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他站直,那柄剑已经压上了他的脖颈。娄崖看着胸腹被豁开的一道长长口子,正要说话,浑身颤抖了一下,又喷出一口血来。
沈孟枝坐于马上,眉目平静地看着他。
胜负已分。
娄崖低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恨,高声道:“沈恪——!你的好儿子!”
沈孟枝神色不变,手臂用力,剑光划过。随即一颗人头高高飞起,血色四溅。
娄崖无头的尸体晃了晃,紧接着,重重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对于枝而言,内力从前是执念,他要保护自己,要为家人报仇,要实现幼时像父兄那样征战的愿望。
但现在,有楚晋在,即使这辈子再也没法恢复内力,也没有关系了。
因为楚给了枝实现这一切的机会。
因为回过头,他就在他身后。
废旧的行宫里,破败门窗半遮半掩,光线透不过厚重的墙体,室里一片昏暗。
脚步声渐近,大门被缓缓推开,吱呀声让坐在台阶上的人影动了动。
他手中空了的酒壶摔到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萧琢睁开宿醉后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来人,意味不明地轻哼了一声。
“娄崖呢?”他问。
沈孟枝置若罔闻,步履平稳,一直到他身前几步,才停了下来。
他垂眸,盯着这位曾经的君王,说:“死了。”
“哦……”萧琢低声道,“死了。”
他脸上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愤怒。他低着头,浑浑噩噩地,下一秒,眼前出现了一则诏书。
“萧琢,”沈孟枝冷冷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黑字黄底的诏书上,鲜红的玺印格外扎眼。萧琢抬起手,在半空中,轻轻描了描那玺印的纹路,蓦地笑出了声。
“说什么?”他姿态随意,“这天下,本就是有心者竞得。”
沈孟枝冷下神色:“借口。”
“孤这一辈子,就胆大包天了这么一回。”萧琢道,“老天也垂怜孤,帮了孤一回,让孤成了燕陵的国君。”
他嘲讽地笑了一声:“……一个宫女的孩子。”
沈孟枝道:“那又如何?”
“又如何?”
萧琢缓缓重复了一遍。
“孤来告诉你又如何。”他道,“在王宫里,宫女卑贱,宫女的孩子就更卑贱!旁人可以在书堂正大光明地读书,孤只能冰天雪地里在冷宫打井水洗衣!旁人可以在父王身边玩乐,而孤只是个他连想都想不起来的弃子!”
萧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直直指着他,用力到青筋绷起。
“你懂什么?”他问,“你们懂什么?”
“孤不想死在无人问津的冷宫!孤不想自己死了都没人记得!孤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孤要爬到最高的位置,孤要把他的儿子一个个踩在脚下,孤要做燕陵的国君!!!”
萧琢歇斯底里地喊完,好像耗尽了力气,向后跌坐下去。
“而你,”他抬起头,死死盯着沈孟枝,“像你这样的人,是孤最讨厌的。”
在沈恪这样的人面前,他似乎永远都抬不起头来。他打心底里认为自己卑微,这种自卑随着冰冷的井水,一直淌进了骨子里。
他怕沈恪,他太害怕了。那个人对他的其他几个兄弟都一样的冷淡且不好亲近,像他这样不上台面的人,只会被看低、被嫌恶、被轻蔑。他下意识将沈恪的所有举动都曲解成恶意,他把对方当做自己的仇人,他想杀了这个让自己不安的存在。
下一秒他的领子被沈孟枝紧紧攥住,他的声音几乎在颤抖:“所以你恨沈家?就因为这个可笑的理由?”
萧琢笑了起来,放肆又悲哀。
“没错。”他说,“可笑吗?一点也不可笑。”
“他永远看不惯孤,永远不会成为孤的同路人。”萧琢道,“相反,娄崖才是孤的同类。我们同样不受重视,同样不甘心……”
话音未落,他脸上便挨了一拳,被打得偏过头去。沈孟枝一言不发地再次挥起拳头,狠狠地、冷静地,一下又一下,砸在他的脸上,拳拳到肉。
萧琢吐出一口血,紧接着又被人拎起来,拖到半敞的殿门前。刺目的阳光立刻让他眯起眼睛,沈孟枝用力把他按到了门板上。
他呼吸急促,一字一字地问。
“沉因山下,代国偷袭,我兄长被困数日,派人请兵无果,你为何不救?”
