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疏反问:“您想知道什么?”
又真不至于把已经死了一遍的鬼打得魂飞魄散,老太爷坐在原地不走,大概是有话要问的,只是气得不知如何开口。
果然,老人垂下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想知道,两人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宋疏转眸望向门里,摇头道:“我只从宋季那里听了一些事情,也不全面。”
喝酒时宋季说的最多的是大学初遇时的事情,之后遇见的困境以及蒋司悬的离开说的很少,提到就是两个字,混蛋。
加之他喝酒断片,印象模糊。只记得蒋司悬好像三年前生病出国,之后便没了消息。
死法那么多,又不一定是病死的。
宋疏未在老人面前透露这些,与他商量道:“这事要是问宋季,他肯定伤心,只能问这边。看刚刚那模样,姓蒋的大概不会开口,您看见他也平白生气,伤身。”
老人拉着脸问:“那怎么办?”
宋疏弯眸:“我帮您问。”
他扯了下老人的袖子,指向后方院落里的巨大槐树,笑眯眯道:“一旦问出什么不对,就把他倒吊在树上,让央酒抽他鞭子,净化恶鬼。”
唇红齿白的模样轻易说出这番言论,老太爷都为之侧目。
“好!”
他答应了。
目送老人拎着拐杖离去,宋疏掸掸手,大刀阔斧进家。漆红铁门被无情合上,旁边木牌标识着“休息中”。
进来时,央酒正大公无私地扯着鬼的后领,像当初拖玩具熊一样,将其往树顶拖。
见宋疏望来,他得意道:“刑讯,我懂。”
一旁的树枝被驱使圈住鬼的脚踝,眼看就要倒吊起来抽了,宋疏忙摆手道:“放下来,不是让你现在打。”
自被一拐杖敲晕之后,鬼便不再有任何反抗。任打任骂,就连差点被妖吊到树上打也无动于衷。
当然,他就算是想反抗也没办法。面对两千岁的老槐树妖,这种新鬼只有被敲打的份儿。
宋疏将太师椅搬到屋檐底,自己拂了拂石阶上的尘土坐下来,顺势拍拍旁边的位置:“要坐吗?”
槐树阴影底的鬼沉吟片刻,默默走入阳光。他没有坐下,就站在旁边,昂首望着天空。
“他在哪儿?”低沉的嗓音响起。
小乌醒了,凑到宋疏身旁撒娇。他将之抱到怀里,一边为它顺毛,一边提醒:“蒋先生,现在是你的陈述时间。看看树顶那只妖,他可比老太爷凶,你真的会被打得魂飞魄散。”
央酒一身白衣白发坐在树干顶,一双乌瞳冰冷无情地扫视鬼。
蒋司悬垂眸。
良久后,他弯腰也坐在石阶上,黑衬衫包裹的肩弓起颓唐的弧度。
“渐冻症。”
手中的笔突然掉落。
衬衫扣子怎样努力都系不上。
身体会蓦然失控,从楼梯滚落。
那段时间公司压力太大,宋季总要在外与人斡旋,身上酒气一天比一天大。回来后注意到爱人脸上的伤,还要担心。
“怎么回事?”
“他们开始买凶了?”
