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翊语塞,看了他一眼:“你放哪里了?那个当初才习画,画得不好,不如还了来,我另外画一幅给你。”
许莼哪里舍得:“九哥要送我就送我,怎能还收别人给我的礼呢。”他喜滋滋:“那只猫儿可可爱了,我让侍女们照着替我绣了只荷包呢。”
谢翊倒没见他带过:“荷包放哪里了?”
许莼道:“这是九哥手迹,怕丢了,我用来放九哥赏我的香丸,然后放在枕头下,睡前想九哥了就拿出来把玩,仿佛就闻到九哥身上的香味,长夜漫漫,正可慰藉。”
谢翊哑然失笑,明明看着这几年意气风发,英姿昂然,结果在他跟前,还是时时坦然呈现着儿女情长、深情痴态,他又往前看了看,看到不少名家字画,可见他这生意是越做越大了,难怪随手就能扔出一万两银子去钓鱼。
两人犹如向前穿过游廊,走上了二楼,二楼是茶室和书生们抄书的书房。才路过茶室外卖琐碎文房案头清玩之物的柜台,谢翊看到一只岫玉的猫儿手把件,萤光可爱,憨态可掬,玉质明净通透似冰,里头的白棉纹茸茸似蒲公英,又似猫儿的绒毛一般,倒是雕得别出心裁。
因两人刚说过猫的画,谢翊看到这猫儿玉雕手把件便伸手拣了起来,看那猫瞳炯炯反射着宝光,可见玉质上佳,若是放在案头把玩,倒也可睹物思人,解颐一笑,不由以指腹轻轻摩弄那猫儿头颈。
许莼看谢翊白皙手指被那玉衬着,珠玉生辉,不由又心下微微一热,嘴上只道:“九哥喜欢便拿着吧。”双眼却仿佛黏在了那指掌之间,只恨不得九哥如今抚摩的是自己。
谢翊将那玉猫儿放在掌中滚了滚,刚想要说话,却忽然听到旁边的抄书厅里有个书生大声再说话:“那庄之湛,长辈命其死谏不遵,反卖亲求荣,苟全于权贵之下,我若是他,早就羞死了,如何还敢苟活于世上,苟全于士林之中!”
“此事倒只是道听途说,临海侯一面之辞,未必为真,不可如此武断下断语。”
“此事十之八九是真了,在场的同乡说那庄之湛的叔父面如土色,拔腿就要跑,恐怕逼死谏一事是有,但庄之湛必然还活着,而且还投靠了临海侯,临海侯命人捉拿那庄家人,还不是有恃无恐?这事往大了说是欺君罔上,往小了说也是欺世盗名。”
“我看庄家虽然操之过急了些,但也有道理。如今……朝廷一意孤行要兴办新学,长此以往,举业一道必荒疏,人人都急功近利,去求那技巧之道,幸进之法。我等寒窗苦读,尚且比不上工匠女子。此事若有个有分量的臣子来死谏,这也是应有之义。可惜庄之湛贪生怕死,竟失了大节。本来族中长辈有命,这是见识高远,千秋青史留名之举啊!”
“也未必是庄之湛,如今尚且还未见到庄之湛本人出现。之前庄家报官说是被火器炸开院墙深夜掳走,恐怕是真被掳走呢?人不在,什么都是临海侯说了,他如今权势煊赫,武官这边声势浩大,那还不是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三人捉去京兆府,只怕不是也要被硬扣上是了。庄家三人逃走,也是情之不敌对方之势,自然是能先谋后路了。”
“如何忽然这临海侯就仿佛得了势一般如日中天的?都说今上一贯圣明务实,极尊崇儒道的,平日不喜张扬跋扈之人,如何这样看重那临海侯,着实令人想不通。”
“不是说擅辞令,又有经营之术吗?”
