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恪,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你死心吧。”
深夜山道上,姜宣流畅而雀跃地这般大喊,那一瞬间,他的心里没有气、没有怨、没有悔、没有怒,什么都没有。
他只想死。
前方就是万丈悬崖,他想如果他死了,就不会再记得那句话了。
可是他没有死。
他的御马、他的侍卫都不想他死,然而他们挽救了他的命,却挽救不了他的心。
他的心已然支离破碎,他栽倒在地,大病一场,休养至今也不见好转。
四面望去,天子寝殿华丽而虚浮,过去的一年里,他做到了旁人难以做到之事,可除了这个在内心深处其实并不多么渴求的位子,他还有什么呢?
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还有必要继续吗?
“你说,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很没用?”他终于问道。
过了片刻,已经干站着许久,甚至有些走神了的小荷才意识到这话是问自己的。
可这哪里是天子该问宫女的话?
皇上太不对劲了,因为没追到君后,就越来越不对劲。
太医明明说他的病不算重,却这么久都没痊愈。
太医不会说谎,那就是皇上自己……不想好?
小荷一惊。
她机灵聪慧,也很善良,虽说因为姜宣的缘故很讨厌季恪,但季恪已经差点儿死过一回了,那回姜宣做主把人救了回来,这回总不能逼人再死一次吧。
于是她跪下,诚恳地说:“奴婢惶恐,奴婢不知陛下是不是……没用,只知身为君主,但能知人善任心系百姓,让天下众生过上好日子,便是最最有用的。”
季恪意外了,暂且从稠浓的情绪里走出了一瞬,偏头看着跪在床边的人:“你这话倒不像下人们会说的。”
“陛下圣明,的确不是奴婢自己说的,而是奴婢从君上那里听来的。奴婢觉得有道理,就记住了。”
“君上”二字精准地攫住了季恪的心。
他的语气终于有了起伏,声音颤抖道:“君后说的?”
“是,是从前君上与奴婢们谈起陛下的时候……”小荷一顿,“哦,请陛下治奴婢等议圣之罪。奴婢等说大多时候在画上见到的君王都中年微胖而蓄须,看着很有气势,陛下却翩翩公子,与他们截然不同。君后便很不赞成地说,看人不能只看外表,尤其为君的标准与普通为人大大不同。中年微胖而蓄须的并不一定是好皇帝,相应的,陛下年轻英俊,也不一定就不是好皇帝。好皇帝应知人善任心系百姓,让天下众生过上好日子。君上还说,他日日与陛下一起,陛下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向着那个方向努力,所以君上相信,陛下定将是位受群臣敬仰、百姓爱戴的好皇帝!”
季恪震惊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活了过来。
姜宣曾经认可他、相信他、发自内心地喜欢、赞美过他。
是他把这一切破坏,使得姜宣开始讨厌他。
如今,还要执迷不悟,继续令姜宣讨厌吗?
如果认为过去都是错,难道就不能改错吗?
姜宣也曾说错做错,但只要发现错了,便立即坚持不懈,坦坦荡荡地道歉、改正,看似容易,却是大多数人都难以做到的。
他既然爱姜宣,难道不应方方面面都追寻他吗?
姜宣的内心澄澈高贵,他倘若就此一蹶不振,这般渺小脆弱,又哪里配得上姜宣?
终于,季恪从病中恢复,首先便是按姜宣说过的那样,做一个好君王。
近四年来,他的生活非常简单,除了勤政便是思人。
思念至深处,也会控制不住地冒出一些稍显疯狂的念头,每每这样,他便努力去想谢宁说过的话——
“请陛下体察宣儿的内心,让他真地幸福快乐。”
“姜守做错了的事,相信陛下不会再重蹈覆辙。”
是,他是姜宣的夫君,只要他一日没有下旨废后,他就是姜宣的夫君。
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是唯一的、超然的。
对待姜宣也理应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要对姜宣最好。
他可以忍、可以让、可以等,什么都可以。
知道姜宣不想见他,他便硬逼着自己不去找也不打听消息,只靠故地旧事过活。
只是有时候,他会莫名其妙地惊惶:不找也不打听消息,姜宣会不会忘了自己?姜宣那么可爱美好,一定有许多人喜欢,那他会不会也……喜欢上旁人?会不会自己的余生就只能够独自思念了?
