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几代人纠缠其中,迫害成千上万的无辜人,大动干戈搅弄风云,只是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只是他游刃有余又丧心病狂的游戏。
魏钧澜听完倒笑了一声,半是叹气半是无奈:“孟枝,你果真是方鹤潮教出来的学生。”
“他也这么骂过我。”他似乎有些怀念,“真可惜,我们的理念不同,争斗了一辈子,没能在他死前分出结果,我很不甘心。”
沈孟枝已经失去了和他交谈的欲望。他站起身,看着魏钧澜身下大滩的血迹,只说了一句:“你快死了,为什么不喊人?”
魏钧澜神色已近惨白,却还是平淡的笑着:“孟枝。”
沈孟枝蹙眉望着他。
“他在褐山书院看着你长大,他看了你多少年,我便在暗处看了你多少年。”
沈孟枝一怔,反应过来魏钧澜口中的“他”指的是方鹤潮。
“我的确曾把你当做了输赢的一颗棋子,但我也没骗你,我不会害你。”魏钧澜慢慢道,“我答应过。”
“你赢了。走吧,孩子。”
沈孟枝垂下了剑,目光闪烁,盯了他片刻,随即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魏钧澜看着他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忽然挣出一丝力气,喊他:“孟枝。”
沈孟枝一顿。
魏钧澜长长地叹了口气。
“快点去封灵吧。”他眼底带着隐约的笑意,吐出最后几个字,“……封灵城,要变天了。”
最后一字随风而逝,鲜血流尽,气息断绝。
屋门被猛然推开。
正在对峙的人齐齐望来,徐允立刻道:“沈公子……”
他的话音顿住。他看见沈孟枝半身是血地走了出来,而屋里,那位大秦的丞相尸身无知无觉地倒在了冰冷地面上。
惊变令所有人怔在当场,沈孟枝却没有一刻迟疑,视若无睹地往前走去,同时冷淡开口:“杀了他们。”
这一声命令仿若重锤,重重击在每个人心上,刀剑声顷刻响彻行宫。
徐允护着他从守兵的围攻中冲了出去,两人飞快上了马,沈孟枝匆匆道:“告诉徐瑛,主将已死,立刻攻下梁溪,随后去封灵汇合。”
徐允一愣:“那沈公子你呢?”
沈孟枝攥紧了缰绳,强压下心中越来越不好的预感。
“我现在就去封灵。”他道,“去找楚晋。”
作者有话说:
楚危,速援!!!
飞鸟周回,于山南展翅,掠过万里长空。
楚晋目光追随着盘桓的飞鸟,直到目及远方,再也不见踪影。
从梁溪一别,已经过了十日。日夜兼程,不断行进,连给人的书信也未来得及寄出,思念绵长,甘涩参半,却不得纾解。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他略略侧过脸,看见了悄悄靠过来的听夏。
“我们不能等了。”听夏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他看着山坡下广阔的封灵城,但很快又放松下来,“师兄那儿有徐瑛他们,拿下梁溪只是早晚的事情,他们肯定后脚就来找咱们啦。”
他们已经等了很久。每多等一分,封灵城的防卫便会加固一分,想要攻下也会更加困难。
已经到了这一步,就不能再前功尽弃。
这样的事摄政王自然也清楚。听夏知道他在等谁,绞尽脑汁地想让他放宽心:“要不这样,你把封灵打下来,作为礼物送给师兄,给他一个惊喜!”
话音刚落,他脑袋上就挨了一下,“哎哟”一声。
楚晋收回手,无声地笑了笑。
“走吧。”
马蹄自山坡滚滚而下,数千精兵如飓风袭掠,气势浩荡,往封灵城而去——
兵分四路,奇袭封灵。
楚观颂死守梁溪城调用了大半兵力,却不想他一心要防的人早已绕道梁溪,提前数日抵达了还未完全防备的封灵,从四面攻破了城防,直逼宫城。
在封灵的数年,楚晋早已摸透了城中攻防薄弱的位置。他带来的人都是熟悉城中地形、以一敌十的心腹,不消半日,封灵城便彻底沦陷。
尘土飞扬,黑鬃马跃过内宫宫门,在缰绳的牵引下逐渐减速。
守在宫门口的侍卫望着从宫道尽头缓缓骑马而来的人,如临大敌,心惊胆战地握紧了手中刀剑。
骏马之上的俊美男人在满地尸体中如履平地,乌黑长发高高束起,随风扬动。英俊到近乎凌厉的眉眼中并没有太多情绪,对挡在身前的守卫视若无物,平淡到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进宫召见。
但是——
负责防守内宫的侍卫长额前布满了冷汗。
他知道,对方能安然无恙地来到这里,说明内宫以外、乃至全城的防线,都被眼前的这个人攻破了。
风动卷起衣袍,他几乎能闻见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
这剧烈的刺激让他绷紧了神经,侍卫长咬紧牙关,怒吼道:“反贼楚晋!擅闯内宫,再往前一步,杀——!”
