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骨瘦如柴的小小少年顽强地活了下来,还长得非常不错, 一股子冲杀在身,一次紧急要务中, 他与亲卫军配合无间, 锋利如刺刀,精准刺破六国军队的联合, 打出一场堪称扭转大局风向的漂亮战。
亲卫军都开玩笑说,这小孩像陛下的弟弟。
元彻却因着这句话起了想法,渐渐开始有意教导,几年后, 小太子长大成人,虽和“知书达理”这种词沾不上边, 但在“威震四军”上,已经颇有元彻的影子,六国之乱平息后, 被立为储。
记忆回笼。
元彻下意识脱口:“元滚滚?”
沈之屿:“……?”
叫什么名儿?
前世的太子册封典礼沈之屿没去看, 除了随元彻姓, 其余一概不知。
该不会真这么随意吧?
“咦,这孩子又来啦?”老板娘将煮好的馄饨捞出锅,端去他们面前,“二位别介啊,他挺可怜的,在这里流浪快三年了,去年冬天生病,要不是隔壁巷的老先生发现及时,找来了郎中,差点就没命了老头子,咱们不是有几个馄饨包坏了皮吗,拿去煮一煮。”
元彻将元滚滚丢给兀颜,问道:“他父母呢?”
这个问题困扰元彻许久,前世直到山河破碎,都没能得到解答。
元滚滚现在比魏喜还小,顶天了七八岁,但在牙尖嘴利上已显露征兆,他不喜被兀颜拧着,对着后衣领上的手臂就是一口。
兀颜防不慎防,被他咬得嗷呜一声跳起来。
元彻习惯了,没理。
“死了,被人逼死的。”老板娘叹了口气,给锅里的馄饨翻了个身,“好多年前的事儿了,当时还是前朝当朝,中原北境不睦,偏偏这孩子的父亲是中原人,母亲是北境人,他们的关系被外人知晓后处处刁难,轻则街上谩骂,重则上门打砸。”
元彻语气不善:“没官兵管吗?”
“前朝大多数京城官兵是少爷兵,非自家殃及,不管事。”沈之屿道,“七八年前,正逢前朝末帝即位,那人软弱可欺,外敌内奸,谁都能来踏上一脚,老百姓们心中积怨许久,没能力对外叫嚣,部分人就退而求其次。”
欺负欺负生活在中原的普通外族人。
老板娘将馄炖给了元滚滚,元滚滚两天没吃饭了,正饿得前胸贴后背,想直接上手抓,沈之屿看见,放了一个勺子去他手中。
元滚滚在被碰着时瞬间炸毛,长臂一伸一揽,抱着碗哧呀咧嘴他以为沈之屿是要抢吃的。
滚汤撒出来,落在手背上,烫得皮肤绯红一片。
但依旧不肯放手。
大冷的天,再等一阵就该下雪了,别家小公子都是斗篷加手炉,护得严严实实,不给寒风一丝缝隙,而元滚滚的衣袖和裤腿都很短,冻疮肉眼可见地遍布,脚上只有一只鞋。
“不抢你的。”沈之屿指了指自己手边的馄饨,“你看,我有,你若喜欢的话这份也给你。”
元滚滚有些犹豫。
沈之屿站起来,留下自己的馄饨,拍了拍元彻,示意一起离开原地。
下一刻,元滚滚几乎是扑了上去,把两个碗一起护在怀里。
沈之屿坐去另一张桌前:“他在爹娘死后一直流浪?”
老板娘摇摇头:“不是,他后来被一位无子无女的老太太收留过,可好景不长,那老太太在黄巾贼乱中丧了命,此后他才变成一个人。”
元滚滚吃得很快,可这快不是元彻那种单纯的胃口大,他这年纪,就算再能吃也不过如此,他是在害怕下一顿没有饭吃,在能吃的时候疯狂往肚子里塞。
繁华京城的背街小巷深处,遍布着老百姓自己张罗的小摊,烟火气息浓厚,人前是其乐融融,人后是流浪狗和流浪汉抢占泔水桶。
四个人默默地看着元滚滚一扫而光,一滴汤也不剩,然后为了不给钱,企图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溜走。
元彻打了个响指,亲卫们会意,把拔腿就跑地元滚滚逮住,丢回元彻和沈之屿的面前。
“我……我没钱!”元滚滚反抗不过,大叫道,“你们自己要给我的!”