被自己吓得许多次从梦中惊醒,冷汗浃背心跳不止,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坚持下来了。
所以当他微服巡查江东城,居然与姜宣偶遇了的时候,他一边以为是做梦,另一边又确信一定是真的。
几年来辛苦坚持辛苦思念,老天爷终究也会眷顾一次。
姜宣自然会跑,他不奇怪,他追上去。
这么近的距离,没有人帮忙,他一定能追上。
追上以后,他要诉说歉意、诉说思念、诉说他的改变与期待……不恳求获得什么,只是想让姜宣知道。
意外的相遇令他的理智骤然尽失,直到站在废院柴房摇摇欲坠的窗外,可以听见姜宣的呼吸,可以一伸手就把朝思暮想的人拉进怀里,谢宁的话再次冲进脑海。
他陡然发觉,柴房里的姜宣正在害怕。
为了躲避自己,用尽了几乎所有力气和办法。
被逼迫至此、走投无路了,却仍在坚持困兽之斗。
还要见吗?
破开这扇门,他是不是就又和从前一样了?
他决定了要体察姜宣的内心,对姜宣最好的。
思来想去,扛住了滔天灭顶的思念与渴望,他离开了。
在大堤上的时候也一样。
如果姜宣不是身处危险至极,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最前方,他不会去打扰他。
他把他弄了回来,送回周始府中,这就是他对他的好。
能对他好,他一边幸福快乐,一边又深深苦涩。
唯一稍稍大胆而自私之处,便是公然说出了姜宣君后的身份,只这一句,他便觉得一切都值了。
哪怕余生真地只剩下独自思念,也值了。
游走于梦中的迷雾长廊,季恪被思绪带着,来到他印象深刻的数个时间,略作停留就离开。
最后,又是姜守府邸的花园,他看到了正无忧无虑玩耍的姜宣。
记忆中,那时的姜宣侧身对着他,并没有发现他,可是这回姜宣却扭过了头,与他对视,还不断靠近,不断睁大那双漂亮的眼睛。
他十分意外,紧接着姜宣的脸模糊了,耳边嘈杂起来,许多人七嘴八舌地说着“陛下陛下”,“怎么样怎么样”、“君上”之类的话。
仍是“君上”二字令他猛然一惊。
他睁开眼,面前居然真地有一个姜宣,动作表情与梦中花园里的一模一样!
然而下一个瞬间姜宣就不看他了,好像不认识他似地站起来抖抖衣袍,面色严肃,语气平静地对周围人说:“是伤寒,挺危险,得慢慢治,慢慢调养。”
季恪自然是无法平静的。
三年多来朝思暮想、悔恨遗憾, 最近两次明明近在咫尺却又用理智顽抗,强行远离,可现在姜宣自己来了, 他还等什么?
“宣儿!”
病得昏昏沉沉的季恪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用渴望到几近哀求的眼神望向不远处的身影。
那身影的情绪却与他截然相反。
只微微侧了个身,冷淡的目光瞥过来,冷淡地说:“你认错了, 我不是宣儿。”
季恪顿时懵然。
一刹那间,他以为自己尚未梦醒,求助地望向周围, 王至、小荷、其他侍卫侍从……每个人都那么真实, 脸上的表情也生动而有理可循——
他们垂下头, 浑身写满了尴尬。
因为堂堂帝王被张口就来的胡说八道无情顶回去的尴尬。
所以这不是梦!
宣儿的确来了!
