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儿也跟着一脸认真,凑在大师姑身边,捏着小帕子擦她脸上和额头的汗,间或呼呼吹气,时而捶肩膀捶手臂,活脱脱是小时候的姜宣。
午后乱斗开始,乱斗不定时,直到三人无力再战便结束。
而今日名为切磋,点到即止,若非有人主动退出便需战至力竭,很耗时候。
姜宣等人一开始兴致勃勃且有些紧张,可时间一长,场上战况焦灼,骆雪霜看来亦有余力,他们也不可能一直大喊鼓劲儿,不免有些无聊。
日头渐渐偏西,小山儿打了个哈欠,向前趴倒在二师伯肩窝,姜宣便把小家伙接过来,抱在怀里哄睡。
昨日一日赶路,今日一日兴奋,小家伙明显精力不足了。
嗐,只希望这一战大师姐也顺利取胜。
……如果能快一点更好。
姜宣默默地在心里想。
远处石林嶙峋,起伏成山。
山腰空隙间站着二人,着江湖武人常穿的暗色箭袖,衣料却是极佳。
“主子,不想湖州府竟真有这些避世道门的消息。”
“说明有些道门并非真地避世,反而很有野心。”
“这个青霜派?”
“现在还不好说,先看看。”
但停仙门的确是清流,遗世独立、卓尔不群。
就如宣儿。
望着下方远处最与众不同的那个门派里的一举一动,望着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以及那个单看轮廓就可爱至极的小身影,季恪满足而安慰地笑了。
这一日下来,姜宣和小家伙明显被比武吸走了全部的注意力,一时跳一时叫,一时浑身紧绷一时浑身轻松,单纯自然,没得叫人喜欢。
他很想站在他们身边近距离看一看。
他更想牵着姜宣的手,或也把小家伙举在脖子上。
而如今那样做的是姜宣的师兄。
他不吃醋,他感激他们给了姜宣和小家伙另一种幸福。
他只是有些遗憾,有些可惜,有些努力克制的急切。
他负手凝望,夜幕初临,乱斗结束,骆雪霜终归坚持住了,成为了第一日获胜的二人之一。
停仙门再度陷入狂喜,睡着的小家伙也醒了,和大人们一起举着双手围着骆雪霜大叫。
那样的欢乐也感染了季恪,他笑意渐浓,终于明白,原来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就是看到自己心爱珍视之人幸福。
他把那画面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并用心将最特别的一大一小涂上最鲜亮名贵的颜料。
他转过身。
“王至。”
“属下在。”
“走吧,回行营,明日再来。骆神医今日出战,想必君后的大师兄本领更高于她,明日停仙门还会有更大的喜事。”
明日再来与你……和孩儿同乐。
第二天仍是上午抽签, 两两捉对儿轮番比试,姜宣的大师兄意料之中地胜出——
只是在他们自己人的意料之中。
即便在隐青山这等本就避世的地方,停仙门也是低调得过了头的, 其他门派对他们仅有耳闻, 昨日骤然初见,他们人少又散漫,便被下意识地认为不行。
结果昨日骆雪霜脱颖而出, 今日大师兄首战赢得也十分轻松,其他门派再不敢轻视他们。
下午乱斗,有三人不知是否提前说好了, 一上来就合力围攻大师兄和另一位青霜派的高手, 姜宣很生气, 小山儿也被影响,和他一起攥着拳头鼓着腮,两双大眼睛噌噌冒火星。
虽说兵者诡道,为了赢讲策略不是不行,可这毕竟并非行军作战, 武人切磋,尤其他们还是修仙炼道的,如此未免落了下乘。
停仙门众人脸色不虞, 二师兄却又悠然摇扇道:“我相信, 大师兄不会给他们胜之不武的机会。”
众人都看向他。
最前方坐着的掌门行风真人一向高深莫测, 多数时候都是任由弟子笑闹, 此时却少见地捋须点头,含笑开口道:“所言甚是, 你等稍安勿躁。”
姜宣和小山儿对视,两双大眼睛里的火星收了收。
没错!大师兄有实力, 用计的对手不过是跳梁小丑!
果不其然,过不许久,场上局势开始倾斜,那三人疲态渐露,大师兄和青霜派的高手仍然自如。
最终停仙门两人进入决胜局,连他们自己都有点没想到!毕竟青霜派这个大派主家都只进入了一人!
