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宋卫风独自上前一步,微微一笑,“宋卫风。只是周夫子一个普通的,毫无瓜葛的,邻居。”
周自言:“……”
身上怎么突然怪冷的。
“才不是邻居——”宋豆丁跳起来要解释,瞬间被宋卫风按下,牢牢捂住嘴巴,不让宋豆丁出一点声音。
“就、是、邻、居。”宋卫风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这可是周夫子亲口说的,对不对?”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周自言总算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让你多嘴。
言多必失,言多必失,这不正是言多必失么!
“周夫子和阿穗姑娘久别重逢,应该好好叙旧,我们就不打扰了。”宋卫风叫上文秀,“文秀,咱们先回去吧。小妞,你宋伯伯叫你过去一起吃饭,一块过来吧。”
“哎。”文秀告退,紧紧追着宋卫风离开。
王小妞眨眨眼,也拎着裙子跑了。
小孩很聪明,感觉此地不宜久留,快跑!
宋豆丁看看宋卫风一步不停的背影,又看看一直望着门口的周夫子,叹气,“夫子,你完了,我哥生气了。”
“我看出来了。”周自言推开扇子,心中烦闷,“待我安顿好阿穗,立即去找卫风道歉。”
宋豆丁眼睛转转,“你可以带上糖葫芦,我哥肯定就不生气了。”
“想得挺美。”周自言弹了宋豆丁一个脑崩,让他们回家吃饭去。
小朋友们手拉手跑走。
院中再无他人,阿穗胸腔中好像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周自言推给她一个凳子,“坐吧。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阿穗坐下,“自您走后,府中就关了门……”
阿穗慢慢悠悠,讲起周自言离京后的事情。
周自言打定主意要离京,于是给京中信得过的好友送去一封信,说自己待够了京城,要出去游山玩水,找寻自我。
至于归期,那不知道。
或许死之前还能再见吧!
他那府邸,算上后厨三个大厨师,总共才十个人。
走之前,他给他们一人分了一笔银子,说自己有事要离京,要他们自行离府找出路。
毕竟再不离开,他这个被罢官之人的府邸,就要被朝廷收回去了。
到时候大家一起完蛋。
周自言自认安排好所有事情,第二天就潇洒离京。
谁知道他走后,府中十个人,谁都没走,就打算一直待在府里,等周自言回来。
其中以阿穗为主。
阿穗是周自言身边的大侍女,周自言不在府中,阿穗就算半个主人。
她安排剩下九人照常干活,维持府中生计。
可不久之后,他们这个府邸,就被朝廷没有任何理由地封存了。
带队的大人,曾被周自言当众批评过,大概是怀恨在心,所以领着一队兵马,招摇过市,弄得京城人尽皆知。
阿穗他们守在府前,根本毫无反击之力。
只能看着这帮‘土匪’蹬开大门,长驱直入。
幸好在封存前,与周自言相熟的林大人,和带队之人大吵一架,硬是从府中拿走许多东西,算是帮周自言留下一点家产。
阿穗机灵,趁此机会,带着剩下九人,也抱走周自言许多惯用的东西,或者其他珍贵之物。
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连林大人都没说,自己租了京中一个小院,静等周自言回京。
可渐渐地,京中开始传出流言蜚语。
说名满天下的游大人,因为得罪了陛下,被发配边疆,再回不来了。
阿穗等人并不相信这个流言,还曾与其他传闲话的人打过许多次。
可时间一长,流言都传完了,周自言还是没回来。
最先离开的,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几个人,他们留下这段时间做工赚的银子,默默离开。
再后面,便是年轻,还有许多前途的人。
到最后,只剩下阿穗。
值得感谢的是,其他人虽然走了,却没再提他们一起做过的事情。
让阿穗能安安静静守着一个小院子,和许多周自言的东西,不知道在等什么。
阿穗觉得不能再这么继续干等着,她要去找。
哪怕是走遍大江南北,也得去找。
在她退掉小院时,林大人身边的人给她送来一封信。
就是靠着这封信,阿穗才找到马鸣沟来,见到了周自言。
“那封信呢?你还有吗?”周自言皱眉。
“还在。”阿穗摸摸身上,从腰封处摸出一个折了又折的纸条。
纸条便是林范集送的那封信,上面只有一个地址。
正是周自言现在的地址。
“这老头,做什么要你来找我……”周自言捏着纸条,不明所以。
“老爷,你这里过得这么清贫,大概是林大人担心你把。”阿穗猜测道。
周自言笑了,“那你来了,我就不清贫了?”