确信以后,季恪便不顾面子百折不挠了,很激动地说:“谁说你不是宣儿,你明明就……”
“就不是。”
“怎能不是……”
“就不是就不是。”
季恪:……
众人:……
头纷纷垂得更低。
此情此景,实在不该有他们的存在, 众人不约而同地后退,想要躲过这劫,姜宣却朗声道:“你们不能走, 我只看病开方, 不照顾人。你们走了, 他有个好歹我可不管。”
众人:…………
季恪:…………
姜宣同从前不一样了。
初醒的时候就意识到了, 现在这感觉更加强烈。
此种不一样名为成熟和成长,在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或激动或尴尬的时候, 姜宣却能发自内心地镇定自若不为所动,说出的话语并非从前的生气或撒娇, 而是不带情绪,坦坦荡荡,冷冷冰冰,自外于周围。
季恪难过地攥住手指:“朕就算、就算是崩了,也绝不可能认错宣儿……何况还有他们,方才有人称你君上,朕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也认错了。”姜宣木头人一般生硬地说,“反正我不是姜宣。”
“你不是姜宣那是谁?!”季恪有些崩溃,努力压着声音,却实在忍不住用拳头砸了一下床板。
室内寂静,众人脸上的表情惨不忍睹,唯有姜宣毫无变化。
他把拳头放在嘴边,轻轻咳了咳,说:“我是宣姜,我来的时候就自报了家门,不信你也问他们。”
季恪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几乎快要吐血。
姜宣理直气壮地与他对视——
吐血就吐血,他已掌握了季恪的病状,就算吐血也有办法。
而且他不算说谎,来官驿的时候,王至领着人要列队迎接,他拒绝了,说你们要先承认我不是君后,不知情的人面前也不许提,我才给季恪看病。
看病要紧,王至一口就答应了。
检查完毕,他先施针令季恪苏醒,情急之时,有个侍卫大约是一时忘了,喊了一声君上,不料却被季恪听见了。
其实来之前他也想过易容,但与季恪在此相遇已成事实,再遮掩也是晚了,而且近来他突然有些想通,没什么不敢面对的。
季恪放不下,大约也是因为他一直躲避,那么现在他就站出来,亲口让季恪放下。
于是,在满室的震惊惶恐与匪夷所思中,他又说:“你还治不治病?不治我这就走。治的话你便记住我是宣姜,不是姜宣,不能瞎以为,更不能叫错。”
季恪:………………
众人:………………
实在难以想象天子究竟怎么可能点头,怎么可能在这么多下人面前放下世间最为高贵的身段。
但天子终究是点了那个头,放下了那个身段。
看来即便天子也有大老虎变小猫咪,被一物降一物的时候。
季恪开始正式跟着姜宣治病。
姜宣每日辰时来官驿,检查问诊、调整药方、配药熬药、留下医嘱——
他的医术承于骆雪霜,读的是停仙门典籍,治法上颇有属于自家隐秘、不同成俗之处,故而开方、配药、煎制等绝不假手他人。
而且这一次,除了要治季恪的伤寒重症,姜宣还想挖一挖他的病根,查查过去被白玉弓下慢性毒药,并经骆雪霜施救后是否还留有隐患,每日停留的时间就长了些。
这样辰时到来,大约申时离开,两三日后,姜宣越发坚信这次的决定做对了。
学医以后,除了偶尔下山义诊,他实际行医的经验并不丰富,季恪可以说是他碰上的第一个病因复杂、病情麻烦的人!
如此专注钻研,一点点寻找症结、一点点印证自己、一点点攻克难关,太有成就感!
虽然身为大夫,最大的愿望还是这世上没有病人,可话又说回来,能精进自己亦是相当快乐!
至于和季恪的过往且顾不上呢——
原来他面对季恪真地可以心如止水,起初连他自己都意外了!
然而季恪尚不能心如止水。
一开始,他一看到姜宣就激动,想跟他说话,可是看着姜宣一板一眼只当大夫的表现,想到那句被专门提出的“不能瞎以为,更不能叫错”,他强行忍住了。
他不能再让姜宣不快,更加不能把他气走。
只在一旁静静观察也不错。
仍是那张精致可爱的面庞,眼里仍是充满光,偶尔思索或用力,脸颊上的酒窝就会被挤出来。
那样精巧的酒窝,那样灵动的神情,他以前居然会因此纠结彷徨。
他是傻子、疯子!是天下第一的蠢蛋、混蛋!他活该受罪!活该承受一切恶果!