停仙门乐成一团,小山儿被大家轮换举着振臂高呼。
远处石林山间,负手遥望的季恪也露出了欣慰满足的笑容。
半个时辰后,决战开始。
四人皆是高手,这回要拼第一,紧张程度与观赏程度一时加倍,二十个门派的人围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瞧。
“爹爹那里怎么突然冒出来一条大狗!”
“那是那人豢养的灵兽,相当于兵器,不算违规。”
小山儿惊叹地双手捂嘴,灵兽大狗冲着大师伯去了,他害怕地闭上双眼,又实在好奇,微微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唔?!
“爹爹大师伯周围蓝色的是什么?!”
居然凭空把灵兽大狗挡住了!
“那是大师伯的防御法阵,以灵力催动,阻挡攻击。”
“好厉害!我以前都没见过!”
姜宣笑了:“在师门里大伙儿是一家人,不会打架,更加不会用如此高等的道术打架。而且大师伯往往独个儿修炼,那样方能潜心深入,就像爹爹研读医典配置药方,也不会一边做一边和山儿玩闹对不对?所以山儿没见过。”
“噢。”小山儿恍然大悟,一时间对大师伯的崇拜超过了爹爹。
但很快他就不知道到底该崇拜谁了,因为大师姑也厉害,能用一柄鞭子挥出许多条鞭影,鞭影还能变形!
另外那两人也很令人眼花缭乱,一个飞到很高很高的空中,“唰唰唰”地撒下光剑,另一个解开身上的大氅,随手一抛,口中念念有词,居然就刮起了旋风!
弄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要使劲儿抓着爹爹才不会被吹跑!
爹爹也抓着他,在旋风中大声讲解:“这就是法宝!有各种各样的外形和功用!比人厉害许多!”
“哇……”小山儿艰难地躲在姜宣怀里,仍然没忘了赞叹。
远处山间,季恪所在已是旋风攻击范围之外,可他毕竟亲眼所见,脚边不远的石块尚在翻滚。
他的手轻轻攥拳:“普通弟子便有这等力量……”
朝堂、江湖、方外多数时候都是相安无事,但偶尔也会产生纠缠。他想打造盛世,让天下众生真正安居乐业,这些就都在思虑之中。
正琢磨着,季恪神色一变,快速向前走了两步。
“主子?”王至疑惑地看向他。
“看那里。”
季恪伸手指向演武场北面青霜派所在的主家位,只见掌门凌阳真人右手食中二指捏起剑诀,闭目凝神。
场上正在乱斗的青霜派弟子祭出一个香炉形法宝,身体升空,以同样的姿势闭目捏诀,方位正与凌阳真人遥相呼应。
季恪蹙眉,预感很不好。
“你这就下山,调人马前来待命。”
“主子,这……”
尚不知会发生何事,把天子一人留在这里不妥。
然而季恪十分笃定:“朕要在此守着宣儿他们,你快去,晚了或会……快去!”
他果然没有想错,正在这时,乱斗场上青霜派弟子手中的香炉形法宝骤然放出深紫色的强光,一下便笼罩了所有人,正在乱斗的其余四人距离最近,猝不及防,被法宝倒卷而去,又狠狠摔下!
却不是普通的摔,而是仿佛连线的风筝,那法宝就是线轴,控制着他们,让他们瘫倒在地,似乎还在吸食内力与灵力!
一直关注乱斗躲避旋风的众人这才意识到不对,也是这才看到被乱斗遮挡的青霜派那里凌阳真人正在施为。
他飞身至演武场上空,从弟子手中接过法宝,运起灵力,紫色法阵顿时变大,所有人都被吸起摔下恶意吸食,除了道术高超的各派掌门及长老,他们或站或坐,或悬于空中,有的勉力抵抗,有的试图破阵反击。
王至大惊,知道季恪现在无论如何不会抛下姜宣和小皇子,只能听命先行。
虽说他们的人马不懂道术,但总归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
一路运轻功下山,季恪则与他反向,掠身形迎着那个危险的紫色法阵而去。
他的双眼死死盯着阵中的两人。
……嗯?
他们……好像没事?
众人之中,似乎只有他们没事?
陡然生变,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姜宣把小山儿紧紧护在怀里,反应过来之后也在奇怪,为何大家都中招了,只有他和山儿没事?