“呵呵,他才二十多岁,怎能撑起偌大产业,无非都是朝廷以他之名罢了。依我看,前些年远征新罗,库款困乏。这连年也总是这里蝗灾那里水灾的,朝廷自然要整顿度支了。”
“功勋之后,外家又是巨富海商,又随征有功,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吗?因此也不要总说临海侯,我看啊,一切本就是朝廷试行革新经济之法,若成,国库满,朝堂安;若不成,便如商鞅王安石一般杀之罢之谢天下罢了。”
“那临海侯恐怕真有石崇之富,万三之财了。我听说如今从军,但凡带上几年兵船,那都是肥差,富得流油的。兵船免税,又放开手脚贩上人参毛皮等稀罕物,再从洋船那里漏些洋货出来,都能是发财的。你说长此以往,风气都坏了,哪里还指望这些兵敢死战呢?”
“更不必说举业读书了,如今有了那新式学堂,三年四年便能在官衙当差,谁还费心十年寒窗苦读?”
“呵呵,看他聚了如此之财,若是真抄……起来,不知国库又能填满多少……看来不过暂且存着罢了,能得意多久呢?”
谢翊面色变了,许莼看他脸色,便知道不好,转头想要命人去驱赶这些书生,谢翊却伸手捉住了许莼手腕,双眸平静,摇了摇头,只拉了他手腕往一旁走去,径直出了游廊去。
许莼松了一口气,低声和谢翊道:“九哥别生气,这些穷书生,每日无事只是乱嚼,他们见识浅薄,不知道九哥待我之恩义,不知九哥器量宽宏万物容。九哥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谢翊看他样子,应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言论,想到这书坊是他开的,便问道:“看来你早就听过这些闲言碎语了?”
许莼笑道:“那是,这里茶室,从前青钱姐姐安排了伙计,留心记录一些言语和一些京中的密事等整理了让人给我看,这些人讲我的坏话,他们岂有不记的?从我开始去津海卫兴办债券开始,这些话就没有停过。”
他握着谢翊手低声道:“九哥,我当日要入朝之时,九哥也提醒过我了,我何尝不知道要做事,要做九哥的爱侣,毁谤满天下是迟早的事。这点算什么呢?随他们说去,我只勤慎做事,洁廉自矫,来日建出一番伟业,谁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这些话也拦不下的,九哥都不因言罪人,我自然也不必放在心上。”
谢翊凝视着许莼,低声道:“我家元鳞居心正大,真正不贪。”
许莼悄悄一笑:“谁说不贪……只是我已得了天下至尊至贵,如何还敢奢求其他?”
第217章 赏桃
两人回到宫里已是深夜, 许莼洗完了以后回寝殿,看到谢翊穿着素缣袍正靠在床边的引枕上低睫凝神,也不知在看什么。烛火明亮, 他一身肌肤玉也似的在素绢中若隐若现, 清美面容粲然生光, 许莼几步快步走了过去:“九哥看什么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挨着谢翊的身子蹭过去,正打算进入今夜的主题, 一眼却看到谢翊手里却正在把玩一对扇子,那扇子下坠着的粉桃碧玺正是适才自己刚刚见过的……
他面孔一热:“九哥……您怎么……”九哥也太促狭了,当面不说, 自己走了他却派人去买了来, 在这等着呢。
谢翊道:“我看这对桃子雕得玲珑可爱, 果然巧夺天工, 便让他们买了下来一起和卿卿共赏玩,现近看才知道原来这另有乾坤。”
许莼:“……”
谢翊却一本正经将那对桃坠一合,霍然正合成了一只完整的碧玺粉桃, 粉红碧绿,宝光流转,十分精美。
许莼:“……”
谢翊看着他笑:“原来是分桃之意。既然扇坠如此了, 扇面的画也不得而知了。”
谢翊慢慢展开其中一把扇子,里头满纸缱绻, 夭夭灼灼,却是两男子正赏桃, 肌肤如蜜桃吹弹可破, 衣衫纤薄, 轻袍缓带半解半披, 轻红浅碧。
画的人显然功力非常, 用色上佳,两男子意态从容,眉目生辉,都是难得的美男子。整个画面也并不令人觉得轻亵下流,因着两人神容端雅,柔情蜜意,便是衣衫半解,交颈把臂,却全无轻佻之态。
许莼面色绯红却仍是忍不住也仔细看那画上风流,十分爱那如水一般延绵笔意。谢翊转过那面扇子,看到背后细楷题着阮籍的诗“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丹青着明誓,永世不相忘。”
许莼赞道:“这首诗与画倒是相称得紧,果然流盻发姿媚,言笑吐芬芳。”他又好奇看向另外一把扇子:“那一把呢?画的什么?”
