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态度太理所当然,景长嘉沉默一瞬,听话地掀开被子下了床。
刚走进客厅,就闻到了一股令人口齿生津的香味。
他冲进盥洗室洗漱后,就好奇地跑去厨房。封照野听见他的脚步,回头说:“快出锅了。”
封照野身形很高大,景爸爸的围裙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局促。明明是有些好笑的场面,景长嘉莫名觉得自己笑不出来。
他凝视着封照野做菜的背影,心想:大概是睡得太久,脑子不够清楚。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纷杂的念头充斥其间。
或许是看得太久,封照野又回头问:“饿了?”
景长嘉迟疑一瞬:“你在做什么?很香。”
“咸蛋黄鸡翅。”封照野说,“一会儿尝尝,应该不怎么咸。”
景长嘉想:咸蛋黄鸡翅还有不咸的?
可真出锅吃到嘴里,他却发现这个鸡翅真的不怎么咸。鸡翅烧得极嫩,一口下去就有清亮的肉汁从里面淌出。蛋黄带来的沙沙的口感,中和了鸡皮的油腻,令它变得脆爽。
是一道……极合他口味的菜。
“封照野。”景长嘉抬眼看向他。
“怎么了?”封照野伸手给他夹了一块鸡翅。
他态度太过坦然,看过来的眼睛清亮无比。景长嘉迎着他的目光,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云中殿下简直罕有这样迟疑的时候。
他分明是最擅长拒绝他人的倾心,可对上封照野,他却总在犹豫。
景长嘉眨了眨眼,率先垂下了目光:“我只是想问,你不忙吗?怎么今天有空。”
“特别忙。”封照野说,“但你昨天给我发了消息后,就一直没有信。我必须来看一看。”
“不是给你发的。”景长嘉嘀咕道,“我只是不想你的小程序吵我。”
封照野勾起一抹笑:“可我也看得见。喜欢吃这个菜吗?下次再给你做点别的。”
“你是去学校学烹饪了吗,这么会做菜。”
“学校倒是没教。”封照野笑说,“但阿姨说你或许会喜欢。”
景长嘉夹菜的手一顿。
封照野就当没看见一般,自然而然地继续说:“等吃过饭我就要回去了,这个月只有几个小时能出来。”
“你到底在忙什么啊……”景长嘉听得有些无语,“我忙着博士毕业都没你这么忙。”
封照野笑了笑,没有回答。
“行吧。”景长嘉冲他哼哼,“保密,我懂。”
封照野笑着又给他夹了块鸡翅。
吃过饭,封照野将碗筷都放进洗碗机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景长嘉在阳台目送封照野的车离开小区,驶入主干道。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往客厅走去。
家里的门锁是封照野学校给他换的安全系数极高的智能锁。分明是用来防外人的,却让封照野像是回自己家那么方便。
景长嘉凝视着门锁,问自己:要换密码吗?
他看了锁很久,转头回到了书房。
昨天写完的笔记还好端端的摆在那里,景长嘉翻开笔记,重新看了起来。
这一次他看得极认真,一边看,一边还打开了另一个本子。
他全神贯注的情况下,写出的东西总是很跳跃,引入计算的定理更是只有答案没有经过。他一边看一边在需要细讲的地方做笔记,直到两个多小时后,他才放下手里没墨的水笔。
目前这样已经差不多了,思路很清晰,同行应该都能看懂。
接下来……就可以整理一个论文粗稿给老师看一看。另外为了能早日登刊,或许还可以发一份给数学年报的主编拜姆林。早日同行评审,早日刊文毕业。
然后……刚刚《数学新发现》是不是给他发了邮件来着?
