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莼却有些心中烦闷,只恐盛长洲看出来心中内疚,只笑道:“昨日来得急,书坊那边却还有些事未处理,我且先回去处理下,再与母亲说一声,表哥今日操持宴会,也累了,且先在此安歇,明日再进城不迟。”
盛长洲也不勉强,只叮嘱了一番春夏秋冬四书童,又妥帖安排了管家、车马等,命人仔细将小公爷送回城。
许莼回了城中,却自回了竹枝坊,却是自拿了房中留着的酒来,自斟自饮,一边看着月色,一边心中想着,昔日只知我和阿爹名声不好,原来被这些清流当面鄙薄,是如此难受。原本就不是一路人,以后倒也不必强融,他们做他们的清官,我们自走我们俗道便是了。
只是,九哥也是如此看我吧。
许莼想到此处,一时心中酸楚,又饮下了好几杯酒。
却不知就在不远处,刚刚回城的沈梦桢就已被苏槐命人带回了宫里,灌下了一户醒酒茶,洗漱一番,这才将他送到了君前。
沈梦桢原本也没喝醉,此刻被忽然急招进宫面君,早就吓清醒了,上前拜下不提。
谢翊看他道:“平身吧,卿今日赴宴,可择了哪一个为学生?”
沈梦桢借着酒意,大胆道:“臣奉君命考察学生,却见靖国公世子许莼天然美质,未经雕琢,可堪教导。”
谢翊微微一笑,沈梦桢看到君上面露笑容,心下一松,知道猜对了,果然不是谢翡。谢翊却问:“许小公爷荒唐之名满京城皆闻,你却不惧?”
沈梦桢道:“臣也打听了下,他虽有纨绔荒唐之名,却并未做什么欺男霸女的恶事,唯一闹得比较大的还是豪捐了十万两银子为母换诰命,这样的事论理也能算得上是孝。这京里纨绔二世祖还少吗?比许小公爷还荒唐十倍的臣都见过。只靖国公府这荒唐名声传得到处都是,倒像是有人推波助澜。”
谢翊微一点头。
沈梦桢躬身道:“臣回去后就让人传话靖国公筹办拜师宴?”
谢翊摇头道:“不必,此事容后再议。你且先将今日宴会情状都说了,不可隐瞒。”
沈梦桢一一说了。
看皇上一直面容淡漠,无动于衷,他心中忐忑,尤其是说到李梅崖说的那些话时,他也不敢增减,只原样说了。
谢翊笑了声:“然后呢?沈爱卿性烈如火,就没反驳几句?”
沈梦桢迟疑了一会儿,到底不敢隐瞒,只含糊道:“臣即驳斥他只为好名,辜负主人殷勤待客的好意,做个断亲绝友的孤臣,不过是为了沽名钓誉、恋栈权位罢了。”
谢翊淡淡道:“朕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摄政王罢了。”
沈梦桢深深低下头去,谢翊道:“摄政王英年早逝,游猎之时坠马而亡。李梅崖年轻时受过摄政王恩惠,不肯信那是意外,因此只想查出真相。”
沈梦桢不敢再言,谢翊却道:“李梅崖亢直敢言,疾恶如仇,务实能干,是个能臣。朕都不介怀,你也不必介怀。君子和而不同,尔等只当一心为民,襄国辅政,朕便都一般看重。”
沈梦桢心服口服,拜下去:“皇上英明。”
谢翊却又道:“靖国公世子,有经济之才,只是年幼无人教导,学问上有些欠缺,朕欲磨炼其才,故才教你今日去观其品质。你行事虽佻达放旷,但始终不失大节。如今既在礼部学了几年礼,谨慎当差,想来也知错了。不日吏部会有任命,你且去太学任博士祭酒,掌教弟子,掌承问对。望你今后都改了那等纨绔风流习气,既为人师,不可误人子弟。”
沈梦桢连忙再拜领命,心中却暗自揣测,太学?皇上难道要让那靖国公世子入太学?但也不敢问,只在内侍引导下告退了。
谢翊却转头问方子兴:“打听了吗,许莼今夜在城外还是回来了?住靖国公府吗?”