季恪一边痛恨自己,一边更加痴迷地瞧。
姜宣在不远处的案前配药,做事永远专注而沉浸。
忽然,一小根药材飞到了脸上,他没注意,那根药材就那么挂在他柔嫩的面颊上。片刻后似是觉得痒痒,他轻轻晃了晃脑袋。
季恪不由地笑起来。
天真烂漫、可爱自然,即便如今成长、成熟了,但骨子里依旧没变。
而自己,这个肮脏可恶的自己,唯有彻底洗心革面、换了全身的血肉,才能稍有一丝继续配他的可能。
数日来,季恪的内心反反复复波澜汹涌,姜宣却是极其简单,看着病人在自己手下症状渐轻、身体向好,不由地心生喜悦。
这日清晨,他照旧来到官驿,走进季恪卧房却没有看到应该看到的人。
小荷端着水盆搭着抹布进来。
“……公子!”
“唔。陛下呢?”
“书房批折子呢。”
姜宣一愣:“批折子?批多久了?”
“醒来就去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吧。”
也不算短。
“最近折子多?”姜宣把背着的药箱放在桌上。
原本要打扫卧房的小荷便先浸湿抹布,来擦那药箱。虽然姜宣做君后只不到半年,但她认定了这个主人,打理他的日常起居已经成了习惯。
“前几日陛下昏昏沉沉无法理事,堆积的奏折想来不少。”
“噢。”姜宣坐下倒水喝,等小荷擦完药箱,便从中取出药典翻看。
虽是已读过数遍的书,但学无止境,好书多看,常看常新,医家之海更是无边无垠深不见底,功夫到了,或许不经意间就能有新发现。
如此入迷地看了一会儿,房门外传来恭敬的声音——
“禀陛下,膳房求见,送今晨的果点。”
姜宣从书里回神,做完清扫倚在一旁打瞌睡的小荷也醒了。
这趟出巡,季恪轻骑简装,一路没住行宫没建行营,都是住各地官驿或在野外扎急行军营,饮食也十分朴素,一日两餐。这回是因为病了,得滋补,才恢复了一日三餐两点。
小荷去开门,说:“陛下在书房呢,你送过去就是。”
膳房的说“知道了”,正要走,姜宣眼珠回头道:“劳你给陛下传个话,说诊脉的时候到了,让他回来。”
话音落,膳房侍从的表情艰难了一下,他立刻明白过来。
膳房侍从是江东本地州府派来的人,与小荷、王至这等长久在季恪跟前当差的不同,哪里敢主动跟季恪说话,甚至提出要求?
他便说:“算了,小荷你……算了算了,我自己去吧。”
既然不把自己当君后,那么就没有指使仆从的道理。
身为大夫,亲看病患、亲达医嘱也是应该。
于是三人一起去了,官驿不大,没走多久便来到了给季恪房的院外。
院里乒乒乓乓,是兵器相接的金石声,有人正在对打。
……谁敢在天子的院里打架?
难道是季恪批折子无聊,命人打给他看的?
可季恪那种人会觉得批折子无聊吗?
活泛的性子令姜宣即便再成熟也忍不住七想八想。
绕过一个枝条遮挡的弯儿,进了圆月门,他往中庭一看,顿时滞住脚步,“噌”地一下火冒三丈。
好家伙,居然是季恪自己在打!
季恪没穿外袍, 只着单衣单裤,袖子翻到手肘以上,一手提着长剑与王至对招。
听到动静, 二人往门边一瞥, 同时停下动作。
王至迅速将剑背在身后,下意识想行礼,可想到姜宣正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便只垂头退到了一边。
季恪却是上前了两步。
姜宣明显是来找他的,他很高兴,可姜宣脸色不对, 他又有点紧张, 脸上的汗和动武后的喘息便密集了。
姜宣脸色更差, 阴阳怪气道:“身子大好了?”
季恪慌忙道:“不!宣大夫,我……”
姜宣非说自己是宣姜,否则便不肯留下治病,是以近日季恪每每唤他便称“宣大夫”。
起初觉得别扭,但仔细瞧去, 姜宣对这称呼挺满意,似是特别看重自己医者的身份,季恪便接受了, 更觉得能以此讨姜宣片刻欢喜, 也很不错。
只是眼下的姜宣听到这声“宣大夫”不仅不欢喜, 还更生气了。
“知道我是大夫啊。那可还记得大夫同你说过什么?近日都要怎样?”
言语直接而锋利, 像老师训不听话的学童,季恪汗涔涔的, 说:“大夫说近日要……卧床。”
“那你说说,什么叫做卧床?”
