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议?皇上竟然要亲自主持集议?
欧阳慎一边领旨, 一边揣测着上意:“召阁臣、六部首领、九卿商议此疏?”
谢翊道:“可,并召许莼到殿上应询。”
欧阳慎一怔, 委婉道:“许莼年岁尚轻, 此前亦未曾参加朝议。恐未能应对内阁诸臣诘问质询, 是否先发回奏折, 一一指出不妥之处, 提出疑问,命其逐条解释再上折?”这些大臣们都是老于朝事身经百战的,年轻一些的臣子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君前诘问。他也是爱护许莼少年英才,不忍其君前受折辱。
谢翊道:“朕忙得很,内阁很闲吗?当殿议出个结果,该办差就办差去了,哪有时间让他们打这些笔头口水仗。”
欧阳慎连忙道:“臣遵旨。”
申时,内阁的阁臣、六部大臣们都已提前到了紫宸殿,内书房的内侍们已将许莼的奏折都手抄了草本给各位大臣们参详。
欧阳慎早就看过了,端坐在那里,安泰如钟。一旁的兵部尚书雷鸣低声问他:“圣意究竟如何?”
欧阳慎道:“都说了集议,那自然是有疑问的一会儿问那许莼便是了,且看他辩得如何,再作打算。”
雷鸣道:“陛下乾纲独断多少年了,若是拿定了主意,哪里容咱们集议廷议的?”
欧阳慎看了他一眼:“你是想支持那许莼吧。”
雷鸣嘿嘿一笑:“阁议我随大流,毕竟我比不过列位大人深谋远虑,但若是皇上要问我意见,我也就如实答话了。我觉得有个军工厂挺好的,打仗能减少伤亡。至于债券什么的,我也不会算,但我想着许莼背靠着盛家,确实是生财妙手,若是真能做下来,何不试试,津海那小地方,试试又如何,也不会动摇国体。”
欧阳慎道:“就知道你其实还是支持的。”
李梅崖却坐在那里小声问沈梦桢:“这折子你指点过的吧,你就没告诉他内阁肯定过不了?”
沈梦桢闭目养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把双手笼在袖子里,一语不发,但浓眉深皱出一个“川”字。
李梅崖却是许久不见他这样子,便知他其实心中有顾虑,越发想撩他聊天:“你这学生胆子这么大,一会儿我把他骂哭了你别怪我。”
沈梦桢眼皮子撩了撩,闲闲看了他一眼:“你也不是第一次骂他了,你倒是骂呀。”
李梅崖嘿嘿仿佛回味一般:“他当时特别生嫩,几句重话脸耳脖子全都涨红,眼泪都要出来,只看着我嘴唇发抖。哎,朝堂上若是遇上这样不经骂的官员,那对方才骂得更厉害呢,这些年跟着你,有长进些没?听说还上战场打仗去了。那样娇滴滴的贵公子,真打啊,你也舍得放出去。”
沈梦桢一言不发,仍然一动不动,其实心乱如麻。
却见内侍高呼:“皇上驾到。”
一时所有臣子都起了身大礼参拜,谢翊面上平静坐下,言简意赅道:“平身吧,都坐。今日集议靖国公世子许莼折子《奏请筹办津海军务疏》,欧阳卿道内阁合议,疑虑甚多,拟驳回,朕命人召了许莼进殿应答,卿等如有疑问,可一一质询之。”
说完挥手,果然有人引了许莼进来。
许莼进来依礼大礼参拜后平了身,谢翊命人赐座:“许卿之折子,阁臣皆有疑意,卿可自辩。”
许莼躬身谢恩:“臣遵旨。”
谢翊便命欧阳慎道:“开始罢。”
欧阳慎领旨道:“请六部诸位尚书先问。”
户部尚书罗恒睿,一把年纪了,本来就是四平八稳的性格,此时也只是缓缓道:“国之经费,本有常额,许大人折子上所需经费,确实过高。屯田一事,前朝已有筑塘捍水,试种水稻制作法,但水田劳民,效果不好。津海兵民兵民辐辏、生齿浩繁,民力拮据,如今许大人愿意继续开垦军田,推行水稻,以宽军用,原也是好事,此条陈可行。”
“但这发行债券一事,如今民间借贷,按例每月取利,不得过三分。如今债券三年许以三分利,五年许以四分利,十年许以五分利。开始尚且能拆东墙补西墙,借本还息,但按如此计算,逐年累积,则所需利润极高,方能周转,不知许大人可有细算过,这其中每年需要偿还的银两?这利润又如何能确保一定能兑现?若是民间挤兑,你又当如何应对?”