“燕秦之战初,我父亲旧疾复发,拖着病体与敌军苦战,你为何不救?”
“玉膏被楚戎围攻数月,城中粮草几近断绝,苦守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增援,萧琢,你为何不救!!!”
萧琢望着他满是怒火的眼睛,瞳孔缓缓收缩。
他想起来了。这个被沈恪藏起来的、珍之又珍的小儿子。
他讨厌这个被沈恪捧在手心的孩子,他嫉妒对方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父母的疼爱。他曾经试图在这个孩子出生前就害死他,却只害死了他的母亲。
他还记得那一日。
湘京下了一场大雨,宫里即使点了灯,还是乌沉沉的,黑的让人害怕。
瓢泼大雨中,他的随从慌慌张张来报,有一个少年从宫门闯进来了。
他问对方有几个人,随从回道,只有一个。
灰色的雨幕中,他看见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手持一柄染血长剑,步履沉重,缓慢艰难地走过幽深的宫道,往殿门的方向走来。
满殿文武,竟无一人敢拦。
等到他走进殿中,萧琢看清了他左手紧攥的东西。
那是一枚丹书铁券。
历朝历代文武百官,只有一族被赐予过丹书铁券。
心神震荡间,萧琢听见少年开了口。
“我是沈恪之子,”他的声音带着潮湿的水汽,冰冷黏重,“沈孟枝。”
他对满朝的窃窃私语不闻不问,缓慢地、不容拒绝地道:“赐我兵权,我去平定旧秦的军队。”
文武百官深谙树倒猕猴散的道理,沈恪死后,沈家便已经完了,自然也没有了趋炎附势的人。少年在他们眼中成了可以被拿捏的软柿子,无人将他放在眼里。
排在最末的官员倨傲道:“沈二公子,沈家已经没落了,军权大事,轮不到你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在这里……”
剑光一闪,他僵在原地,怔怔摸向自己的脖颈。那上面多了一条血线。
“……指手画脚。”
最后几个字落下,他的脑袋也跟着一起落下,咚的一声摔在大殿上,鲜血喷涌而出。
少年维持着挥剑的姿势,重复了一遍:“给我兵权。”
萧琢抓紧了座上的扶手。
不知为何,他觉得对方正无声无息地看着自己,目光阴冷,令人遍体生寒。
这就是沈恪藏起来的儿子。
他发自心底地恐惧。
直至现在,这种恐惧还是如影随形。
萧琢喃喃道:“因为孤怕。”
“孤怕你知道了孤做的那些事情,孤怕你会报复,会毁了孤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他的面色狰狞起来,“区区一个玉膏罢了,没了就没了,孤要的是你去死——”
“孤要你和沈家坠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不管用什么手段!”
沈孟枝低声问:“哪怕诬陷我叛国?哪怕给沈家扣上不忠的罪名?”
“是又如何?!”萧琢偏执疯狂地大笑起来,“你已经摆脱不了了!从今往后,沈家会和孤一样,永远不见日光,永远为世人所轻——”
“闭嘴。”
沈孟枝冷冷道。
“入地狱的是你,永世不得翻身的是你。”
“萧琢,你原本有机会做一个明君。”他看着对方,“只是你从不肯站起来,你跪得太久了。”
“看轻你的,始终只有你自己。”
沈孟枝抬起剑,抵上他的咽喉。
萧琢的眼中清晰地映出了对方的影子。如同那个雨天,少年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目光阴冷,令人遍体生寒。
“下地狱吧。”
行宫里再次安静下来。
沈孟枝擦拭着剑锋上的血迹,直到上面干干净净,再也没有丝毫肮脏。
他推开门,迎着明亮的日光,走了出去。
阳光正好,结束这一切,只不过才一个上午,他站在门口,觉得仍有些恍惚。
眼睛逐渐适应了刺目的光线,沈孟枝微微张大眯起来的双眼,看见了等在门外的人。
楚晋逆着日光,站在几步之遥的位置。他依旧穿着一身轻甲,上面还带着战场上留下的血迹和刀剑划痕。
他站在门外,不知道等了多久。
沈孟枝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抹轻松的笑意。
他向那个方向走了过去,很快又变成小跑,到最后,正正扑入了对方张开的怀抱。
楚晋轻轻抚着他的背,有点好笑地道:“这么急。”
沈孟枝嗯了一声,比划道:“等不及想抱你。”
楚晋却拍了拍他,道:“跟我来。”
沈孟枝不明所以,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前方正是行宫的宫墙,他走到墙边,立刻感受到一阵风。
他低头望去,望见了一望无际的人潮。
太多太多的人,有士兵,有百姓,他们或许曾经追随萧琢,或许只是无辜被牵连之人,但此刻,他们全部仰起头,神色复杂地望着宫墙上的人影。
“沈公子。”不知道是谁先起了头,“我们错怪你了!对不起!”