景长嘉登上电脑邮件,就见《数学新发现》编辑部发来的邮件夹在了一堆广告里。
“亲爱的景,我是《数学新发现》的编辑阿莱娅,《数学新发现》非常尊敬您在代数几何领域做出的卓越贡献。
“……我们急需一位权威专家,用您的知识、经验与您对学术的敏锐触觉,来确保我们刊登的论文符合学术标准……”
这居然是一份同行评审的邀请邮件。
景长嘉心跳都有些加速了。
他将它来回看了两遍,心里止不住的喜悦。
他怎么都没想到,同行评审的邀请,居然会比他的博士毕业证书更早到来。
“我也是能被邀请评审的专家了啊……”
学术期刊的同行评审,从来只会邀请那些早已做出过成果的大前辈。邀请他们用丰富的经验与充足的学术知识,来尽量保证学术期刊的公正、准确。
更别说这是数学四大刊之一的《数学新发现》的邀请。他们对于邀请专家的要求,只会更加严苛。
来自专业期刊的肯定令他非常快乐,但景长嘉却没有一口应下。
他沉思了许久,才回复道:“非常感谢《数学新发现》的看中,但我目前手里有着非常紧要的工作。因此,我不得不拒绝您的邀请。”
他回复完这封审稿邀请,心满意足地抬眼一望,就见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雪花。
纯白的雪花洋洋洒洒的落下,给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增添了一层雪白的薄衣。
冬风既来,今年的初雪便也如约而至。
而今天,他有好菜、好消息和好朋友。
景长嘉坐在书桌前,凝望着那些雪花。
这一切都让他觉得非常的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
云中郡王:是什么人只敢趁我不清醒的时候喊嘉嘉?
封照野:^_^
弘朝,定海岛以南的雾源县内,此时正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晨雾。
周贯容背着木箱,跟着谢自强穿过薄雾,往田里去。
雾源县临海,县城往来五里地,是周遭知名的大县。原因无他,盖因水师驻扎在这里。
这批水师也非是其他水师,而是专程训练来出海的水师。他们从几年前开始陆陆续续地抵达这里,慢慢的人越来越多。
平日里除开训练,便是在开垦荒地,修筑不知道做什么的房子,还有在海边挖来挖去。雾源县的老百姓们看了许久也看不明白,就干脆随他们去了。
但去岁里云中郡王带他们看过海里那鲛人了,所以现在他们又多了些新的想头。
那不知道做什么的房子,还有那海边的大坑,莫不是用来关鲛人的么?可这海也不出,又从哪里去抓鲛人呢?
周贯容先前听着这些话,还会急急辩解说:“那是云中殿下的盐池与暖房。”
可老百姓们总有自己的想法。说来说去也无人信,他就干脆不说了。只跟着谢自强每日里在田里林里钻。
这些时日水师的军屯田里已经春耕完毕。除了旧田地里种旧作物,新开坑的荒田都种上了新的作物。除了早就推开的土豆和玉米,另还专程开辟了另一方土地做红薯试种。
谢自强带来的无咎留下的手札里,对于这些新粮种有着完善的安排。周贯容检查过一圈,就往田边的房子里去。
“这个暖房无咎没细写,但京里各家各户的庄子里也都有些。”周贯容挑剔地审视着,“你带来的人确定会修吗?”
“先试试。”谢自强说。
他们去年冬才抵达这里,暖房也是趁着冬日匆忙建造。行不行的,都得试试再说。
谢自强以前也是个急脾气,但海上航行磨光了他的急性,让他变得极有试错的耐心。
但周贯容显然对那些工匠很不信任:“领头那个,是不是虞德年塞来的?我看他这两日懈怠得很。”
谢自强冷笑一声:“他大靠山都下了镇抚司狱,他担心受怕也是活该。”
蔺获回了京,那便是雷霆归位。
快刀斩乱麻的砍了押解回京的要犯后,转手就磨刀霍霍向工部。虞德年在睡梦里光着屁股被他揪出来丢进了镇抚司狱。
恰逢那小皇帝也想给虞德年一个教训,竟是硬生生的无旨关了这许多天,还未有人敢求情。
船队里被虞德年塞来的人也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蔫就蔫了这好些时日。
“打量着无咎走了就能乱伸手了。”周贯容冷哼道,“没砍了他的手都是蔺大哥手下留情。”
虞德年与他家老爷子有旧交,按理说也算是周贯容的师伯。但周贯容一贯不怎么喜欢他。
周贯容自己是个读书人,便也欣赏那些铁骨铮铮的读书人。但这虞老爷子却恰恰相反。
工部尚书虞德年,说得好听些,叫听话;说不好听,那就是颗墙头草。先帝鼎盛时,是先帝的肱骨。无咎起势,又为无咎马首是瞻。
现下无咎刚走,当今陛下于政事还无法全然掌控。这人就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出了手。
他若是老老实实的做一个听话的工部尚书,无咎应当会保他安然告老。现在嘛……杨以恒那小崽子憋着气,可未必会给两朝老臣留情面。
周贯容说着话,也不忘检查暖房。
这暖房要四季常用,通风与保暖就都很要紧。雾源县临海,气候温和却风大雨多。暖房与田地里的排水抗风,都是需要注意的重点。
“这窗户得加固。这边风大,夏季里尤其。这窗扛不住。”周贯容说,“防水保释可以用你带回来的那个物件试试,是叫橡胶么?”
