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服之余,盛长洲连忙道:“幼鳞年少,想是一时误入歧途,我等一定好好规劝……严加管束……”
谢翊却打断了他的话:“幼鳞?”
盛长洲这才发现自己一时心中放松,竟习惯性说了许莼乳名,连忙解释:“幼鳞是世子表弟的乳名,从前祖父去天后宫为姑母祈福,祈愿平安产子,回来后梦到天后娘娘自云中掷落金鳞一片。之后果然小世子出生了,祖父便给世子起了这乳名。”
谢翊饶有兴致:“原来是鳞片的鳞,那幼便是幼小的幼了?倒有些意思,金鳞吗?令祖父梦中可看到那是鱼鳞,还是龙鳞?”
盛长洲拱手笑道:“这却不曾听祖父说过。”心中却纳罕,贵人果然见识广博,一般人听说鳞片,自然以为是锦鲤金鳞了,如何倒敢想到龙鳞上?
谢翊微微一笑,心里又念了幼鳞这乳名一遍,暗忖果然这少年与自己有些缘分。盛长洲看他面色转缓,带有愉悦之色,比之前严峻冷漠大不相同,连忙又上前大着胆子称谢道:“盛家全族上下受君之大恩,感佩在心,还请教贵人姓名,来日图报。”
谢翊微一摆手:“不必了,此间事两清了,你们既去了疑虑,只管用心办差便是了。”
苏槐上来请盛长洲:“少东主,请吧。”
盛长洲离开那宅子,又是之前那护卫一路送着他回去,他跟着的家仆们正都是心惊胆战,看到他全须全尾回来了,全都喜笑颜开拥了上来。盛长洲此时方觉得大冷天的他汗湿重衣,心下竟有险死还生之感。
他虽年纪轻,却是懂事就已跟着父亲行商,生意场上浸淫多年,自然知道今日确实对方举手便可将自己和盛家覆灭,他长吁了一口气,先交代了封口令,今日的事一字不可透露,心中想到小表弟,却又五味杂陈。
自己这位小表弟,还真是喜欢上了一个了不得的人啊。
要说样貌,的确是姿仪天出,风神如玉,但寻常人见到他,却是先被那威仪所慑,哪里敢去注目于对方容貌,甚至还敢肖想倾慕对方?
自己表弟甚至似乎还将他当成了那江南的贺兰公子。虽则贺兰公子为人诬陷,境遇堪怜,但表弟将这样贵人视为男倌,对方竟未发作,也不以为忤,不仅周全了诰命、皇商两事,竟还谆谆叮嘱,让自己好生规劝教导,正可谓君子高义了。
盛长洲想到此处,越发冷汗涔涔,不知该如何劝说表弟,满怀心事回了下处,立时命人收拾行李,明日便要搬去竹枝坊与表弟同住,必定要好好劝说表弟。
待到了竹枝坊,看风竹敲窗,碧影微欹,倚窗望去,楼外水天相融,澹秀如画。不由赞叹了声:“表弟好生受用!”
许莼一边带着他上了二楼卧室,引他看房内诸般家什摆设,嘻嘻一笑:“这些都是我亲手给表哥挑的,表哥闽州的房子比我这宅子阔大豪气多了,莫要嫌我这里浅窄简陋,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只管和我说或者交代盛六,我叫他们办去。”
盛长洲假意嫌弃道:“听说前些日子你留宿了位相公,这房子该不会是相公住过的吧?”
许莼却正色道:“表哥,这房里上下伺候的都是盛家的小厮,我那点子小事须也瞒不过表哥,这话却是和表哥说清楚,一则九哥那是我心慕的人,在我心中与表哥一般敬重的,虽则心慕,九哥却待我如友,我们之间光明磊落,并无苟且;二则九哥养病是在我房里住的,我在书房睡的。如今这间确是新收拾出来,无人住过,我对表哥,是与九哥一般敬重的。”
盛长洲心下一阵惭愧,不觉对这个表弟又额外有了些认识,从前以为他年幼不懂事又无人教导,还需缓缓栽培指引。如今一番话说来,竟是至情至性志诚之人,深觉感佩,但仍是委婉探道:“是我的不是了,表弟勿怪。我只听说那贺兰公子是你在风月之地认识,还花了大价钱替他赎身,想来此事另有内情?”