白晃晃的刀刃亮了出来,排成一排,正对马上的人。
马蹄声忽地停了下来。近在咫尺。
坐在马上的人垂下眸,平淡的视线透过浓密的眼睫,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侍卫长头皮发麻。他心跳停滞,颤动不止的瞳孔中,清晰映出了对方脸上飞溅上的斑点血迹,还有长剑上滴落的浓稠血液。
天底下没有如此令人恐惧到想要臣服的反贼。
那是大秦的摄政王。
“我不想杀人。”声音淡淡响起,“你们退下,我去和陛下叙叙旧。”
一双手按上了紧掩的大门,随即,用力推开。
乍然渗漏的光线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日光逼退了七分冰冷黑暗,直直照到最深处,停在白玉台阶前,徘徊不定。
脚步声回荡在空寂的大殿上,楚晋神色如常,仿佛这只是一次例行的上朝奏事,不紧不慢走着,一直走到右侧最首的位置,站定。
这是从前上朝时摄政王所属的位置。
他左侧的人换了数位,魏钧澜、李晟、楚戎……如今这个位置空了出来,他的身后也空荡荡再无人影。
偌大的金銮殿中,只剩下他和皇位之上的人。
没有人先开口,如同无声的对峙。
良久的沉默后,高处终于传来了一声听不出意味的:“楚晋。”
楚晋微微抬起头,眼神杳无波澜,只在看见楚观颂借用的楚牧身体时顿了顿。
“陛下。”他道。
外面的光线照不到高台,楚观颂的身形隐在一片阴影里,唯有一双深黑的眼瞳幽幽地望过来。
“楚晋,”沙哑粗糙的声音响起,令人心底发麻,“你把朕的儿子藏到哪了?”
不大不小的声音在殿中重重回响,一次比一次沉闷扭曲,令满殿陈设震颤不已,如同一片非人的窃窃私语。
楚晋却轻笑了一声。
“陛下说的是哪个儿子?”他不咸不淡地开口,“你的长子楚牧,为乱贼所杀,如今被你用‘仙术’做成了长生的容器,他就在这殿上啊。”
静默蔓延开来,楚晋感受到那道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依旧定在自己身上。他唇角冰冷的笑意不变,神情放松近乎无可挑剔,平淡望着皇位上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皇帝。
“次子楚戎,”楚晋道,“图谋不轨,肖想皇位,不是陛下亲自派人截杀他的么?”
楚观颂缓缓道:“他是牧儿的胞弟,朕留了他一条生路。”
无形的威迫中,楚晋故作沉吟片刻,随即,微微一哂。
“陛下给了他生路,只可惜,我不想给。”
他语气闲适,好似自己说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楚戎滥杀无辜、篡权谋逆、祸乱一方——按大秦律法,该处以凌迟之刑。我帮陛下一一执行了。”
凛然破空声遽然响起,擦着他的右脸划过,摔在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碎裂声。
楚晋眼皮也未抬一下,对满地碎瓷片视若无睹,继续道:“……还是说,陛下终于想起了你的第三个儿子?”
汹涌的怒意一滞,楚观颂沙哑的嗓音响了起来,含着浓浓的警告之意:“楚、晋。”
楚晋并未理会,不疾不徐、若有所思地道:“陛下不喜欢自己的嫡子,从他出生起,便对他冷眼相待。”
“他重病缠身,陛下不闻不问。他做了什么,遭遇了什么,还能活多久,陛下统统不知。”
“甚至在他死后八年,陛下才知道,一直以来与你父子相称的只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一个‘魄’。”
他扬起眉,眼底闪烁着肆意的星点笑意:“现在,陛下却问我把他藏哪了。”
“——他难道不是你亲手藏起来的吗?”