因为他俩从未修炼过任何道门心法,没有内力和灵力,法阵吸不出东西?
小山儿在怀中发抖,姜宣也又紧张又着急。
他努力冷静,到处探头观察大家,大师兄和大师姐在战圈里,看不清楚状况,想来必定凶险;
老师行风真人正和其他几个还有余力的掌门与凌阳真人对抗,看样子一时打不过。
凌阳真人竟如此厉害?!
其他师兄师姐多数已然不支,其他门派的人也一样,甚至有晕厥的,只有如二师兄这般根基扎实者仍在苦苦强撑。
“小……师弟。”二师兄离姜宣最近,此时盘膝而坐,满头大汗浑身发抖,“你快……离开。”
“二师兄!”姜宣凑上前去,不敢拿手碰他,“我要帮大家!我要想办法!我既然没事就、就该……”
“你没有……办法。”二师兄坚决道,“你快走,留得……青山在。”
姜宣猛地一怔。
二师兄向来爱开玩笑,说话插科打诨,哪天正经了才是不正常,所以现在……
事情是真地到了不走不行的地步。
自己不懂道术,不如他们能准确判断形式;
自己留下,一个不小心,或许还会给大伙儿添麻烦;
何况还有小山儿,小山儿必须安全!
姜宣咬了咬牙。
如同曾经京城造反,叛军冲进长安宫,他知道自己不会武功就绝不添乱一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先走,还可以想办法搬救兵!
迅速向四处看好线路,他猫着腰抱着小山儿蹑手蹑脚地快走。
然而这时,紫色法阵中心的香炉形法宝突然动了,仿佛有眼睛似的,直直向姜宣头顶飘来。
姜宣浑然不觉,仍然在逃,那法宝便跟着他,忽而一个俯冲,“嗡”地发出轰鸣!
姜宣下意识抬头,只见头顶黑漆漆一片,然后身体一轻,他急速倒飞起来,衣裳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接着后腰腰带被人揪住,回头一看,竟是……
凌阳真人!
“原来是你。”凌阳真人瓮声瓮气地说。
这般近的距离,姜宣看清了,这个故意把大家骗来的罪魁祸首坏老头满面铁青,根本没有道家长者的仙风道骨,反而像个妖魔!
“什么原来是你,你要做什么?!你跟我有仇吗?干嘛抓我?!”
姜宣紧紧箍着小山儿,一手按在他后脑不让他看,小山儿也并不想看,他很怕,抖得更厉害了。
姜宣十分心疼,双腿拼命地踢:“你要带我去哪儿!放、开、我!”
他发觉了,抓到他,凌阳真人仿佛完成了什么目标,不再管那个香炉弄出的紫色法阵和被法阵控制的众人,正运气飞身远离。
这时老师飞身而至!
老师和坏老头缠斗,方才数人联手都不敌,现在只老师一人,怎么可能打得过!万一再伤了老师……
姜宣急死了,不断给老师使眼色,意思是先不管他先救山儿,然后便将山儿一抛!
他相信老师肯定能接住!哪怕山儿受点儿小伤也没关系,总比落在坏老头手里好!
姜宣屏住呼吸,只见山儿飞向老师,终于惊得开始哭喊,老师迎着山儿伸出拂尘,姜宣心想成功了!
然而下一刻,老师却是以拂尘将山儿的背托了一下,再向后一送……
姜宣:!!!!!!!!!
那一刻,他的心几乎死了。
但下一个瞬间,老师错开位置,他看到后面另有一人牢牢地接住了山儿,以轻功旋飞速身向下,最后……终于……稳稳落地。
仓促之间,他没有看见那个人的脸。
但那个身形他其实非常熟悉。
是那家伙……也好。
反正现在他落在坏老头手里,下场多半是死。
所以是那家伙救了山儿也很好。
季恪落地便就势一蹲,仔细查看小家伙的情况。
方才,他一个不懂道术的普通武夫把毕生功力发挥到了极致,在这高出了他许多的战场之上,总算没有辜负。
按着面前小家伙圆圆的肩膀,他内心狂跳,嘴唇和牙齿不断打战,喉头也像被阻住了。
“你、你……”
你没事吧?
你有没有事?
你怎么样?
你还好吗?