“当然啊!”阿穗‘噌’地站起来,“老爷,我还像以前那样照顾你,一日三餐,温茶铺床,绝对让你在这个小地方也能过得舒舒服服。”
“而且你瞧,我带来的这些东西。”
阿穗掀开她带来的包袱,让周自言看。
周自言低头一瞧,差点气笑,他捧出一对青花瓷,手掌大小的装饰花瓶,“你背着两个花瓶,一路南下?”
竟然没让阿穗摔碎,真是……
“这个花瓶可贵了,老爷,你把它们卖了,就能换个大点的院子。”阿穗是认真思考过的,“还有这对玉佩,是以前生辰时,谁送来的来着……罢了,想不起来了。反正都是好玉,能卖不少银子。”
“这个,是老爷最喜欢的枕头,被我抢先一步带走,没让那帮兵痞子弄坏。”
周自言抚着腿上软枕,熟悉的荞麦香味瞬间把他的思绪拉回到以前。
那时,他确实最喜欢这个枕头。
没有这个枕头,都睡不好觉。
可现在,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周家里的枕头,也再没有失眠过。
“阿穗,老爷现在已经不是老爷了。”周自言放下所有东西,“走之前我给了你们所有人卖身契,他们走就走了。可你从未卖/身于我,一直都是自由身。走吧,去过自己的日子,不需要再待在我身边。”
阿穗怔怔坐下,“可……可阿穗就想跟着老爷。”
“你京中爹娘呢?你就这么抛下他们,来寻我,你可曾想过他们?”周自言深知阿穗的身世,并不赞同阿穗跟着自己。
“爹娘才不生气。”阿穗摇头,“他们愿意阿穗跟着老爷,老爷去哪,阿穗就去哪。”
“曾经我府邸大,需要人手,可你看看我现在,哪还需要下人?”周自言让阿穗看看自己这一亩三分地,“我自己一个人完全做得过来。你走吧。”
阿穗摸摸桌上冰凉的茶壶,“老爷,这都没有热水。”
然后用指尖擦过正堂右侧的桌案,擦出沾满灰尘的指尖,“这里全是灰尘。”
最后看了一下周自言现在穿得衣裳,上面好写地方已经起了毛边,“老爷,衣裳也旧了。”
“……”周自言被阿穗堵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强撑道:“这、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它不影响生活嘛!”
“可是阿穗在,能让老爷过的更好。”阿穗坚决不会再离开周自言半步。
面对如此坚定的阿穗,周自言也不忍心再让她走。
毕竟是跟了自己许多年的大侍女,情同兄妹。
他已经让阿穗等了自己许久,如何能再让她亲历第二次分离。
“只是我这儿没有第二件屋子了。”周自言坦诚相告,“我现在就是这里一个小小的夫子,刚刚考中秀才。”
“老爷,您的功名呢?”阿穗大惊失色,她可记得自家老爷是三元及第啊!
周自言苦笑,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全盘托出。
阿穗这才知道,什么游历,什么边疆,全都是假的。
原来他家老爷,是被罢官了!
这天杀的陛下!
阿穗壮着胆子在心中怒骂陛下三百句,沉默半晌,道:“老爷,没事,您的学问,谁都带不走。您现在不是秀才了么?只要您愿意,一定可以再考回去。”
“是啊。”周自言起身,看着天井上的云彩,回头一笑,“不说这些了,你先在这儿坐会儿。等下午上完课,我陪你去找个住处。”
阿穗一听,明白这是留下她了,脆生生应道:“哎!”
下午再上课时,阿穗就跟在周自言身后。
周自言抬手,她便磨墨。
周自言讲课,她去热水,定让周自言在口渴时,能喝上一口温茶。
周自言……
总之,阿穗就像周自言第三只手一样,不需要周自言说什么,便能跟上周自言的节奏。
这是默契。
宋卫风看在眼中,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周大哥这算什么木头?
现在与这女子言笑晏晏,铁树开花。
想来,不过是在他这不开花罢了,当真可恨!