“吃饭给钱天经地义,没钱怎么行?”元彻故意吓他,想要看看他手脚是否利索,微张双腿抵膝略下压身体,把对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那就乱棍打死吧。”
亲卫军:“是!”
元滚滚急了,再跑,再被抓回,元彻也不着急,翘着二郎腿等他,反反复复三五次,元滚滚也没力气了,当即改变战略,抱着元彻的大腿开始哭:“呜呜呜我是好人啊,不要打死我!”
四周的人都给他逗笑了。
“你说好人就好人啊?”元彻掀开他,“朕……咳,我还说你是坏人呢,你刚刚不还抢人钱包?”
“没有!不是的!”元滚滚立马调转方向,面向沈之屿手舞足蹈,“漂亮哥哥,您误会了,我其实是在帮你抓蚊子!好大一只蚊子!”
沈之屿:“……”
大冬天哪来的蚊子?
沈之屿:“抓到了吗?”
“没有。”元滚滚理亏,低下头,悄悄地瞄着他,“它飞走了。”
沈之屿笑道:“那怎么办?万一他再飞回来咬人呢?”
“啊?”元滚滚明显没想到会被这样问,“飞,飞回来?打掉?”
“我不自己打蚊子,很脏的。”
元滚滚眨了眨眼。
沈之屿的笑意更深了:“这样吧,你跟我走,去我家,直到蚊子飞回来打掉了再离开,如何?”
这回元滚滚彻底懵了。
“你家,你家有饭吃吗?”
“你喜欢吃什么?”
“肉!”
话音刚落,元滚滚又开始心疑,会不会是骗自己的?听说有的妖怪专挑喜欢贪便宜的小孩,带回去就吃掉了,都不吐骨头呢!
沈之屿将他的小心思看在眼里,半蹲下身与他齐平视线,伸出手轻轻道:“可以,家里管够。”
对一位四处流浪食不果腹的小孩来讲,世界上最好听话,大概就是“家里”和“管够”。
元滚滚一咬牙,心道豁出去了被吃总比饿死强!
他茫然又憧憬地把手放去沈之屿手上,奇怪的是,对方明明刚说了嫌蚊子脏,这时来牵臭烘烘的自己却无丝毫犹豫,力道稳,手心微热,元滚滚由着沈之屿把自己牵上马车,驶出小巷,穿过人潮挤挤的官道,来到金碧巍峨的皇城内,紧接着,宫娥们围上来,帮自己沐浴梳洗,冻疮敷药,最后换上暖和又合身的衣裳。
元滚滚飘飘然,一直没能回过神来,还感概道:“你家好大啊!比我见过所有屋子还要大!”
宫娥们掩袖轻笑。
其实,陛下也没怎么回过神。
对他而言,元滚滚可以捡回来养,是因为他曾将一切亲眼看在眼里,知道这小孩以后差不到哪儿去,但对旁人而言,自己只是随便在路边带了个又脏又臭小流浪汉回来,还没有任何原因。
在看见元滚滚的第一眼,元彻就在思考该如何既能把人拧回来,还能说服人特别是丞相大人。
元彻想在自己不在朝的时间里让元滚滚顶上,哪怕是做个样子也好。
谁知反倒是丞相大人先“拐”的小孩回家。
夜里,元彻凑去沈之屿身边,准备探探风口,但又不知怎么开口,沈之屿看见一大只陛下在面前晃来晃去,烛光都差点给晃灭几次,放下手中笔,问道:“陛下想好给小殿下的名字了吗?”
元彻:“殿下?”