伤口附近皮肤敏感,尤其在微暖的指尖停留的时候。蒋司悬几乎没有过多犹豫,下意识隐瞒最近察觉的不对劲:“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了。”
此刻,宋季脑子里蒸满了酒气,平时敏锐的察觉力被麻醉。上一秒还在嘀咕着“老子也会买凶”,柔软的唇贴来一封,他也就不会说话了。
后来,蒋司悬就拿到了确诊信息。
肌萎缩侧索硬化,也就是渐冻症。症状会由早期的疲惫、无力、麻木,逐渐失去全身肌肉的控制。不能使用电脑,不能写字,说话困难,会因四肢失控而瘫痪,最后呼吸衰竭致死。
一般患者可存活三至五年。①
目前医疗水平无法治愈。
他茫然地游荡在医院里,前往病房看到了病患。有些手无法拿起筷子;有些半晌说不出一个清晰的字;有些彻底瘫痪在床无法自理,仅靠呼吸机存活……
那一刻,蒋司悬脑袋是空的。
恍惚走出医院时,他身体一僵,再次摔倒,掌心今早宋季帮他换的纱布再次氤氲出血色。
盯着那刺目的红,蒋司悬突然将手攥紧,疼痛由神经末梢传导至大脑。
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明明是他的愿望,却将宋季拖入水,现在日夜操劳地为公司寻找出路,自己却只能继续做着遭人觊觎的游戏。
明明是是他追求、他许诺,现在却要让宋季面临这样一副答卷,自己毫无办法,只能抛弃他拥抱死亡。
性向也好、创业也罢,此前再多荆棘,蒋司悬也敢牵住宋季向前走,因为前方有阳光。
这一刻他不敢。
因为荆棘的尽头是深渊。
他幼年时曾问过妈妈“大人与小孩的区别是什么”,她回答“大人会选择在最合适的时候选择离开”。
那时他不懂,所以不理解妈妈的离开。这一刻,蒋司悬无比清晰、明确地知道自己如此成熟。
果不其然,他的病症比旁人来得都汹涌,此前了解的一切病症都十分典型地在他身上迅速展现。
失语、瘫痪,呼吸衰竭。
大脑多么清晰,身体就多么僵硬。
他无数次想控制自己的手去抓住什么,然而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
确诊五个月,蒋司悬的心跳停止跳动。临死前,这五个月间无比清醒的大脑终于开始模糊,最后两个想法是:
还好宋季不在,否则连替他擦眼泪都做不到。
我好想他,好想再见一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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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获得意识后, 我在海上漂了一年。”
为了治病,也出于不让宋季发现的心理,蒋司悬远渡重洋, 最终死于大陆另一头的一家疗养院。这也就意味着想回来见宋季,就要重新渡一遍。
作为一只名副其实的鬼, 他本可以随意找架飞机或轮船偷渡。可偏偏蒋司悬起初意识混沌, 对执念的本能驱使他前进,清醒时已经身处海上。
没有船只,没有导航,天上地下只有海浪与北斗七星。
蒋司悬只好顺着星星指引飘啊飘,跟随北斗星看见了北极熊。望着周身漂浮的冰块, 他意识到不对,又反向飘。
浮冰, 荒原,草地。
这次蒋司悬一路飘到莫斯客,周围全是酗酒成性的鬼。虽然语言不通, 他依然获得热情邀请。
大半夜面对一群醉醺醺的异国鬼,从前滴酒不沾的他抱着被塞过来的伏特加,一边灌酒,一边哭着重复“宋季说喝酒伤肝, 熬夜秃头”。
在他喝得头晕眼花时, 对面的酒鬼突然冒出一句英文。
“Cheers!乌拉!”
蒋司悬蓦地抬头,打了个嗝。
就这样, 凭借国际通用语言, 他终于在友国鬼的帮助下回到了自己的国家。
之后根据路标与鬼怪们的指引前进, 中间还因走错路分别在松林、沙漠、山脉迷路几个月, 方才抵达从前的住所。
面对空无一人的房子, 蒋司悬这才想起宋季肯定早就离开了,最后兜兜转转来到青城镇。
听完他这遭北半球漂流记,宋疏也不禁感慨:“真是够曲折的。”
侧方,蒋司悬举起自己的手,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拥有独属于鬼怪的朦胧虚幻。
如何茫然漂泊,他不在乎。
“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宋疏没有理由拒绝这样一个要求。
他垂眸,打理猫毛的手指动作昭示着主人的心不在焉:“宋季回去了,现在在江城处理你们那家公司遗留的问题,你要原路返回。”
宋疏停下手中动作,偏头问:“路还熟吗?选辆火车或一架航班,今天就可以见到,我可以帮你买张票。”
愿望实现近在眼前,蒋司悬反而有些不可置信:“真、真的?”
望进那双眼睛里的浓烈期待,宋疏忍不住提醒:“宋季看不见你,也就会彻底无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不怕不怕,宋季本就该那样对他。如今阴阳两隔还能再见一面,岂能贪心有他求?