方子兴道:“只留了盛少爷在城外别业收拾安排,许小公爷今夜回了竹枝坊。”
对苏槐道:“去弘文院库房把那《瑞鹤图》取了来,朕要出宫。”
苏槐连忙应了下去,命人立刻去开了库房取画,一边看了眼漏刻,这已接近子时了,宫门早落钥了。哎,不过这位主子什么时候把宫禁放心上过?要不是他一贯喜独处骑马,时常独自随意出宫,哪能那么轻易被暗算呢?只能说,幸好小公爷住得近。
听起来孩子受了大委屈,一腔热诚精心待客反被撅了个冷屁股,扣了顶大帽子,不定这时候多难过呢,是得去哄哄。
作者有话说:
下回“小公爷月下委屈哭唧唧;谢九哥温言抚慰夜漫漫……” 注:《庄子·逍遥游》:“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第27章 慰藉
谢翊忽然到了竹枝坊, 春溪夏潮等人是吃了一惊的,正要上去禀报,谢翊却道:“不必禀了, 我自上去找他, 他睡了吗?”
夏潮道:“并不曾睡, 从城外回来就闷闷不乐,梳洗后就要酒一个人在楼顶阁楼那里喝着……”
谢翊转头看了他一眼, 十分严厉:“你们世子尚年少,又是刚饮宴回来,他说要喝酒, 你们就真给?不怕纵酒过度伤了身体?”
冬海连忙道:“并不真敢给那劲足的酒, 只送了那酸奶酪酿的梅子冰酒, 酸酸甜甜的, 那也就借一点儿酒意,便是孩子都能喝上几杯的,不醉人的。”
谢翊这才微一点头, 直接往上走去,五福和六顺连忙拦住了春夏秋冬几位书童:“走,几位哥哥们, 咱们一边吃点心去,刚带来的新鲜面点。”
谢翊走进去时, 许莼正趴在阁楼上卧榻上已睡着了,显然之前是趴在大迎枕上往下透过琉璃窗看着下边风景边喝闷酒, 屋里只点了一枝琉璃灯在墙边。月光烂银也似, 照得小小阁楼内通明如昼, 能看到旁边榻上放着个矮几, 几上摆着酒壶, 水果,葡萄等。
谢翊看许莼头发散乱,身上仅穿着宽松的银缎袍子,双足也未着袜,一双小腿光着随意压在软被上,毛毯软被一大半都滑落在榻下,他只抱着个大迎枕望着下头,侧面看到睫毛湿漉漉,再一看那枕上已湿了大半,一只手尚且还捏着个空琉璃杯,已快要落到榻下,所幸榻下也铺着厚厚的地毯。
谢翊:“……怎么伤心成这样?”也不盖被子,这天尚且还寒,就这么任性光着脚衣着单薄,素日看着几个童仆尚且伶俐,竟也不知照顾自家公子。
他将带来的书匣放在一侧,挥手命跟从的人都下去了,伸手拿了张毯子替许莼盖了盖,也未惊动他,眼尖却看到自己送他的龙鳞剑正压在枕头下,露出了剑鞘来,也不嫌睡觉硌着。
和下边卧室的宽敞不同,这阁楼很小,两人在就已显得挤窄了,但收拾得纤尘不染,甚至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一只鸟展翅欲飞,寥寥数茎草在一旁,旁边潦草写着“独鹤与飞”,看得出是许莼自己画的。
床边灯下有一张十分舒适的竹躺椅,上面铺着厚软的狐皮褥子。他坐下来,便看到旁边的矮柜上,摆着个八宝盒,盒子打开着,里头一套活灵活现的木雕,雕着小猪、小猫、小狗等憨态可掬,都摸得油光水滑,看着普通,拿起来细看便闻香气沉郁,原来都是沉香木雕的。另杂着几颗很大的宝石原石,虽未经雕琢,仍是看得出成色极佳,与一些精致颜色的贝壳、螺壳、砗磲雕花球等扔在八宝盒里,显然只是孩童随手把玩的玩具。