更多的声音加入了进来:“对不起!”
“沈公子!你没有叛国!是我们误会了你……”
“沈家才是燕陵的忠臣!”
“沈公子,这么多年,是我们对不起你……”
“对不起……”
声音慢慢汇合,最后,变为一句又一句“对不起”。
一声又一声,或诚挚或珍重,如滚滚浪潮,伴着行宫甬道悠长的风,送入耳中,敲进心里。
将他长久以来自欺欺人的平静消弭殆尽。
沈孟枝怔怔站在原地。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人对他这些年所受的委屈,所遭的痛楚,郑重地说上一句对不起。
他已经习惯了被误会,被指责,被不耻。
这样的日子过了太久,久到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委屈。
可是现在,它被人轻而易举地勾起来了。
泪水悄无声息地湿了满脸,沈孟枝攥紧了身侧人的手,像是抓住了力气的来源,一言不发地任眼泪肆意流淌。
楚晋轻声道:“从今往后,史册都会更改。你不再是罪人,你为燕陵做的一切,会被世人所记住。”
他动作轻柔地擦干了沈孟枝的泪水。
“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楚晋伸出手指,点了点对方的唇角,“高兴一点,你哭的我心要碎了。”
沈孟枝脸上还有泪痕,闻言没忍住笑了一声。
“我好高兴。”他喃喃着,在对方手心写,“楚晋,我好高兴。”
楚晋嗯了声:“我知道。”
“兄长说,给我们准备了庆功宴。”他微笑道,“走,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说:
是楚楚悄悄准备的惊喜~
从周四开始连更至大结局!清要爆字数了!!!
夜色降临。
毗陵城灯火通明,炊烟袅袅,菜香四溢。往来的人步履匆匆,跑前跑后地传菜,而营地里摆满了桌子,挤满了人,说笑声伴着酒香传出来。
听夏在给人打下手,翻着半扇架在烤架上的羊,伤好的徐允站在一边,负责撒调料。
他翻了一会儿,自己先饿了,摸着咕咕响的肚子问:“摄政王呢?”
徐允聚精会神地撒调料:“不知道。”
听夏“啊”了一声,十分无精打采,又问:“我师兄呢?”
“好像先回去休息了。”徐允道,“你翻快点,这面我都撒了半天调料了。”
听夏托着腮,听着他的唠叨继续翻羊,边翻边嘀咕:“这两人都去哪了……”
另一边,被他念叨的人打了个喷嚏。
沈孟枝往浴桶里又缩了缩,直至温热的水淹没过下颌。
他一回来就先回房沐浴,将身上沾染的血腥味都洗了个干净。担心得风寒,他没泡多久就站了起来,擦干了身上的水珠,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打算到床上躺一会儿。
结果刚转出来,门就被人敲响了。
沈孟枝匆匆披了件外衫,应了一声便打开了门。月光伴着人影一同映入眼眸,他眨眨眼:“楚晋?”
楚晋似乎也刚刚沐浴完,发梢仍在滴水。他身上仍是征战时干练紧身的黑衣装束,勾勒出利落出挑的身材线条。
他抬手,抵住门,随即低下头,月光下身影将沈孟枝完全笼罩。
“将军,”楚晋轻笑,“我来找你偷情。”
这笔账算得实在累,沈孟枝被他翻来覆去折腾了数次,终于筋疲力尽地歇下。
他浑身酸软,动弹不得,眼角的泪还未干,连手指也不想动一下。
屏风后传来阵阵水声,是摄政王在给浴桶放水。沈孟枝没眼看满床的狼藉痕迹,在被子里蒙头自暴自弃了一阵,又掀开,蹙眉望向屏风上的人影。
楚晋正伸手试着水温,忽然听见身后咚的一声,然后便是沈孟枝一声闷哼。
摄政王心头一跳,飞快走出去,便看见对方捂着腿倒在地上,缩成一团,眼眶红了一圈,好像是磕到了。
“摔到哪了?”他匆匆蹲下身,语气急促,“我看看。”
未等他碰到腿上的淤青,沈孟枝突然抓住他的手,眼圈还是红的,神情却很冷静:“你能听见了?”