谢翊将那扇子递给他,却不打开,许莼正是兴头之上,兴致勃勃打开,却仿佛头上淋了一把冰雪,猝不及防道:“啊……”
只看那扇面却是清冷满纸,雪堆寒枝,落雪将一双坟头掩埋,延绵相连。之前那满纸阳春繁花,风流韶秀,都转做寥落冬雪,冷寂坟茔。
许莼圆睁了眼睛,看了看谢翊,又将那把扇子转过来,看后边两个字“白首”。
他仿佛胸口被什么重重一击,鼻尖微酸,眼圈发热,低头看着那把扇子,扇主人先画荣,再画枯,先写欢好,再写别离,本可以继续题阮籍的那首“墓前荧荧者”,画那“荣好未终朝”之意,他却偏选了雪落坟上,正如白首之誓,言虽简,意已赅。
许莼目光落在白首二字上,只觉得荡气回肠,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谢翊看他神态有点心疼,但却也知道制出这一双扇子的主人立意深远,难怪那店主见了他们才舍得拿出来卖,幸而自己派人去买了回来,否则过了几日那走私查起来,临海侯霹雳行雷,整治军风,这店主只怕也要被牵连。
罢了,看在这店主乖觉份上,还卖了这样一对扇子给他们,且饶他一命,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谢翊将那扇子阖上,慢慢道:“愿覩卒欢好,不见悲别离。”他握着许莼的手:“歇了吧?”
许莼眼圈通红,依偎入谢翊怀中,带了些鼻音:“嗯。”
谢翊心道倒是朕错了,本以为睡前赏了桃夭,正好助兴,谁想到倒戳了心,罢了,这孩子多愁善感的,今晚先生了气又伤感起来,眼见着今晚也只能安稳睡了。
谁知道许莼却忽然转过头稳准狠衔了他的唇,倒带了些狠劲儿地使劲吮了他一口,谢翊吓了一跳,忍不住失笑:“做什么这么急。”
许莼眼圈微红:“人生苦短,我与九哥还分别了这许久,忽然有些后悔,今后不可不珍惜此刻。”
谢翊心中感动,便也温存一番,两人兴尽后许莼气喘吁吁仍是眷恋不休只吻着谢翊肌肤,低声道:“转眼鹤发鸡皮,到时都白了头,九哥也不能嫌我不如今日之玄发朱唇。”
谢翊又被他逗得发笑:“到时我比你老得快,我倒要担心你嫌我了。”
许莼哼哼:“九哥在我心中永远都是美人,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
他忽然坐起来:“叫他们备丹青笔墨,我要画画九哥。”
谢翊哭笑不得,看他尚且赤着身子,一身肌肤结实紧致,泛着微光,心中喜爱,伸手拉了他手腕逼着他躺下:“歇着吧,一会儿一个主意,明儿起来,你还得去查你那些走私吧,眼见着就要上朝了,事多得很,你倒闲情逸致起来了。”
许莼虽然顺从依偎着谢翊,心中有些不足:“如今心中正有那灵光一现,现在画九哥肯定画得最美。”
谢翊却伸手将他按在怀中笑道:“嗯,朕倒阻了你流芳百世了,朕本来心疼你白日累了,想让你早点歇,如今既还有余力东想西想的,不若侍君才是正道,翻过身去,卿卿说得没错,人生苦短,春宵千金,不可辜负。”
他指掌拂过许莼分外紧实的腰线,感受着属于青年人的生机勃勃,意味深长:“壮年以时逝,朝露待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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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许莼一大早便出去,却是私下命人去查走私,另外自己也有些故交要拜访,便忙忙碌碌去了。
谢翊这边上了朝,散了朝回来便看到苏槐捧着一个匣子奉上来,一边禀报:“清晨奉了陛下之命,老奴亲自带人去了闲云坊,一一抄了那些不利于侯爷的流言蜚语回来。”
谢翊打开匣子,拿了那些抄本出来看,一边翻一边冷笑,苏槐道:“都是些市井庸常小人的闲言碎语,陛下不必挂怀,气坏了龙体,倒让侯爷担忧。”
谢翊道:“闲云坊如今是哪个管事掌着?”