许莼顿了顿:“九哥,我猜,他应该不是贺兰公子。我那日确是去贺兰公子船上应约,遇到了他。因着慕他风姿上前攀谈,被他拒了让我从此以后不要再去风月之地。我大为羞愧,又兼着怜惜贺兰的境遇,便想着替他解了乐籍,事后私下找了京兆府通气。没想到他却将银钱给兑换成给我娘的诰命,当时只以为他从前朝中有故旧牵线做成此事。后来想起来,世家大宦,也不至于能有如此能耐请得中官帮忙。”
“再则,我那十万两银子是真真送到京兆府尹去填亏空的,如何又变成了给工部修船的捐银,再加上颁诰命的礼部,这一件事牵扯如此多的衙门关节,一般人如何能行得通,也不能细想。”
“后来因缘际会偶遇,陪他养伤,他让我唤他九哥。看他举止雍容,学识广博,谈吐清雅,性格高洁傲岸,于那玩乐之事全然不沾。周大夫和冬海替他针灸,他大大方方宽衣解带,十分习惯受人服侍,显然养尊处优,久居人上。”
“细细想起来,他从未说过他就是贺兰,再那贺兰年幼便被人逼迫沦落风尘,若是如此一尘不染的性情,怕活不到今日。想来,九哥应该是贺兰公子的客人罢了,那日应该是有什么事与贺兰约见船上,是我错认了。他大约也有什么顾虑,不便向我透露真实身份。”
那方子兴,说是九哥在禁卫里当差的朋友,但对着九哥那种恭敬之态非常明显。更不必说衣食住行,无论他拿出多珍贵的东西,九哥也只做寻常。生死间处变不惊,谈吐见识广博,性如冰雪,神若星月,这样的人,怎会是普通人呢?许莼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也隐隐明白过来。
盛长洲一惊,料不到许莼竟也早发现了那贵公子不是贺兰静江,他笑着问道:“那表弟可去探查了他的根底?可要为兄帮忙?”却是担心表弟莽撞,揭破了那贵人身份,反倒被怪罪。
许莼微微摇头,带了些怅然:“他不想我知道,我也就不知道了。凡事也不必追根究底,我只识得他是我九哥。”虽则不曾互通姓名,离去也只是匆匆,至始至终不知归处,但他却能感觉到九哥待他实是耐心爱护的。
九哥隐姓埋名,终日郁郁,生死之机尚要掩盖行迹,显然过得不大好。既能交通衙门关节,又豢养侍卫,为何偏还被人暗算到生死一线,甚至连就医都要藏头露面?必然仇敌势头非小,不通姓名,很大可能反是保护他。只求九哥与自己在一起时,能略微忘忧,便已遂心愿,不敢谋求更多。
但这些东西,也不能和表哥说太细,盛家得个皇商都要顾虑,若是知道自己惹上这样背景难料之人,恐怕会更担忧了。再则,九哥是他极恋慕之人,长洲表哥是他血脉兄弟,他是不愿表哥对九哥有一言半语的微词。
盛长洲哈哈一笑,心中再不敢小觑这位面上糊涂,心中却七窍玲珑的年少表弟,只携了他手笑道:“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难得糊涂!表弟这是聪明做法,不必再想这些,我们兄弟难得聚首,不可虚度了,且叫六婆上些好酒好菜来,我们好生作乐才是!”