“此子无父无母,与过去彻底断了往来,又行事机灵聪慧,手脚灵活,不像有疾。”沈之屿道,“还是北境与中原的儿子,若好好教导,立为储,百年之后,既服众,也不必担心偏袒。”
元彻向后一仰自己当时可没想这么多。
沈之屿笑而不语。
元彻叹了口气:“朕倒想这样,但他和朕无任何血缘,在今日之前甚至还是流浪儿,无功便立储听政,定然很难服众。”
沈之屿淡淡道:“要的不就是这效果吗?”
烛光稳了下来,安安静静地打在丞相大人的侧脸,于长睫之下落下一小片阴影。
“这几月对世家的步步相退,目的便是给出一种我们懈怠可欺的错觉,可这还不够,错觉只能让他们心生想法,离付诸行动还差一个动机,一让他们足以自毁长城的动机,比如,让他们一度以为自己能复辟。”
要将这些世家要除干净,非谋反大罪,不能利落。
元彻出征,一意孤行地推一位无任何来头的孩子监国,引起众怒,视国祚社稷于儿戏,届时帝王在北应付外敌,京城就是一具空壳子,他们岂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元彻几乎是弹了起来:“这太危险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是得危险才好。”沈之屿的眸内闪过一丝杀伐,“这最后一战,无论是边疆还是京内,都要杀出个大辰该有的血性来,给那些潜在的或者没被齐王安插暗\\网的逆反者看看,什么叫做下场。”
是机关算尽,亦是云开月明。
元彻听了这句话,心里七上八下群魔乱舞,既有温馨,也有忧虑,最后,他定了定神,从后圈住沈之屿的腰,低头埋在他的背上,道:“大人,朕真的好爱你。”
陛下讲不出什么动人的情话,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直接又真挚的话语,以表心意。
睡前,元彻心里闪过一丝疑惑,沈之屿对元滚滚的接受太快了,快到好似他和自己拥有同样的经历,知道元滚滚的今后会是什么模样,沈之屿是一个细心谨慎的人,正常情况下,断不会因为元彻而对元滚滚无丝毫防备。
但又出于对自家大人的绝对信任,元彻没有深想,思绪戛然而止,一个翻身搂住人,沉沉地坠入梦乡。
第二日,沈之屿召集内阁全员,将元滚滚的事情说了出来,并道:“陛下已定于今年的最后一天出发北征,剩下这两个月内,我会尽可能地教授小殿下一些功课,可光靠这些定是远远不够的,等陛下离京,我去到他方,关于朝政之事和给小殿下出谋划策,就只能拜托诸位了。”
内阁拱手:“下官谨记。”
“记住一点,小殿下监国,只是遮盖世家眼睛的一到幌子和刺激他们的方式,除了最基本的维系,当退则退。”沈之屿叮嘱道,“我们不是要靠小殿下打仗。”
元滚滚只兴奋了一天,就发现天下果然没有免费午餐,除去晚上睡觉,他几乎天天都得跟着沈之屿学习博弈权术之法,丞相大人一出手,活生生地将上辈子“威震四军”的储君再加了“学富五车”这一头衔。
温子远见了都直打哆嗦,回想起之前沈之屿教自己读书,表示哥哥真的很爱自己。
陛下每天夜里都抓着被子咬牙切齿,冲亲卫们大骂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来,难道要陪那小子睡书房不成?然后摇身一转,对归屋的丞相大人笑道:“不急,多晚朕都等你。”
亲卫们:“……”
这有点像那个什么来着?
沈之屿后面又问了元彻几次关于元滚滚的大名,元彻倒不是不想取,实在是之前取的时候是随口一说,后来依旧继续喊元滚滚,现在早就忘了。
没法,沈之屿只得自己拟下几个,拿给元滚滚自己挑选。
最后选上的是这一个字,小太子大名元熠,象征着光耀与鲜活。
十二月末,太子监国消息一出,不出所料,群臣懵逼。
太子?陛下什么时候有太子了?哪儿来的?谁生的?什么时候娶的?母家是哪位大家?
哦,捡来的啊。
什么?捡来的!?