空气似乎都有片刻的凝滞,紧接着,高处爆发出一阵令人窒息的杀意。
天子震怒。
“区区一个肮脏卑贱的魄,竟妄想倾覆朕的位置,颠覆朕的大秦?”楚观颂森然开口,“卑微贱民,何来的胆子!”
“你以为你到了这金銮殿,便已是尘埃落定?痴心妄想!”
他缓缓站起身来,拖动着僵硬的身体,走出了不见天日的阴影。
年轻冰冷的身体,衰弱苍老的灵魂,死气沉沉,阴冷腐败。
楚观颂张开手掌。惨白发青的皮肤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若有若无的尸斑,发黑的血管如同枯朽的树根,吸附着惨淡的所剩无几的生命。
“朕会长生,”他将五指缓缓并拢,“会看着大秦走过千秋万载,朕会稳坐这把龙椅。”
楚晋轻轻扯了下唇。
他眼底不见丝毫笑意,神色冷沉:“就用你所谓的仙术?”
“……仙术。”
楚观颂重复了一遍,随即轻蔑又高高在上地望了过来:“身为魄,你没有资格知道这些事情。”
这是普通人永远无法接触到的东西。
帝王将相,为人之所极。只是所极亦是凡人,凡人所求,不过长生。
“那真是让陛下失望了。”
楚晋轻慢地脱去了那件浸满鲜血的外袍,抬起手,平静地抹去了脸上的血迹。
他提着剑,拾阶而上,神情冷静至极,却令人无端心悸。晕开的血色让那张惊心动魄的面容显出慑人般的妖异,楚晋踩过一级台阶,淡淡开口。
“从我活在这个世上开始,便在与你们毕生所求的‘仙术’打交道。”他慢慢吐出几个字,“神,诡,仙,法……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们。”
“无论是宗政彦,还是你,都在妄想与天地同寿。为此不惜杀害自己的子民,作为祭品。”
“你不觉得可笑吗?”
剑锋擦过阶沿,摩擦出刺耳的声响,血顺着手背蜿蜒,如同鲜红诡异的图腾,又缓慢流过剑身,最后滴落于白玉阶面。
垂落的衣袂扫过最后一级台阶,楚晋站于皇位之前,动了动唇,淡漠地、若有所思地问:“究竟算是天和地的奴隶,还是妄图忝列仙门的不人不鬼之物?”
楚观颂似乎被刺痛,那张死人般了无生气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狰狞的神情,连带着发灰的皮肤上出现了斑斑裂痕。
他冷笑了起来,嗓音阴冷:“等朕百年之后,你已成了黄土,而朕仍是这天下的主人。”
楚晋手腕一动,举起剑来,居高临下道:“你没有这机会了。”
任森寒剑尖抵住额头,楚观颂却没有丝毫惧色,反而面现嘲讽之色。
“你杀不了朕。”他用戏耍一般的目光看着持剑的人,语气轻蔑,“朕如今,已经摆脱生死这些凡俗,收了你的剑吧,朕还可以赐你一个全尸。”
楚晋眸光闪了闪,却没有多么意外,就好像已经做好了所有的打算。他轻声道:“果然。”
“这把剑杀不了你。”
掌心的血凝成浓稠的血珠,在二人之间不断砸落。咫尺的距离,楚观颂却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情。
他确信自己不会死,即便这具身体生机断绝,他也能活着。
楚观颂眯起眼睛,浑浊的视线中,对方不带任何意味地笑了笑,轻飘飘道:“李晟虽然死了,这时候倒还提醒了我一次。”
“就像他用神龛装着李启的魂一样,”楚晋道,“楚牧的身体是你的容器,你把你的魂也藏起来了。”
楚观颂蔑然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楚晋没有理会,自顾自地继续说:“你不怕死在我的手里,是因为你的魂还在,你可以随时复活——这就是你口中的永生。”
“你离不开它,它一定就在这里。”
声音落下,楚观颂却突兀地笑了起来。
他攥住了额前的剑刃,手掌轻而易举被切割开,流出的却是黑色的血。
“你找不到的。”他笃定道。
一国之君想要藏的东西,没有人能找到。
“就算你知道真相又如何?没有人能找到朕藏起来的东西,因此朕不会死。”楚观颂幽幽道,“哪怕你带来再多的人,也只不过是助朕长生的祭品。”
楚晋目光微微一凝。
这一瞬的迟滞却极大地取悦了楚观颂,他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看来你不知道。”
“宗政彦那个女人,可以用地宫里的奴隶做自己的祭品,朕为什么不能把封灵城当做祭品?”