季恪:……
王至垂着脑袋不停后退, 恨不得立刻从这个院里消失。
小荷和膳房侍从也眼观鼻鼻观心。
姜宣不依不饶地盯着季恪:“什么叫卧床?你且说一说。堂堂皇帝,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
季恪:…………
这是姜宣入官驿看病以来,跟他说过的最多的一次话,他喉头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艰难地说:“卧床,卧床就是……”
姜宣低低地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转身走掉。
季恪:………………
王至、小荷和膳房的侍从都很想死。
姜宣回去收拾了药箱就走,季恪立刻追过来,没拿剑,也穿上了外袍,穿得不太整齐,明显是一边快走一边穿的。
他堵在姜宣面前,低声下气道:“抱歉,是我不好,请大夫原谅。”然后颇为可怜地伸出手腕。
姜宣睨他片刻,终是秉着医者的操守搭了他的脉。
季恪松了口气。
可松得有些早。
姜宣迅速诊脉迅速抽手,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外走。
季恪又急了:“宣大夫!”
姜宣回过头来,眼神少见地凌厉,季恪一滞,心知那意思是别说话,也别跟过来。
如今的他只能照做。
姜宣背着药箱折上离开官驿的道路,小荷跟了上来:“公子您别生气!”
“我干嘛不生气?这样不听话的病患最讨厌了!”姜宣认真地说,“而且你以为我不知道他的心思么?他是看自己好了许多,生怕我不再来,就故意折腾,争取把自己折腾得不那么好,我就能再多留些日子,阴险。”
小荷眼睛一亮,这倒……的确像是陛下会做的事。
此时一个声音微弱道:“并非如此。”
姜宣和小荷一愣,看向身后,发现王至也跟来了。
王至微微躬身:“公子,陛下近来很体谅您的辛苦,时常向属下说起,陛下也想亲自向您诉说,还想命人接送侍奉您,但怕冒失,反复犹豫,最终都作罢了。陛下也一直听您的话卧床,今早批折子是因为确实积压太多,有些紧急公务必须陛下亲办。练武则是因为陛下说您医术高超,只短短时日他就好多了,甚至能动武了,您若知道定会开心。而且陛下是想着练武增强体魄,痊愈得更快,您就能早些轻松。天地良心,陛下的确不曾有过那些……阴险之行。”
姜宣:……
他看着王至,气势弱了:“这么说,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王至立刻道:“属下绝无此意!”
“你不是我的属下。”姜宣道,“好了,你们都别跟了,我要回去睡会儿。你们帮我告诉他,如今我只做大夫,他便只做病患,有的没的且少想,因为哪怕再多有的没的都无济于事。”
王至与小荷默默地对望一眼,他们也越发明显地感觉到,姜宣的确和从前很不一样了。
回到周始府上,姜宣也没睡成,近来忙于给季恪看病,陪小山儿的时间少了,今日阴差阳错得闲,自然要好好地与他玩一玩。
这样一直到中午吃完饭,又在院里消了会儿食,父子俩才一起上床睡晌觉。
“爹爹爹爹。”小山儿侧躺在姜宣怀里,两只小手轻轻捏着姜宣的中衣,“咱们什么才能回师门呀?”
姜宣笑问:“你想师门啦?”
“有一点儿,我会算日子,咱们出来都几个月啦。”
小山儿毕竟才一丁点儿大,受不住长时间的游历,姜宣揉揉他的脑袋,说:“把季恪的病看好咱们就走。”
“那是什么时候?”
“大约半月后。”只要季恪不瞎折腾,半月后就无需再用他独门的针法和药方,拿随处可开的方子日常调养就行。
有了准确说法,小山儿安心了一些,但还有更多的不安心。
“爹爹,如果季恪好了,又要把我们抓回去怎么办?”
“不会的。”
小山儿一愣:“季恪不是大坏蛋吗?”
大坏蛋怎么可能不做坏事。
“是啊,季恪是大坏蛋。”姜宣理所当然地说,更加理所当然地一笑,“但现在爹爹比大坏蛋厉害了!他不敢再抓咱们!你看,爹爹现在天天去给他看病,不是都没事?”
