看见这具棺木,吴先生和黑衣人几乎同时皱了皱眉。
“太好了、太好了!”胡老板搓着手,看向吴先生,“小吴,咱还等什么啊?快开棺吧!”
吴先生思索片刻,说:“看形制,这应该不是亲王的棺木。”
胡老板一愣:“什么意思,这里面不是宁德王?可这是主墓室,墓主怎么可能不在里面。”
黑衣人沉沉开口:“这棺木上钉了桃木钉,一共七七四十九颗,这是封印用的棺木。”
看他们这意思,是不打算继续开棺了,胡老板眼看着到嘴的鸭子要飞,立刻急了:“凡事都有例外嘛,万一这个亲王死前就是这么吩咐的呢?而且……而且这蜡烛也没灭呀。”
闻言,众人都看了一眼东南角的蜡烛。
蜡烛上头的烛火稳稳地燃烧着。
吴先生和黑衣人对视一眼,似乎在用眼神商量着什么,胡老板在旁说:“小吴啊,我可是听了老王的力荐,才花重金请你来跑这一趟的,你总不能让我竹篮打水一场空吧。”
吴先生说:“胡老板,我们出发前就约定好的,下来能不能摸到东西,要看运气。”
胡老板说:“可你也说了,会尽全力。现在你棺材都不开,蜡烛又没灭,你这叫尽全力吗?”
他哼了一声:“等出去了,我就跟老王讲,以后再不找你们了。”
他口中的“老王”显然是个道上有名气的中间人,吴先生微微蹙眉,他的同伴黑衣人倒开口了:“开棺试试。但是蜡烛一灭,马上停手。”
胡老板这才缓和了脸色:“成。”
黑衣人吩咐李大壮来拔桃木钉,他自己则时刻注意着东南角的蜡烛。
李大壮听了个七七八八,猜测那蜡烛灭了是件了不得的凶险事情,便小心翼翼地干活。
在第一颗桃木钉即将拔出时,烛火猛地摇曳起来。
“慢着!”黑衣人喝了一声。
李大壮连忙停手。
众人屏气凝神,在昏暗的墓室里,紧紧盯着那东南角的蜡烛。
烛火扑闪扑闪地摇曳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平稳。
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孙耗子拍拍胸脯:“真奇了,这墓室里又没有风,咋会吹得蜡烛光一直动呢?”
吴先生说:“因为不是风在吹。”
“……”孙耗子咽了口唾沫,不敢作声了。
黑衣人这才吩咐李大壮继续拔桃木钉。
七七四十九颗钉子全部拔完,烛光再没有闪动过。
黑衣人伸手扶住楠木棺材盖,一用力,推开了木盖。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方曜念到这里,顿了顿。
一旁的路昭早就紧张地抓住了被子,蒙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然后呢?”
方曜说:“我口渴了。”
他眼睛斜着路昭,那意思是叫路昭给他倒杯水喝。
路昭这会儿气性也过了,想着他给自己念了半天故事,确实辛苦,便坐起身,准备下床倒水。
可是脚还没落地,他就缩了回来。
方曜看着他:“?”
路昭皱着脸,挪到了他旁边:“……我、我不敢下床。”
方曜奇道:“这有什么不敢的?”
路昭欲哭无泪:“这床底下是空的,谁知道有什么藏在里面啊。”
方曜哈哈大笑,故意捉弄他:“那我掀开床单看看床底下有什么。”
他作势要去看,路昭连忙一把拉住他:“别看别看,万一……”
看他十分认真地担心着床底下的“怪物”,方曜笑得直不起腰来:“阿昭,你胆子也太小了。”
路昭小声嘟囔:“都怪你,非要大晚上讲鬼故事。我以前听别人讲鬼故事,都是白天听的。”
方曜自己下床倒了杯热水,喝了几口润润嗓。
路昭就在床上抱着被子看着他,等着他坐回自己身边,像是害怕他一离开,就有什么怪物会把自己抓走似的。
方曜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坐回他身旁:“那你今晚还敢睡觉么?”
路昭:“……”
“都怪你……”他拖着长音埋怨,“我今晚怎么办……”
方曜挑了挑眉:“既然你害怕,那就不讲了。”
路昭瞪了他一眼:“你都讲到一半了!你怎么这么讨厌!”
方曜又哈哈大笑起来。
路昭拧他的手臂:“你欺负我,你是故意的!”
方曜笑道:“行知不是告诉过你么,我就是喜欢欺负人。”
路昭气得在被子下踢了他几脚。
闹了好一会儿,路昭最后还是抵不过好奇心,凑在方曜身旁,继续听他讲故事。
“黑衣人伸手扶住楠木棺材盖,一用力,推开了木盖。”方曜轻声念着,“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往棺材里看去。”
棺材里躺着的,是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面容鲜活,穿着一身红衣,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胡老板看见尸身身上穿戴的,那是古时候新婚的整套首饰,包括发冠、发簪、耳环、项圈、臂钏、指环,全是纯金镶嵌宝石的,一看就是好东西。
他两眼放光,连连说:“小吴、小吴,快、快!”
