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说,我考中秀才了!”宋豆丁又把自己说过的话说了一遍。
宋大山拍宋豆丁肩膀,“早就听说了!没想到你真的考中了,你真行啊!”
“嘿嘿。”宋豆丁‘嘿嘿’笑。
“大家,这是上河村的宋豆丁,我和他一块长大的……”宋大山揽着宋豆丁,向其他小朋友们作介绍。
有宋大山做中间人,两边的小孩子们瞬间熟络起来。
当他们得知王小妞等人明年也要去参加童试后,全都发出‘哇哦’的赞叹。
没想到他们差不多大的年纪,这些小孩竟然已经可以去参加童试了,太厉害了!
王小妞他们从未受过这么多同龄人的追捧,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周自言看到了,假装没看到,让他们自己去处理这种情况。
宋豆丁‘哒哒哒’跑到周自言身边,悄悄和周自言说:“夫子,杨先生从我懂事起,就一直在这里教课,他都考了好多年童试了,好像一直没考过去,夫子,你能不能帮帮他?”
“杨先生一直在这里么?”周自言插好自己折扇,“我知道了。”
杨先生自从知道周自言是以一试案首通过童试后,就紧紧抓着周自言的手不放,看起来非常想从周自言这里获得一些指点。
只是碍于身份,不太好说出口。
周自言见状,正好有些事情想问问杨先生,便邀请杨先生去院中小坐。
杨先生差点就要一口答应,可他看看屋子里的学生们,叹气,“不妥,不妥,为人夫子,当以上课为主,周秀才……唉,你们何时返回镇上?不知道晚间,可否打扰啊?”
杨先生如此以学生为主,周自言更为欣赏,他叫来宋豆丁,“我与杨先生有些事要谈,这帮孩子们的《千字文》课,交给你,行不行?”
“肯定没问题!”宋豆丁拍着胸膛保证下来。
杨先生措手不及,“这、这这不成吧!豆丁才七岁,他能教课了?”
“放心吧,豆丁已经在镇上教孩子们认字快一年多了。”周自言让杨先生放心,两个人坐到院中古树下。
闲谈后周自言才知道,杨先生祖籍是另一个小村子,今年已经五十有二,从小家境贫寒,没有一点机会读书识字。
他与马鸣书院的林朗一样,长大以后才借着其他小孩的口,慢慢识得《千字文》等文章。
等到他第一次参加童试时,已经而立之年。
可能是时运不济,也可能是学问不深,断断续续考到今年,仍旧卡在最后一试上,与秀才功名遥遥相望,两相垂泪。
杨先生不愿意让其他小孩与自己人生一样,所以承担起识字班教课的任务,每天来这寺庙中上课。
只是来上课的孩子,有时候七八个,有时候两三个,没个定数。
周自言稍一思索,便明白其中缘由,“是否因为……这些孩子家中都有繁重的活计需要做,才导致他们并不能天天来上课。”
“正是。”杨先生点点头,“在咱们这山里啊,农活和上山,那是比读书识字更重要的事情。不读书,饿不死,但若是不做活,那就有可能真的饿死了。”
周自言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却没办法解决这个大问题。
根深蒂固的生产力问题,非一朝一夕,一人之力就能解决,暂时只能留下一声叹息。
杨先生搓着手,他以前也找过其他秀才探讨学问,可那些人不是嫌弃他年纪大,就是讲不明白自己悟到的道理,今儿总算见到一位好说话的秀才,还不嫌弃他年纪大,希望这位周秀才能帮他解惑。
周自言自然不吝学问,凡是他知道的,全都告诉杨先生。
短短一场交谈,杨先生收获颇丰,忍不住对比自己小许多的周自言半腰作揖,“多谢周秀才指点,杨某……杨某没齿难忘。”
周自言扶起杨先生,“里面还在上课,咱们要不去听一听?”
“正有此意,正有此意!”
杨先生与周自言蹑手蹑脚走到上课的地方,杨先生知道一处漏风的地方,可以看到屋中,带着周自言走过去,两个人扒在门上,把里面上课的情景纳入眼中。
宋豆丁握着书卷站在最前方,讲解《千字文》。
宋卫风坐在宋豆丁旁边,帮宋豆丁查缺补漏,而王小妞等人,混迹到学生中,跟着一起听课。
如果旁边的小孩们听不懂,他们就负责疑难解答,务必要让这些小孩听明白。
杨先生往常,一堂课也就讲几个字,结果在这帮人的齐心协力之下,一屋八个小孩,竟然在一堂课里,学完四句《千字文》!