谢自强双眼一亮:“是。你想出加工之法了?”
“有些想法了。”周贯容说着指了指门外,“出去说。”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暖房时,也恰好有人走进了门。
午休时分,景长嘉过得严严实实像个企鹅宝宝一般地晃进了路乘川的办公室。
路老教授原本坐在电脑后看学生发给他的论文,景长嘉一来,老爷子那群峰一般的眉头霎时间就皱得更紧了。
他看着景长嘉,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年纪轻轻的一身病痛,才降几度就裹这么厚了。”路老爷子哼道,“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到学校说?就不能给我打电话?”
“我不会着凉的。”景长嘉笑道,“而且这事也没办法电话里说。”
路乘川倒了杯热茶塞给他:“不能在电话里说,那是老戴之前和你说的那个结构,你完善了?”
景长嘉捧着茶杯乖乖点头:“是完善了。不过不是为了这个才来学校的。”他一边说一边摸出一个U盘:“老师您瞧瞧?我论文写好啦。”
路乘川一听,心脏就是一跳。
自从认识了景长嘉,他老人家就觉得自个儿应该常备速效救心丸,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这个学生一个大雷惊得心脏跳不过来。
但同时路老爷子也觉得,自从自己认识了景长嘉,这抗惊吓能力着实得到了十足的锻炼。这满打满算才一年时间,他这学生当面说自己做出了极小模型,他也就是惊了一下,心态平和得很。
“这么快,就这么急着毕业?”路乘川哼笑着抽过他的U盘,“我可得好好审审,你要是敢糊弄,我保证你读博的这一年时光会是你博士三年里最难忘的五年。”
景长嘉听得直乐:“五年就放我毕业?这么好呀?”
路乘川点开他的论文:“少跟我贫。”
他看论文一向认真得很。景长嘉见状就自个儿坐在一边,小口小口的喝着热茶。
路老爷子办公室里的茶很一般,或许是为了提神,他泡出来的茶汤很浓郁,一口下去当先感受到的不是茶叶的清香,反而是苦涩。
但几口苦茶下去,寒冬里冰凉的手脚也慢慢的暖和了起来。
而路乘川坐在电脑前,已经顾不得这个学生了。他认真看完前沿,就摸出老花镜戴上,一边看接下来的正文,一边在纸上做笔记。
这片论文并不怎么长,只有二十三页。但这短短的二十三页,路乘川看过一遍,又开始看第二遍。
就在这时,有学生在他门口探头探脑:“老师,您叫我?”
路乘川如梦初醒,他摘下老花眼镜招手叫人进来:“你的论文,论证步骤问题很大啊。”说完,又冲景长嘉招手:“长嘉,这是你师弟。我前两年收的硕士。文章在这里,你帮我和他说。”
“好。”景长嘉接过文件夹,笑眯眯地冲来人说,“你先坐一会儿,我先看看你的论文。”
“嘉、嘉神。”那学生紧张地坐了下来,“我下午都没事了!您慢慢看,我不急。”
景长嘉笑了笑:“你别紧张,我也是路老师的学生,你别怕。”
这个学生是做应用数学方面的,他的论文方向和先前景长嘉与冯老师讨论过的问题是一致的,都关注着一个曲面上的能量依赖速度。
景长嘉思路清晰,看论文也就看得很快。几乎翻过一遍,就准确的找到了问题所在。
“师弟。”他轻声喊那个学生,“那我们现在就来说一说你论文的问题。我直接在这上面写字你看可以吗?”
师弟连连点头:“嘉神你随便。”
“那我先说一遍。”景长嘉极有耐心,“你有问题就问我,我们互相探讨。”
师弟晕乎乎地再次点头。
问题?能有什么问题?他何德何能和一个麦田奖数学家探讨问题啊!