许莼笑:“长洲哥多在京里多呆几日,接下来春闱后放榜,清明、上巳节、浴佛节等等,可热闹了,我定带着长洲哥把这京城里好吃好喝的都尝过才好。”
盛长洲叹道:“却是不能在京里陪你太久,马上便是天后诞辰,得回去帮阿爹主持祭祀呢。”
许莼这也想起来,惋惜道:“那也是大事,没关系,咱们来日方长。”一边又嚷嚷着叫六婆上酒来,指名定要那新酿的羊羔酒来:“正想纵情一醉,幸好今日有长洲哥在,我们今夜不醉无休。”
盛长洲失笑,看夏潮捧了羊羔酒上来给他斟酒,一边道:“大少爷是得尝尝,这羊羔酒咱们闽州没有,糯米浸浆和肥嫩羊肉、杏仁木香酿出来的,味道醇厚甘滑,蜜甜蜜甜,确实好。”
盛长洲看杯中酒果然澄澈清美,却不急喝,只执杯笑道:“只怕你们世子是为着斯人纵情一醉,白白拿了我当幌子,我却不当这挡箭牌,明日姑母见你烂醉,怪罪我教坏你,我可担不起这教唆罪名。”
许莼举杯敬了下一杯直接饮下去,面上浮起红晕,笑嘻嘻:“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柳永的《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
盛长洲一贯稳重的,此刻也有些把不住了,拿了酒杯笑道:“连诗都会背了,看不出幼鳞弟竟是个情痴种子了。”
许莼叹了一声:“他看不上我。”热酒下去,滑入愁肠,许莼此时竟真有些伤心起来:“他想我好生读书,可惜我读不好书。”
盛长洲看着许莼面上晕红,一双圆溜溜的猫儿眼此刻湿漉漉的,想起那贵公子确实命他规劝表弟进学修德,也长长叹息起来,表弟这是注定要伤心的,不若陪他一醉,过些时日,许也就忘了这一时的荒唐念头了。
作者有话说:
“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难得糊涂” ——郑板桥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蝶恋花》 ============ 小剧场: 今日的九哥:幼鳞,自然是龙鳞了。果然与朕有些缘分。一时误入歧途,还当好好规劝,改了南风之癖,好生物色闺秀为妻才是正道。 来日的九哥:龙有逆鳞,撄之必杀。
懋勤殿外, 等候殿见的内阁学士、六部重臣都屏声静气在外排队候着。
殿内,谢翊在与内阁大学士欧阳慎说话:“朕意已决,先生不必再多言, 如今要务乃是春闱, 为国选良材才好。”
欧阳慎叹息道:“陛下, 天下举子齐聚京城,这个时候命太后和静妃娘娘出宫去皇庙居住, 只怕于皇上名声有碍。”
谢翊淡道:“母后这些日子时时梦到先皇,日夜忧思,立心要去皇庙清修, 为先皇祈福。朕自然也心难安, 苦劝不住。既怕母后忧思成疾, 待要承顺慈命, 又担心皇庙清冷,无人伺候,慢待母后, 所幸静妃为君分忧,主动提出陪同母后去皇庙祈福,朕心方安, 这才顺了母后之意。”
欧阳慎:“……”
谁不知先皇与太后相敬如冰,先皇在世多次想要废后, 被臣子们苦劝后放弃,甚至有疯传先帝临终前出了废后的旨意, 最后被摄政王给压下了。再说静妃, 皇上当初为了废后闹得沸沸扬扬, 满朝文武谁还不知皇帝深恶静妃, 竟在废后旨意上毫不遮掩写上不予进见, 决绝若此,史书难见。
两代帝后都闹成如此,以至于嫡系子嗣不丰,先皇至少还有皇上,虽说年幼,到底也平安承嗣又长大了,也算得上是个圣君,偏偏就在子嗣上越发凋零,至今后宫一个皇子公主都没有,甚至已有人开始怀疑陛下是否有疾,臣子们战战兢兢,只觉得这太平年代又过不了几年。
欧阳慎拜了拜,不敢说话。
谢翊看了眼欧阳慎:“若是朝臣有哪位忧心皇太后的,朕可允了他们随皇太后一并去皇寺,服侍太后,替朕尽孝,如此有忠臣贤妃在,朕就越发安心了。”
欧阳慎迅速改变话题:“陛下,亲耕礼、先蚕礼在即,自后位空虚后,一直由皇太后带领命妇行亲蚕礼,是否待亲蚕礼后再去皇庙。”
谢翊随口道:“裕王为宗正亲王,请裕王妃出面主持。”
欧阳慎长叹一口气道:“裕王妃年事已高,还能主持几年呢,还请陛下以宗庙子嗣为念,早日封后,广纳妃嫔普恩泽。”
谢翊将奏折往御案上随手一扔:“卿无别事要奏了吗?”