许莼不慌不忙起身行礼道:“回罗尚书话,此事下官已细算过,三年期、五年期、十年期债券发行量都已严格控制,其中共收银两总量,三年后当兑付多少,五年后兑付多少,十年后兑付多少均已有细数附在折子后。尚书可命人验算无误,总量均控制有量,且确保有百分之三十的周转金不可动用……”
“而这另外一张折子,则是此次我们接到的订单总额,一年利润与债券发行量是吻合的。”
“再有一张为兴办学堂、机器厂、船坞所需的成本,同样按年计划,每年支出成本亦已开列在上,皆与债券对得上,如此收支和利润都能达到平衡。”
罗恒睿捋了胡须,听他侃侃而谈,颇为满意,向谢翊拱手禀报道:“此折后的三表,老臣收了抄本后,命人核算过,基本无误,许世子这折子,是用了心的,并非空中楼阁,老臣问完了。”
谢翊微一点头。
礼部尚书王秀吉迫不及待道:“昔日楚考烈王借债兴师讨秦。债台高筑无以偿还,失信于民。许大人行这公债之道,劳民伤财,且风险极大,自古并未有明君能臣行过此道,还请陛下慎行。”
许莼不假思索回道:“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苟可以彊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
诸位大臣看他信口便引了商君之言语,不由都微微侧目,毕竟商君这人的结局可不怎么好,这人若是自比商君,未免有些太过不祥。
王秀吉却道:“如今天下太平,战事方平,民间正需休养生息,合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现如今耗费如此巨额银两,且还取之于民,用来造炮制船,兴军备武,实在可惜!不若用在民生赈灾,教化民众之上,方显今上之仁德。”
许莼面带笑容:“王尚书以为天下太平了?北方鞑子为中原宿敌,腹心之疾,生死大敌尚存;海外诸夷、倭寇等却早已恃其坚船利炮,横行海上。”
“此次重兵进讨,我朝死伤众多,最后以少胜多的长壶峡之役,我等几乎丧身海上,幸得船上此前重金购有水下潜艇,可于水下行进,出其不意放出鱼雷,这才扭转战局。然则重金购船、炮、雷,均非长远之计,唯有师西洋之技造炮制船,方可得谋我朝永远之利。”
王秀吉哑口无言,他对这些确实不太了解,兵部尚书雷鸣却道:“我朝武器兵备确实荒疏久已,遇上洋人火器,实不能战,如今都只靠重金买船买炮,钱都白白给西洋人赚了去,确实该早日谋划,自产火炮,自造船只。”
王秀吉只好拱手道:“臣问完了。”
雷鸣却两眼放光,只问道:“许大人,我有一事不明。你这机器厂,必然要用煤铁,若是漕运海运,都必然耗费成本,你当如何解决?”他在闽州自然也动过搞军火厂的心,同样也遇到过这难题,因此看到许莼这折子,立刻便想到了此处关节。
许莼道:“开平煤矿,若得朝廷允准,下官愿加派兵力发掘,以西洋机器挖掘开矿,以供给津海机器局。”
罗恒睿道:“开矿又是一桩开支,人力耗费巨大。”
许莼从容道:“下官已命人在海外采购最新的机器挖掘机,可极大提高开矿效率。”
一直虎视眈眈一旁的李梅崖终于发难,问道:“许世子权贵出身,性耽安逸,不知民间疾苦。如今悍然举公债筹款,若一着不慎,行事不周则易滋弊端,贪污腐败,该当如何?焉知你不是以为国大义之名,损公肥私,以朝廷之公信,供个人之私欲?”
他辞锋峻利,十分尖刻,毫不客气,内阁诸臣少不得心中都想,都听说李梅崖与靖国公世子有仇,果然如此,都去看那许莼如何回话。
许莼冷静回道:“臣材本疏庸,识尤浅陋,唯有丹心一片,尽忠报国。靖国公府上下家产做保,如不能抵换,臣愿家宅抵卖,偿还债券,并请陛下将微臣治罪。”
李梅崖冷笑一声:“陛下朗朗清名,朝廷昭昭公信,你赔得起吗?你一个小子人头,能抵什么?”