明明是那么简单的几个字,他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此时小山儿已经懵了,茫然地站着,只流泪不出声,然后突然想到什么,抬头看天上,只有黑紫黑紫的雾气,没有爹爹。
他又扭回头,隔着汹涌的泪水看着面前的人,不认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一把搂住了那人的脖子,声音也发出来了。
他凄声喊道:“爹爹——!”
季恪:!!!!!!!!!
整个人陡然僵硬,心头像被利箭穿过;
又倏而软化,胸口宛如满腔热热的糖稀。
其实他知道,小家伙不是喊他,是喊姜宣。
可是、可是……
他这一生再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了。
他向前伸手抱住孩子,他和姜宣的孩子,抬起头,那团黑雾里人影飘忽。
他已然完成了任务,他相信行风真人一定也可以。
姜宣总算没有被抓走。
行风真人为救徒儿拼了全力, 凌阳真人抓住姜宣后便放弃了对香炉法宝的控制,法阵威力变小,在其他掌门、长老合力之下终于出现裂隙, 被一击击溃。
大好形势逆转, 凌阳真人立即逃遁。
黑紫雾气逐渐消散,被吸食内力与灵力的众人脱去控制,季恪护着小山儿, 四面望去,有的人不支晕厥,有的人就地打坐, 二十个门派几百个人, 一时竟静寂无声。
姜宣也躺在面前的空地上。
行风真人在一旁疗伤——
他说姜宣无碍, 只是被方才两股强大的对攻道法震晕了,吃了门中调养的药丸,过不多久就会醒。
但行风真人自己……
季恪看着运功中的老人家紧皱的眉头,暂且不愿深想。
“爹爹。”
小山儿捏着小手帕轻轻擦拭姜宣脸上的灰尘,难过地吸了吸鼻子。
经过最初的惊惶, 他现在多少有些明白发生了什么,他镇定了许多,却还是怕。
扭头看师公和师伯师姑, 还有其他人, 又扭回头看把他从空中接住, 然后一直陪着他、和他一起守爹爹的人。
“你是我爹爹的朋友吗?”要不然怎么会来救他。
季恪一怔, 深邃的双目望入小家伙的眼睛,犹豫的波澜起伏片刻, 最终“嗯”了一声——
眼下并非好时候,一起顺利度过难关才是紧要。
“谢谢你。”小山儿很懂礼貌地说。
季恪心头猛痛, 认真地摇头:“不,不必谢,我做这些再应当不过。”
小山儿没太听明白,此时此刻,也没精力像往常一样打破砂锅问到底,就又看向姜宣,用很心疼、很委屈的眼神。
季恪连忙很轻很轻,且不太熟练地摸摸他的脑袋,柔声安慰道:“别急,爹爹很快就会醒的。”
小山儿听话地点点头。
季恪略略放大胆量:“你……叫什么名字?”
“山儿,山峦的山。”小家伙哽咽道。
往常若有人问他名字,他答完以后肯定也会问对方,这样就是认识了,可现在这情景下,他把那些都忘了。
“……山儿。”季恪喃喃自语,知道了小家伙的名字,就仿佛获得了这世上最珍贵的礼物。
最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念在嘴里、想在心里,就是无穷无尽的绵软、安慰与甜。
他愿意一直叫。
叫一辈子。
山儿、山儿。
季恪的眼里蕴满温情,抚摸小山儿脑顶的动作更加轻柔——
这是他和宣儿的孩子。
他最爱的宣儿。
他们最爱的孩子。
姜宣终于醒了。
初初醒来,整个人有点呆,企鹅君羊八六艺奇奇散散零四整理本文看着四周并不熟悉的情景,以为还在做梦,直到小山儿激动地扑上来,又看见了季恪,他终于把思绪接上。
然后猛地一个打挺,先问小山儿有没有事,再急切地来到老师跟前,行风真人仍在运功调息,姜宣知道不能打扰,便先忍着。
爹爹醒了,小山儿的心情好了些,主动跟姜宣指了指季恪,说:“爹爹是他救了我!”
姜宣看看季恪,再看山儿,知道山儿还蒙在鼓里,只得说:“爹爹知道,咱们……去瞧瞧大伙儿!”