蒋司悬微笑,点亮鬼生命的火炬似乎更炙热了些。
他向往,他期望,他已迫不及待。
这件事宋疏算先斩后奏,午间去宋季的医馆向老太爷禀报后承认过错。
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阳光底,眸子是沉的。很显然,他并未原谅这只伤害他家孙辈独苗的鬼。
“他根本不了解宋季。”
自家孙辈不会因困难感到痛苦,不会因病魔选择退缩。他勇敢坚定,奋不顾身,甚至一意孤行,唯独怕一件事。
怕别人不明白他的坚定,尤其是他最在乎的人。那会让他像一只被扎破的气球,闷声瘪掉。
就像家人从不听宋季不想学医。
他的反抗便长满颓废。
“那只鬼,蒋司悬,只是一只自己退却的胆小鬼。”老太爷将拐杖撞向地面,发出咚响,他冷哼道:“根本配不上我家孙辈。”
但他到底没阻止蒋司悬去完成执念。
一只鬼没有理由拒绝这样一个要求。
老太爷晒完今日的太阳,回了门里。宋疏垂手原地站了会儿,缓缓转身,坐到本草堂与快递驿站之间的长椅上。
被日光笼罩的漂亮青年肤白如雪,两扇鸦色浓密睫毛却宛如风雨里振翅挣扎的蝴蝶,无力地颤着。
他听得懂老人说的一切,却又毫无办法地理解着蒋司悬。
因为……
因为于央酒而言,作为人类的他也如同一位绝症病人。逐渐变老、生命流逝,那如同渐冻症的病症一样难堪,一样可怕,是绝对不能被某个人见证的。
遇见宋疏时,思慕正蹲在地上看一株郁金香,颜色浓得像血,旁边雪白披风铺了一地。
“郁金香原来是这个时候开。”
宋疏过来感慨,也随她一样在花盆前蹲下,琥珀瞳中认真映着面前的花,好像只映着这只花。
思慕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你小声点。”
“怎么了?”宋疏从善如流,用气声小心问。
“这是我偷出来的。”思慕偷笑道:“这可是他最近的命根子,万一听见以为是你拿的,少说要抽两鞭子。”
宋疏闻言,立即搬起花。在狐狸疑惑的眼神下,偷偷摸摸离开门口,去另一面墙下。
“藏好。”
两人相视一笑。
这面墙背阳,一片阴影洗去阳光的残余温度,指缝间的风都是凉的。一人一妖倚墙,面朝一盆花。
思慕说起偷花的原因。
张成权有三高,却总爱吃高糖高脂的甜食。昨日思慕把他新买的抹茶味巧克力偷吃光了,结果变成狐狸时被他立刻闻出来。
数落两句就罢了,竟敢朝她生气!
“妾略施惩戒。”思慕微笑,轻轻抚摸漂亮的鲜红花瓣。
“……”
宋疏委婉提醒:“有没有一种可能,狐狸不能吃巧克力,会中毒?”
“妾是妖,妾不……”
思慕垂睫,嗓音一顿转开话题:“公子寻妾何事?”她猜测,“关于您和老槐树精吗?”
宋疏讶然,学着央酒算自己年龄那样捏指节,好奇问:“你们妖都会算命吗?”
“妾不会算。”思慕笑道,“只是有双看透情爱的眼睛罢了。”
她话音未落,青年耳廓泛起一圈红,直往里烧。不用他说话,思慕再次开口。
“妾不后悔。”
她敛眸,这样的情态令其眼尾微微上扬:“虽然百倍不甘心,但无一丝后悔。人类独特在拥有赋予生命意义的才能,它不再拘泥于长短。认识他以后的几十年,每时每刻我都能感受到它在跳动。”
女人抬手按在左胸心脏的位置。
“百年千年,不如这几十年。”思慕怔神望向虚空,仿佛在看某个时空,“等他死后,我想,带着这些回忆继续活下去的我应该也比不认识他更好。”
那是一种甘之如饴的痛苦。
“但是他为了一块巧克力凶我,妾也同样会一直记住这笔仇。”
说完,思慕指尖微微用力,郁金香浓烈的花被掐断,捏进掌心。
撒完气,狐狸展开手掌,被揉皱的花朵逐渐恢复原样,原样装回绿茎。
白皙的指尖重新爱抚花瓣。
看完全程的宋疏轻轻摇了摇头。
他长叹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瓶罐装啤酒。咔滋,拉环被扯开,淡淡酒气飘出来。
思慕骤然转头,狐狸眼睛盯着酒罐,那意思昭然若揭。
宋疏将手中的递给狐妖,从另一只口袋又变出一罐来。
酒味依然刺鼻,他仍然不大能接受。但托宋季的福,宋疏懂得了这东西的妙用。
小半罐下肚,青年眼睛开始迷离。这酒量,连狐狸都要为之惊讶。
“你是沾酒就醉吗?”思慕看着他歪歪斜斜地模样,边喝边感慨。
青年摇头:“不是。”
宋疏竖起一根手指,倏地压下指向对面的女子:“思慕,轮到你了。”
“什么?”