许莼道:“昔年诸侯卑秦,商君变法,奋六世之余烈。百代之后,皆行秦法,先生安知眼前小子,不是千秋之先行者?臣愿为陛下先,虽千万人,吾往矣。”
臣子们都沉默了。
谢翊在上头忽然开口:“许莼。”
许莼连忙躬身应:“臣在。”
谢翊缓缓道:“商君之术,严刑峻法,毁商弱民,外杀强敌,内杀强民,非朕所行之道也。”
许莼面上一红,拜下道:“是臣学识浅薄,用典不当。”
谢翊看着他又道:“用典也不算十分不当,商君锐意变法,强秦有功,却以车裂收梢。朕不会如此待锐意改革之肱股,许卿不可口吐不祥之语。”
许莼知道谢翊这是不悦他诅咒自己,连连作揖,不敢再说话。
谢翊看他耳根微红,知道他知错了,这才又道:“卿之锐意变法,一片丹心,朕已尽知。然则,朝廷不会发明旨许你以朝廷名义发行公债筹银。”
许莼应道:“是。”心里却不太意外,公债这事太大,朝廷能通过才怪了,九哥自然也不能无视重臣的反对,拿朝廷的公信来给自己筹银。
谢翊道:“卿可在津海以银庄名义自行发行债券,朝廷亦不会禁止。然则,若到期无法兑银,民若举官必究,朝廷会依法按律治罪,卿须知晓。”
许莼凛然道:“臣知晓。”
谢翊又道:“兴办新式学堂、修建船坞、兴办机器局,以及从开平煤矿的开挖,朝廷同样不禁止,但所有经费,由津海卫自行筹办。”
许莼欣然道:“臣领旨!”
一时重臣全都侧目,这人是傻的吗?朝廷不给银子,自己去筹银,还冒这样大的风险,他竟然还兴高采烈的?
谢翊看向他们,心里微微一笑,这才是朕教出来的凤凰儿呢。
雏凤清于老凤声,朕的凤凰儿翅膀已硬了,正要展翅而飞,他们却仍然只看到高天风急,波涛诡谲,不解凤凰儿凌云之志,更不解我家凤凰儿澄清天宇之怀抱。
他看着下边的许莼,心中情怀激荡,却仍口气平淡一如既往:“此事便如此定了,今日集议便到此,散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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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朝廷封赏旨意下来,对东南讨倭之捷议了军功,封武英侯为一等武英公,任浙闽总督,督办浙、闽军务。
封广源王世子侬思稷为一等忠靖侯,授闽州水师提督,将水师十八营。
封靖国公世子许莼为一等临海侯,实授津海卫提督,兼市舶司提举,提督津海卫一切军政事务。
其余有功将士,论功各有封赏,赏银如例。余赏恤战死将兵恩荫、银两如例。
许莼领了旨,次日便道别了亲友,赶往津海卫,筹办他那胸中谋画之雄图。
而荣升为武英公的方子静带了侬思稷归心似箭,回了闽地,终于能抱上了他白胖儿子。
闲下来嬉逗儿子心满意足之时,方子静少不得与和顺公主道:“这次我与皇上讨了准话,得赶紧给子兴物色一门婚事了。皇上说了随意就行,不必忌讳,定了人家,他可赐婚。”
和顺公主道:“子兴的媳妇,我心中已有几家了,且再找机会问问子兴的想法。”
方子静知道公主一向心有成算,听她说了也微微放心,又道:“对了,也该给侬思稷和许莼二人也顺便看看,我看这两人家里也是无人打算婚事的。侬思稷都还罢了,听说之前在夷洲是成婚过了,只是原配一病去了,就一直未曾续娶。如今他前程尽好,我想着莫若在京里替他寻一位继室,如此朝廷应该也是乐见其成的。”
“那许莼就真是之前被耽误了,听说之前名声不好,靖国公又是个糊涂虫,靖国公夫人虽然精明,但大概也在京中交接不多,这都弱冠了,竟还未定亲。你有空也替他们二人物色物色好了。”
和顺公主道:“你们男人不懂,你自己看着千好万好,其实未必是良配。侬世子并不太好找的,毕竟来日多半是要回夷洲的,未必有人愿意远嫁到南洋,若是真受了什么委屈,娘家一点帮不上,便是做王妃又如何呢?真正心疼女儿的人家,才不会嫁女儿给他,不心疼女儿的人家,那女儿也未必有什么好的教养,担不起王妃之职,来日也是怨偶,我且看看罢。”
方子静道:“也对,那许莼总是好夫婿人选了吧?”
和顺公主含笑:“就你觉得了。他那断袖的名声尚且在外,哪家子舍得自己女儿嫁进去?”
方子静:“那不是流言吗?”