朝堂又炸了。
但这一次,陛下又回到了以往说一不二的姿态,甚至当场发落了两位吵声最高的人,不留任何颜面,俨然一副“谁要是再敢驳一句,今日必定人头落地”的趋势。
朝臣们战战兢兢,不敢逆龙鳞,同时腹诽果真是蛮人,只会打不会管,隔三差五便在朝堂上“发疯”,迟早要自取灭亡。
那也怪不得他们了。
下朝的路上,世家朝臣和寒门新贵更加不敌,若不是沿路有鬼戎兵把守执勤,恐怕当街打起来。
两方势力每时每刻都在暗中蓄力,准备随时能将对方掐死。
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直至出征前都不会再有大事发生时,出征的前一天夜里,一道消息传来,卓陀听闻,立马放下手中一切杂物,带着五位药童匆忙赶去丞相府。
沈之屿又病了,还不是小病,很严重。
床帷被放下,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床边,卓陀上前诊脉,刚一跪下,就感觉这手攀住了自己,艰难地在自己手心写了几个字。
卓陀鼻子一酸:“大人?”
“咳咳咳……”
床帷内只有咳嗽声回答。
足足半柱香后,卓陀才收回手,神色凝重地吩咐药童熬药,然后给沈之屿施了一针,转身出门。
屋外挤着很多人,能来的都来了。
元彻首当其中,然后就是魏喜,温子远,兀颜,牛以庸,江岭,公输厚,于渺,元熠也在,他今晚没有再看书了。
“如何?”
“回陛下,大人操劳过度,需要好好……”
“操劳过度会吐血吗!?”
元彻恶狠狠地打断他,今日晚饭吃得好好的,沈之屿甚至难得再添了一碗,可半个时辰后,一切开始便得不对劲,起初是元彻找沈之屿说话后者反应特别慢,一句话要断成好几次,后面干脆不回了,元彻心疑,凑近去拉他的手,却被吐了一口血在手背上。
那血滚烫,鲜艳。
抓不住。
元彻一字一句道:“你给朕老实交代。”
卓陀没立马吱声,稍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拱手回道:“陛下,属下出来前,丞相大人醒过一次,他让属下转告您,连夜先行。”
元彻:“……什么?”
“藏在世家身后的人是齐王,齐王联合元拓,想要吞掉中原。”卓陀忽然跪下,将沈之屿告诉他的话重复一遍,“若要取得先机,占据上风,需得出其不意,让齐王传给元拓的消息根本不准确陛下,属下定会治好丞相大人,其余的您就……陛下!!!”
元彻直接无视掉他,大步走去了屋里。
沈之屿又睡了,双眼闭着,好看的面孔极为憔悴,这两个月来元熠有多么累,沈之屿就是他的三倍,因为丞相大人不仅要教小太子知礼,还要打点好自己去到敌营后内阁的大致布局,送往前线的物资等等,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
众人没敢进来,只在门框边伸着脑袋。
元彻跪在沈之屿的床边,捧起他的手,过了一小会儿,弯腰低下头,去讨了个温柔又绵长的吻。
也是临行前的最后一吻。
牛以庸默默地遮住了元熠的眼睛。
“大人。”元彻抬起头,哑声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对吗?”
沈之屿像是听见了,眼睫微微挣了挣,可惜没能睁开。
“好,朕听话,朕最听你的话了,那你也要好好的,等朕回来。”
元彻放下他的手,掖紧被角拉好床帷,确认不会漏一丝风后,起身回到院子。
众人一字排开。
陛下双手背负,站在这里,收藏了方才独属于一人的温柔,身前是天下,身后还是天下,他轰轰烈烈,坚不可摧。
北境的狼王和中原的帝王都会是他,也只会是他。
“兀颜。”
“属下在!”
“去整军,鬼兵八成戎兵五成,朕随后就到。”
“是!”
兀颜走后,元彻转向于渺:“你留在京城,朕去年给了你一个东西,当时没用上,此次若是有需要,务必送去丞相大人手中(注)。”
于渺:“属下定不负命!”
“元熠。”
小太子成长迅速,虽说话间还带着稚声,模样却与两个月前相比犹如脱胎换骨,元彻走至他面前半蹲下,将手摁在他的肩膀上宽大的手几乎将小太子整个肩膀包裹:“你是储君,前有朕亲自拟旨落玺,昭告天下,后有丞相大人不辞幸苦地教导,没人敢、更没人能质疑你撼动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明白!滚滚定不负使命,将内奸全数剿灭,再护丞相大人周全!”