谢翊拿了几块宝石摸了摸扔回去,看矮几下边隔屉里放着几本书,抽出来一看,果然不是话本子就是画册,他抽了本画册,打开发现上头竟然画着的每一页都是自己,线条都很简单,有的只是一个侧脸,有的是站在院子竹下,有的是闭眼安睡,还有眼睛上蒙着纱布,衣衫半解的……竟然连颜色都上了,肌肤细腻,微微侧着的左肩后还点了一粒朱砂小痣。
谢翊:“……”他几乎想要解衣看看那边是否真有一颗痣。
随手翻看完,顺手纳入自己袖中,然后又拿了本话本翻着看,一边在桌上拣了只水晶高杯,倒了点奶酪酒喝,果然酸甜清冽味道极好。他往后倒入躺椅内,发现脖子肩膀腰背和手肘,都得到了妥当安置,整个人如同陷入云内,十分舒适闲适。
谢翊从未如此没有仪态过,翻了几页话本,又看了眼许莼,他鼻息均匀,甚至打起了小小的呼噜来,这小小的阁楼内,万籁俱寂,月明似水,谢翊闭了闭眼睛,心里冒出来一句宋人的诗:“醉来拥被高眠,恁地有何不可。”(注:贝守一《有何不可》)
他自懂事就是皇帝,懂事起就要读“王用勤政,万国以虔”,天下万民都是他的责任,朝堂臣工都需他来统率,学的是朝乾夕惕功不唐捐,习的是焚膏继晷玉汝于成,竟然是在这小纨绔这里,他感到了放松闲适来。
许莼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翻了个身睁眼忽然看到谢翊坐在床头低着头拿着本书看,只以为自己在梦中,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心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九哥真好看啊。
他怔怔盯着谢翊好一会儿,谢翊便觉察了,转眼看他呆呆的似未酒醒,便问道:“醒了?”
这竟不是梦?许莼吃了一惊,连忙坐起来,却起身猛了一阵头晕,谢翊见状扶了他一把,将他按着坐回了榻上,顺手拉了毛毯替他盖住腰腹:“不必起来了,我听方子兴说了白天饮宴的事,想着你恐怕受了委屈,特意来看看你。”
谢翊没说话还罢,一说便是直戳中许莼伤心事。原本忽然见到九哥,许莼又惊又喜,只想问九哥身体如何,却被问起白日所受耻辱,又是羞又是愧,这等丢人事体竟被九哥知道。想来也对,那沈梦桢是方子兴的朋友,他回去自然要说的,眼睛一酸,不争气的眼泪扑簌簌又落了下来。
他越发恼自己这不听话的眼泪,这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人家还唾面自干呢,但九哥……九哥不比旁人。
谢翊果然也没有笑他,只从袖中取了帕子与他拭泪:“莫哭,李梅崖不合时宜,咱们不和他计较。”
许莼擦了泪水,哽咽了好一会儿,才平了气息:“让九哥笑话了。我是自取其辱了,他们读书人,原本就看不上我们,小王爷不过看在我那送的礼上和颜悦色几句,我就以为人家真的青眼有加,上赶着送上去给人扇耳光。”