和顺公主:“什么流言?他自己在京城里大张旗鼓找男相好,京里谁人不知?这也是无风不起浪,更何况你看他那风姿翩翩——我之前听你说子兴和他关系好,我还有些担忧,后来看子兴一派正气,两人相处亦是正大光明,坦坦荡荡,想来不是,这才安心了些。”
和顺公主转头看方子静抱着孩子站在窗边,目瞪口呆,诧异道:“夫君这是怎么了?也难怪,你在京里时间少,也不爱结交权贵,自然不知道这些流言蜚语。”
方子静脑袋轰隆隆只如天雷在空中劈下,一时之间诸事在脑海之中交织联通,忽然空明一片,全数想明白了这些日子想不明白的事情。皇上待许莼究竟为何如此器重,许莼又为何如此着急建功立业,全然不怕皇上过桥抽板。初见许莼时那般年少身边就有御前侍卫守护,御前统领方子兴对许莼的维护,以及那些与皇上相同的佩饰,簪花……种种都指向了一个答案。
君臣之间全不相疑,教他倒疑心是否是自己心术不正。
加冠那一日的通天冠也有了答案,天子爱之,欲与之共治。
只看向自己妻子,愕然半日,艰难道:“我在想,皇上待我,还算宽仁。”
只是南洋那条后路,是不是还该备起来。
作者有话说:
注: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 苟可以彊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商君列传》司马迁 # 凤凰归矣
元徽三十四年, “敕造万邦大学堂”的匾额在初升的晨曦中闪闪发光。
初春的天气仍然有些凉,城隍庙前的小吃铺早已开张,包子铺、馄饨摊里的白雾蒸腾中, 一群穿着青绿色学袍的少年正手里提着各色量尺、水桶、铁钩等工具满脸困乏地路过, 而摊子前熟练下馄饨的老板们娴熟召唤着他们:“吃点热腾腾的馄饨了, 汤里加了芝麻虾米!正适合上了夜课后用!”
少年郎们被香味勾引得不由自主留了下来:“这个点,食堂肯定没什么剩下的了, 在外边吃了算了,虽然还是学堂里的食堂便宜。”
有的则道:“食堂吃腻了……”
“知足吧,我在家一年都见不到肉星, 在食堂吃得太好, 一年长了十斤。身高也长高了, 就靠那天天免费的鱼汤蛋花汤了。”
“太累了这观察潮汐的功课, 早知道不选天文了。”
“船政学院是最难考的,能考进来还挑呢,天文就天文吧, 我听说海洋馆才最惨,一年有一半的时间在海上实习。”
“我本来是冲着指挥学院来的……”
“想啥呢?考之前没打听清楚吗?指挥学院是从各馆选拔的吗?好多本来是津海武学的,听说不少本来家里就是军户, 有加分,战死士兵子女可免考入学。”
“军户加五分, 能进指挥学院的其实不多。因为大多本来不识字,其实考不上。因此大多去的艺圃, 那边教识字, 而且教技术, 工读生, 边工作边发钱……连我都想去, 听说因为吃住都在学校里,发的工钱基本都能贴补家里。”
七嘴八舌间忽然少年们不约而同都静了下来,只听到一阵欢笑声,一群穿着镶紫青绿学袍的女学生从城隍庙里走出来,然后姗姗往学堂大门进去了。
少年们屏息看着她们进去了,才议论道:“是医学馆的女学生吗?她们最喜欢大考前城隍庙上香了。”
“不是,医学馆是镶杏白边的,那应该是去年才开设的同文馆的,也是女学生特别多的学馆,因着是学夷人洋话的,听说那里洋教习也特别多。”
“医学馆、算学馆,绘事馆,现在又多了个同文馆女学生特别多,听说就为这个,许侯爷又被朝堂参了不少本吧,说是男女杂处,洋人为教习,伤风败俗什么的……”
另外一个老生笑了:“咱们这学堂哪年没出几个家里派来捉逃婚的女学生的,逃妻的?去年还有个女学生忽然急病死了家里闹上来的,哪一回不惊动了官府?都习以为常了。”
“参了就参了,许侯爷被参得还少吗?前年水雷实验死了人,家人受人撺掇指使抬尸堵了校门去年传说货船遭了风浪沉了一船,上千人去四海银庄挤兑,要求提前兑付债券。还有污蔑侯爷里通外国走私货物的,贪污公银的,听说上达天听,朝廷那边甚至派了钦差大臣来核查。哪一桩不比现在惊心动魄。”
吃馄饨的有新生的却没听说过这些,连忙追问:“后来怎么样?”