“好样的。”
压轴好戏已开腔。
非曲终不得落幕。
打仗了。
半个时辰后,月至中天。
头狼已经带着狼群侯在外面,它们身上皆穿着公输厚打制的“具”,黑铁铮亮,护好关节部位的同时又丝毫不影响行动,柔顺的毛发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元彻换上备在相府的甲,翻身而上。
城门打开,趁着所有人还沉浸在梦乡,鬼戎狼军屏息疾行,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京城。
出城三里后,元彻眼珠一斜,忽然勒住缰绳调转方向,抬手抽箭扣进弩,精准射向身后的一枝树干。
躲在树上的人似乎想逃,奈何速度比不上元彻,在连箭齐发的攻势下,节节败退,被逼角落,最后随着断裂的树干一起落下。
“轰隆!”
兀颜立马带人围上前,拨开树丫,揪出跟踪者。
然后一愣。
“温公子?!”
作者有话说:
注:可关系到64章
现实中可别跟着不认识的人走嗷=v=
大人,您太莽撞了
元彻走后, 卓陀连轴忙活了一整晚,五位小药童再加魏喜替他打下手,忙进忙出, 连口喝水的功夫都没有。
直到天快要亮时,沈之屿第二次醒来。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 他听到床边有人在走动, 不止一个, 紧接着, 一只手在他的腕子上探了探,转去对一旁的药童交代话。
是卓陀。
等药童匆匆走后,沈之屿开口, 声音嘶哑道:“不是说了吗……没什么,看着吓人而已, 我……咳咳咳, 我心里有数。”
卓陀一顿,抬头看见沈之屿已经睁开了眼, 忙询问道:“大人醒了?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
沈之屿摇摇头也不知道是没有还是没力气说。
这时,魏喜端着刚熬好的药进来,见到沈之屿恢复意识,眼睛鼻子一下红了, 一把丢下托盘在旁,跑去后者身边一边吸溜鼻涕一边嚎道:“呜呜呜哇哇哇大人你终于醒了, 你吓死我了!”
沈之屿:“……”
卓陀叹了口气,走去将魏喜丢在一旁的药拿过来。
趁着这个机会,魏喜凑去沈之屿面前飞快道:“大人, 温公子已经偷偷跟着陛下出去了, 带着之前就备好的黑色大包裹, 小的趁公子不注意,将您准好的药粉和银子塞去了他包里。”
沈之屿“嗯”了一声。
幼鸟尚且还知离巢,温子远本不是什么老实安分的人,能躲在哥哥的庇护下一时,但不可能躲一世,他迟早会为自己的心病做一个了断。
卓陀回来后,魏喜立马住嘴,假装只是一主一仆在说话:“大人,您出了好多汗,小的这就去给您找套衣服来换。”
沈之屿用发软的手臂撑起身,背靠在软枕上,将苦药一饮而尽。
卓陀接过递回来的空药碗,下一刻,忽然拢袖双膝跪地。
沈之屿压了压眉头。
医者父母心,卓陀从军医,至始至终都以“属下”自称,而非“下官”,前几年还风雨未定时,每天送来他面前的断手断脚的士兵无数,大伙儿虽嘴上不会说什么,甚至有时还会开心地讨论自己当时是如何揍翻的敌人,但凭心而论,谁真的想身体残疾呢?
更别说一个好端端的人自己作贱自己的身体了!简直不可理喻!
沈之屿这次着的罪,既不是什么飞来横祸,也不是平日里照顾不当,而是他自己找了包药吃下去!
卓陀苦口婆心:“大人,您这次太莽撞了,这药虽不会死人,但对身体的危害极大,稍有不慎,可能后半辈子都得在病床上度过了啊!”