“我和表哥,为了这宴会,布置了许久,只恐怠慢了贵人,没想到……带累表哥和我一起受辱,表哥心中不知怎么想我呢。先还夸我长大了能为家里分忧。如今表哥心中肯定好生失望,我这个表弟太过纨绔,没能给盛家长点脸。平日里外公表哥,有什么好的立刻派人送来给我,如今我却带他吃了好大一场挂落。”
谢翊道:“这有什么,你表哥既行商多年,这还放在眼里?再则他们这是先抑后扬,先把你和盛家打压了,你们自以为配不上,少不得以后就听他们的罢了。不信你只看着,过几日那小王爷必然要回请你,款款挽回你,你和盛家被打击后,自然觉得京城不好混,朝廷步步惊心动辄得咎,他耐心指点你们,你们当然要觉得他是好人了。”
许莼一怔:“原来是这般?小王爷当时看着也很是尴尬窘迫,看起来不像是提前料到……走之前还一直向我致歉。”
谢翊满不在乎:“李梅崖那脾气朝堂谁人不知。谢翡好端端把他带去你的宴会,无论谁的意思,横竖都没安好心。他们难道不知道你要招待宗室,你又一贯手里散漫不把银子当银子的,自然是尽其所有招待贵客以恐怠慢。李梅崖寒门出身,家贫极清苦,随母改嫁,不知吃了多少苦,一贯对富家做派是嫉恶如仇的,又是历来耿介刚直,任凭什么王公贵族,在他那里也不算个什么。来这里看你们花钱如流水,岂有不说的。”
许莼委屈道:“既是招待贵人,食物自然是丰盛为上。人知盛家是皇商,若是招待宗室贵人,还上些自家普通饭食,反被贵人嫌弃怠慢。更何况这京里备办宴席,也大多如此规格,并非我极力炫富。”
“盛家海商,那些海珍于内陆贵重,于我们来说却只是寻常,都是自家加工的。再则因着观画,那日光总有些阴影,观画颜色自然有差,既然是要赏鉴,我便想着用银镜反射烛光,便能看得更清些……”
谢翊伸手按住了他嘴唇:“不必辩白……”
许莼感觉到那根手指在自己唇上按了下,耳根立刻滚热起来,已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他原本满肚子的委屈辩白,只恨不得拉住那李梅崖的手好生辩白,如今却只盯着谢翊的面容。月下依稀能看到九哥披着自己送他的那件吉光裘,眉目一如从前冷傲,看着他目光却十分关切温和。
谢翊缓缓解释道:“你如今年少,遇到事急着辩白,却不知这样时候如何辩驳,你都已落了下风。今日情形我听说了,沈梦桢的反应,才是最符合朝堂攻讦的老辣反应,直接攻击他立身不正,沽名钓誉,刻薄好名。”
他看将手指收回,含笑道:“这才刚开始呢,来日你若是继承了国公爵位,少不得也有这一天,御史风闻奏事,被弹劾的官员第一反应往往不是自辩,而是上书朝廷请辞。你可知道原因?”
许莼有些尴尬道:“我爹还年青得很,而且朝廷嫌他不中用,压根没差使。九哥说是什么原因?”
谢翊道:“官员们知道辩白如何,都已落了下乘,直接请辞,若是朝廷不准,那说明上峰尚且还要保他,君上对他还信任,请辞不准,朝廷诸官员立刻也就知道了皇上的态度,这尚且有回圜余地,此时风向逆转。自然会有另外一派官员去找那参劾之人的污点来,同样攻击,一旦对方被抓住弱点攻击成功,那对方所劾之事,便也都成了诬告。”
许莼:“……原来这就是不辩白的意思。”
谢翊道:“你若和他当庭对辩,上折自辩,都应该是在尘埃落定的胜利后的补充,否则之前种种,都是无用,反而陷入了无限的纠缠和怀疑。”
许莼低声道:“那若是真被人冤枉,难道能忍得住不辩白?”