宗政彦用三年建成了地宫,而他用数年,将封灵城变成了自己的地宫。
楚观颂喉咙里溢出古怪又沙哑的笑声。
“朕的摄政王,你该逃了。”
楚晋低头看着他,攥着剑柄的五指下意识地收紧。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却透出一种刺骨的冷,良久,倏地一笑。
他手腕蓦然一动,长剑倏尔向前送去。嗤的一声,锋锐剑芒不费吹灰之力,轻易贯穿了眼前人的脑袋,磅礴的后力将楚观颂生生钉在了龙椅上。
黑紫色的血没有喷薄而出,而是缓慢地从伤口处流了下来。楚观颂抬起眼,极力望向眉心处绽开的长长伤口,叹息一声,仿佛在嘲笑对方的不自量力:“朕说了,你杀不了朕。”
“这把剑杀不了你,”楚晋眼底涌动着疯狂的情绪,潮水一般,吞没了所有光芒,“那火呢?”
……火?
燃着的蜡烛被人推倒,顷刻爬满了厚重的帷帘。
楚观颂瞳孔渐渐放大,泛白的面容被愈来愈盛的火光映红。
两旁的烛火被拂倒,滚落着点燃了地毯、窗帘、金丝玉线绣成的织品。人间价值连城的一切,在烈烈的火焰中付之一炬,须臾成灰。
火势越来越大,楚观颂眼睛艰难地动了动,盯住了持剑的人。
“你要烧了朕藏起来的魂?”他终于意识到了对方的意图,发僵的面部神经挤出一个扭曲至极的表情,“你这个疯子——”
被他称为疯子的人面无表情,连握剑的手势都未动一下。
“楚晋!”楚观颂声音沙哑得可怕,“在那之前你会先被烧死!!!”
楚晋垂着眼,淡淡道:“闭嘴,我知道。”
楚观颂终于没了此前的从容,狰狞道:“给朕松手!”
但无论他怎么喊,那柄剑还是死死地钉住了他,将他禁锢在这把龙椅上纹丝不动。
“楚晋——!!!”楚观颂目眦尽裂,失声惨叫起来。
恐惧绝望的咒骂声被大火吞没,灼亮到逼人的火光中,楚晋无声笑了起来。
“陛下,”他轻声,一字一字道,“臣送你上路。”
跑马声遽然在幽长的宫道内响起。
马上的人长发凌乱,素白衣衫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土,望见对面远处同样赶来的一行人,猛地一勒马。
“听夏,”沈孟枝呼吸急促,“楚晋在哪里?”
听夏一行人正从混乱的城内抽身赶来,看见他,少年脸上露出高兴的神色:“师兄!你来了!”
他正想讲一遍摄政王是怎么打下了封灵城,却看见对方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眼底还有淡淡的血丝。他没见过沈孟枝这般疲惫的样子,立刻提起心来:“摄政王比我们先进了宫,现在应该在金銮殿里……”
话音未落,他神色忽地一变。
远处重重叠叠的宫檐中,不知何时升起了一股浓烟。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片天空,流云飘散,如同流淌的血色。
沈孟枝骤然回头,猛然缩紧的瞳孔中映出了滔天的火焰。
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身后,听夏不可思议地喃喃道:“那是……金銮殿的方向……”
话音未落,沈孟枝已然拽紧了缰绳,飞快向那个方向奔去。
听夏猛地回过神来,哆嗦了一下,立刻骑马跟了上去。他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嘴上还在安慰自己:“师兄,摄政王这么厉害,肯定没事的对吧?”
他强挤出一个笑来:“他肯定是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顺手放了把火,把讨厌的地方给烧掉了。”
“他肯定早出来了,现在说不定就在外面等我们呢……”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复。听夏一愣,扭头去看一言不发的沈孟枝,对方死寂般的沉默让他第一次感到心惊肉跳。
马蹄扬起又落下,将两侧的建筑远远抛到身后。沈孟枝忽然停了下来,听夏紧跟着勒住了马,随他一起,怔怔地望向陷入一片火海中的金銮殿。
他还呆愣在原地,身旁的人已经下了马,头也不回地往大火中走去。
听夏猛地打了个寒颤。
“师兄!”他跌跌撞撞地爬下来,拼了命地抓住了对方的手,“别去!别去!!!”