“我听了宋季的,轮到你听我的了。”
紧接着思慕就着一罐啤酒,被迫听完了宋疏与央酒的事情。
包括两次相救与抛弃、祟气、等待、心脏、喜欢、担忧……以及摩天轮。宋疏虽然醉了,但说起话来逻辑清晰,条理分明。
说完这些,宋疏昂首喝完罐里的酒,以一句话总结:“我是胆小鬼。”
望着醉酒的人类,思慕叹了口气,几乎慈爱地拍拍他的脑袋道:“你只是喜欢他。”
有些事,不喜欢才能理智对待,可只有喜欢时才需要理智。
宋疏搬起花盆,帮消气了的思慕送还给张成权,一步三晃地往家走,发晕的脑袋急需休息。
好不容易推开大门,该走的鬼却没有走,反而在院子里……
宋疏揉揉眼睛:“龙头?”
一旁监工的树妖立刻起身,瞬间来到青年身边。闻见他身上的酒味,不悦道:“喝酒又不带我。”
宋疏推开他,只顾问鬼:“你怎么还没走?”
蒋司悬拿着竹条,解释道:“央酒大人都和我讲了,鬼因执念而生,我能量微弱,见到宋季以后恐怕会完全消失。”
“听说你和宋季参加风筝大会,我刚好会做龙头蜈蚣,让我再贪心留下一点东西吧。”
宋疏望向满地竹条间的鬼,醉醺醺的脑袋转了好半天,建议道:“那不如你再等等,你们可以一起参加风筝大会。”
风筝对二人来说意义非凡。蒋司悬捏紧手中的竹条,有些心动。
紧接着青年挥舞手臂,双手指向天空:“然后你就可以挂在风筝上,让宋季扯着线送你上天!”
蒋司悬:“?”
醉鬼双手交握,一脸羡慕:“多好玩啊,可惜我太重了,飘不起来。”
央酒扶住他晃动的身体,眼神坚定:“放心,你多重我都能把你挂在风筝上,送你上天!”
蒋司悬:“……”
怀疑鬼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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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
悔恨的叫声响彻夜晚的老宅院上空。三楼卧室里, 终于醒来的宋疏蒙头裹进被子里,不断捶床。
“我都说了什么!”
显然一罐啤酒不足以让他断片。
宋疏痛苦地抱住脑袋,从喝下第一口酒往后每一秒钟的记忆, 都让他有种想穿越时空回掐死自己的冲动。
趴在黑暗的被子里,还没悔恨够一分钟, 被子一角便被轻轻掀起。光透进黑暗, 悔红眼尾的宋疏下意识抬眸,立刻对上一双熟悉的明亮乌瞳。
闻声赶来的央酒举着被角:“醒啦?”
“嗯。”
宋疏有些生无可恋地问:“你没真把我挂风筝送上天吧?”
说到这,央酒可惜地叹了口气。
宋疏有这样的要求,他当然欣然答应。只是还没找到风筝,青年又嚷嚷着要睡觉, 一头栽进躺椅不动弹了。
在央酒琢磨着要不要继续时,一旁的蒋司悬提醒“人喝醉了, 现在需要休息”。妖望向熟睡的青年,觉得有理,便将人抱回了卧室。
唉, 可惜。
此时此刻,宋疏却无比庆幸留下了蒋司悬,简直是再生父母!
他长松了口气,还好后面没有更加离谱的发展。
“宋疏。”
听见呼唤, 宋疏应声望过去。被窝里的一条缝, 唯一的光源,被央酒半张脸占满。
妖换了个姿势坐在地上, 下巴搁在床单, 突然悄声说了句:“现在天黑又在家里, 没有别的人类会发现。”
宋疏望着近在咫尺的妖, 封闭的被子内空气有些稀薄, 他几乎出于本能般没有动,放轻声音。
“什、什么?”