苏槐道:“闲云坊那边原本罗禹州掌着,后来青钱姑娘掌了一段时间,定下了在茶坊里收集抄录坊间流言的规矩。后来青钱姑娘去了津海卫替侯爷办事,罗禹州也去了津海卫一段时间,这边便由国公夫人另外指了两个丫头,一个紫印、一个朱衣的分别打理着千秋园和闲云坊。如今却都由侯爷身旁的秋湖统一揽着了。”
谢翊微一点头:“朕是听说如今他自己的产业都由秋湖打理了,他自己只忙着公事,倒是自己的生意都顾不上了。”
苏槐笑道:“侯爷这是忠心耿耿,待陛下一心一意呢。”
谢翊又问:“打听到昨夜大放厥词满嘴喷粪的那书生是什么人了吗?”
苏槐道:“陛下既有交代,秋湖连忙使人打听清楚了,这说话的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叫丁如裕,今年已五十多岁了,仍未能中举人,但却颇以才高自诩,平日最喜说的是如今朝廷喜用青年人,世人喜奉承少年富贵的,他虽才高如姜子牙,却到底时运不济的话。”
谢翊冷笑了声:“今年朕可点了个白发探花,他怎么说?”
苏槐看谢翊喜怒形于色,竟然斤斤计较起这无知书生的话来,连忙道:“倒也不至于敢诽谤君上,只说有了希望,今年又要去秋试呢,大概也想谋个贡生的名额。他家贫,平日在维贤书院里教一门科,偶尔也去富家为西席,靠束脩度日,闻说这边书坊抄书能有银钱,兼着平日又有书生一同论文说诗的,便也是闲云坊的常客了。”
谢翊想了一会儿:“朕记得那维贤书院,不正是之前谢翡他们筹款开的义学吗?”
苏槐道:“正是顺安郡王生前筹办的那个义学呢。因着如今各州县的新式学堂越来越多,学生都跑去津海那边想去读那新式学堂了,如今维贤书院里也正打算着将科目改良些加些技艺科目,他学不会那些洋务新学,年岁又老了,怕没了生计,也自是反对那新式学堂的。”
谢翊道:“许莼还是这义学书本和学生文具捐助人,别人不知道,他在维贤书院教书,岂有不知之理?更不必说这闲云坊卖的书,都是雏风堂印制的,京里但凡懂些门路的,略一打听,自然也都知道雏风堂、闲云坊都是临海侯的产业。就算他不知吧,也是实实在在受了许莼的恩惠的,竟为自己私利,便大肆在众人面前批评朝事,指摘朝廷命官。”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苏槐屏息等着谢翊示下,果然谢翊道:“谢翡去后,维贤书院是谁管事?”