沈孟枝忽地站住。
听夏以为他回心转意,流着泪紧紧抱住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师兄,你不能死,你死了姓楚的变成鬼也会杀了我的……我去叫人,对,我去喊人来灭火,你等我,摄政王肯定没事!我这就去,这就去……没事的,肯定没事……”
他说到最后已经几乎语无伦次,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应该催他的……我应该乖乖听话等你来……”
“我不能没有你们……”
泪水模糊了视线,听夏感觉到被抱住的人转过身来,随即一只手轻轻擦去了他脸上的眼泪。
“听夏,”沈孟枝温声道,“往后的路是你的了,我得去陪他。”
听夏怔怔抬起头,近乎于懵懂。
那抚过他头发的手一顿,随即,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我们还会再见的。”沈孟枝道。
听夏后颈一痛,身体猛然僵住,再也动弹不得:“师兄?”
然而对方已经离开了他的怀抱,那双满含复杂情绪的眼睛安静凝视了他片刻,随即转过身,毅然决然地往火海中跑去,再也消失不见。
大火将一切吞没。
木梁被烧得焦黑,摇摇欲坠的宫殿彻底坍塌。
尘灰飞扬,掩盖了纷扬往事,兴衰更迭。
《秦史》有载:
大秦元年,楚观颂即位,为秦延帝。立大秦,迁都封灵,统一天下。
大秦五年,延帝卧病,世子楚晋为摄政王,暂理朝事。摄政王在位时,肃朝纲、除奸恶、清逆贼、斩不臣,于玉膏大败燕陵。平镇四海,无人敢犯。
延帝信奸邪,奉鬼神,引民愤。后摄政王起兵封灵,杀延帝,火烧金銮殿,身死。
大秦七年,楚听夏即位,为秦景帝。奉太傅梅诩为丞相,原廷尉丞陆青为御史大夫,复徐瑛太尉之位。肃清朝政,整顿百官。免宋家牢狱之灾,复其门楣。
第二年,重开褐山书院。
后减轻赋税,大赦天下。自此,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新帝即位不过半年,胥方城便恢复了往日繁荣,一如既往地热闹。
花柳巷顶楼的一间天字号雅室内,有人倚窗而坐,目光垂落,支颐看着街道上往来不绝的人潮。
曾经的满城箭雨、血流成河似乎已是许久之前的事情,胥方很快忘却了那些往事,依旧祥和宁静。济水上的花舟摇摇晃晃驶过芙蓉桥,又是一阵香风花雨,说笑声悠扬。
“看着这天下,沈公子,有何感想?”
含笑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沈孟枝收回思绪,轻轻摩挲着手心那枚嵌着珊瑚珠的戒指。
他笑了笑:“景帝没有辜负世人。”
他对面,容貌精致出挑的女子轻笑起来。她意有所指道:“这样的太平盛世,若没有沈公子和摄政王,单凭景帝,恐怕也做不到这样的地步。”
这样的话可谓大逆不道,可她倒是一脸的无所谓,丝毫不怕被人听去了。
沈孟枝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道:“薛姑娘,大秦已经没有摄政王了。”
“也是,你俩如今都是名义上的死人了。”薛凝扬眉,很是感慨地道,“假死脱身,正好卸下了沉甸甸的担子,如今倒很是逍遥自在嘛。”
沈孟枝道:“还好。”
那日他是抱着必死的心去陪楚晋,在滚滚浓烟中找到了对方的身形。
他们隔着火海彼此对视一眼,片刻,不约而同地笑了,没有不甘,没有不舍,尽是生死淡然的平静。
就当两人安静等待死亡时,楚观颂的尸体倒了下来,带倒了沉重的龙椅,露出了藏在下面的暗道。
生死无常,绝处逢生。
薛凝又是感慨一声,随即垂下视线,看向沈孟枝手中的戒指,勾起弧形优美的唇:“所以,沈公子来找我,是所为何事?”
沈孟枝静静凝视着对面这位花柳巷的当家,若有所思。他知道的不止这一层身份,大秦的第一美人,锦云阁的东家,都是眼前这位明眸皓齿、笑意盈盈的女子。
“数年前,薛姑娘将这枚戒指给我,是想让我来找你吧。”他将戒指推至桌子中央,这是楚晋从楚戎手中拿到的,“为什么选上我?”
