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窍一飞快地抬头,看周自言一眼,又低下头,还是不说话。
周自言微叹,这个叫钟窍一的小孩,防备心似乎很重。
听钟知县所说,似乎是从府城来的,想来应该也是经历了什么事情,才从府城来到小小的马鸣沟吧。
但……这不是他随意欺负别人的理由。
周自言小声将钟窍一和豆丁他们的矛盾告诉钟知县。
不出所料,钟知县勃然大怒,指着钟窍一,声音都被气地发抖,“钟窍一,钟窍一……行,你行。你瞧瞧你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钟窍……陆窍一!陆府的人就是这样教育你的吗?看不起小宋学子的秀才功名,你又读几个书了!”
“小妞是个女娃娃,你可知道你说的那些话,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不懂吗?!”
瞧不起宋豆丁,钟知县还能当钟窍一是孩子心性,不服输,所以有些自大傲慢。
可他竟然拿王小妞的清白当谈资,这是品性有问题啊!
这是一个孩子能有的心思吗?这是一个孩子该有的心思吗?
若是他说的话流传出去,稍有不慎,就能让流言蜚语缠到王小妞身上。
钟窍一几句话,是要毁了王小妞的名声啊!
钟知县胸膛起起伏伏,眼前阵阵发黑,不得已扶着额头,竟然朝后踉跄了两步。
宋卫风一直在旁边等着,最先发现钟知县的问题,一个箭步上前,用最快的速度扶住钟知县,“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就是有些头昏。”钟知县扶着桌角,缓了两口气,总算没晕过去。
钟窍一跪在地上,想去扶,又不敢随意起来,只能紧紧看着钟知县,不敢错一眼。
钟知县:“快……快向人家小宋学子和小妞道歉,快!”
钟窍一转头,面向宋豆丁,“窍一有罪。”
又看着王小妞,“实在抱歉。”
道歉很顺利,可钟窍一那双明亮黝黑的眼睛里,并没有多少歉意。
这一次他是道歉了,可他下一次,还会再犯。
周自言看清钟窍一眼中的无所谓,摇摇头。
钟窍一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也不明白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
身为一方知县的外孙,钟窍一不应该如此没有教养。
怕不是那个陆府……故意养的钟窍一如此自负。
宋豆丁挡在王小妞身前,看了钟窍一一会。
就在钟窍一准备接受宋豆丁的和好时,宋豆丁突然说:“虽然你道歉了,但我不原谅你。”
“不原谅你。”王小妞躲在宋豆丁身后,重复这句话。
“你凭什么不原谅我!”钟窍一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
以前他只要说了抱歉,不管对方和他有多大的仇,都会本着君子之风,乖乖和他和解。
这个小孩凭什么不和他和解!
“凭什么要原谅你。”宋豆丁拧拧鼻子,“不原谅你怎么了?你道歉是你的事,不原谅你是我的事情,又不矛盾。”
其他小孩
纷纷点头,“就是。”
他们才不要原谅钟窍一呢,这个小孩太不讨人喜欢了!
“你!”钟窍一想反驳,却发现这句话好像有几分道理。
可,可他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
钟窍一如此吃瘪,钟知县却摸着胡须大笑,“窍一,你终于发现,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惯着你了吧。”
“……”钟窍一冷哼一声,背过身去,再不瞧宋豆丁等人。
“周秀才,银子你收好,衙门里还有许多事务,这就回去了。”钟知县抱起钟窍一,向周自言告别。
打扰周自言许久,不能再留下丢人了。
“至于窍一今天惹出来的乱子,周秀才,你想怎么处理?”
周自言摆摆手,“并非是我的事情,得问问豆丁他们。”
宋豆丁已经收到了道歉,现在只想和这个小孩离得远远的,“不想咋处理,让他别再来我们巷子里欺负人就行了!”
钟窍一立马大喊,“那不行,我还要跟着周秀才读书呢!我一定要来!我也要考秀才!”
钟知县一脸讶异,“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目的?”
“周秀才能教出一个七岁秀才,肯定能教出第二个。”钟窍一计划地非常好,“只要我跟着他读书,将来也能成秀才,到时候我就可以自立门户。”
“反正陆府不要我,你们也嫌我脾气差,我自己出去住总行了吧!”