路乘川从景长嘉的论文里分出一点注意力,少少关注了一下自己的两个学生。看他们相处得很好,就安心地将自己的精力再次投入了景长嘉的论文中。
这样短短的一篇论文,路乘川看了一个下午。
末了最后,他摘下眼镜长叹口气:“长嘉,你的论文我找不出错处了,去投稿吧。”
景长嘉各方面的进步都是极其巨大的。
第一篇论文时,还有一些解释不够充分,论文的格式上也需要他帮助进行调整。
可现在这篇论文,路乘川已经找不出什么毛病了。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成熟的数学家,清晰、严谨且有条理。
“如果同行审议能过……”路乘川谨慎地说,“你这是又扔下了一颗炸弹啊。”
维度无法统一。可当他们的视线收回,落在那个最小的点位上时,它即得到了统一。
两年后的德沃克,四年后的麦田奖,乃至于……诺贝尔。
路乘川看着他的学生,将脑子里那些纷乱的猜测都压进了心底。
他只是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学生,欣慰地说:“长嘉,什么时候论文刊登了,你可得送我一本。”
作者有话要说:
路老师:我学生拿什么奖才好。
长嘉:啊啊啊投稿来不及了毕业了——
要是真的能在毕业前刊登出版,那景长嘉不用路乘川提,都会送他一本。
可现在已经十一月末,能不能赶上毕业前刊登出版,景长嘉自己也没底。
但他不知道的是,像他这样出过重量级成果的数学家,在各个学术编辑的工作邮箱里,都有特别标识。
当数学年报主编拜姆林听见电脑发出提示音时,他正准备上床休息。
“噢老天,是谁准备休息了都没有关闭工作邮件?”拜姆林披着睡衣嘟嘟囔囔,“我可真是个敬业的数学人。”
他慢慢悠悠地拉开椅子坐下:“让我看看是哪位老家伙做出来了新成果。必须得是新成果。”
正特征域的奇点可以解消,就意味着他们重新拥有了一片广袤蓝海。随手一捞说不定就有一个猜想变成定理。
在这样的兴奋时刻,退休数学家拜姆林先生却一直没有见到让他眼前一亮的新成果,这让他十分不满。
现在他只想看新成果。只有新成果才值得他坐起来加班。
睡眠状态的电脑重新亮起,拜姆林漫不经心地输入密码进入桌面,他凝视着邮件里的高亮来信,突然一蹦而起:“哦,上帝!”
屏幕安静的亮着,照亮了拜姆林震惊到有些恐慌的脸。
上帝啊,您难道在东方降临了?
黑暗之中,有人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那人头发花白,身形圆润。颓丧地倚靠着冷稻草倒在角落里。远远一看几乎像一具尸体。
“吱——吱吱——”
有老鼠贴着墙钻过木栅栏走了过来,那人猛地跳起,循着声音往前一扑:“鼠大仙!鼠大仙!”
大灰老鼠吓得一惊,慌不择路地往一旁窜去。
“别走!鼠大仙!你别走!”圆润的身体在黑暗中打了个转,“鼠大仙,你就在这儿。你陪我说说话鼠大仙——”
他头昏眼花的停住脚,眼前是只能照亮一角的昏暗烛火,耳朵里只有自己喊叫出来的回声。这样绝对的寂静里,哪里有什么老鼠?
虞德年猛地一个哆嗦,又惊又惧地缩回了稻草里。
那些回音好似鬼声,拖着长长的音调,一个字一个字地往虞德年耳朵里钻。
“仙儿……”
“仙儿——”
“啊!”虞德年尖叫一声,他猛地趴地抱紧塌掉的冷稻草,身体一个劲儿的抖:“有人吗?有人吗……我招,我都招……蔺指挥使,蔺获!你这个挨千刀的!你要下地狱!云中殿下,殿下你救救我……救救我——”
声音突兀的一止。
寂静的黑暗中,无数的“我”在回荡。
虞德年突然跪直了身体,直愣愣地扭头。
他双眼瞪得浑圆,明亮得好似两团鬼火。
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突然一把撒开稻草,四肢并用地朝着角落爬去,对着镇抚司狱的木头柱子用力磕头:“殿下,殿下——殿下我再也不敢了,殿下你救救我!”