周自言本想在上完课后, 单独留下宋卫风,好好和他解释一下阿穗的存在。
但宋卫风好像真的生了气,还没等下课就已经提前离开。
以前还会坐在树下的小板凳, 揣着袖子等周自言下课, 现在只留给他一个转角而过的背影。
周自言:“……”
哎,言多必失, 就说言多必失吧!
周自言没有办法,只能写下一张字条, 折好,交给宋豆丁,“不许偷看,回去交给你哥哥,乖。”
“这里面是情书吗?”宋豆丁把纸条翻来覆去查看, “这么一点点, 能写什么呀!夫子, 你多写一点嘛!”
“字多,未必有用,字少, 未必情浅。”周自言踢了宋豆丁一脚,让他快回家去。
宋豆丁揉揉屁、股, 扮了个鬼脸, 快步往家跑。
阿穗挽起袖子,去后厨忙活。
王小妞拽拽周自言的袖子,“夫子,这个阿穗姐姐, 是谁呀?”
“是夫子以前的友人。”周自言摸摸王小妞的发髻,看到她头上熟悉的发簪, 抿唇一笑,“以前一直照顾夫子的起居,现在又来找夫子玩了。”
“原来是这样,可宋家哥哥好像误会了嘞。”王小妞虽然懵懂,但她能看出来周夫子和宋家哥哥之间不同寻常的氛围。
“放心吧,你宋家哥哥不是那样不讲理的人。”周自言蹲下,和王小妞平视,“难道你觉得夫子是那种见异思迁,花心滥情的人吗?”
“肯定不是!”王小妞头摇地像拨浪鼓,“夫子和宋家哥哥,都是最好的人!也是最相配的人!”
周自言:“我去后厨帮忙,你要是无聊,就把桌子擦一下。”
王小妞立刻找出抹布,干劲十足,“好!”
阿穗在宫中学了三年,她做饭的手艺,十个周自言也比不上。
王小妞第一次在饭桌上见到好像要起飞的仙鸟,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有钱人家吃饭的时候,还有这么多规矩。
饭前要净手,熏香;不同的菜系要用不同的筷子;同一道菜,先吃哪里后吃哪里,吃多少口,都有自己的讲究。
就连取菜时的姿势,也要端正优雅……
“好多规矩啊。”王小妞觉得自己现在不是在吃饭,而是在上课。
吃了这么久,她才吃了十几口,好饿饿。
周自言看在眼里,对阿穗摆摆手,“好了阿穗,现在不是过去,不用这么多规矩。”
“……可是……”在阿穗心中,周自言始终是那个京中大官,该有的规矩一定不能少。
周自言对阿穗的心态心知肚明,并不着急让她立即转变过来,只说:“这样多的规矩,小妞根本吃不上菜,而且咱们家现在就三个人,何须那么多规矩。你既奉我为主,那就听我的吧。”
“……是。”阿穗虽然不想让周自言掉阶,但周自言既然说了,那她就听!
王小妞终于能像以前一样大口扒饭,可她看着阿穗小口品尝,慢抬轻捻的动作,又觉得十分漂亮。
如果自己也能像阿穗姐姐那么做,是不是也能这么好看?
不知不觉,王小妞已经开始模仿阿穗的一言一行。
阿穗双十年华,正是最青春漂亮的年纪,自小学的规矩教养让她除去外貌外,还有一份旁人无法比的气度。
林下风韵,秀中娴雅。
王小妞现在矮矮小小,也不明白什么叫规矩,什么叫家族礼仪,只觉得阿穗姐姐这么做,很漂亮,便想跟着学。
在周自言看来,颇有孩童牙牙学语之态,甚是好玩。
可王小妞若是真能学到阿穗几分仪态,在这个十分讲究礼节的时代,于她将来长大,也是一件好事。
用过饭,周自言让王小妞去宋家坐一会,自己带着阿穗去街上找临时住处。
王小妞‘哒哒哒’跑到宋家,拍开门,正好看到文秀姐姐在院中练自己的仪态。
头顶一盏瓷白茶碗,昂首挺胸,站立院中。
“文秀姐姐,你为什么也在练这个啊。”在王小妞心中,文秀姐姐就是她认为最漂亮的姐姐。
文秀姐姐已经这么好看了,为什么还要练嘞?