杨先生摸着胡子摇头,“还是他们更懂如何教导,杨某愧对,愧对啊……”
“杨先生,不必太过自谦,您能几年如一日这样守在一个小小的识字班,已是大德。”周自言握着老旧的窗沿,心情复杂。
杨先生像周自言见过的现代支教老师一样,不为名,不为财,只为心中那一点热火,绝不退怯。
“今日多谢周秀才指点,来年童试,杨某会再下场一试!”杨先生原本有些褪去的斗志,现在又被屋里的娃娃们点燃,若是他能考中秀才,这识字班的人,说不定会多一点。
周自言退后两步,寺庙屋檐有些掉瓦,地面也积攒了许多落叶,这是一个十分简陋朴素的读书之地。
与他幻想中的识字班并不一样。
可正是这样破旧的小地方,与坚守本地许多年的杨先生一起,共同筑起周自言心中那个识字班。
论感谢,应当是周自言感谢杨先生才是。
“杨先生,感谢您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放弃这里。”周自言拱手作揖,深深一拜。
老村长说过,这里来来往往,走过许多秀才,可只有杨先生留了下来。
因为杨先生留了下来,所以这识字班才留了下来。
以前是他着相了,场地是否干净并不重要,这些心中有坚持的夫子,才是周自言的‘识字班’。
“哎哟,折煞老夫了。”杨先生不敢受周秀才这一拜,赶紧把人扶起来。
两个人继续扒在门上,听屋内孩童上课之声。
杨先生还絮絮叨叨,与周自言说了好写识字班的事情。
屋里那些孩子,虽然一边做农活,一边读书识字,可哪一边都没耽误,哪一项都做的极好。
提起他们,杨先生满是骄傲。
周自言那点郁结和矫情,最后被杨先生一句一句瓦解。
只是他们来的有些晚了,没听两节课,识字班就要下课。
没办法,这些孩子回家还要继续做农活,不能耽误太久。
宋大山背好自己的背篓,“豆丁,你真厉害,现在都能教我们上课了。”
“没什么……”宋豆丁害羞,“毕竟已经是秀才了。”
“有时间去我家坐坐,我娘给你做面饼子吃。”宋大山看看天色,又看看与自己完全不一样的豆丁,笑容好像有一点异样,疏离道,“那我就先走了,还得回去割草呢。”
“再会。”宋豆丁拱手道别,看着宋大山的背影越走越远。
几年之前,他其实和宋大山没什么区别。
一样背着背篓割草下河,在生活的间隙,才能读书识字。
现在他已经是秀才了,宋大山还在山里。
周自言推开折扇,摇摇头。
看来宋豆丁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宋豆丁正要说话,就见院中跑来一个小孩,脸红气喘,“杨、杨先生,下课了吗?我又来晚了。”
“小顺啊,大家都要走了。”杨先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明儿早些来吧。”
“哎,好嘞。”名叫小顺的孩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不怨不恼,准备再转头回家。
周自言瞧着这个孩子眼熟,他叫住这个‘小顺,’“等一下。”
小顺果然停下,盯着周自言看了好一会,突然冲到周自言面前,把人抱住,“周叔叔!”
“小顺,真是你啊?”周自言抱了小顺一会,把小顺放下来,给宋豆丁介绍小顺,“豆丁,这是小顺,当初就是他介绍我去你家做夫子的。”
“叔叔!你真的成为先生啦?”小顺瞪大眼睛,看着干干净净又有小读书人气质的宋豆丁,原来这就是那户要招人的人家的小孩啊。
“你……你好,我叫小顺。”
小顺看着宋豆丁,把自己沾满泥土的小手藏到袖中。
自己的指甲里都是刚刚帮哥哥干活染上的污泥,衣服也是嫂嫂补了又补的衣衫。
可宋豆丁一身宝蓝色交领短衫,后脑小鬏(jiu 一声)上盘着一条长长的菘蓝发带。
而且他的指甲圆润干净,皮肤也嫩得像剥了壳的鸡蛋,和自己完全不同。
周自言一眼便看出小顺的情绪有些不对,他轻轻把小顺的手从袖中拿出来,用自己的袖子帮小顺把手里的污泥清理干净,“小顺是不是又帮哥哥做活了?”