欧阳慎只得又将几样紧要的事禀了,才退下。趁隙苏槐上了茶过来,谢翊喝了两口,问道:“怎么换了茶?”
苏槐笑道:“听五福说陛下在许世子那里,用的都是这金丝莲茶,小的问过太医,都说这清毒健体,很是有用的,市面上一般人想尝可尝不到呢。”
“便是福州那边贡过来,每年也是有数的,都尽供给皇太后那边了,如今许世子让包了一大包过来,皇上也该龙体为重,不必一味省俭了。”
谢翊道:“母后去皇庙清修,自然是要诚心静养为要,吩咐鸿胪寺,这类过奢的供应都可蠲了。”
苏槐嘴唇几乎要咧到耳朵根上:“是。”
谢翊又问道:“下一个觐见的是谁?”
苏槐道:“是顺亲王世子等候回事。”
谢翊想起来:“谢翡吧?排他最后一个,留着和朕用午膳,不必与他说,先宣其他阁臣进来回事。”
苏槐连忙应了下去传话。
谢翡一大早进宫陛见,并没怎么敢吃东西,站在外边候着,没想到内侍出来,却不是传他,而是传了下一个。后面是内阁学士林敬,十分紧张,一边偷眼看着谢翡,再三问道:“公公未记错吧?合该先请顺亲王世子觐见。”
小内侍只是木着一张脸:“奴婢接到传话便是请林大人进去,快请吧。”
谢翡只是含笑向林敬颔首,十分谦和,其实心中也十分忐忑起来。虽说从宗谱上说,这位皇上是自己的表兄,但皇帝自幼登基,素性简默端重,不苟言笑,深沉又极有帝王心术,对扶他上位的摄政王、生母都极冷酷,宗室中对这位杀伐决断的冷面皇帝都是又敬又怕的。
内阁大学士一位位进去,始终不曾宣到谢翡,谢翡开始神情尚且还轻松,但渐渐拘谨起来,又不敢回议政厅那边坐着,内阁阁臣、六部尚书都从他跟前走过,虽然也都行礼,但眼神渐渐都带上了好奇、揣测甚至忌讳。
他仿佛被罚站一般,众目睽睽之下站在廊下,又渴又累,却一声不敢出,今日他面君,穿的是冬日的礼服,在廊下春风凛冽,他手足冰冷,但心中又烧着一把火不上不下,一时十分难捱。
直到午时将近,苏槐才笑盈盈迎了出来,向谢翡行礼道:“见过顺王世子殿下,皇上有命,传您陪他一同用午膳。”
谢翡一颗心才缓缓落下,但面上神情仍然谦和,只含笑着给苏槐递了个银锞子:“有劳苏公公传话,圣上今日心情可好?”
苏槐笑道:“天下太平,国泰民安,陛下自然心情是好的。”
谢翡听了这套话却没敢放松心神,但看苏槐接了银子,心中就微微定了神,连忙进了殿内大礼参拜,他从未如此拘谨认真行过面君大礼,甚至连头都不敢抬。
谢翊看到笑道:“起来吧,难得你我兄弟今日得闲,可巧鸿胪寺最近得了一批时鲜刀鱼,另又有春笋等,正好与卿尝一尝这春日头鲜。”说完下来携了谢翡的手便往里头走去。
午膳安排在沁风阁,御花园里绿柳初萌,另有一番春意。御膳房这边果然上了一桌刀鱼宴,做了鱼饺,鱼饼、鱼面等,又清蒸了上来,另外添了笋丁,春韭、荠菜肉丸等,满台春鲜,看得出都用心做了。
然而谢翊不知为何却有些嫌弃:“今日可用心做了?再不行继续换。”
苏槐笑道:“换了个擅做南方菜的御厨,已说了不要那些稀里糊涂混着做的菜,只挑那新鲜的,细细做了,分量要少,口味要多,只以菜食物本味为主便可。陛下且尝尝,这个再不行,小的再去找个擅做闽菜的御厨?”