苏槐道:“顺安郡王守孝后,此事就交给克勤郡王世子谢骊了。”
谢翊道:“你去找谢骊,让他将这丁如裕逐出义学,理由就是品行不端、为师不尊、学识浅薄、误人子弟。”
苏槐连忙应了,谢翊又道:“再去找他所在州县的学政,叫他申饬教导这酸丁几句,若是再不谨言慎行,功名不保。”
苏槐也应了,笑道:“陛下真仁慈圣明了,竟还给他留着功名。”
谢翊道:“许莼不计较这些,朕倒也不必赶尽杀绝,他若真有真才实学,朕等着他考上来。若只是酸溜溜几句酸话,那确实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却见外边五福禀报:“临海侯进宫了。”
谢翊刚出了这口恶气,听到许莼进来,笑容便浮了起来,问道:“午膳准备了什么?昨日吃得杂了些,吩咐过要清淡些的。”
苏槐连忙道:“清淡的,都是时鲜的竹笋、菱角、槐花等豆蔬,还有鲜鱼、河虾等。”
谢翊却又道:“他食量大,都太素淡恐又胃口不好,到时候又嫌朕口淡。”
苏槐忙又道:“还有一道炖得烂烂的兔肉羹,香得紧,也好消化。”
谢翊这才满意:“备膳吧。”
作者有话说:
注:\"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以及\"愿覩卒欢好,不见悲别离\",\"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等等本章所引诗句,都是出自阮籍的《咏怀八十二首》,正始之音,大家可以找来读。
第218章 上钩
丁如裕走回家里, 看四处冷清清,转脸便看到儿子从外边跑出去,便叱着儿子问道:“不读书跑来跑去做甚么?你娘呢?怎不做饭?”
儿子有些委屈:“阿娘听说你今日被学政叫去骂了一顿, 说你今日心里不痛快, 回家必定又要喝酒打她, 回舅舅家了。”
丁如裕语塞,看儿子果然正盯着手里刚顺手打的黄酒, 恼羞成怒:“滚去你娘那里!告诉她等我高中那一日,便休了她!教她有能耐就都别回来!”
儿子哼了声:“爹啊,舅娘说了等你高中不如等公牛生崽呢, 叫我娘回去做工呢, 说是去纺织厂做工还有钱, 比在家伺候白眼狼还被打好多了。我饿了, 今晚吃什么?阿娘说你被书院辞退了,这个月没钱,她也没办法, 叫我跟着你吃。”
丁如裕卡壳,只暴怒道:“不和妇人一般见识!去找你娘去!和你娘说若是真抛头露面去纺织厂,我定要休了她!”
儿子一溜烟跑了。
丁如裕满肚子火, 不知道谁又到妻子舅兄前嚼舌了,都是嫉妒自己, 可恨自己本是学富五车,却时运不济, 淹滞数年, 倒让这些庸人耻笑, 等自己来日高中了, 看这些人又如何来奉承自己!”
他坐了桌子, 数数还有些铜板,待要叫儿子去打些卤肉来下酒,儿子又已跑了,定是去他舅家蹭饭去了。不必管这讨债鬼也罢,却见外边门响,原来是几个同乡的书生秀才闻说他今日被学政叫了去,不知是何事,手里提着些酒肉都过来探他了。
他心知这些人要么是听说他先被辞退后被申饬了来看笑话的,要么是没听说来探探他是否得了学政什么独家消息,又或只是来蹭酒肉的。不过世人皆如此,便是他自诩屈原苏秦,也只能为了那提来的几斤猪头肉忍了气坐下来招呼他们。
几个秀才坐定,酒都满上,先饮了一杯,这才说起闲话,问起他今日去学政哪里见闻。
他少不得怒道:“学政责我品行不端,忘恩负义,让我谨言慎行,否则日后功名不保!你说说,这算什么?之前好端端被维贤书院辞退,我就心里纳闷了不知谁在背后算计我。如今连学政都来申饬我,我这想来,定是临海侯!”