“我偷偷给你变一只大风筝,带你飞——唔”
话音未落,一只手从那条被缝伸出,按住那张帅脸,手臂推直。
央酒保持着后仰的姿势,与钻出来的青年对视,乌瞳忽闪忽闪眨了两下。就着被按住脸的姿势,他抬起手臂,替人整理钻乱的黑发。
恼羞成怒的宋疏瞬间熄火。
他无奈叹气收回手,跪坐在床上,垂眸揉按太阳穴。寻着酒后的记忆,宋疏指尖一顿,终于捕捉到某个重点。
“见到就会消失?为什么?”
他在镇上见过的鬼不乏百年者,蒋司悬去世不过两年多,怎么会这么快消失呢?
央酒从地上起身,低头掸掸一尘不染的白衣。青年讲究这些,他也就习惯了象征性地拍一拍。
见宋疏脸上充满不解,妖便问他:“你有没有疑惑过,人类死后变成鬼亦可求得长生,为什么如今依然阴阳平衡?”
宋疏眼瞳颤了下:“为什么?”
“因为鬼远比人类想象中痛苦。”
人类中总有像道士与宋疏一样的存在,可以感知鬼怪。这里不乏自诩聪慧者选择走上那样一条长生之路,更有慷慨的领导者将这个秘密与同族手下共享。
足以轰动历史的集体自杀事件不一而足,而最终成为鬼怪的,百不存一。
逐渐人类知道了“何为鬼”。
鬼是一个区别于生物、妖怪、祟物的存在。它们不需要养分、灵力、祟气等任何东西维持生命,而是依靠执念。
执念,那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标准。
有些人类生前偏执成魔,死后烟消云散,有些人生平平淡淡却成为鬼怪,至今无人参透其中规则。
依靠死寻求另一种意义的长生是□□赌枪,六个弹巢五颗子弹。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原因。”
在宋疏询问的眼神下,央酒抬起右手,食指精准点在他心脏的位置:“执念 。”
丰沛情感是人类生来具备的独特天赋,是上天爱戴,亦给他们带来一个成为鬼魂的特殊待遇。
但这个世界到底是公平的。
鬼因执念留在世间,要留下来也必须源源不断生成执念,追求执念便理所当然成为他们天生的本能。经年累月,偏执便如玻璃上的蛛网裂痕,爬满整颗心脏。
到那时,人类丰沛的情感会如同祟气吞噬人类那样,日日夜夜、每时每刻折磨着鬼魂,直到他们在极致痛苦中消散于虚无。
门,是阻止他们这种变化的唯一保护。但成为门神,依然不会帮他们抵御一丝一毫的痛苦。
痛苦是死后留存于世的代价。
在极致痛苦中消亡也是鬼魂的宿命。
听完这番话,宋疏神情有些恍惚。
在面对祖奶奶、老太爷、唐紫妍、蒋司悬等等鬼怪时,他从来看不出这些,他们那样平静而温柔,竟在忍受着宛如祟气吞噬人类般的痛苦。
他曾在央酒记忆中见过自己被吞噬的模样,也那样深刻清晰地记得当初被浓重悲伤裹挟的痛苦。
时时刻刻受此煎熬,该有多难捱?
宋疏忍不住鼻尖微酸。
一只手盖在他的脑袋上安抚性揉了揉,央酒声音放轻,似乎不忍再惊到他:“别怕。”
宋疏难过地蹙紧眉头,晶莹的泪水被忍在眼眶里。他攥住妖抵在自己心口的手腕追问:“即使痛苦,成为门神不就可以不消失了吗?”
“人类成为鬼魂时会拥有一个执念本源,成为门神需要本源到达一定的强度,院子里的这只鬼太弱小了。”
答案不言而喻。
蒋司悬无法成为门神。
明白宋疏想知道,央酒还补充解释:“那么弱小的鬼越是靠近自己的执念,执念便折磨他越深,最终会在实现的那一刻彻底消亡。”
鬼追求执念是本能,也是飞蛾扑火。在极致的痛苦与满足中,便迎来真正的死亡。
是必然的宿命。
夜幕下老宅院里鬼还在努力篾竹条,一旁顶楼亮着炽白的灯光,房间里静默了会儿。
“那如果……”
宋疏望着被自己攥住的手腕,袖口的绸制布料在灯光下折射暗纹。他抿了下润红的唇珠,将话继续说完:“如果我死了,你希望我变成鬼吗?”