黑衣人和吴先生交换了一个眼神。吴先生退后两步,去盯着东南角的蜡烛,黑衣人则一个轻灵起跃,像只蝴蝶一样轻飘飘地飞身上了棺木,两脚轻轻踩住棺材两侧。
李大柱心里暗暗赞叹一声好功夫,自己也默默退后了两步。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具棺材透出一股邪门。
黑衣人的动作又快又轻,飞快摸走了发簪、臂钏等易取的饰物,正当他摸下尸体手上的指环时,吴先生猛然一声大叫:“灯灭了!”
黑衣人暗叫不妙,立刻将一旁孙耗子举着的布袋抓过来,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进了棺材里。
可他还没倒完,棺材里躺着的尸身猛地坐了起来,和他看了个正对眼。
凑在棺材边打下手的孙耗子吓得魂飞魄散,一声尖叫,差点没晕过去。
黑衣人却极沉得住气,飞身一脚蹬在尸身胸口,把它又踢进了棺材里。
“封棺!”他落在楠木棺盖上,用力一踢盖边,棺盖便合上了一半。
可就在这时,未合上的一半空隙里,猛地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黑衣人的脚腕。
那手上已经冒出了一层黑毛,指甲足有一寸长。
“还不帮忙!这东西出来了我们都得死!”吴先生一把拍在李大壮背上,李大壮一个激灵,连忙扑过去,用力推了一把楠木棺盖。
盖子一合,狠狠撞在那只手上,竟像撞在铜墙铁壁上,再也没法推进分毫。
吴先生从包里翻出一道符,啪地甩过去。符咒碰到那长满黑毛的手,竟然无引自燃。
那手吃痛,嗖地缩回了棺材里。
李大壮连忙一用力,合上了棺材。
黑衣人翻身跳下来,捡起桃木钉就往棺材上钉。
李大壮和孙耗子也连忙帮忙,将桃木钉钉完,盖上石椁厚厚的盖子,众人这才仓皇逃出墓室。
回到村里,公鸡已经打鸣,胡老板空手而归,心里有些不畅快,好在吴先生说那间墓室并不是主墓室,还要再探。
有他这句话,胡老板脸色才和缓一些,按照约定给李大壮和孙耗子一人数了五百块大洋。
拿到这笔救命钱,李大壮马不停蹄就送母亲去了外头的大医院。
母亲很快做了手术,恢复良好,李大壮松了一口气,准备再让母亲住几天院,就一块儿回村里。
可就在这时,孙耗子跑到医院找上了他。
不过短短数日,再见面时的孙耗子,活像去了趟鬼门关,不仅气若游丝,还疑神疑鬼的,一边说话,一边像个精神病一样东张西望。
“大壮,你得帮帮我,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他抓着李大壮的手,把他拉到楼梯间,“我、我被缠上了。”
李大壮没听明白:“什么缠上了?”
孙耗子哆哆嗦嗦的,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在他跟前展开手掌。
他手掌里躺着的,是一枚桃木钉。
李大壮心中咯噔一声:“你、你拿了那里头的东西?!”
孙耗子欲哭无泪:“我就是一时脑子糊涂,想着那些值钱的拿不走,但好歹这木钉子还算个古物,我就是卖不掉,也能显摆显摆……我哪知道就拿了个钉子,它就缠上我了!”
李大壮说:“那晚上,那两个厉害的大师,看见蜡烛灭了,都没敢拿一样东西,你怎么有这个胆子!”
“现在说这些都晚了!”孙耗子抓着他,“大壮,你帮帮我吧,那石头盖子一个人推不开,我俩一块儿去,把这颗钉子再钉回去。”
李大壮跟他平素未有交情,实在犯不上为他涉险,就说:“我这家里还有个动弹不得的老母亲呢,要不是为了给母亲治病,我一开始就不会接这个活计。”
孙耗子一听,说:“我给你钱!我那五百大洋,分你一百,不,分你两百!”
可是李大壮并不贪心,他的五百大洋够治好母亲的病了,他不打算再为了钱去冒这样的险。
看出他的犹豫,孙耗子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苦苦哀求:“大壮,我求求你,你就当救我一命吧,再这么下去,我真的没几天活头了。”
“我现在每天晚上根本不敢睡觉,我也不敢一个人待着。可是我就算找人待在一块儿,它一样能缠着我。”孙耗子抓着他的手,“我已经连着好几天去找人通宵搓麻将,可是麻将桌上平白无故会多一个人的手。”
“我在家里洗澡,坐在盆里一抬头,它就在天花板上看着我。”
“我想到床上睡觉,一掀开被子,它就在我的被窝里。”孙耗子都要崩溃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听到这里,路昭瑟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