谢翊道:“被攻讦之后辩白,是人之常情,便连皇帝也不能免俗。昔日有个皇帝,被人议论得位不正,他尚且忍不住要下发诏书,向朝廷、向子民、向后世辩白。因此真忍不住,也不必责备自己不够坚韧。”
许莼睁大眼睛看着谢翊,谢翊含笑道:“据我所知,从前有个大臣用人乳喂猪,蒸食后献给皇帝食用。又有位官员喜吃黄雀酢,仓库里满满的全是黄雀酢。有官员母亲只爱吃鸭舌,便每日宰杀鸭子数百只只为取鸭舌。前朝内阁首相,出行要三十二人抬轿……”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之前坠马死的摄政王,他的王府里,用的都是青钱铺地,他性好打猎,府里养着猎犬宝骏无数,光是一日便能靡费千万钱在饲料上,负责喂养猎犬和马匹的狗奴和马奴有上百人。”
谢翊脸上微微露出了点讽刺的笑容:“摄政王若是如今还在,李梅崖当初受过他恩惠,看到摄政王如此奢侈,恐怕也不会当着客人直言讽刺。因此你却当知道,旁人胆敢当面驳斥,确实就是因为你太弱,无权无势,不能把他怎么样,只能安心受着。”
“当然,除去背后故意带李梅崖的人的用心不说,仅仅只说李梅崖此人,他是内阁大学士,又做过御史,便是皇帝他也能当面弹劾、进谏的,皇帝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他做御史的时候,满朝文武哪个没被参过,便是皇太后也被参过,也没看哪个就真改了的。因此他批评你,你也不当差,吃用都是自家的,能把你怎么样,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必放在心上。”
“于赤贫灾荒之中的饥民来说,三餐饱食四季衣裳便已是奢;于寒士平民来说,绣袍缎履,佩金饰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为奢;于士大夫来说,酒池肉林、修建楼台、蓄养姬妾、纵欲无度为奢。奢侈不奢侈,这是你自己心中当有个底线。总以惜物恤民为上,若是四体不勤还暴殄天物,那便过奢了。”
许莼愧道:“我知道了,九哥宽慰教导我,我都听了。九哥之前住在我这里,看到我生活奢侈,是不是也觉得不妥。”
谢翊摇头:“我只体会到卿赤诚待我之心。”
许莼并不怎么信,眼睛只看向谢翊:“九哥这还是在宽慰我。我知道九哥其实颇为简朴自律,不讲究这口舌之欲。”
谢翊轻轻笑了声:“人皆有私,怎会无偏好。我小时候,有一年生病发烧,嘴里什么都不想吃,当时服侍我的一位妈妈便花了些银钱让厨房做了鲥鱼豆腐汤来给我喝,我第一次喝,只觉得十分鲜美,很是喜欢,全都吃尽了,还和那位妈妈说,晚上还想喝。”
许莼想象着小谢翊,定然也玉雪可爱:“我是看九哥挺喜欢喝鱼汤的。”
谢翊摇头:“结果没到晚上,我母亲就带着那位妈妈到了我房里,命那妈妈跪着,数落她教唆我奢侈之罪。又与我说……我父亲从前如何简朴。这鲥鱼百姓获取极为不易,出水便死,从南方运到京城,耗费诸多人力。因着多刺,做起来也耗费人工,诸多人工人力,只为供应我一口汤,一旦形成份例,年年都要供应,此实为大罪,然后便当着我的面命人将那妈妈拉下去杖毙了。”
许莼震惊看向谢翊,谢翊看着他笑了下:“我当时也与你一般,十分愧疚,既后悔自己为着贪吃一口,害死了服侍自己的妈妈,又憎恨自己贪图口腹之欲,不恤民力,不知自律,之后整整一个月没有吃过一口肉。”
许莼震惊坐起道:“九哥,这不是你的错!”