薛凝接过戒指,唔了一声,转而露出一点狡黠,拖长了语调道:“那自然是……沈公子的长相正合我的胃口。”
“……”沈孟枝不疾不徐道,“若我打听得没错,薛姑娘此前对当时的摄政王一见钟情,也曾多次示好。”
薛凝一卡,嘀咕道:“他那不是没接受么。”
她叹了口气,端起了桌上的茶水,轻轻啜了一口。
“好吧,我承认,的确是我想要见你,只是你来的比我预想的要晚了些。”
薛凝示意沈孟枝往楼下看去:“如你所见,花柳巷中收留了来自不同地方的女子,她们身世不同,来这里的理由也不同。”
“我母亲告诉我,数年前,这里收留过一个不寻常的女子。”她笑了一下,“她就是那位代国的圣后,宗政彦。”
沈孟枝微微一怔。
“宗政家是旧秦的显贵世族。宗政彦是家中嫡女,是位艳绝天下的美人,在家中颇为受宠。”说这话时,薛凝脸上是真心实意的艳羡,“她还有一个嫡姐,后来嫁给了当时旧秦的长公子,也就是后来的旧秦国君,后来大秦的秦延帝。”
“听上去是非常不错的家世,对吧?”她随口问。
沈孟枝却微微蹙起眉:“后来呢?她为何要去代国?”
薛凝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慢慢道:“宗政彦年轻时,曾与心爱的男子在一起,并且怀了孕。只是宗政家不承认这个孩子,强硬地逼迫她堕胎。她不从,逃过三次,其中两次都在花柳巷躲了过去。只是最后一次,她无意中得知了宗政家让她打掉孩子,是为了送她到代国为妃,借此讨好代国。而她的心上人,早就被她的父亲抓住,受尽折磨而死,只为了断绝她的念想。”
薛凝轻轻叹了口气,笑容淡了些:“是不是很可笑?”
沈孟枝眸光闪烁,低声道:“……她逃了。”
“是啊,”薛凝道,“她逃了。”
“她哪里也不敢去,只能跑到没有人的地方,独身一人,硬生生剖腹取子,将这个孩子生了下来。”
一个金枝玉叶的嫡女,为了躲过家中的追捕,咬着牙,摸进了无人的荒野,独自承受生产的苦楚,含着血和泪,将她的孩子生了下来。
“孩子呢?”沈孟枝问。
薛凝摇摇头,道:“她没能留下这个孩子。”
血腥味引来了山中的狼,生产完气息奄奄的女人,连痛苦嘶吼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野狼叼走。
“她心如死灰,被家中找来的人救下,回到了宗政家。那之后,她不吃不喝将自己在房里关了三天,等到三天过后,她突然找到了宗政家的家主,答应了去代国的事情。”
“入宫以后,她很快就成为了受尽偏爱的宠妃,但她始终没有自己的孩子。”薛凝顿了顿,“国君宠爱她,让自己的儿子认她为母亲,只不过她对这个孩子没有感情,只是把他当做了夺权的工具。代国国君暴毙以后,她便顺理成章 坐上了王位之后的位置,成为了——圣后。”
她提起茶壶,又添了一杯茶,润了润嗓子,道:“后面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茶烟弥漫。
片刻的沉默后,沈孟枝缓缓开口:“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薛凝弯起眼睛,思考片刻,回答道:“可能是因为……如果我不说的话,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了吧。”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从身后的书柜上翻出了一卷画轴,道:“我母亲曾与她有一些情谊,这里有母亲为她作的一幅画。”
画卷悠悠展开,铺陈在沈孟枝眼前。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恍然又像是怔然,抬起手,无意识地想要触碰画中的人。
就在他的指尖将要碰到画纸的一瞬,房门被人忽然推了开。容貌俊美的男人站在门口,抱臂挑眉,不咸不淡扫了眼屋里的人,随即轻笑道:“怎么跑这儿来了。”
他一身玄色干练装束,收紧的衣衫将修长挺拔的身姿收束得干净利落,没有分毫冗余,如同一把玄寒乌铁锻造的鸦青长刀。
长发束起垂落肩背,如墨色垂泻铺陈,楚晋淡淡向两人望来一眼,手里还拎着几盒糕点。
他身上染上了脂粉气息,一看就是从花柳巷找来的路上被不少女子热情邀请过。楚晋瞥了冲他眨眼的薛凝一眼,走进来将门带上,视线随即落向了沈孟枝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