小顺眨眨眼,看着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变干净,心中滋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杨先生帮忙解释道:“小顺是李家村的小孩,那李家村虽然是咱们县的村子,却靠近浒山,去年还是前年来着,浒山闹匪,然后又剿匪,影响了李家村。两家村子的村长一合计,李家村便并到上河村了。”
“李家村人丁稀少,当年落识字班的时候,没落在那儿,李家村的娃娃想上识字班,还得翻出去两座小山才行,现在并到一起,他们村也搬迁到上河村这里,以后就能一起上课了。”
宋豆丁机灵地发现小顺的不自在,他摸摸一下鼻子,故意道:“小顺,你真厉害,我爹和我哥只会嫌我捣乱,从不让我靠近他们,每次我凑过去,他们都会揍我一顿。”
“其实没什么……我从小就在家里帮忙干活,力气比较大……”或许是没有这么近距离接触和自己同龄的孩子,小顺突然变得腼腆许多,和宋豆丁讲起之前在田里干活的场景。
讲了自己一家人对读书认字的渴望,讲了周自言是如何给他们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们一家人又是如何感激周自言。
小顺以为宋豆丁是镇上的孩子,可能不太理解他们乡下人的日常。
所以翻来覆去讲了许多,想要解释清楚每一个细节。
谁想到宋豆丁握着他的手频频点头,“就是就是,我小时候也要帮我哥送水送饭,偶尔农忙的时候还要跟着下地,地里的小苗扎人的要命,我那两根小腿每次都被扎得通红!”
“你……你也是村里的孩子吗?”小顺呆住了,他还以为这么漂亮可爱的孩子一定是镇上养尊处优长大的呢!
“是啊是啊,我们家以前上河村的呀,两三年前才搬去镇上。”宋豆丁完全不介意被别人知道自己家的情况,“不过现在回来,是为了祭祖嘞。”
“我考中了秀才,爹说我这是祖坟冒青烟,一定要带我回来祭祖。”
提到秀才功名,宋豆丁还是一脸骄傲,“明年童试,我朋友们也能去参加了,到时候我们肯定可以一起做秀才。”
“秀才……”小顺捏着衣角,觉得这个身份与自己有天那么遥远。
可眼前这个小孩,已经是秀才了。
周自言用折扇敲宋豆丁脑门,小顺家就是因为困难,才没办法去认字的。
豆丁现在提秀才提童试,不是故意戳人心窝子吗?
小顺却嘴角弯弯,亲切地拉着宋豆丁的手,“嗯,豆丁你一定要努力噢!”
宋豆丁一时怔住。
“好啦,豆丁,周叔叔,今天我没赶上识字班,我得回去继续干活了。”小顺冲宋豆丁和周自言挥挥手,提起脚步便往家跑。
宋豆丁虚空地握了握,心里好像不太舒服。
刚才小孩子的手的温热好像还残留在手掌心,现在却什么都没了。
小顺离开后,宋豆丁不理解地看向周自言,“夫子,小顺不喜欢我吗?”
周自言无奈地又敲了宋豆丁脑门一下,“你能感觉出来小顺因为你们俩家境的问题不自在,你就不能多想一点,小顺为什么没去读书认字?”
“因为……因为穷苦?”宋豆丁恍然大悟,然后懊恼地锤自己的头,“我真笨,我真笨,我怎么能在小顺面前提秀才——”
宋豆丁突然停下自言自语,直接蹲到地上,“不对,我就不应该在村子里,在大山面前提秀才功名,我怎么能因为自己考上了就到处炫耀?!不应该,我不应该呀!”
“夫子,小顺不会讨厌我吧,虽然我和小顺第一天认识,可我不想让小顺认为我是个坏孩子。”
宋豆丁抱着周自言的大腿,哀求。
“那不知道咯。”周自言掐圆宋豆丁的小肉脸,“虽然你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可大山和小顺,不知道呀。”
豆丁咬着下唇“那怎么办啊……”
“你现在去追,或许还来得及。”周自言折扇指向小顺离开的方向。
宋豆丁顿时明白周自言的意思,提步便追,“哥,夫子,你们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等王小妞他们和自己刚认识的小朋友们道完别,却发现宋豆丁跑了!