谢翊微微一笑:“对,我后来才知道,那鲥鱼原本就是厨房采办预备供应给母亲的。母亲那边一直是有单独的厨房,想吃什么都有菜单子送上去给母亲勾选,厨子精心做来。莫要说鲥鱼,什么山珍海味但凡想到的都能供应。便是不应季的瓜果鲜菜,除了设冰窖贮藏以外,还有温泉庄子特特搭了大棚,里头再点上炭火,种了时鲜瓜果来供她食用,每岁数千万花费在这上头。”
许莼睁大眼睛,谢翊笑道:“她这般待我,无非是要控制我罢了。当然,用的道理也很是光明正大。直至今日,我每吃一口贵重难得些的食物,穿略微靡费人工一些的东西,便有罪恶感,觉得那是民脂民膏,不该享受。”
许莼不由自主伸手握住谢翊的手:“九哥!”他自幼锦衣玉食,从未在这上头被苛待过,他只隐隐知道九哥应当出身高贵不凡,权势倾天,却没想到九哥竟是如此被严苛管教,心中不由又怜又惜,只恨不得没有早日遇见谢翊。
谢翊低头看着许莼含笑道:“如此你心里好受些了吧?但凡要责备人,随便就能拣出大义凛然的大道理,这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端地只看对方的目的,是真的为你好,还是有甚么别的目的。世上无完人,不必为着旁人苛求自己。”
他看许莼情绪平复了,这才道:“我还给你带了好东西来,把灯点亮些,别伤了眼。”
许莼连忙将几上的油灯抽开拨片,灯亮了起来,谢翊这才发现原来几上,墙上都有灯枝,对面许莼正跪在榻上去将墙上的灯架也一一点亮,双足又露在外边,小腿肌肤薄而透,脚踝血管清晰可见,充满着少年人的勃勃活力。头发胡乱披在肩上,一身袍子揉得稀皱,侧脸鼻头通红,眼皮尚且红肿,睫毛湿的,眼珠子被眼泪洗过,灯下看着亮而剔透。
谢翊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转身先将那卷轴打开,铺在几上。
许莼转头看到这画展开满纸青绿,宫阙上群鹤翔集,失声道:“是《瑞鹤图》?”
谢翊笑道:“对。”
许莼又惊又喜,低头下来仔细看了看,震撼道:“这……好像是徽宗真迹?不是说收在内宫珍藏了吗?”
谢翊道:“宫里时不时会举办义卖,将内库里的东西通过内务府义卖给各皇商买办,拍卖只记账,不收现银,各地皇商回到本地后,将所认的钱折成粮食存入各州县义仓,以供灾年之备,这是定例了。这画去岁就已卖了出来,主人正好与我有些交情。知道你喜禽鸟画,前些日子我就已与他要了来,本就备着要送你的,太忙了一直收着。可巧今日正好听方子兴说了,索性便带过来给你。”
许莼大为感动,心中知道能买到宫廷义卖之物的,定然不是一般人,九哥讨了这画,必然付出了大人情,且未必是之前要的,只怕是知道今日自己受了委屈,才巴巴地去拿了来深夜拿给自己。他低声道:“这样的真迹,宫里也舍得拿来义卖……”
谢翊轻描淡写道:“亡国之君的画,留着不祥,不若卖了还能活些饥民。晚上看画也看不清楚,你先收着吧,明日光线好了你再慢慢赏玩。我还有旁的东西要给你。”
说完却是从下边提了一个书箱来,给他道:“这几本书,你有空自己看看,若有什么不懂的,只来问我,这是禁书,不要让外人看到。”
许莼怔怔打开那箱子,看到里头几本书,都是半旧了,但书页平整,看书名分别是《藏书》、《史评》、《焚书》、《初潭集》等,里头批注甚多,看着字迹银钩铁画,超逸秀绝。
许莼注目于那字上,一边问道:“禁书?”
谢翊笑道:“是,这都是李卓吾先生的著述,我少年之时偶然读了,觉得很有益处,便将他的书花了点心思收起了,学了数年,这最后一本是我读书的时候顺手写的一些心得,你也可看看。”
许莼看是如此珍贵的书,手轻轻拂过那字,心里想着原来这是九哥的字,写得这般好,一边心中惭愧,退缩道:“可是九哥,我不学无术,这样珍贵的书,您还是留着,放在我这里,浪费了……”
谢翊道:“你看了就不浪费。这位卓吾先生,也是闽州人,和你母家一般,亦是出身海商世家。原本姓林,因着祖先得罪了御史,家族被扣上了谋反的罪名,家境败落,不得不改姓李避祸。后来考科举进官,十分有才学,千古卓识,可惜离经叛道,狂傲不羁,最后被诬下狱,自刎于狱中。他曾说过,‘我有二十分识,二十分才,二十分胆。’”
许莼道:“他的书为什么会被禁?”