钟知县皱起眉头,看来今天是走不了了,“谁说陆府不要你……谁又说我们嫌弃你。”
难不成是衙门里有人乱嚼舌根?
周自言背着手在后面闲闲道:“我可没说要留下你。”
这小孩一看就是个刺头,不好管教。
如非必要,最好不要留下。
“什么!”钟窍一一听不能做秀才,直接从钟知县身上蹦下来,目光与周自言相对,“凭什么不要我,他们都能跟着你学,我为什么不行!我就要跟着你,就要!”
周自言弯腰,平视钟窍一,淡淡道:“第一,他们心地善良,品性端正,与你是云泥之别。第二,他们尊师重道,教养有方,不会和你一样对着夫子大吼大叫。第三,他们通过了我的考验,自然可以跟着我。而你,不行。”
而你,不行。
这四个字,重重砸到钟窍一身上。
钟窍一慌乱之下抓住周自言的大袖,像找不到庇护的幼兽,“什、什么考验,我行的,我一定行的,他们都行,我肯定也可以。只要我通过了,你就要收下我。”
五个小孩互相看看对方,不明白。
什么考验,哪里有考验,他们咋不记得嘞。
“窍一!”钟知县也是第一次见钟窍一这么恳求一件事,“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做秀才啊!”
“因为我要自立门户!”钟窍一急迫攻心,像被点燃的火折子一样,瞪着钟知县吼叫出声,“就算所有人都不要我,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你……你你你!”钟知县看着钟窍一仿佛冒火的眼睛,顿感心痛。
这孩子的心性,怕是在陆府养扭曲了。
“好了好了,不要叫唤。”周自言平静拍手,拉回钟窍一的注意力。
周自言如此平淡不在乎,反而让钟窍一冷静下来。
“到底是什么考验,通通放马过来。”钟窍一打定主意要跟着周自言考秀才,那就说什么都不会放弃。
周自言拢着袖子,突然笑道:“既然你如此用心,那你就试试吧。来,先去把旁边炉子里添点柴火,烧一壶热水。”
“然后再把豆丁他们脱下来的衣裳好好洗干净,晾好。”
“这算什么考验!”钟窍一做好了问答,或者别的准备,却没想到被派去做劳力!
“不愿意就走。”周自言也不惯着钟窍一,反正他教不教都无所谓。
“窍一……”钟知县想劝钟窍一先跟他回去。
要是真想跟着周秀才读书,那他们备好礼品束脩,再来正式拜访就是了!
钟窍一在陆府的时候是小少爷,在马鸣沟也没吃过苦,怎么可能愿意做这些事情。
谁知道钟窍一憋红一张小脸,狠狠跺脚,真的抹着脸去添柴火了。
他抓起一把柴火,用力塞到炉子中,眼中满是旁人看不到的坚韧。
他要跟着周秀才读书,就一定要跟着他!
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他都要成为秀才,让那些放弃他的人好好瞧瞧,他才不是什么不被人放在心上的小玩意!
钟知县劝了好几声,都被钟窍一无视。
周自言扶着钟知县到屋外,避开钟窍一, “钟大人, 我看那小孩今天是打定主意不走了,不如您先回去, 把孩子放我这儿,正好我晚上问问他和豆丁之间的事情。”
这件事看起来不算大事, 但他还是想和豆丁他们好好谈谈。
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总不能每次遇到事情都直接动手吧?