“夫子,豆丁去干什么了呀?”
“他呀,去道歉了。”周自言笑笑,让王小妞他们再等一会。
“……”宋卫风看着宋豆丁一点一点跑远,“豆丁,好像长大了。”
“他是个好孩子。”周自言站到宋卫风身边,衣衫交叠,不留空隙,“豆丁都长大了,怎么某人还和小孩一样怄气?”
这等距离,是否太近了?
宋卫风想往旁边挪一挪,可身旁空空落落,不知道该往哪逃去。
“卫风,你和我说说,你现在到底想做什么?”周自言双目远眺,寺庙的这棵古树,看久了,其实和他家中那棵树并无什么不同。
都是不言不语,始终存在。
就如辽阔的陆地,不管兴旺衰败,几世沉浮,永远看着人类闪耀群星,又跌入虚无。
人类竟是如此渺小,却妄想上天揽明月,下地探九幽。
可千百年后,人类真的实现了。
“你别再说那些什么不想读的话,我可不信。”
“周大哥,我还是想考取功名。”宋卫风双手伸向眼前的层层树叶,大袖层层垂落,载起几片被风吹落的树叶,“我想去庆京省,还想去面见天子……我更想见一见游大人,有许多话想告知游大人。”
周自言不解,“你明明是马鸣沟人,为何这么想见他?”
从庆京省到马鸣沟,他走了四个月才到。
宋卫风一个马鸣沟出生的孩子,为何这么崇拜一个远在庆京省的人?
……如果宋卫风不是马鸣沟出生,那或许就说得通了。
“因为……他很厉害。”宋卫风闭口不谈其他的理由,只说自己对游大人的崇拜之情,“我听过他许多事迹,我觉得他一定是一个很厉害的大官。”
“你要是想见他,就得好好读书了。”周自言捡起一片叶子,揪掉两边,揪来揪去,最后揪出一个奇怪的小人形状,“喏,这个给你,我们和好了?”
“……真丑。”宋卫风万分嫌弃这个树叶小人,却把树叶小人放到怀中。
“你别放怀里啊,小心碎了。”周自言生怕树叶碎了,弄脏宋卫风的衣服。
宋卫风却并不在乎,他侧过头,带着一些放软的语气道:“周大哥,书院那边,我现在是回不去了,你就行行好,发发善心,让我跟着你吧。”
“你这话说的真别扭。”怎么叫‘跟着你’,周自言后背发凉,面色却开始发红,他捂住自己滚烫的脸颊,“跟着我,也不是不行,但你得保证,好好上课,再不搞那些有的没的。你要是再乱来,我一定亲手把你赶出门去。”
“好!”宋卫风顿了顿,“周大哥,我要是考到京城,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周自言握着扇子背起手,“如果你考到京城,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说好了啊。”
“嗯,说好了。”
宋父在老族长那里‘舌战群雄’, 最后拍着肚子,哈哈大笑回家。
“卫风,豆丁, 快出来快出来!”宋父一进老家的院子就笑个不停, 手上的圆珠盘了两下,觉得不得劲, 直接扔掉,撩袍坐到草垛子上, 望着头顶天空,“好啊,真好……”
“爹,你这是干啥呢?”宋卫风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周自言跟在旁边, 手里还握着一把小青菜。
宋父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宋豆丁, “那个皮猴子呢?”
“豆丁去找儿时的玩伴了。还有小妞他们一起去了。”周自言放下小青菜, 整理好衣衫,“伯父放心,那位大年小兄弟跟着呢, 出不了事。”
“我这心里高兴啊,高兴!”宋父放于膝盖上的双手, 齐整握拳, “老族长同意让咱们家,单独开一支族谱了!以后再不用眼馋他们老宋家的族谱!”
“另开族谱?!”这可是个大事,周自言穿到大庆这么久,还没见过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宋家和村子到底有什么矛盾, 弄到非要分族谱的地步才行?