楚晋:“…………”
摄政王藏的小心思被毫不留情地戳穿,僵了一秒,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你诈我?”
最后一字还未落下,他身上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沈孟枝抓着他的衣领把他一把推倒在地。被打的人并未还手,还好心扶了一下他的腰。
沈孟枝气还没消,原本打算揍一顿装聋作哑的摄政王,但累狠了,跪在硬质的木地板上,腿一阵发软。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松了手,别开了脸,一副生气又无从下手的样子。凌乱的乌丝披落满肩,遮住大半神情,赌气般只留给了楚晋一个模糊的侧脸。
“什么时候好的?”
楚晋实话实说:“今日,打完娄崖,便恢复了,还未来得及跟你说。”
今日……
沈孟枝面色稍霁,转而又抿起唇。
对方能够恢复如常,他自然是高兴的,心里的石头也终于落了下去。但是——
“你分明听见我说够了。”他明明说了那么多遍,“你……”
他说不下去了,手指攥紧,揪紧了对方的衣料,身体一阵阵发酸。摄政王终于良心发现,手心贴上他腰侧,力道时轻时重地帮他揉着腰,认真道:“我跟梅太傅学了按摩,给你按按。”
他轻声细语地哄人:“要是生气,你就打我。”
“……”沈孟枝低声道,“舍不得。”
这次本也是他欠对方的,怎样也心甘情愿了。
也不知道梅诩是怎么教人的,摄政王的按摩手法的确很厉害,不过多时他便觉得酸痛的肌肉舒缓下来,隐隐起了些热意。
这样恰到好处的力道既不会把他弄疼,又不会太过轻飘飘,很舒服又很难掌控,很难想象是对方前不久才学的手法。沈孟枝放松了身体,忽然想到了什么,垂下眸,问:“你之前也给别人按过么?”
楚晋挑眉,看着他,眼底里明晃晃写着“可能么”。
沈孟枝又问:“那你怎么这么熟练?”
他知道按摩手法用力轻重往往因人而异。明明是第一次,楚晋怎么就能知道他要的力道?
“你想知道?”楚晋促狭地笑了一声,“平日里,但凡我力气大了些把你弄疼了你也忍着,实在忍不住了才会喊疼,我只好分神格外留心着你的反应,慢慢就熟悉了……”
话音未落,已经被人捂住了唇。沈孟枝无比后悔自己多问了一句,一连重复了几遍:“别说了。”
他站不起来,只好吩咐摄政王:“去沐浴。”
楚晋欣然领命,搂住他的腰,微微用力坐起身来。沈孟枝如今浑身绵软使不上力,被他抱着往屏风后走去,放进了浴桶里。
水温正好,疲惫至极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沈孟枝将自己沉下去,湿透的长发柔顺地贴在背后。
他抱住腿,只露出一双眼睛,郁闷又一错不错地盯着对面不紧不慢扎起头发的人。
楚晋被他可爱到了:“看我做什么?”
沈孟枝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仰起头,水珠便顺着线条优美的下颌,淌进深陷的锁骨里。他问:“你不进来吗?”
楚晋正自动作的手一僵,有点愣神。这样明晃晃的邀请在对方身上实在少见。
“我的手没有力气。”然而沈孟枝下一句话就打乱了他的想法,要求合理并且没有半分私情,“帮我沐发。”
楚晋望着对方理所当然的神情,半晌,扯了下唇。他好整以暇道:“你要当今的摄政王替你沐发?”
“当今摄政王刚刚还在帮我按摩。”沈孟枝看着他,加重了语气,“不行么?”
“……”
楚晋自言自语着脱下衣服,跨进了浴桶里,“我是不是把你宠坏了?”