“周秀才,那就麻烦你了。”有些孩子仿佛天生就是来讨债的,短短几个起伏,钟知县眼角的皱纹又添上几道。
他握着中自言的手, 把钟窍一的身世说出来, “窍一这孩子, 亲爹是岳南府乡绅陆家的庶长子。当年我和夫人生了三个孩子,最小的是个女儿,取名曼娘。曼娘在书院读书的时候, 认识了来县里游玩的陆府庶长子。”
“陆家盘踞岳南府几十年,是本地响当当的乡绅之家, 而且家里还操持着岳南府最大的商行, 咱们这的帛衣客,便是陆家的产业。那人虽然是庶长子,却也是陆家明媒正娶的妾室,上了户籍的。所以哪怕我家那闺女有个县令爹, 也有点配不上陆家。”
“但是陆家人态度恳切,又多次带人登门, 曼娘更是愿意,我们就同意了。”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家闺女嫁过去没多久,陆家几个孩子陆续娶亲,慢慢地,内部就乱了。”钟知县说起岳南府陆家的事情,叹息声顿起,“陆家闹乱的时候,商行也动荡,直接导致岳南府几大商户跟着遭罪,最后还有一大部分老百姓吃不上米面粮油,差点出大事,还是岳南知府出面调和,这才让陆府稳定下来。”
这便是本地乡绅的能力,牵一发动全身。
有时候不是当地官员不愿动这些人,而是承担不起之后会发生的问题。
钟知县看了一眼屋内的钟窍一,接着说:“曼娘性格随我们,说一不二,那段时间一封信不寄,等到陆府事情了结,才送来一封信。我这才知道,当时曼娘已经生了窍一,却因为陆府的事情,无暇管教,就把窍一交给了自己的婆婆带。谁知道婆婆自己于读书一道并无兴趣,还溺爱窍一,把窍一养的大字不识一个,无法无天。等曼娘把窍一接回去时,窍一已经变得极其不像话。”
“曼娘也不是个会教养的人,她和窍一感情不深,不喜这样的窍一,自然谈不上有耐心。在身边带了几年,不仅没有扭正窍一的心性,母子俩还天天吵架。”
“曼娘干脆一狠心,把窍一送来这里,想让我们照看,磨磨窍一的性子。可她怎么不想想,我是窍一的亲外公,窍一变成现在这样子,我如何狠得下心啊!”
钟知县攥拳敲击自己胸膛,险些背过气去。
周自言眉头渐皱,“钟大人,曼娘的相公呢?娘管教不听,爹的话也不听?”
“别提那个人了。”钟知县嘴角下压,“曼娘虽然是他的正妻,可窍一这个模样,自然讨不到欢心。听说那人现在又娶了两房妾室,曼娘估计也是因为这件事而没法好好照顾窍一。”
“窍一可是这人的嫡长子,那位婆婆就这么同意让窍一来这边?”周自言眉头皱地更深,心中不解。
“这……”钟知县寻思了一会,也没想明白,“陆府的事情,远在岳南府,再多的事情,其实我们也无从得知。大概是曼娘做的吧。”
“……”周自言点点头,大概明白了。
那位叫曼娘的女子,当初能参与到陆府的事情里,就证明她心性稳定,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把钟窍一送到钟知县这里,只有两个理由。
一,就是家中现在多了两个妾室,而且长子已经被养废,她没办法顾及两件事,只能选择其中一项。
二便是曼娘熟知陆府的深浅,相比陆府,她更相信自己的亲生爹娘,也相信钟知县能在民风淳朴的马鸣沟,掰正钟窍一的心性。
对于钟窍一来说,曼娘不像大家印象中的娘亲,她的作法有时候可以称之为冷酷。
可曼娘不光是钟窍一的娘,她还是‘曼娘’,她有权利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
周自言不认识曼娘,所以不对曼娘做的事情多作评价。
只是钟窍一这孩子,果然像他猜的那样,是外部因素导致他变成现在的模样。
不管如何,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有些可惜了。
周自言在心中惋惜,却没有开口说什么。
钟知县思来想去,又从袖中摸出一些碎银子,交到周自言手上,“周秀才,若是窍一非要留在你这里,求你多帮帮他,哪怕不留下他,也请您务必让他明白,没有人不要他,他听到的事情,可能都是不知道哪来的闲言碎语。”
“不管怎么说,曼娘也是为了窍一好,才把他送到这里来。即便窍一姓陆,那也是我的亲外孙啊,怎么可能会有人不要他啊!”
钟知县扶着周自言的小臂,言辞恳切,周自言这才发现钟知县鬓边已经有些发白。
父母官父母官,不仅要操心治下百姓,还要为自己家的事情烦忧,怎么可能不白头?
“您放心吧,要是有机会,我会好好和窍一谈谈。”周自言沉吟片刻,收下钟知县的银子。
要是钟窍一还闹腾,他就把银子拿出来说事。
“多谢、周秀才,多谢……”钟知县长叹一声,慢腾腾转过身体。
周自言扶着他往门外走。
还不忘把跟着钟窍一出来的几人小孩一块带走。
周家门口已经站好两个缁衣捕头,还有主簿大人,正等着钟知县。
大概待会还要去其他地方巡察。
忙忙碌碌,为琐事烦忧。
“周秀才,回去吧,回去吧。”钟知县和主簿站到一块,回头与周自言告别。
两位捕头齐齐向周自言抱拳,“告辞!”