也不管姜宣答不答应,季恪跟了上去:“我来帮忙。”
姜宣:……
哎,此情此景,先随他吧。
方才太紧急根本顾不上,如今心中才泛起疑惑:江东一别已有两个多月,季恪还没出巡完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难道他已经查出了师门所在?
师兄师姐们都受了伤,尤其大师兄和大师姐内伤很重,如二师兄这般离法阵中心远,又功力深厚些的,现已基本行动自如,只是非常虚弱。
他们一起跑前跑后到处张罗,随身携带的调养药丸派上了用场,王至调来的人虽然不会道术,但毕竟是高手,也能作为辅助,这样过了一个多时辰,大家多少都缓了过来,行风真人也收了功法,来到弟子中主持大局。
紧接着一阵吵嚷,停仙门众人走过去一看,许多人将仍然在场未能离去的青霜派弟子围住,愤怒地讨要说法。
“大会是你们青霜派提议的,法阵也是你们的弟子和掌门放出来的,你们哪里有脸说不知道?!”
“就是,还大派呢,居然用这等恶毒的手段,那法阵能吸食人的功力,一看就是妖法!你们青霜派果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青霜派弟子人少,百口莫辩,那个进入最后决战并放出香炉法宝的弟子终于崩溃,按着胸口勉力起身道:“诸位,今日之事我们的确不知情!这件法宝也并非我的,而是掌门交付,说切磋时若有不敌可运功催动作为助力,我根本就不知道它的功用!我在鄙派亦非顶尖弟子,另一位参与比试的弟子也是,眼下留在此地的皆非顶尖弟子!临行之前,大伙儿以为掌门是想让一般弟子出门历练,如今看来……”他垂下眼眸,表情似是不信,却又不得不信,“掌门应当是一早就、就把我们放弃了。”
“那又怎么样!你们不容易,就能连累我们吗?!”
“没错!你们惨,我们更惨!祸从天上来!”
“大伙儿差点儿丧命,功力不够的恐怕一辈子都重伤难愈,今日且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吵着吵着,众人逼近青霜派弟子,眼看着就要打起来。
停仙门的大家连忙拉架,姜宣牵着小山儿在人群里踮脚探头,急切地看情况,季恪站在他俩身边,时时提防他们被人挤伤。
“那个……大家别激动,别打架,别再费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一些的功力了!其实他说的也有道理!”
姜宣一手放在嘴边努力喊。
他声音清澈,在嘈杂愤怒的吵嚷中显得十分特别,众人闻言纷纷回头盯向他,眼里还留着对青霜派的怒气,令他下意识向后一缩。
季恪黏在他身上的双眼变得柔和而充满笑意。
他的宣儿很可爱,却更厉害,这等场面还不至于吓到他。
果然姜宣捏了捏拳头,定平面色,认真地说:“大家稍安勿躁,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没错,可得先找见真正的仇人,欺凌弱小又有什么意思!他们的确不是青霜派最厉害的弟子,否则不可能两日大会只一人取胜,他们也的确不知情,否则也不可能与我们同样被吸食功力。凌阳坏老头既有筹谋,为何不带顶尖的弟子来呢?那样一定胜算更大吧,之所以没那么做,说明他一定还有后手。方才一击不成,他逃跑的方向正是青霜派的方向,他回门派以后多半会做更大更坏的事!咱们现在首先是要尽快恢复自己、保护自己,然后就是要想对策!被凌阳坏老头抛弃的各位一定会帮咱们吧!他们知道许多青霜派和凌阳坏老头的事,有他们帮忙,咱们胜算更大!”
季恪望着姜宣,眼里除了温柔,还有骄傲。
小山儿双手握着爹爹的手,仰头认真听爹爹说话,虽然不完全懂,但爹爹说的肯定对!他也骄傲!
正在气头上的众人被这么一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愤怒见少。
这时行风真人道:“小徒所言正是老道想说的,凌阳野心初露,隐青山必将有大事发生,大家得静下心来。”
击退凌阳暂解危机,行风真人当居首功,不久前姜宣差点儿被抓走也是众人所见,大家愿意相信他们,一人抱拳道:“如此还请真人发号施令!”