谢翊眉毛一蹙:“偏甜,也不好。”
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看来还是许小公爷私宅的厨子最好。苏槐没说话,嘴角眼角却全是笑纹。谢翊命谢翡坐:“坐,用膳吧。
谢翡小心翼翼擦着边坐了,心里只纳罕,从前一直听说皇帝生性俭朴,随分从时,从未在膳食衣着等小事上挑服侍人的毛病的,如今看苏公公在皇上跟前颇为随意大胆,显然皇上确实随和,但如何在这膳食上又如此挑剔?听起来似乎还换了好些个御厨。
谢翡心中想着,神色始终保持着恭顺,觑着只捡着面前的挑了边角的菜,用了些汤羹,谢翊才淡淡道:“笋汤还罢了,刀鱼饺子也还行,给翡世子上一份。”
苏槐连忙亲自过来舀了,谢翡受宠若惊,也小心翼翼将皇帝赐的饺子吃尽了。一时用了午膳,饮了餐后茶。谢翊这才起身道:“咱们去弘文院走走,赏赏那边的新字画。”
谢翡亦步亦趋跟着他,谢翊带着他一路走到弘文院的阁子里,去赏玩宫廷画师们画的新画,谢翡看着四下一个画院供奉都无,便知道这是皇帝要有话和自己说,越发打起精神,一个字不敢遗漏。
谢翊含笑道:“去年交办你负责弘文院的书画修缮,差使你办得很好,原本年下想要赏你的,后来朕病了一场,没顾上,如今总算有空了,看看你要什么赏。”
谢翡大气不敢呼:“皇上圣体安康,就是臣等最大的福分了,为皇上办差,自是勠力以赴,臣不敢引以为功。”
谢翊却笑道:“你我兄弟,不必见外,说来,你我名字中都有羽字,我是立羽,你是非羽,实在有缘呢。我听说你字非羽?”
谢翡几乎想当场晕倒过去,他眼皮垂下,汗湿重衣:“臣犯讳死罪,求陛下赐名。”
谢翊漫不经心道:“拘泥什么?上次朕见你,你还极风趣的,今日如何如此拘谨了。这算什么犯讳,不过是兄弟间同部罢了,朕也就是闲聊罢了,不必在意这些。朕确实是有事要交给你办,这事只能宗室来办,不机灵的人办不了,朕看来看去,只有卿能办。”
谢翡连忙表态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谢翊道:“皇太后思念先皇,日夜忧思,如今立意要去皇庙清修,为先皇祈福,朕只能承顺慈命。又担心皇庙清冷,无人伺候,慢待太后,太后不以为念,只以速至,如今已命钦天监看过了时候,本月十五是绝好日子。但朕这边要忙于亲耕、春闱等国务,皇庙那边只怕难以分身兼顾,更兼朕出行,一应驻跸太过烦琐事奢费。汝为朕堂弟,正可代朕先去将皇庙那边安置好,内务府和鸿胪寺这边尽由你安排调度,切勿委屈了太后。待到十五,亲自送太后过去皇庙清修,此外,每月初一十五,卿都代朕前去探望母后,如此,可否?”