“大人慢走。”周自言作揖拜别,看着他们走出巷子口,这才关上门回家去。
屋子里,宋卫风带着五个小孩坐在旁边,其乐融融的嗑瓜子。
钟窍一还在努力的烧火,与旁边的热闹相比,他这里显得冷清凄惨,尤其是他还经常看旁边,看豆丁他们舒心温乐的相处,更觉得自己可怜。
周自言低头浅笑,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宋卫风是豆丁的哥哥,面对钟窍一这个欺负人的孩子,肯定没什么好脸色。
现在能忍住不动手,已经是宋卫风气度大。
“夫子总共就买了这么点瓜子,全让你们嗑干净了。”周自言走过去,抓起一把放在掌心。
宋豆丁举着刚刚剥开的瓜子大声道:“夫子别担心嘛!我现在有银子了,以后我都给你买瓜子!”
“你的银子都给我买瓜子了,那你的糖葫芦怎么办?”周自言嗑开一个扔到嘴里,体态放松,闲散舒适。
宋豆丁被问住了,他开始迟疑,“唔……那就对劈吧,一半买瓜子,一半买糖葫芦。”
“那夫子还想吃别的,而且你不给你哥,不给你爹买点东西?”周自言越来越喜欢逗豆丁玩,“还有小妞,不给人家小丫头买个绑头绳?蒋庆庆之前还送你米酒喝呢,还有大山和二棍……”
宋豆丁跟着周自言的话算自己的银子。
给哥哥买笔墨纸砚,给爹买好酒。
小妞的头绳,蒋庆庆的回礼,还要给二棍的爷爷奶奶买几身好衣裳,大山的弟妹还想吃米花糖……
越算越少,越算越少啊!
区区十六两银子,好像留不下几文钱。
宋豆丁表情越来越呆滞,“娘嘞,我这点银子,根本不够分嘞。”
“没事,送你的米酒就是送你的!”蒋庆庆小手一挥,大气。
大山和二棍也从未想过让豆丁还什么。
王小妞低下头,“我、我本来就是住在宋家的,还要什么绑头绳……”
“小妞……”宋卫风有些心疼王小妞。
钟窍一和王大说的话,定是影响到王小妞了。
好好一个女娃,现在这么敏感多疑,真是作孽!
周自言摸摸王小妞的小辫,不着痕迹地叹气。
他回屋,拿出孔瑞明当时给他的银子,放到宋豆丁手上,“给,这是学政大人赏你的,因为你是年纪最小的秀才,学政大人对你很是期待哩。”
“真哒?!”宋豆丁捧着手上的银子,喜不自胜。
如此沉甸甸的银子,一看就不少!
“自然是,夫子骗你做什么。”周自言撒谎不带脸红,这银子其实就是他从孔瑞明手里抠来的那些。
孔瑞明这老贼差点害了豆丁,赔点银子还算便宜他了!
“这银子就算你自己的银子了,是要攒起来,还是要拿去买糖葫芦,全看你自己。”周自言拍拍几个小孩的脑袋瓜,“你们中午都没好好吃饭,要留在这儿补一顿不?”
几个人互相瞅瞅,整齐摇头,“不要不要,我们要出去逛逛哩。”
“夫子放心吧,豆丁现在有银子,饿不着他们!”宋豆丁摇身一变,俨然成为小伙伴里最有钱的那个,正骄傲着呢。
“行,那你们走吧。”周自言允了他们的请求。
几个小孩瞬间戳戳打打,奔跑着往吉庆街方向赶去。
吃零嘴去咯!
宋卫风把周自言拉到旁边屏风后,小声道:“周大哥,那孩子怎么办?”
“钟知县留了一些银子,要是他想留下,那就留几天吧。”周自言隔着屏风往外看了一眼,钟窍一还蹲在地上,紧紧盯着炉子,“左右不过是个孩子,正好让他好好和小妞道个歉,别的不说,不能影响小妞。”
宋卫风想到王大说的话,“那王大真有那种坏心思?”