老生道:“都有惊无险。”
那新生却不满足:“就一句话?”
老生道:“详细说起来话可就长了,还是先回宿舍休息吧,困得很。你之后去打听,哪一桩不能说上半个时辰呢。对了,去年还有织女联名去告状,指责侯爷开的织布厂让她们没了入息,绝了百姓生路。最后也是侯爷解决的,将这些织女全收为女工,若是不肯家中女子出面的,家里也可安排一男丁入工厂内劳作,到底平息了此事。咱们侯爷啊……”他伸出大拇指:“真英杰也。”
那新生却咂舌道:“我还以为侯爷做什么成什么,原来也遇到过这许多事呢。那这次参他伤风败俗,也就这么过了?”
老生道:“请了武英公夫人,和顺公主亲自过来任了女督学。春季学年时,宗室也听说来了几位公主和郡主,说是要入学,新增了一个馆,专门让这些贵族千金入读的。”
新生大吃一惊:“宗室女入读?皇上也准?”
老生道:“那有什么不准的?咱们这学堂大门,还是御笔亲书的呢。更何况如今津海卫这里蒸蒸日上的,机器局、织布厂、脱粒厂,都开起来了,说日进斗金都是轻的,每年债券认购都抢破头了好吗?还给朝廷培养人才……”
却有另外一个新生问道:“那些贵族千金就读的馆叫什么馆?”
老生一看那新生面露向往,冷笑了声:“叫四艺馆,文房四艺可听说过?琴棋书画,那可都是大雅之艺,全是大家小姐学的,请的全是翰林院的学士和大儒授课。轮不到咱们进去,你可绝了那想要娶大家千金的路吧,咱们学堂,男女子若有私情之事,即刻开除。”
那新生面上讪讪道:“我听说那关湾湾大夫不就和陆先生成亲了?那还是学生和先生成亲呢。”
老生道:“你看到别人是女大夫就以为是咱们这里的?人家那是闽州的海事学堂毕业了,来我们这里任教习的时候才成的婚,还是侯爷主婚呢。在学堂不许,但毕业了就不妨了,也是防止来读书的人都立身不正,只想来找金玉良缘的。”
他悄悄道:“其实这一条是皇上钦命添加的,因为当时学堂开了不久,就出现了京里一位贵女入学不久,那家贵女的父兄去靖国公府提亲,说是女儿与临海侯有情,没想到临海侯一口否认,两家官司打到了御前,惊动了天听。对方一口咬定临海侯刻意引诱女儿,始乱终弃,而临海侯则坚决不认。”
新生都被吸引了:“后来呢?”
其中一位道:“事涉女子闺誉,如何闹到公堂去?再说一般来说这种案子都是偏向女方的吧,又是贵女,男方也没什么损失。”
老生道:“皇上英明,说是事关新式学堂学风,不可轻忽,命了大理寺审理。大理寺那边审了几日,得出证据,临海侯与这位贵女见面极少,每一次与这位贵女见面之时,都有其他师生在场,这才断了这公案。那权贵面上无光,令女儿退了学,远远将女儿嫁了,少不得也有人觉得许侯爷太过冷酷无情,耽误了人家小姐一生,原本可成佳话的。”
“但自那以后,学堂就添了一条规矩,学堂为学经习技之处,并非求鸳择偶之所,如发现有男女私情者,一律开除学籍,以正学风。而且从那以后,侯爷几乎就不太来学堂了,只说是忙,偶尔每年开春开学之时来一下,也绝不与女学生私下相处了。”
老生面露遗憾,新生却诧异道:“许侯爷竟然还未成婚?”
老生道:“可不是吗?功勋在身,手中又有钱,哪家闺秀不盯着他呢。”正说着,只听到一阵急促马蹄声,他们全都住口看向声音处,只见街道上一群城守营的守卫兵骑着马呼啸而过,背后都背着长枪,腰间挎着长刀,腿上长靴锃亮,人们纷纷让路。
有人羡慕看着道:“城守营真威风,这是去哪里呢?莫不是又查走私?”