行风真人道:“各派掌门长老皆在,有事理应共商。”
众人都同意了,前辈们坐在一起谈了谈,考虑到大家都有伤,还是得先回门派,一边疗伤一边积蓄力量,同时增强联络,探查青霜派的动向,该防御时防御,该出击则出击。
这般定好,原本热热闹闹的问道大会惨淡收场。
停仙门一行人相互搀扶着离开,小山儿也十分懂事乖巧地自己走路,并主动关心师姑师伯们好不好。
季恪默默跟随。
姜宣:……
他当然不想让他跟,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该怎么措辞好呢?毕竟季恪帮了不少忙,不好让他太尴尬。
正在深思,行风真人过来了,站在季恪面前微微躬身。姜宣心想太好了,老师帮忙撵人!
行风真人道:“今日多谢贵人。”
季恪立即也躬身:“前辈有礼,晚辈实不敢当。”
姜宣的师长就是他的师长,他自然得恭恭敬敬。
姜宣心里想:先礼后兵,客套完了,该正式撵人了吧?
然而行风真人道:“老道有一事想请教贵人,冒昧请贵人往鄙派一行,不知可否?”
姜宣登时瞪大眼睛:??????
怎么回事?!!!
今日季恪突然出现已经很奇怪了,老师认得他则更加奇怪,主动请他去师门则更更更加奇怪!
季恪却非常舒坦。
原本厚着脸皮跟着走,他还有些不好意思,怕惹姜宣生气,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可是光明正大被掌门邀请的。
他姿态优雅地颔首:“前辈相请,受宠若惊,既如此,晚辈恭敬不如从命,叨扰了。”
姜宣:……
姜宣:…………
姜宣:………………
不愧是当皇帝的,好会摆姿态和说漂亮场面话。
于是季恪坦坦荡荡地走在姜宣身边,停仙门有人向他投来“原来这就是狗皇帝”、“狗皇帝怎么来了”的异样目光,他也不在意。
唯有小山儿心思单纯。
他现在不太怕了,用大眼睛探寻了季恪一会儿,放开姜宣的手,小跑到季恪那边,仰头笑着看他。
“你这人还挺好。”
季恪的心猛地一颤,又猛地化了,努力微笑,努力跟小家伙聊天套近乎:“哦?是吗?哪里好?”
一旁的姜宣翻了个白眼。
小山儿老老实实数道:“你救我,用你的衣袖擦我的鼻涕眼泪,跟我一块儿等爹爹醒来,你的手下帮大伙儿,现在还要回师门继续帮大伙儿!”
听了这话,季恪简直再开心也没有了,心满意足道:“是,而且我已告知手下也去,如今形势晦暗不明,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不过你放心,我的手下只在远处待命,不会打扰到你和你师门的人。”
小山儿道:“所以说你很好啊!”
季恪将脸笑成一朵花,恭维道:“你可爱乖巧,你的周围自然都是好人。”
小山儿却摆摆手:“也不是,我周围也有大坏蛋。”
姜宣脑门“叮——”地一声,顿时竖起耳朵:?
季恪尚不知即将发生什么,傻乎乎地问:“大坏蛋?是谁?”
“是季恪!他可坏了,他……”小山儿脱口而出,然后发觉不对,连忙用两只小手捂住嘴,抬头看着季恪已然被意外和震惊打僵了的面孔,小小声道,“对不起,我忘了,爹爹不让说。”
季恪:……
季恪:…………
季恪:………………
他这一生确实也没有这样的时刻。
好像在做梦,梦里被雷劈了个透彻,劈得浑身滚烫焦红,尤其是脸。
所有人都听见了。
所有人都不说话。
世间无比安静,只有尴尬与羞愧在流动。
终究是要面对的。
何况是在自己的孩子面前。
季恪垂下眼帘,把拳头放在唇边掩饰性地咳了咳,说:“没、没关系,不让说也没关系,因为我、我其实知道……”
这一下小山儿来劲了,爹爹不让说归不让说,可人家本来就知道的不算!
他立刻开心起来,小蹦跳了一下,自来熟地牵住季恪的手,喊道:“原来你也知道季恪大坏蛋!那以后咱俩就能一块数落他的不是了!你说他是不是坏透了?最坏最坏的那种!”
季恪:……………………
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
比穿心更厉害的还有诛心。
譬如这时,姜宣轻松地哼着小曲跑到人群前方去了。
天色阴沉, 大雨哗啦哗啦地下。
小山儿双手捧脸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伸出小小的脚尖往雨水里点了一下,然后迅速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