文秀保持姿态不变,温声道:“今天见了阿穗姑娘,我才知道我与京中侍女的差距,更何况阿穗姑娘还曾入选宫中女官,我和她之间如云泥之别,万万不能松懈。”
王小妞趴在石桌上,撑起头,“确实,阿穗姐姐做饭会把面食捏成各种小动物,吃饭的时候姿势也特别好看。我跟着学了一下,胳膊现在还酸痛哩。”
“阿穗姑娘的仪态定是从小练就的,小妞啊,你不要强行去练,小心伤了身子。”文秀顶着茶碗,慢慢坐下,脊背直挺挺,如竹如松,“阿穗姑娘如此优秀,却还是因为相貌问题没能入选女官,真是可惜。”
王小妞听不懂这些,待了一会觉得没意思,便去找宋豆丁玩。
文秀休息了一会,再次顶着茶碗站起来,小声默念:“行要稳,坐要雅,心要仁……”
王小妞找到宋豆丁的时候,宋豆丁正和宋卫风躺在后院的地板上,看星星。
宋卫风见王小妞来了,就让开一个地方,让她也躺下。
有厚厚一层被褥垫着,不怕着凉。
宋豆丁啃着手里的小点心,碎渣落了一身,“哥,你不要生气了嘛。”
“我没生气。”宋卫风双手枕在脑后,一看就是口不对心。
宋豆丁掏出周自言给他的小纸条,放到宋卫风胸前,“这是夫子写给你的,我可没有偷看哦。”
“他写的?”
宋卫风展开一看,嘴角渐渐上扬,最后终于轻笑出声,冰雪消融。
“上面写的什么呀,让我看看,让我也看看。”宋豆丁扒在宋卫风身上,就想看一眼。
王小妞也忍不住好奇心,想跟着看一下,就一下下。
宋卫风把纸条贴到怀中,“小孩子家家的,看这些做什么,回去、回去睡觉去。”
“切,不看我也知道,肯定是一些羞羞人的话。”宋豆丁人小鬼大,小小年纪学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啦,肯定是!”
宋卫风一听,果然急了,“宋豆丁,你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宋豆丁眨眨眼,“我从书上看来的呀,哥,我现在可是秀才嘞,还有什么书我看不懂。不过爹买的那些书我都看完了,最近没什么好看的……诶,哥呀,你房里是不是有个专门盛书的小箱子,里面的书我应该还没看过,让我去看看吧!”
“……”宋卫风想到自己房中的小箱子,立即拒绝,“不行!”
他那箱子里放的哪是正经书,全是关于小哥儿的情/爱话本!
因着他那点隐秘的小心思,买的还都是《俏书生与俏哥儿》,《一枝红杏满园春色》,《霸道夫子与小哥儿夜会桃树下》这种写小哥儿与夫子的故事。
这些书要是让宋豆丁看到,那他以后就不要做人了!
宋豆丁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么决绝地拒绝,“小气鬼,小气鬼!宋卫风,你个小气鬼!”
“你说什么?”宋卫风抱起宋豆丁,挠他痒痒,“谁是小气鬼,谁是小气鬼。”
“就是、咯咯,就是你,就是你!”宋豆丁被挠地咯咯笑,毫无反抗能力。
已经七岁的王小妞看着宋豆丁这幅傻模样,摇了摇头。
他们都不是三岁小孩了,豆丁却还这么幼稚!
宋卫风把王小妞送回周家后,自己去厨房,跟着后厨李师傅做了两道点心。
第二天一早,周家休沐。
宋豆丁正卷着被子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
宋卫风提着自己的小点心,敲开周家的大门。
院中树下,周自言正摆着一盘黑白棋,自执黑棋白棋,与自己对弈。
而那名阿穗姑娘,正在院中为王小妞梳头敷面。
宋卫风觉得自己已经来的够早了,没想到这阿穗姑娘也在。
难不成……昨天阿穗姑娘没有走?