宋父看了宋卫风一眼,“卫风啊, 你去村头帮我打一壶酒来,快去。”
宋卫风眉眼下压,无奈道:“爹,没事的,人家周夫子……大概都猜出来了。”
“啥?!”宋父惊。
宋卫风回去厨房,把火灭了,这才解释道:“其实……我不是宋家的孩子。”
“宋卫风!”宋父一听宋卫风这么说,立马从草垛子上站起来,原本乐呵的表情也变得凝重。
“爹!”宋卫风把宋父扶着坐下,“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周大哥早晚也会知道的啊!”
周自言也坐到另一边,“愿闻其详。”
“哎,其实也没啥。”既然宋卫风都这么说了,宋父也不藏着掖着,“我当年在外面跑商,遇到了卫风这孩子,他家遭了难,孤零零一个小哥儿混在小乞丐堆里,我瞧着可怜,就给他买了几个大馒头。”
“没想到他一路跟着我,正好遇到我们商队被劫道,卫风那个时候大概也就十二三岁吧,卸下马车上一根木棍,提着木棍就帮商队的护卫,赶跑了那帮匪徒。”
“我寻思,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缘分,就和商队老大商量了一下,把卫风这孩子带上了。相处了大半年,我觉得这孩子挺实诚的,又无家可归,就把他带回上河村。”
宋父捶捶腿,接着说:“我当时想的挺简单,就是看不得孩子受苦。又觉得卫风这么大一个孩子,心地好,说不定能留在家里帮我照看豆丁。结果我少思虑了一点,村子里对卫风的出现,传出来许多闲言碎语。”
“好些人说我是爹在外面生的。”宋卫风想到当时听到的风声,哭笑不得,“也不想想我那个年纪,爹起码得十几岁的时候就要娶妻生子了,可那个时候,爹还在上河村呢。”
“老族长也是个混蛋。”提起老族长,宋父那股怨气还没消下去,“他当时就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承认卫风是我亲生的,要么说卫风是捡来的。要是说亲生的,那我就是对不起豆丁他娘,也对不起卫风自己的爹娘,说卫风是捡来的,那就不能上老宋家族谱,也不能让卫风姓宋。”
“气得我,和那个老东西吵了几天几夜,老东西就是不松口。”
“不过我和老族长,也不光因为卫风这件事。”宋父想到以前发生的事情,目光深远,“我和豆丁他娘,青梅竹马,长大以后顺顺利利成了亲,不过我没啥本事,没能让豆丁他娘跟着我享福。”
“生下豆丁后,他娘就害了身子,养了一年多,还是不行。农忙的时候,非要跟着我下地种田,摔了一跤,就那么没了。”
“我当时求爷爷告奶奶,我求老族长给我银子,让我去救人。可老族长那一支非说豆丁他娘已经走了,不要浪费银子。”
“我心里难受啊,可我真的拿不出来银子。最后只能抱着豆丁,看着发妻就那么被一抔土埋了。”
“那个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种一辈子田,也留不下几个钱。正好我知道外面有跑商这么一行,来钱快,就是比较危险,去一趟,可能命就没了。”
“我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把豆丁交给老村长,带着一点干粮,就去找商队了。”宋父低头笑笑,似乎看到年轻时莽撞又带着一股冲劲的自己,“我就觉得吧,大不了一条老命没了,赚点商队给的补偿金,留给豆丁。”
“其实现在想想,我当时是没想活的,也没考虑到豆丁。要是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不一定敢抛下豆丁去跑商。”
周自言听到此处,无限唏嘘,他宽慰宋父道:“当下的选择,或许已经就是最好的选择。”
其实没必要去美好未选择的那条路,因为那条路不一定就更好。
宋父点点头,事情都已经过去许多年,现在再后悔也来不及。
他接着说:“这件事,加上卫风的事情,让我彻底和老族长撕破脸,我带卫风回家的时候,豆丁才三岁,我又在外面跑了几年,攒下了一些家底,便不顾老村长的挽留,带着所有东西,搬去了镇上。平时没什么大事,从不回村,只给老村长寄些银子。”
“我看老村长也没留下那些银子,他家还是那个模样,应该是都分给村子里了。”
想到老村长那个人,宋父忍不住笑出来,“当年多亏了老村长,要不是有他的帮扶和支持,我肯定成不了事。”
“既然您和老宋家闹了矛盾,那这次祭祖?”周自言问道。
“卫风虽然姓宋,但一直没上族谱,这人没有族谱,那就是没根的浮萍,死了都找不到亲人。”宋父拍拍宋卫风手,“再说了,我两个孩子这么有出息,我当然要带着回来炫耀一回。”
“从他们考中秀才我就在考虑了,既然老宋家不要我们这一支族人,那就不要了。我们自己单开一个族谱,我一定要让卫风有个根。”
宋卫风抽了一下鼻子,“爹……”
“爹没事。”宋父紧紧握着宋卫风的手,宋卫风双手白皙细腻,仅有一些握笔的茧子,可宋父的手却布满岁月痕迹,如树根般粗糙,“现在好了,等祭祖的时候,爹就能当着全族人的面,把你的名字登上新的族谱,爹在第一位,你就在第二位,豆丁老三,哈哈哈哈哈!”