蔺获就坐在他对面的牢房里,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直到虞德年开始磕头,他的表情才有了一丝惊诧。
这竟是……疯了?
“疯了?”杨以恒诧异地看向蔺获,“这才几日,竟已经疯了?你们镇抚司狱做了什么?!”
虞德年是他哥给他留下的老臣,他原本没想过这么快动他。
“什么也没做。”蔺获低头躬身,“当日云中殿下入狱是什么模样,今日虞德年入狱也如是。虞德年乃是朝廷重臣,没有陛下旨意,臣不敢用刑。”
杨以恒却不信:“一样的?一样的为何他这就疯了?”
这才几日?他哥在镇抚司狱里半个多月,还能有力气来气他。虞德年混了大半辈子的朝堂,便是五六日也撑不住?
蔺获没有回答。
他满脑子都是虞德年对着木头拼命磕头的模样。
虞德年只有几日就疯了。可无咎在同样的环境里竟住了半月有余……他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他气他冲动,气他决绝,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
蔺获闭上了眼。
得不到蔺获的回答,杨以恒也渐渐僵住了。
“朕不信!”他猛地起身,“来人!把虞德年给朕带过来!”
王公公刚退至殿门,又听杨以恒说:“不,朕亲自去看!”
镇抚司狱在宫外,皇帝要亲自去看这原本很不合规矩。可不管是蔺获还是王公公,谁都没提规矩。
蓝翎卫护着杨以恒匆匆移驾前往镇抚司狱。
这间臭名昭著的牢狱只有一半建在地上,另一半则在地下。刚迈入狱中,春日的暖意就尽数褪去,变成了有些刺骨的寒意。
越是往下,越是冷寂。
连往下走了两层,连脚步声都能带起回音。
杨以恒突然有些怯了。
眼前是一扇木质的牢门。门用得久了,上面浸满了陈旧的血渍。从那门上裂开的木洞里,似乎还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幽幽喊声。
他停在这里,不敢迈步。
可蔺获只当未懂,他两步上前直接打开了牢门——
“殿下……”
“殿下——”
虞德年撕心裂肺地声音顿时回荡在每个人的耳中。
杨以恒面色猛地一沉,心中升起的怒火瞬间烧融了因愧疚而产生的怯懦。他大步走进镇抚司狱,循声一路走到虞德年的牢门之外。
这身形圆润,贯会寻墙头屈膝的老头虽蓬头垢面,可也看得出没有被人行过刑。他此时被人束在牢房木柱上,竟然还试图去磕头。
“殿下,殿下!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唯一能决定他生死的人就站在他面前,他却完全看不见。只知道向着虚空中的符号祈求。
杨以恒看着他,一瞬间只觉自己似乎坠入了无边寒潭。
无数的刺骨寒冰扎着他,无尽的潭水捂住了他的口鼻,冰冷和寂静同时盖住了他的耳朵。
令他不得听、不得闻、不得看。
镇抚司狱原来竟是这样的地方。
而他的嘉哥,竟在这里住了那般久。
杨以恒站在门外,面色越来越白。
许久后,他才挪动了自己僵硬的腿,慢慢往镇抚司狱之外走去。
几十人拥簇着他,似乎也带不来丝毫的暖意。直到迈出镇抚司狱,看阳光倾泻而下,刹那之间,他竟有重活一次的感觉。
“蔺获,虞德年怎么说。”
“抓他之时,虞大人说,他只要了八两。”蔺获说。
八两银。
只要了八两银。
杨以恒似乎看见了景长嘉笑吟吟的脸。
“一架代耕架卖十两,虞大人独得八两,其余人再分剩下一两五钱。工部上下欢天喜地,虞大人倒是个知道散财的好官。”
白衣的云中郡王像个俊秀的书生。他捧着茶盏,毫无动怒的模样:“只可惜这般好官,太贪吃了些。那张嘴一张,一口便是寻常三口之家一年的开销。虞大人这一顿饭下来,也不知道要张多少次口。”
他一个代耕架只得八两。可天下又售出多少代耕架?还有那农具修缮、菜籽售价,这一张口不知道又是几两。
杨以恒眨了眨眼,眼前晴空如洗,哪里有什么白衣的郡王?