众人:“……”
其中一位笑道:“不是我说,老丁,这临海侯可是国公世子,巨富之家,谁会注意到你这样一个小人物?倒也不必,恐怕是得罪了哪位秀才在恶意中伤你吧。”
另外一位年轻些的道:“忘恩负义,这词用得奇怪,老丁平日可受了什么人的恩不慎忘了?”
丁如裕怒道:“正是这句话才让我确信了是临海侯!便是学政也说了,让我谨言慎行,我思来想去,这几日我只有在书坊里抄书的时候议论过庄之湛那事,那事到处都有人再说!凭什么只针对我?细想起来维贤书院开除我时,我问为什么,对方也只闪烁其词说我得罪了贵人。此事是上头贵人亲自吩咐下来的。”
“那维贤书院的书,历来都是国公府那边供应着的,印着的都是雏凤堂的堂号,闲云坊如今也专售雏凤堂的书,这不就对上了?临海侯一手遮天,以为维贤书院他提供个几本课本,有些势力,便如此迫害清流,天下士林,合该声讨!此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丁如裕慷慨激昂,拿了面前的酒杯就饮。
另外一个秀才平日与他十分亲近时常与他议论的,此刻也热血沸腾问道:“丁兄是要死谏?”
丁如裕一口酒差点没呛住,勉强咽了下去,瞪了那秀才一眼:“那临海侯是什么人,我一穷酸书生,死了谁会当回事?那庄状元死谏才有用……”
那秀才却两眼放光慷慨激昂道:“未必,今上不禁言路,兄台若肯赴义,我等可抬棺到那义学门口、国子监门口,号天下读书人上书为君伸冤,兄台必定能名垂青史!”
一时众秀才全也都鼓动道:“果然大好机会!正是扳倒那临海侯的大好时机,请丁先生赴死!我等必定为先生赴汤蹈火,争一个义气千秋,青史留名!”
丁如裕看着这些昔日所谓的知交、同乡、同窗,各个目光炯炯,有人目含讥诮,有人满怀期待,有人炯炯如山上饿狼,他微微打了个抖,忽然站起身来,将桌子掀翻,指着他们怒骂:“我把你们这些杀千刀的!以为撺掇老子去死了,你们这群人就能踩着老子的尸体去博名声博好处了?一顿酒肉就想让老子去送命,想得美!”
“死的是我,不是你们,要死谏你们死去!莫挨老子!”
众人料不到他忽然发怒,只能讪讪起身,有的酸言酸语道:“呵,平时还是说人家庄状元不肯死谏,原来你也不敢。”
“恐怕是还想要去求那临海侯给口饭吃吧,人家说他忘恩负义也没错吧,从临海侯来说,在他捐资的书院里教书,还要在国公府产业的书坊里骂他,怎么不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呢。”
“呵呵,可惜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所以说千古艰难惟一死……”
众人散了,丁如裕站在原地,看着满地酒肉,打了个寒战,忽然想起来,妻子儿子都不在,若是今夜自己不明不白死了,被人抬棺去官府……那可是神不知鬼不觉……
他也顾不得收拾了,匆忙拿了东西,便往妻舅家跑去,便是知道过去要遭到舅家奚落,甚至可能被饱以老拳,也比不明不白死了的好!
许莼却不知道谢翊为自己出气,他忙了两日,便见到了从津海卫那边赶过来的盛长天和贺兰宝芝。
盛长天满脸惭愧,他接了许莼派人送过去的消息后,果然和贺兰宝芝见面将两边的帐一对,果然逐年有差。
盛长天低声道:“确实是被钻了空子,因着贺兰小姐这边的押运的家将都是贺兰将军派去的,我虽然验货的时候,听下人报上来说有些差,但不是要紧的军械火炮等,多是一些日用品,虽觉得数量有差,却以为是贺兰将军的家将们从中留了,便没有深究,只让人私下做了货品差额的数量备案。”
许莼跺脚:“你糊涂了!贺兰将军是什么人,贺兰小姐又是什么人?他们若是要留什么货,不会提前说?就算不与你说,总要与我知会一声,怎会私下截留?”