他在对方身后坐下来,撩起眼前人湿淋淋的头发,露出素白的背和上面斑斑点点的吻痕,像是雪地上遍落的梅花。
楚晋用手掬起一捧水,轻轻打湿他的发,忽而听见身前的人开口道:“我打算将龙血骑交给你。”
楚晋手指一顿,问:“为什么?”
“萧琢死了,之后你要打回封灵了吧。”沈孟枝垂着眼睫,手指轻点水面,荡开一圈涟漪,“有龙血骑的话,会快一些。”
天底下没人能拒绝这样一支经受过千锤百炼的精兵,有了这样的队伍,不仅实力能增幅不少,胜算也会大大增加。
龙血骑在他手里已经没有作用了,沈孟枝觉得没人比楚晋更适合接受这支精兵。
发丝缠在指缝,上面凝结的水珠坠落,发出淅沥水声。楚晋慢慢将他的发都用温水淋湿了,才开口道:“不用。”
“你以为我除掉萧琢,是为了燕陵故地,为了龙血骑?”他缓慢地,自言自语般道,“……我只想你开心。”
他只想让他放在心尖的人不再受委屈,不用被世人误解。他的心上人是意气风发的雁朝将军,哪怕被人所害,内力尽失,也能自由自在地策马执剑,万军之中夺人首级。
他的开心,就已经胜过其他一切。
“龙血骑是你的。”楚晋顺着对方的发丝,“也只属于你。”
“可……”沈孟枝蹙起眉,还想说点什么。楚晋却出乎意料地坚决,低声道:“之后的事,我会做好打算,不用担心我。”
“……”
沈孟枝双手扶在木桶边缘,微微仰起头,脖颈扬起,与身后垂眸的人对视了片刻,道:“……好吧。”
“反正我也是要和你一起的。”他重新低下头,语气倒很平静,“我会带龙血骑与你一起去封灵。”
楚晋一愣:“你要和我一起?”
“嗯。”
这件事沈孟枝早就打算好了,无论对方去哪里,他都会陪在对方身边:“说好了会陪你。”
“你胜了,做了大秦的皇帝也好,开辟新朝也好,我陪你。”他轻声道,“哪怕败了……我也陪你。”
——生死相随。
这是他的心甘情愿,也是他给对方的承诺。
身后的人沉默了很久,直到沈孟枝的耳垂被人轻轻拨动了一下。
“那样你会开心吗?”楚晋手指蹭过他的脸颊,“你不喜欢纷争,不喜欢朝野,不喜欢勾心斗角。”
他放缓了声音,重复了一遍。
“如果我成了大秦的皇帝,你真的会开心吗?”
这个问题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沈孟枝恍惚了一下。
他会开心吗?
他会为楚晋而高兴,但扪心自问,他真的开心吗?
他失去的已经够多了,像风雨中随波逐流、支离破碎的小舟,再也受不起即使最微弱的风浪。
自始至终,他只想要过平淡宁静的生活。像沈恪希望的那样,平淡,平凡,平安,远离沈家的宿命。
他抿起唇:“我……”
下一刻,身后的人将温凉的唇贴在了他的后颈上,沈孟枝眼睫一颤。
“你不开心。”楚晋笃定道。
“我不开心。”沈孟枝喃喃着,“可我想帮你完成你想做的事情。”
他语气透着茫然,摄政王叹了口气,把他转过来,两人面对面坐着,他抬手去抚摸对方的脸颊,道:“谁说我想要皇位了?”
沈孟枝蹙起眉:“不是吗?”
“冤枉啊。”楚晋笑了一声,“我已经很累了。”
“你知道,我身上流着的不是皇室的血。连我都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他顿了顿,“那个位置不应再属于楚观颂。同样,也不属于我。”
沈孟枝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语气的变化,问:“它属于谁?”
楚晋勾起唇角,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道:“一个成长得足够厉害的小家伙。”
“……”沈孟枝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听夏?”
楚晋纠正了他:“楚听夏。”
沈孟枝眼底闪过一丝惊诧之色。
“很惊讶吗?”楚晋道,“我以为你早就有所觉察了。”
沈孟枝揉着眉心:“……我是想过你为什么会对听夏要求这么严格。”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抬头,问:“他是谁的孩子?”