宋卫风一想到这个可能,就想立刻转身离开。
可又觉得这样的自己,远不至于此,太小家子气。
情情爱爱,看不见摸不着,却愁肠千结,真折磨人。
宋卫风提起食盒,迈进院中,“周大哥。”
周自言正要下黑棋,听到熟悉的声音,连忙放下手中棋子,起身迎接,“卫风。”
阿穗手持木梳,就只微微躬身,算作行礼。
宋卫风悄悄看了阿穗姑娘一眼,没说什么,对周自言说:“这是厨房新做的点心,拿来让周大哥、小妞尝一尝……若是阿穗姑娘也爱甜食,便一道尝一尝吧。”
“她对甜食不太感兴趣。”周自言和阿穗相伴多年,对阿穗的口味了解颇深,立刻随口应答。
哪想到宋卫风听到这番回答,刚刚打开的食盒盖子立刻盖上。
“……”周自言又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
宋卫风把食盒放到王小妞和阿穗面前,温声细语道:“这里面都是热乎的点心,你们吃吧。周大哥说他早上吃得多,现在吃不下。”
阿穗看一眼周自言,“可周夫子他早上就——”
就喝了一碗稀粥。
“没错,我吃饱了,一点都不饿!”周自言眼睁睁看着点心离自己远去,自己还要承认早上吃多了不饿,简直人生艰难。
周自言如此给面子,宋卫风心情好了那么一点点,他撩袍坐下,拿过白子,“周大哥,一个人下棋多没意思,咱们来一盘?”
“那自然好。”周自言收好黑棋,重新开始。
猜先后,周自言先来,他在右上角小目放了一枚黑子。
宋卫风紧随其后放下,来势汹汹。
“刚开始就下地这么凶,不像你的棋风啊。”周自言捻着黑棋,又落一子,不管宋卫风如何绞杀,他按着自己的布局稳定前进。
宋卫风平静放下白子,嘴上却说:“是比不得阿穗姑娘娴静温和。”
“……你瞧你。”周自言坐在棋盘对面,好像闻到了一股醋味,他看了阿穗一眼,道,“阿穗其实是我在京中的大侍女,侍奉我多年,于我来说,就是妹妹一样的存在。”
“……”宋卫风终于愿意正眼看一下周自言,收回正要放下的白子,“侍女?为何要追到马鸣沟来。”
“自然是舍不得我。”周自言挑眉,眼看着刚刚平缓下来的宋卫风,又狠狠放下一枚白子。
“好了,都说我与她情同兄妹,我现在归期未定,她舍不得我,不是正常?”周自言坦诚相告,“我和阿穗虽然相识多年,却没有半点私情。比起小意温柔红袖添香,我这人还是更喜欢凶一点的。”
“周夫子口味当真奇特。”宋卫风拍下白子,力道之大,险些让白色棋子碎裂。
周自言挑眉,忍不住坐直脊背,生怕自己会像那枚白子一样,横尸当场,“阿穗家中一直在京中做生意,算得上京城本地的大商户,她一个闺阁小姐愿意做我的侍女,我总不能怠慢了她不是。”
“你既心疼她一介女流,千里迢迢从京南下找你,你为何不回京?”宋卫风心不再下棋,刚开始简直是乱下一通,所以现在白子落于下风,想再挽救也难了,“虽然还没考乡试,可在哪考不是考?”
“这……我这不是放不下豆丁他们么。”周自言放下黑子,吃掉宋卫风五颗白子,“看起来,你要输了啊。”
“我早就输了,从没赢过。”宋卫风说话像隔着一层雾,叫人听得懂,又听不懂。
周自言显然听懂了,他笑着把那五颗白子从盘外还给宋卫风,“那周大哥怎么忍心叫你一直输下去?”
“你还没说呢,你当真是为了豆丁他们才不回京的?”宋卫风不是傻子,不可能半点没看出来周自言的不同,只是周自言不说,他就当不知道。
但真遇到事情时,他又忍不住揣摩周自言的心思。
或许在他内心深处,是希望周自言不走的。
“不回。不是不能回,而是不想回。”周自言低头落子,“身上事太多,缠住了手脚。”
“我还从未见过周大哥这样,看不透又抓不住的人。”宋卫风看着周自言低垂的颅顶,轻轻道出自己最真实的想法,“若是周大哥能像这盘棋一样,一眼就能看出结局,哪怕我是输棋也无所谓。至少,我能看得明白。”
“……”周自言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相看,盯着宋卫风小巧的下巴笑道,“看不透的人只有周大哥一个人吗?”
宋卫风瞬间被问住,两相沉默下来。
谁都想能看得透彻,可身上带着秘密的人,又何止一个?