周自言心中滚烫。
从他第一次遇见宋家,就是被宋家这股父慈子孝,兄弟友爱的氛围留住。
他果然没看错人。
宋父回家休息了半晌,又端着一碗花生米,出去找村里老友叙旧。
忙得连饭都不吃了。
宋卫风本想一家人吃个团圆饭,结果整个房子只剩下他和周自言。
准备好的饭菜也用不上了,还得削一大半去,不然浪费粮食。
周自言重新燃起炉子,往里面添柴火,“怪不得你口味与马鸣沟的口味,不太像。”
“……”宋卫风停下洗菜的动作,“不像吗?”
“当然不像,你爱吃辣,马鸣沟的菜系却偏清淡。”周自言回想过去宋卫风的不同,这才发现,其实宋卫风早就在一言一行中,告诉自己,他并非宋家的孩子,只是自己一直没发现罢了。
“而且你会的那套武艺,宋父都不会,你又是如何学到的?”
反正都说到这里了,宋卫风也不隐瞒,他低下头道:“家传的,我生父会,我……还有个哥哥,也会,我自然也跟着学会了。”
“原来你还有个哥哥。”周自言觉得自己像在剥洋葱,一层一层剥下宋卫风的秘密,最后就会露出一个毫无隐藏的宋卫风。
“宋伯父说你之前流亡……苦么?”
宋卫风稍一用力,在菜叶上留下一个窟窿,他垂下眼睫,悄悄把那片菜叶拿出去,装作没事的样子继续洗,“苦不苦的,都忘了。”
是都忘了,谁要记住那些苦的不行的日子,他现在只能记得以前的快乐,和现在的幸福。
“苦尽甘来。”周自言现在只能这么安慰,他笑着说,“卫风,我看我很快就能知道你的小秘密了。你却好像还不认识我。”
“……时机到了,我自然会知道。”宋卫风抬眼,故意甩周自言一身水汽,“到时候我要好好瞧瞧,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是你的游大人呐。
周自言躲避宋卫风的攻击,还有闲情逸致幻想,若是宋卫风得知自己就是他喜欢已久的游大人,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会震惊?手足无措,还是会生气?
想想就觉得很有意思。
不过,周自言还是心有疑惑。
宋卫风到底从哪得知的游大人,还对他这么‘情根深种’,哪怕远在马鸣沟也惦记着。
周自言和宋家等人在上河村住了四五天,老族长一直在准备祭祖的事情。
而宋豆丁他们似乎爱上了识字班,睡醒就往识字班跑,一待便是一天。
周自言挑了空闲的一天,悄悄跟在他们身后,看到之后,方才明白,他们是在帮杨先生授课。
晌午时候,王小妞还会端着饭勺和大锅,去寺庙的后厨准备吃食。
这帮小孩,有教课的小老师,有做饭的小师傅,竟然误打误撞把识字班运转起来,大大减轻了杨先生的工作量。
许多杨先生也不理解的东西,还得他们来解释,有他们在,上课的效率也快了不少。
周自言还发现,除了《千字文》之外,他们还教了一些算术,让上课的这帮孩子们,回去可以帮着家里算算税收和粮食斤两。
或许是识字班的氛围太神圣,这几个小孩都有一些变化。
最明显的便是宋豆丁,他不再把‘秀才’挂在嘴边,而是踏踏实实,认真授课。
好像在一夜之间,放下了身段和小孩子的傲气,变得沉稳可靠。
看到这一切,周自言终于放下心。
本次下村,他们没有白来。
老村长自然也发现,他们村的识字班,突然变得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