“公子。”楚晋道,“旧秦真正的世子。”
“他是楚观颂唯一的嫡子,是个有惊世才略的疯子。”提起这段过往时他语气杳无波澜,透着冷意,“所以天嫉英才,他自幼便孱弱多病,活不了太久,但想害他的人却很多,因此才需要‘魄’,一个名义上的世子,作为替代品替他出面。”
沈孟枝低声道:“是你?”
“在我之前,还有几任‘魄’。”楚晋道,“我是活得最久的。”
公子会选中他,无非是因为他与自己长得最为相似。
那个人救下当年的他,教他课业武功,让他成为自己的‘魄’,去替他承受日复一日的刺杀。
在王室的眼中,“魄”只是消耗品。死了,再找新的,没有什么不可替代。
但是楚晋活了下来。他作为“魄”,彻底取代了主人,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
那是一条无比艰难的路。
“我继承了他的一切。”楚晋道,“包括听夏。”
“听夏的出生是个意外。他不想要这个孩子,把他雪藏在府上,除了他的亲信,没有人知晓。”
“后来他死了,派出赵裕和来杀我,一来永绝后患,二来作为借口,攻打燕陵。”他笑了笑,只是笑意很冷,“……那个人,连自己的死也要算计。”
“那之后你就将听夏带在了身边?”沈孟枝问。
“我再见到听夏已经是很多年后,他也已经长大些了。”楚晋道,“没人告诉他他的身份,我就让他做了我的随身侍卫,借此锻炼他。”
这一路有意无意的打压或鼓励,足以磨砺出一颗坚韧正直的心,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善恶恩仇,世间疾苦,有心才能看见。
“听夏很好。”沈孟枝眼里染上浅淡笑意,“他会成为一个明君。”
楚晋挑起眉,靠在了浴桶边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你这样夸他,那小子会得意忘形的。”
哗啦破水声响起,沈孟枝微微支起身,在对方下颌上亲了一下。
“他能像今天这样,是因为有你。”他温声道,“你很好很好,楚晋。”
夜已深,外面的篝火也熄了。
沈孟枝泡得浑身没劲儿,迷迷糊糊中被抱出了浴桶,安安分分坐在板凳上,半阖着眼皮,睡意朦胧地看摄政王给他擦干身体,又擦头发,一副认认真真、任劳任怨的样子。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你真的从来没想过要称帝吗?”
楚晋手握着他的脚踝,闻言微微一愣:“称帝?”
沈孟枝嗯了一声。
他看着这个大秦最年轻的权臣,位极人臣的摄政王,没有人知道他是用尽多少气力、走过多少坎坷,历经过多少次命悬一线,挣扎着从万人之下的泥淖,走到万人之上的云巅。
明明曾经连活着都如此艰难,不受伤都是奢望,被抛弃、被利用、被当作王室的替代品。他本应厌恶痛恨,甚至如苏愁一般肆意报复这对他不公的世间,可他却救下了仇人之子,把他带在身边养大。
他可以将全天下据为己有,成为这世上唯一的九五之尊,可他平定天下乱象,烧尽阴暗龃龉,殚精竭虑肃清了前方的阻碍,又在最后心甘情愿地放手,将唾手可得的皇位让与他人。
“楚晋,”沈孟枝垂眸看着他,涩声问,“你甘心吗?”
楚晋半跪在他身前,微微仰头,眉眼专注,望着对方不自觉为自己而蹙起的眉,抬手,珍而重之地抚上他的脸颊。
“曾经想过。”
无数个提心吊胆的日夜里,他渴望权势,渴望活着。作为世子的那段时间,他曾数次出入王宫,目光流连在最高的那个位置,用顺从遮掩住阴暗冷漠的眼神。
“那曾经是支撑我活下来的目的。”楚晋道,“但现在不是了。”
“从你吻过我的那一天起,”他屈起手指,蹭了蹭对方微红的脸,“我为之而活的,就变成了你。”
沈孟枝的心跳很快,他按上心口,恍惚中轻笑了一下:“那我一定要长命百岁。”
楚晋嗯了一声,拉起他的手,吻过指尖,缓慢而认真地道:“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湿热的气息拂过手指,有点痒。沈孟枝想缩回手,但手腕却被人紧紧箍在掌心,困意让他实在支撑不住,低声问:“不睡吗。”
攥着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加大,楚晋垂着眼睫,看不清眼底神情。
他低声开口:“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