谢翡听着又已出了一身汗,但此时绝不敢说不的,只能跪下道:“臣愿为太后、为皇上效劳,定尽心尽力。”
谢翊便笑了,命苏槐扶起他来:“还是太拘谨了,朕私下问你,就是给你个回圜的余地。毕竟太后年岁长了,服侍上累人,你肯分担,朕就不必再物色其他宗室子了,这几年朕冷眼看着,宗室子中,只你还成些样子,能办些差。”
谢翡看皇帝和颜悦色,又一路携着他的手一边看着字画一边赏鉴,竟是和他聊起天来。一会儿说这画师用色不够好,一会儿说这字太过懒散,又问谢翡:“听说你经常举办些文会,如今春日将近,可又打算去哪里宴游?朕身居宫中,不得自由,听卿说说也是好的。”
谢翡道:“昨儿才在春明湖畔举办了个赏茶的宴,邀人尝了些新茶,做了些诗,有几首诗写得还成,又有几位点茶高手,点了极好的茶画,很是令人瞩目。再前些日子我还办了个赏画的宴会,就是陛下打发了人来取画的那次。”
谢翊之前眼睛未愈,只是知道许莼画了幅梦蝶图,便让苏槐去取了带回宫中。回宫后他诸事缠身,也没顾上看看这画,便道:“嗯对了,说起这事,那日朕后来有些不舒服,竟没看到卿画的画。如今正好与卿共赏。”
苏槐连忙道:“都是小的不是,画已送在画院里装裱了,这就送过来。”
谢翡笑道:“想来陛下圣体不安,苏公公也未说明,那画我只画了一支蝶罢了,剩下的都是靖国公世子许莼画的,立意甚好。”
谢翊含糊道:“嗯,是听说用的庄周梦蝶的典,因此朕也是听了闲话一时兴起,待到苏槐取了来,朕又忘了这事。靖国公许安林,似乎有些庸庸碌碌,其子如何?”
谢翡道:“倒是十分不俗,虽然年少,却言辞通达,为人伶俐,他昨日才刚下了帖子邀我,请我去赏百鹤图,据传话的下人说,许世子自幼好画鸟,因此也收集了许多珍禽名画,如今正好攒了百张鹤图,于是邀我前去赏鹤,极是风雅。”
谢翊面上笑容淡了些:“是么?”
谢翡道:“陛下见了便知,此子实在为其父名声所累,其实本人英姿焕然,谈吐大方,性格可喜,又有一副玲珑心肝。”
谢翊淡淡道:“卿如此夸赞,朕倒好奇了,有空定要找机会见上一见。”
却见苏槐捧着画过来,命人挂了起来,只看满纸氤氲橙云,绚烂烟霞,蝶翅焕然飘飘若仙魂,下方雪满山中,一男子眠于山石幽兰之侧,眉目微蹙,袍袖垂落随风飒然,孤标幽微。
谢翡赞道:“时隔数日,今日看来,这画仍是笔意超卓、意味深长。若无这漫天魂梦烟霞,蝶翼香尘隐映,衬不出下边寒士这极冷极清。山林丘壑隠岩,古今中外画的人不少,梦蝶图画的画家也不在少数,但也多清逸悠然,如何有这一冷一暖,一动一静的超然?谁能想到许世子才十八岁呢。”
谢翊凝视着那眠倒在山石之上的文士的面容,忽然唇角露出了一个笑容:“画得果然好。”他看了眼苏槐,苏槐低着头侍立在旁,但眼角笑纹焕然。谢翊便知道苏槐这是故意不说。当日只说小公爷画了幅梦蝶图,这是存心要等着自己看出来,博龙颜一悦。
谢翡道:“陛下也觉得是佳画吧?虽然欠缺些功力,但难得的是立意……毕竟他那日是临场援笔立就,少年人如何见到蝶便想到庄周?恐怕平日虽然名声纨绔不堪,心中却有老庄之出尘意,实在难得。”
谢翊看了他一眼,看他神情诚恳,这夸奖竟不是虚言,想来那日是真心对许莼改观,但显然也没敢把那画上的人往眼前的自己身上关联起来。毕竟本也没几个人能窥伺帝眠。
他唇角含了些微笑:“果然不是庸才,想来在学画上还是用了些功夫的。”难怪知道梦蝶的典,却不知道观鱼的典,庄周梦蝶古今画者众多,他既学画,自然是见过的。然而这一幅确实上佳——自然是思慕甚矣,才能援笔立就,画得如此神似。