“怎么可能还敢有走私,咱们这里河海荡清,我依稀听说,是今上要来津海卫阅兵了。”
一时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来,就连一旁煮着馄饨的老板都看过来,消息灵通的那个学生登时觉得面上有光:“津海卫这些日子全在刻苦操练兵马,无论水师营、陆军营、炮兵营、火枪营,全都整饬军纪军容,军服都发了簇新的几套。军舰这些日子也都在海面排练阵型。”
“另外城池也在修,城墙外的路也在修,操练军马,修浚城池之外,船坞、机器厂、纺织厂都在修整,八座炮台也都重新漆了字,传言都说皇上要来巡阅海防。”
众人全都羡慕向往:“也不知到时能瞻仰天颜不。”
“旁的人难说,但许侯爷定是能面见皇上的。”
在人们沸沸扬扬传言中的临海侯许莼,却一身便袍,戴着斗笠,懒洋洋靠在港口河边,手里架着长长钓竿和一个木桶,一副悠闲垂钓的样子。他身后不同方向,都有着不起眼的侍卫们在守候,他们粗一看也只是着便装,但斗笠下都有着警觉的眼睛。
海面边上的薄雾白茫茫,霞光微露,依稀见到一轮胭脂色的日头在海面上缓缓升起。
许莼将斗笠压了压,眼睛有些睁不开,仿佛困了起来,将钓竿放到一侧架子上,往躺椅后倒去,张开嘴打了个呵欠,闭上了眼睛。
却听到马蹄声声,他也不睁眼,知道若是不速之客,定然会被凤翔卫拦在最外层,到不了他跟前。
果然马蹄声一路到了他身边,霍士铎翻身下马,看到他懒洋洋样子有些无语:“许侯爷,皇上大阅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你怎还这么不慌不忙的?这些日子我们人人忙得脚不点地,只有你天天还来钓鱼,你就一点不担心皇上巡阅出点什么岔子?”
许莼睁眼笑道:“有你们在,我自然安坐钓鱼台,有什么好着急的。”
霍士铎道:“可怜盛三爷天天在海上吹风训练阵型,这鱼有什么好钓的?天天天还不亮就来钓鱼,你想吃什么没有人给你立刻送来?”
许莼一笑:“霍大哥是有什么急事呢?”
霍士铎道:“港口查办了一船货,里头有些违禁的货,本要按例查抄扣押,但带船的却是个太监,一口咬定是苏槐公公的徒弟,叫什么七安的,放言我们若是敢扣押他们的船,到时候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许莼笑道:“我道是什么事,该怎么办怎么办,既还有冒充太监的,捆了送去衙门,让衙门那边送回京去问罪便是了。”
霍士铎一怔:“你就不怕那真的是苏槐公公的货?那可是皇上身边的首领太监,你虽得皇上看重,也还是要防着这些皇上身边人才好。”
许莼道:“别担忧了,从前津海市舶司都是苏槐公公主管的,那时候他都没弄走私。如今变成我管着了,他倒要走私了?天下再没有这样道理的,必定是冒充的。绑了验身,若不是太监,冒充内官,罪加一等;若是内官,无诏离京,地方官可直接捉拿问罪,打死勿论,你放心处置吧。”
霍士铎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笑道:“还是你细心,我倒忘了之前市舶司是有镇守太监的,苏公公当时一直不来,我也忘了。”
许莼道:“你是听说御驾要来,心慌了吧。莫慌,咱们每样都做得极好,陛下定然是高兴的。”他看着一侧海岸那边,那里有几个洋人走在海边,手里拿着钓竿,似乎也是在钓鱼。
霍士铎看他注目,也看了过去,但也不以为意,津海卫如今海上贸易十分兴盛,海路一通,夷人洋商十分多,这里平日就是钓鱼观景之地,有洋人也是正常。
许莼却转头吩咐道:“收网。”
话音才落,无数矫健身影已扑向了那几个洋人所在之地,对面大吃一惊,竟从腰间掏出枪来。
霍士铎原本只是诧异,然而看到对面竟然掏出枪来,也吓了一跳,连忙挡在许莼身前,果然两侧定海和春溪也都出现,一边挡在跟前一边喝道:“缴枪绑了再说!不要惊动人!”
一时对面骁勇干练的侍卫们已都飞扑上去,利落地缴枪塞嘴捆了手足,套了黑布袋内,有人牵了马过来,将装着人的布袋挂上马上带走了。不过须臾,海岸边又静悄悄的,只有鸥鸟斜斜飞过海面,涛声阵阵。
霍士铎:“……”
许莼拍了拍手道:“回去了,正好钓了几只鱼,让他们煮了鱼汤咱们一起吃早饭。”
霍士铎满脸茫然:“这是干什么?捉这些洋人,只怕对方使馆要派人来的交涉的。”
许莼道:“他们日日在这海河口测量水位,安置浮标,居心叵测,当然要抓起来问问想干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