盛长天面上带了惭色:“之前与官府中人做生意,交接之时,都是货单两套帐,绝不会在货单上留下痕迹的……我便按惯例,以为贺兰将军也是如此……只以为是两边心照不宣之事,都是我之过。”
许莼:“……”他知道他这表哥虽然入了军中,仍是有着从前与官府打交道的习惯,当然也不能说不对,而是这世道确实原本就如此。若是别人……还真不保这般……这样明目张胆的截留,贺兰静江还是武将,自然不好在货单上留下证据。
更何况……他看了眼站在一旁明艳照人的贺兰宝芝,几年过去,她出海日久,越发眉目舒展,不复从前的阴郁和怨愤,仅只是站在那里便熠熠生辉,美得让人无法忽略。
长天表哥本就对她有些情愫在,货品差得也不是很多,自然不会追根究底去问贺兰宝芝这货是不是有截留,这也就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贺兰宝芝也道:“是我们这边也大意了,我也有责任。其实盛三爷与我说过一次,说有什么合适的货物,从我这里直接转给贺兰将军就好,不必再从侯爷这里转一手。我当时还笑道给侯爷做人情还不好?竟没反应过来这是盛三爷委婉暗示。如此说来这三年来,断断续续,开始只是少些不起眼的货物,后来数目越来越大,如今竟然是连那最新的枪也敢截留了!”
许莼变了色:“果然真敢留了?不是说只高价买到了三架吗?洋人不肯卖给外国。”
盛长天道:“确实是只有三架,如数交割的,料想当初也知道这样扎眼的东西他们不敢动心思。和之前商量的一样,留了一台在仓库里,昨日盘过货,尚且还在。一台在万邦学堂,让先生带着学生拆了看,也还在。另外一台在火器厂,让师傅们带着学徒们试着仿制。前日刚得了消息,说是不小心炸了,整个屋子都起火,没了,所幸没伤到人。”
许莼冷笑一声:“这是我开了五十万的高价,对方迷了心窍,便冒了这大险。想来之前各种货物流出,也多是这种损耗。你们说,若是这高价采购的是金人,该当如何?”
盛长天讷讷道:“是我大意了,从前做生意,都说水至清无鱼,因此都给下边掌柜伙计们留些余地,留有一定的损耗额度,来了军中……因着怕下边兵丁们觉得我太过严苛,在长途运货出现的货品损耗上,虽然时常看他们报上来淹水之类的损耗,货品数额也不算大,一箱两箱的,也多是日用物品,不涉及军用品,想着也是难免,就没怎么追根究底。”
贺兰宝芝笑道:“我听说盛将军练军其实忙得很,加上待下宽仁,在这方面难免疏忽。只是这些兵器火药,可万万含糊不得,一粒子弹、一把枪,都必须要颗粒归公。这马克机枪,乃是骑兵的克星,若是能仿造出了这个,金人北蛮从此无惧了!我正是知道其珍贵,才花了大价钱买了带回来,是真的一把没给哥哥,都给了临海侯,只期望咱们也能做出来,北疆还有什么担忧的?”
盛长天面红过耳,讷讷对贺兰宝芝拱手:“都是在下治军不严,白白糟蹋了贺兰小姐千里带回的心意。”
贺兰宝芝裣衽还礼:“盛将军宅心仁厚,自然是给我哥和我留余地,偏偏被贼人趁虚而入,非将军之过也。只是今后望将军也多信任宝芝一些,有问题只管明白问便是了。我与哥哥,磊落坦荡,俯仰无愧天地之间。”
盛长天深深作揖,又对许莼作揖:“此事皆在我身上,我来细查此案,责任全在我一人,我拟折向兵部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