雾里看花,水中捞月,点灯燃夜,独影无声。
阿穗梳好了头发,宋卫风也输了棋。
王小妞蹦跳过来,“夫子,宋家哥哥,你们在做什么?”
周自言摆好棋,数棋,“我和你宋家哥哥在对弈。”
“好厉害。”王小妞现在也跟着学下棋,可她还在学打谱,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对弈。
周自言数好棋,宋卫风输他好几目。
宋卫风也不在乎一局输赢,问阿穗道:“阿穗姑娘,可找到住处了?”
“回小公子,找到了,就在街对面,有一户人家正出租呢。”阿穗笑着回答。
明白阿穗和周自言的关系后,宋卫风已经没有那份对阿穗的敌意。
反倒是阿穗,在看到宋卫风耳垂上的打孔痕迹时,明白这位小公子的哥儿身份。
现在再看小公子和周自言的之间的亲密氛围,阿穗偷着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宋卫风帮着收好棋子,突然问道:“阿穗姑娘是如何认识周大哥的?”
“之前在宫中被摘了牌子,我心中气不下,也不愿意就那样回家,正好遇到周夫子在寻奴仆,我便去应了。”阿穗想到当时的决定,现在也认为自己做得对,“幸好当时多停了两步,不然还见不到周夫子。”
周自言也忍不住想到当时的情景。
那时候他刚完成人生中第一次升官,被赐了一座府邸。
虽然府邸很大,可也很空。
他一个现代人,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打理这样一座古代宅院。
没办法,只能招聘有经验的人来做他的左右手。
正好逮到一个刚从宫中落选的阿穗。
周自言招人,最重要的就是品性好。
阿穗完全符合标准,哪怕没有真正的管理经验,周自言也不在乎。
反正他这个家未来也不会有多少人,只要不出乱子就行。
周自言没报什么大希望,结果宫中出身就是宫中出身,阿穗虽然此前没有任何管理经验,但她上手极快。
不出一个星期,周自言这个府邸就已经配齐所有人员,开始正常运转了。
不光一日三餐都是热汤热饭,连门房小厮都一应俱全。
但凡现在有人上门做客,都不会受冷待。
自此,周自言开始对古代各行各业的人才,心有敬仰。
唯一不好的是,阿穗总叫他大人,再要不然就是周爷。
可第一个,听起来太正式,第二个,听起来像道上混的。
最后阿穗折中一下,变成了老爷。
说实话,周自言才不过弱冠年纪,自然不喜欢‘老爷’这个称呼。
但阿穗改了许多次后,说什么也不改了。
周自言只能顶着‘老爷’这个名号,一直走到现在。
“周大哥能聘到宫中落选女官,想必周大哥……也非常人吧。”宋卫风虽然还不知道周自言到底是什么身份,可他能聘到落选的女官,其自身身份,一定耐人寻味。
周自言丝毫不害怕宋卫风的探查,他反问道:“说到底不过是京中小人物罢了,连京外都不曾见过。更别说什么边疆大漠风景了,你说对否,卫风?”
“……自然。”宋卫风被反将一军,咬住牙根。
周自言端起手边茶盏,吹去雾气,慢口下肚。
他们现在都明白,彼此身上皆有秘密。
既然如此,就看谁先撑不住,暴露出来吧。
只有王小妞听了半天,问:“夫子,宋家哥哥,女官是什么呀?很厉害吗?”
“宫中女官……就像你知道的那些官员一样,都是做官的一种。”周自言摸摸王小妞的脑袋,把她抱到椅子上,慢慢为她解释,“宫中女官,掌管宫内所有事物。每三年一次选举,所要的人,不过三四十人。但只要被选上,起步便是正八品。”
“正八品……好厉害呀。”王小妞咬着手指,满目羡慕。
“是啊。而掌管这些正八品女官的各局掌事姑娘,从正五品到正三品,都有。”周自言接着说,“她们统管着宫内大大小小的事情,维持整座皇宫的运转。后宫嫔妃娘娘们见到她们,也要好声好气地商量,绝没有人敢仗着陛下宠爱而欺负人。”
“不过大多时候,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都会各退一步,以和为贵。”
普普通通的妃嫔接触不到女官,但凡能接触到女官的妃嫔,没有一个是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