周自言道:“怕是有,如果只是王大自己的想法还好说,怕就怕他们家都是这么想的。”
宋卫风说:“我瞧那王二是个有良心的,应该不至于……不过他也劝不动王大和他们的爹。”
“小妞这件事不能拖,咱们不能陷入被动。”周自言无意识抠着屏风上的刺绣,“小妞家还有其他亲人吗?最好是名下无儿无女的,住得远不要紧,人要善良,靠谱。”
“得回去打听一下。”宋卫风瞬间理解周自言的想法,“你是想……过继?”
“王小妞只要一天在王家,就一天不能摆脱爹娘的限制。”周自言慢慢分析道,“若是直接断亲,容易引来非议,将来也不好解释。不如找一户无儿无女的人家,过继过去,但不要跟着他们生活,提前说明,就只是名义上的过继而已。小妞将来长大了,每个月给他们一些银子就是。”
“这倒是个办法。不过这人选有些不好找。”宋卫风在屏风后走了两圈,“让爹去打听打听吧。只是过继后,小妞住哪里?我当然希望她继续住在宋家,可我害怕……”
还有那种乱七八糟的言论冒出来,人言可畏啊。
周自言抬头,瞅了瞅自己这个屋子。
大,亮堂。
说实话,一个人住有点奢侈。
若是重新划分一下,应该可以分出一间小卧房。
“你觉得,让小妞住在我这儿如何?”周自言说,“我是小妞的夫子,她住在我这里,合情合理。我又是巷子里的住户,人来人往都能看到小妞的情况,避免她受欺负。只有一点,我家中没有女眷,怕小妞过的别扭。”
“这……”宋卫风在脑中过了一边他能想到的所有人,发现周大哥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
最重要的是,周大哥是小妞的夫子。
学子跟着夫子住家学习,其他人也能接受。
周自言没说今天就要把这件事定下来,他拍拍宋卫风的肩膀,让他不用着急,“不着急,你先去找适合的人家,我再问问小妞的意思。”
“好。”宋卫风点点头。
外面的钟窍一终于煮好一茶壶热水,笨拙地拎着茶壶跑过来敲屏风,“周秀才,周秀才,我烧好了!”
周自言从屏风后走出来,给钟窍一倒了一杯热茶,亲切地说:“不错,喝杯茶,等豆丁他们回来了,就去洗衣服。”
“……哼,洗就洗!”钟窍一掐住掌心,“我要是洗完衣服,就能跟着你读书吗?”
周自言奇怪了,“咱们这那么多夫子,为何偏偏要跟着我?”
“只有你真的教出来一个七岁秀才啊。”钟窍一理直气壮。
周自言又奇怪,“那你怎知旁的夫子不能教出来?”
“我哪知道他们行不行,我去找他们,需要赌两次,一次是他们能不能教小孩子考中秀才,一次是他们能不能教我考中秀才。”钟窍一虽然年纪不大,想的却挺多,“如果直接拜你为师,我只需要考虑自己能不能考中秀才,比找别人方便多了。”
宋卫风惊奇地看着钟窍一,“你这种想法……当真奇特。”
一般人家的孩子,还真考虑不到这些。
“不愧是陆府出来的孩子。”周自言淡淡夸奖钟窍一。
到底是大家族的基因,耳濡目染之下,确实和外面普通人家的孩子不一样。
宋卫风:“陆府……难不成是岳南府最大商行的陆府?”
“你听说过?”周自言说。
宋卫风点点头,“听说过一点,咱们这的帛衣客就是他家产业哩。”
“那就是了,咱们这位钟少爷,就是陆府的孩子。”周自言瞥了钟窍一一眼,将钟知县告诉他的事情,尽数告诉宋卫风。
听完一切的宋卫风,只留下无限感叹。
这富贵人家的困境,一点也不必别人少。
谁知道钟窍一半点听不得‘陆府’这个名字,反驳道:“我才不是什么陆府的人,我叫钟窍一,我不姓陆!”
正好现在这里没有别人,周自言便让钟窍一坐下,“你讨厌陆家?”