他现在知道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但就是忍不住想问,很久以前就想问了。
几乎立刻央酒便给出答案。
“不要。”
青年低着头,妖的视野中是一个黑色发旋。他捧起宋疏的脸,低头靠近,额头几乎相抵,气息交缠:“我承认我对于情感有些许愚钝,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你说人类的怀念是甘之如饴,可鬼魂的执念只是病态的痛苦之源。我的确希望你可以一直一直这样陪着我,但绝不希望你痛苦。”
“如果真正到了必须选择的那一天,我会去学习如何甘之如饴。”
就像献出木心一样毫不犹豫。
即使失去心脏,即使痛苦的甘甜常伴此生。
琥珀色眼瞳深深对望炙热而认真的乌瞳。片刻后,宋疏直起身,双臂环住妖的脖颈,将脸深埋于洁白的发丝间。
央酒立即开心弯眸,环住投怀送抱的人类。妖拍拍他的背,恢复原形:“别怕,我不会让这个选择发生。呵,这世上没有我央酒办不到的事。”
这次宋疏没有像往常那样无语或回怼。他只是再次收紧手臂,闷声道:“嗯,你要加油。”
一场与麻雀看海的约定结束,宋疏的生活再次恢复往常。
为老人订书,见证胖哥的爱情,光临“姜汁”小朋友的小吃摊,与对面的祖奶奶闲聊,和老太爷晒太阳,偶尔也去听思慕对张成权的小抱怨。
当然,最多的还是待在安静无人的书店,做他的带货直播。
三月底的某一天,宋疏晨起开门,发现院子里多了只做好的风筝龙头,而一直在树底日夜赶制的蒋司悬消失无影。
央酒说他控制不住本能,应该去寻找执念了。
宋拿起地面精致古典的龙头与图纸,春日清风抚乱柔顺的黑发,空气中有声轻叹。
手机被拿起,拨通电话。
“喂?”
宋季的声音响起,那边有些吵闹,但瞬间又安静下来:“宋疏,有什么事吗?”
宋疏低头看了眼龙头,扬唇轻松道:“就是想跟你说,龙头做好了,我们肯定有威风的二十米龙头蜈蚣。”
听听筒里传来宋季惊讶的的声音:“真的?”
他旋即笑道:“等着,两周后叔公回去带你们拿冠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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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好看你都不拍?◎
四月, 天气彻底温暖起来,是花开漫野的季节。往后两月里,北半球最是烂漫。
前段时间的直播终于有了成效, 寻着地址找到书店的人越来越多,那半死不活的生意终于有了起色。
起初宋疏还有些不习惯, 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轮又一轮的人, 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安排。
几次之后,他发现其实不必为此发愁。
来人若是安静的,便会自己找书待在正厅或去茶棚,安静地读,偶尔找空闲时的宋疏聊几句。再无聊, 会去小镇、河边、田野或后山散步。
来人若是热闹的,那就更不用管了, 他们自会找乐子。院子里的一丛草都能被玩出花样,甚至连直播活动都可能被接管,一整天老宅院都回荡欢声笑语。
各人有各人的方式, 总有他们的安逸方法。如同小镇上读书的老人们,宋疏要给的仅是一个空间、一份认同。
他是个开书店的而已。
当然,有些时候还是要把控一下大局。比如,连续三天, 来了三波精力充沛的少男少女。这群家伙儿抱着《屁屁侦探》都能从早闹到晚, 一刻也不停歇。
三天里宋疏耳边嗡嗡作响,像是夏天提早降临。这时, 他觉得自己老了, 与年轻活力格格不入。
太阳终于西斜。
宋疏敲着锅, 有气无力地暗示:“这么晚, 你们赶得上车回家吗?”
暂停听他说话的少女嘿嘿一笑, 一脸就等他这句话的表情:“我们还要住一晚,明天傍晚走。宋宋,我们来鬼故事大赛第二弹好不好!”
“……”
宋疏抿平唇角:“不好。”
大家发出失落的拖长音:“啊,为什么?”
“我不加班。”
更不可能再听一晚鬼故事。
宋疏敲着锅,唐僧念经似的把这群小猴子往外赶。好不容易来到门口,迎面遇到一群老人。
老人们偶尔会在傍晚来书店开他们的阅读分享会,没想到今天正巧撞上。
没等青年开口,对面的白发奶奶神秘一笑,举起手上的书。
那书封面黑黑绿绿,给宋疏一阵不详的预感。果然,接着便听年迈的嗓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