谢翊心下怡然,嘉勉谢翡道:“太后这事办妥了,朕还有差使要交办给你,你且妥当办吧。”
谢翡看皇上神色带了些和缓亲切之气,那股自面君后一直让他惕惕然如临深渊的威压仿佛也放松了,皇上似乎又是平日那深沉寡言的圣君,连忙跪下再次谢恩。
谢翊和颜悦色又勉励了他几句,打发他下去。
待到人走了,谢翊却又问苏槐:“朕记得内库中似乎有一把龙鳞剑。”
苏槐道:“是,传说是欧治子大师打造的,剑身有龙鳞纹路。”
谢翊吩咐道:“去取了让方子兴送去给许莼,就说朕刚得的剑,觉得适合他,赠他护身。”
苏槐看皇上面上带着微笑,连忙应道:“是,奴婢立刻去办。”
他又细细看了那幅画一会儿,命苏槐道:“把这画挪到岁羽殿去。”
岁羽殿,却是谢翊平日起居读书的内殿,取的“翙翙其羽”之意,平日无诏不许人入的,苏槐便知道皇上这是极称心了,笑道:“是。小世子画得可真像啊!小的那日一看,便也觉得这神似陛下,闻说许小公爷学画并不久,又是临场作画,仓促急就,就能绘出陛下这龙章凤质,可见这确是用心了。”
谢翊含笑道:“画得这样好,是当赏的。”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翡小王爷:许世子邀我观鹤。 皇上淡淡:是么。 (不过是要打听皇商之事罢了) 翡小王爷:许世子姿容过人,玲珑心肝。 皇上:呵呵。 (品头论足,殊不庄重) 翡小王爷:这画画得多好啊,虽然名声纨绔不堪,心中却有老庄之出尘意。 皇上回嗔转喜:画得真好,赏。(这画的居然是朕,果然下了几分苦功,当赏。)
方子兴动作很快, 当晚就送了龙鳞剑到竹枝坊。
许莼见到方子兴专程送剑来是高兴的:“劳烦方大哥专程送过来一趟,烦您多多向九哥转达谢意,九哥身体可还好?眼睛恢复了吗?我这里又请人配了一副解毒丸, 方大哥麻烦您转交给九哥吧?另外还有好些伤药, 给方大哥您留着用吧。”
方子兴看他说话仿佛怕他立刻就走一般迫不及待的, 也忍不住笑:“你先看看这剑吧,九爷说觉得这剑合适你, 特特让我走一趟给你送来。”
许莼却忙不迭先指挥冬海去把刚配好的两匣子药拿过来给方子兴:“上头每包药都写了用法用量,这红匣的给九爷的,这绿匣的是给方大哥和兄弟们的。”
方子兴接了过来道:“九爷眼睛恢复好了, 身体也强健, 小公爷不必太过挂念了。”
许莼这才拿了那龙鳞剑在手里把玩, 看到是鲨鱼皮鞘, 外边还镶嵌着金红宝石,拔开那剑,只看到细窄刀刃, 寒光四射,雪气逼人,忍不住赞了句:“好剑!”他满脸笑容对方子兴道:“这般宝物, 九哥怎不留在自己身边防身?”
方子兴道:“这剑名龙鳞,传说欧治子大师打的。九爷身边还有别的剑呢, 这柄单特别挑了出来说给世子。”
许莼插回去,满心欢喜, 爱不释手:“替我多多谢九哥。”
方子兴心道:这可是君恩啊, 找机会你自己谢吧。他又看了看手里那匣药, 又觉得, 虽说陛下这龙鳞君恩深重, 但这小公爷待皇上一片赤诚,也着实难得,那解毒的丸子,恐怕万金难配,应是行商人留着途中保命用的,之前给皇上用了一枚,如今又配一枚,定不是容易得的。
他和许莼应付了几句,便要回去,许莼连忙拉了他的手笑道:“方大哥,明日我要宴请顺亲王世子,却又请不着特别合适的陪客,方大哥明日不知当值不?可能赴宴?若能,我现在就给你一张帖子,或是方大哥能带什么朋友来也使得,就当放松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