他抬腿坐上龙辇:“杀了吧。”
景长嘉并不知道虞德年的命运。
他当年留这个人,是因为这位工部尚书真的很好用。吩咐什么就做什么,不管他想起来的东西对于虞德年自己而言是多么的不能理解,但他都能一字不差的吩咐下去。
他没骨气,也没信仰。最大的追求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告老还乡。
只要有人能让他畏惧,他就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工部尚书。
不过现在嘛,他也不关心虞德年的命运。
初雪过后,玉京的天气迅速转凉。景长嘉到了该复查的日子,先前因为毕业论文的事情拖拖拉拉了一个多月也没去。现在工作告一段落,复查就提上了日程。
可偏生,这次复查的结果不太好。
又是轻度贫血,又是心律不齐,医生严肃地叮嘱他要注意劳逸结合。
也不知怎么的,这检查结果学校还知道了,路老教授火急火燎地打电话把他狠狠训斥了一顿,话里话外都是论文刊登之前不许再去学校、不许再做其他工作,要利用这些时间好好休养。
柔弱又无辜的云中郡王差点被老爷子骂懵。
可景长嘉自己,却是真不觉得疲累。
更别说虽然极小模型已经做完,但他的新动力系统布局,还有很多没能成功转化为数学语言。
一个成熟的动力系统涉及到几十个专业领域,仅仅只是景长嘉会的那部分,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写完的工作。
他必须在前往布伊戈之前将这些工作都做好。否则去了布伊戈后,或许就不会再有这样方便的时候。
工作一波接着一波,他没时间,也不需要休息。
于是好好的元旦家庭聚会,瞬间变成了景长嘉批评大会。连杨恒这个高中生都能数落几句他哥熬夜工作不肯睡觉。
景长嘉挨了几顿好骂,只能老实承诺自己必然会好好休息。
然后每天定时钻进记忆图书馆里加班加点的干活。
而2027年的春季,注定是现代数学最难忘的一个春天。
万物初始之风刮遍了世界,唤醒了藏匿一冬的春雷。也唤醒了那个远在东方,第一次睁眼看世界的天才。
《数学年报》二月刊,封面简单又干脆,唯有一个又一个的猜想于黑暗中复现。
而在这些猜想的最中央,是一串干脆的大字:极小模型猜想的证明。
一个月后,《世界数学会刊》春季刊,封面则选择了一个简单的量子绘图。它像一颗孤单的恒星,各种波形围绕着它,既像是星轨,又像是琴弦。
轨迹之外,是大写加粗的正体字:极小量子模型的论证。
作者有话要说:
景长嘉:天知道我工作得多开心。
杨恒:闭嘴(⊙x⊙;)
顿涅瑟斯正落着细雨。
细密的雨丝浸透了数学系矗立了百年的教学楼,给它披上了一件濡湿的雨衣。
威尔逊刚下了课,正拿着一个保温杯往办公室走。
这个保温杯是这届麦田奖投票组的纪念品,听闻是库贝纳的特殊工艺打造。不过这并不重要。
他杯子里泡着的是他的老朋友在去年冬天专程寄送给他的养生品。听闻是龙夏人冬日里常喝的果茶,可以补气润肺。
威尔逊喝了一个冬天,虽然不知道什么叫补气润肺,但他觉得这个茶确实不错,春天也很适合它。只可惜剩得已经不多,或许他应该寻一个来着龙夏的学生问一问,他应当在哪里才能买到这个东西。
“威尔逊。”
正当他要走进办公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了他。
“麦迪南先生。”威尔逊略有些诧异地露出了微笑,“您今日没有休息吗?”
“看着活力十足的学生们,我就是在休息了。”满头斑白的麦迪南笑着指了指威尔逊的办公室,“我们进去说。”
顿涅瑟斯的办公室如同数学系的年龄一样古朴。
上个世纪继承下来被一代又一代数学家摸得润滑明亮的实木桌,配上现代科技里最常见的超薄显示器与一摞摞的纸类文件,倒也显得相得益彰。
“哦,我闻到了水果的香气。”麦迪南说。
“是路寄给我的果茶。”威尔逊笑道,“我可以给您尝一点。但只有一杯。”
“路乘川教授。他确实是一位不错的教育家。”麦迪南接过茶杯,“他的学生,耀眼得好似东方升起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