听姜宣这么一说,小山儿心想的确,一时对姜宣无比钦佩,更无比安心,缩成一团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接下来,姜宣照旧每日前去官驿,稳如泰山地做着一个大夫的应做之事,直到十余日后,季恪再度不卧床了。
却是提前得了姜宣允许的。
城内外主要道路修缮已毕,江东城百姓恢复了正常生活,季恪身为天子,将亲□□劳劳工。
姜宣坐在官驿,打算等人回来,下最后一次诊断和医嘱。
但不知为何,等着等着,他突然心头一动,坐不住了。
他也去了城外大堤,那个先前差点儿将整个城池撕开冲垮的江边——
只是没有直接出现,而是躲在堆积的高高的废石料后。那天季恪称他君后,他现在当众出现可不得了。
王至带领侍卫们分发赏赐,有金银布帛,酒肉粮食,季恪着常服走在官员和劳工们中间,随口说着什么,官员与劳工们不时躬身。
他离得远,听不见内容,但想来定是称赞、鼓励、关怀一类,而且一定挺真挚的:百姓们不傻,官员皇帝是好是坏,他们分得出。此时此刻,百姓们脸上欣慰幸福的笑容做不得假。
其实安天下治民生,季恪从一开始就不马虎,近年来更是精进。
当皇帝和当夫君终归不同。
姜宣一时看,一时思索,一时恍惚,一时又恍然大悟。
他知道把他从官驿召唤到这里来的东西是什么了。
以及先前明知江东城危险却向险而行,明知大堤即将崩溃还坚持不退,明知是季恪还愿意为他治疗,这些原因都是一样的。
这些年来,姜宣是成长了,然而本性难改,许多小习惯深入骨髓,譬如偷窥等待时爱走神。
慰问劳工看久了无聊,他思索着、恍惚着、醒悟着,目光漂浮,注意力乱飞,直到面前落下一片阴影,将他的神智拉回。
一抬头,季恪正微笑着站在面前,他惊得一缩,心想糟糕,被发现了。
表情动作恰似当年,可如今那些可爱和慌乱只维持了数息,便换上了身为大夫的威严。
目光左右巡视,慰劳已经结束,官员和劳工已经撤离,大内侍卫列队站在远处。
姜宣装模作样地咳了咳,理直气壮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明明站得挺远,躲藏得也很隐蔽。
面色仍显虚弱的季恪笑了一下,说:“你不爱听这话,但是真的,只要你来了,我总能感觉到,从最一开始就是。”
姜宣:……
说得没错,他确实不爱听!
脸上也明晃晃地露出了抗拒。
季恪身为皇帝,如今倒是会给人下台阶了,便问:“你来此给我诊脉吗?”
不下白不下,姜宣抓住季恪手腕摸了一会儿,放下道:“不只是为你,这大堤多少也有我一份功劳,如今正式修好,我自然要来看。”
“是,前期安置与最后坚守,你皆居功至伟。”季恪诚恳道,“那方才怎不出来?大伙儿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高兴个屁。
姜宣翻了个白眼,不快地嘟囔道:“你说得好听,我现在还怎么出来?明知故问。”
季恪一愣,片刻后脸上泛起了很温柔也很深挚的笑容,说:“你终于承认了。”
承认自己是姜宣,是君后。
姜宣继续翻白眼:“承认了又怎么样?”
反正他现在已经想得彻彻底底、明明白白了。
他转身往一边走去,季恪跟上。
他平静而认真地说:“我做梦都想让你废了我的君后名位,但你偏不那么做,你是皇帝,没人管得了你,那么不废就不废吧,你随便,反正我的心早已不在那里,无论你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无法改变我。当然,我也无法改变你,但你要知道,你捧着自己制造的‘君后’二字,只不过是执念,是臆想。不妨告诉你,我来这里,除了看我为之倾注了心力的大堤,还为了看道路修整的状况。我要离开了,你会利用皇帝的权力和武力扣住我不放吗?”
他转回身,扬眉看着季恪。
季恪也认真地看着他。
季恪现在很高兴,因为虽然姜宣说的话很直接也很无情,但这却是他们第一次诚恳地聊起过往,他们第一次真正交心了。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能先花时间听我说一些话么?”
姜宣疑惑道:“什么话?”
季恪深深望着他:“一些我早就该说,却一直没能说的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