宋卫风坐到周自言这边,与周自言同一战线。
“不讨厌。”钟窍一摇摇头,“他们家大业大的,我干啥要讨厌。”
“那你为何不承认你的身份,你的户籍上,写的可是陆窍一。”周自言提醒钟窍一,血缘关系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可我爹不喜欢我啊。我奶奶倒是喜欢我,我娘却不愿意让我跟着奶奶。最后还把我从陆府扔出来了。”钟窍一浅浅喝了一口热茶,终于化解身上的硬刺,开始袒露心声,“跟着外公外婆我也不介意,可人家姓钟我姓陆,家里姓钟的孩子才是钟家的子孙,我不管怎么融入,都只是一个外人罢了。”
“下人们叫我一声少爷,其实都没把我当钟家人看。”
周自言屈指敲敲桌面,“你这么聪慧,应该知道你娘为什么把你交给钟知县吧。”
“知道,不就是觉得我品性差,不堪教养。可那又怎么样。”钟窍一仰起头,目光清明,“她一个大人,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就非要把我从家里扔出去?她有没有想过我虽然跟着外公外婆,可外公家也有自己的孩子,我去寄人篱下,我又会有什么感受?”
宋卫风感叹钟窍一的聪明,却还是想说,“既然你都明白,为什么不能原谅你娘?”
“我没有生气啊。”钟窍一皱起眉毛,“我都说了,我不讨厌陆府,也不怨恨谁,我只想去考个秀才,自立门户。既然无人在乎我的想法,那我就疼我自己。”
周自言将钟窍一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始终没在钟窍一脸上看出一丝一毫强撑的痕迹。
他明白了,这孩子本性就有些淡漠亲情。
若是家庭和睦,或许能削弱这种天性。
只可惜,他生在陆家,小小年纪就经历许多事,直接加深了他这份淡漠。
钟窍一现在,确实不恨任何人。
因为没有感情,又谈何来恨?
他只看重他自己。
这样的孩子,放在正常人家,稍显冷漠。
可放在陆府,恰好保存了钟窍一年幼的心态,没让他因为各种事情伤心郁结。
这样的巧合,周自言都不知道该说是好还是坏。
钟窍一又说:“现在你们已经知道我的事情了,什么时候能让我来读书。”
“我说过,我带学生,不看家世,只看品性,还要通过我的考核。”周自言伸出手指对钟窍一摇一摇,“你的品性,现在已经打叉了,如果你能通过考核,那我还可以考虑考虑。”
“那你快讲!”钟窍一重新充满干劲。
“豆丁他们是比你早来的学生,既为读书人,就要学会尊敬。你想跟着我,就要取得他们的同意。”周自言笑了笑,“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让他们所有人点头同意,就算你通过考核。”
这几个孩子,虽然年纪小,却轻易不会被什么东西打动。
想让他们同意,钟窍一就得下点功夫。
“通过考核以后,跟着我上课还有许多规矩,你可想好了。”周自言又说。
“还有什么规矩!”钟窍一渐渐不满。
“先记着,夫子说的永远是对的,不许顶嘴,不许阳奉阴违,夫子说的话,要听……当然,仅限在这里。”
“上课前先把所有人的桌子擦干净,别人在讲话的时候不许随意插话,若想说话,要先举手。”
“上完课要收好所有东西,还要打扫桌下的垃圾,一个一个送其他学生离开,自己才能走。”
“如果同窗们遇到什么问题找到你,你也要尽力去帮助。”
针对钟窍一的规矩,一条一条被周自言列出来。
“这些其他人自是不用做的,只有你,什么时候改了你那一身的臭脾气,才能和豆丁他们一样上下课。”
钟窍一高挑眉毛,大喊:“这么麻烦!”
每一条都好像框住了他自己,这是针对!
凭什么这么针对他!
“因为你不符合我的要求,就这么简单。”周自言闲闲回答,一点都不守护孩童脆弱的心灵,“既想随心所欲,不服管教,那就做好接受一切行为的后果,不难理解吧。”
“……”钟窍一气得脸颊鼓鼓,他抠了半天手,还是点头同意。
等他考上秀才,一定离开这里,再也不来!
周自言起身道:“行了,我去温两个馒头,中午没啥吃的,就啃馒头吧。”
“那我也要!”周自言不说还好,现在一说,钟窍一明显感觉自己的肚子在咕噜咕噜叫。
“你当我热两个是为什么?”周自言嘲笑钟窍一,去后厨了。
前屋,只留下宋卫风和钟窍一。
钟窍一坐立难安,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
宋卫风看了他一眼,镇定自若,却一句话也不和钟窍一说。
显然还是对钟窍一没有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