谢翊道:“因为他说‘人皆可以为圣’,‘庶人非下、侯王非高’,狂悖乖谬,非圣无法,大逆不道,所以朝廷正统容不下他。”
许莼睁大眼睛,似乎有些不解,似乎又有些震惊,谢翊看他眼皮还微微有些肿,不忍继续吓他,笑道:“你会喜欢的,这位卓吾先生的一些想法,比如反对重农抑商,他说:不言理财者,决不能平治天下。”
许莼小心翼翼问谢翊:“九哥读这些书,也是因为反对朝廷正统吗?”
这话问得奇,平日种种蛛丝马迹,这少年不在乎不探问,不问他仇家为谁,不问他究竟住在哪里,不问他究竟日日忙什么,却忽然平地生惊雷问一句是否反对朝廷。
谢翊注视了他一会儿,对方目光诚挚,仿佛若是自己真的谋反,他也要想着如何帮他。他倒是想问问他是否会不顾一切站在自己身后,但还是不忍吓他,对方毕竟身后有着亲族,偌大盛家,何必让他担惊受怕。想到此便微微笑了:“我读他的书,不一定就是我都信他。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他有句话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士贵为己,务自适’,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道,万世名教也好,旁门左道也好,能为我所用,即为自己的道。圣贤亦有过,你当多读书,读多了,便不会尽信书了。”
许莼怔怔将那些书放好,看着谢翊,哪怕他仍然有些一知半解,此刻却也知道谢翊待他良苦用心,他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心下想着:虽然九哥无意于我,待我却也绝无鄙夷轻贱,他只希望我好好学罢了。
谢翊看他呆呆看着他,只觉得这孩子很是有意思,摸了下他的头,捋了捋他乱七八糟的头发:“好了,天快要亮了,我家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你好好看书。”
许莼怔怔拿了那书,看谢翊下了榻去就要走,慌忙也跳下榻下道:“我送九哥,九哥什么时候还来呢?我若有看不懂的地方,怎么请教你呢。”
谢翊转身看他光着脚,皱眉道:“先穿鞋,别受了凉。”才接着道:“我接下来很忙,等空了就来找你,你先看着,有什么问题可以写了信给灯草巷那边,五福六顺都在那里的,会帮你送信的。”
许莼恋恋不舍,只仓促穿了鞋,送着谢翊下了楼从后门出去,方子兴带着几个侍卫在那里等着他,遥遥给许莼拱了拱手示意。
许莼眼巴巴看着谢翊尚且还披着那件吉光裘,翻身上了马去,月下得得马蹄声响离去了。
作者有话说:
九哥:看个瑞鹤图罢了,不必借别人光。 幼鳞:九哥看起来似有不臣之心~ 关于九哥吃鱼的,借鉴于从前看清人笔记见过的典故,非常震撼。 德宗之初亲政也,内务府大臣立山新署户部侍郎,因皇上畏冷,造一片玻璃窗,装于殿门。太后闻之大怒,召而告之曰:“文宗晚年患咳嗽,亦极畏冷,遇着引见时,以貂皮煨在膝上,何等耐苦!皇上年少,何至怕冷如此?况祖宗体制极严,若于殿廷上装起玻璃窗,成何样子!汝谄事皇上,胆大妄为。汝今为廷臣(谓署侍郎),非奴才可比(内务府谓为世仆),我不能打汝。然违背祖制,汝自问该得何罪?”渠乃磕头如捣蒜,求恕死罪。后将玻璃窗撤去,而事始寝。 德宗就是光绪帝,亲政的时候不过十三岁,放在今天就是小学生才毕业,还在生长发育期,畏冷明显就是身体不好,房里安装一个玻璃窗都能上纲上线到违背祖制的程度,慈禧太后对光绪的掌管和控制简直令人窒息。 更无语的是慈禧本人穷奢其欲,我看过有短视频展示慈禧用过的一把象牙扇子,精美绝伦到完全颠覆我对古代奢侈品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