可对此,沈之屿只淡淡地回道:“嗯,有理,药效过快。”
竟在元彻还没走之前就开始发作,失策。
卓陀见他对自己的意思懂装不懂,万分无奈:“大人,属下会为您将药熬制成药丸随身携带,请您务必按时服用,一次都不能落下,更别减量,陛下临走前将于姑娘指给了您贴身护卫,若中途有什么不适,可通过于姑娘传递消息。”
于渺传消息是老本行了,还占有身形瘦小的优势,比起其他鬼戎兵,十分不起眼。
说完,卓陀深鞠一躬,收拾东西准备出去,让沈之屿再好好休息会儿,前手还没碰着门,一个声音就从身后传来:
“非我刻意作贱自己。”
卓陀惊疑地回过头。
沈之屿身上盖着的被子拉至胸口,两只手一上一下地放在外面,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被面,带起数道皱褶:“李亥这个人你们或许不太了解,他怕死,非常地好面子,想要出人头地的心情不比齐王少,但他本身又远逊于齐王,生母是宫女出身,不讨皇帝的喜欢,连带他也备受冷漠,黄巾贼乱时皇帝自缢,杀妻杀子,他没能一起死的原因是他爹压根忘了还有他这儿子。”
卓陀简直难以置信对一位儿子来讲,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
“所以他生性猜忌,防备很强,旁人任何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都会被他过度思考,他没读过什么书,却在医理上有些天赋,在此人心里,一个病得连说话……咳咳咳。”
话音未落,沈之屿忽然躬起身,捂嘴咳嗽。
卓陀连忙去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沈之屿端着水的手不住发抖,他看见,笑道:“连说话都说不利索的人,才能完全放心咳咳咳……”
这也是为什么,上一世沈之屿即使知道李亥在自己平时的饭菜里下慢性毒药,也没法点破的原因。
当时的他,已经走向死局,为了防止更大的悲剧发生,不能和李亥撕破脸。
“可大人怎能因这种人将自己处于病痛折磨中?”卓陀道,“就为了他放下戒备吗?不值得啊!”
“……怎么不值?”
就差这群人了。
这之后,内无谋权夺利,拉帮结派,圈银作威,朝政清明,想要读书的人可以入仕一展胸中之肺腑,内心的想法能说,敢说,有地方说,想要以诗词歌赋为伴的文人可以尽情寄情山水,不必隐藏锋芒,担心因不肯入世家为幕僚而招来杀身之祸。
外无盗贼,边境,不再是人人谈之色变的荒芜地界,那里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会让其变得十分繁华,商贾户贸易往来不绝,来自各地各式各样的商品玲琅满目,一眼望不到头。
集市,灯会,清谈。
笑语,欢声,畅聊。
随处可见。
千年万年的和平不敢说,但从此开始往后数三辈,定然是能过上安静日子的,届时小辈们的烦恼不再是明日是否会被战火牵连,是否会食不果腹,病寒无医,家人分离,他们只会说,今日的饭菜好不好吃,晚些时候该去哪儿游玩,街铺里的漂亮衣裳又卖光了……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真是太值了。
沈之屿喃喃道:“秦时明月汉时关……”
卓陀一顿,他听过,这是一首讲希望战事早日平息、百姓过上安定生活的中原诗: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注)
“去告诉牛以庸和公输厚。”沈之屿费力地说道,“该还击了。”
天边亮起第一缕光时,敲门声响起,潭老听见,杵着拐杖前去开门,却见只有牛以庸和江岭等内阁阁臣恭恭敬敬地站在院外。
没有沈之屿。
这一刻,他心里顿时了然这位年轻的丞相大人已经开始行动了。
再见时,就该尘埃落定。
“拿走吧,都抄写好了。”
写完学说后,潭老等人的任务只剩下将这些学说大量抄写,这还是潭老自己的提议,沈之屿本想让他用印刷术,每天埋头俯案对颈椎不好,老儒们年纪大了,很忌讳这些。
谁知潭老一口否决:“印刷术?那玩意儿除了快能有什么好处?哼,小子,你可别小瞧了我们,我们这群老头子除了在文坛颇有影响力,书法也是一绝!”
周老连忙出来给这位煮熟鸭子嘴硬的家伙解释道:“孩子,左右我们没什么事,总不能一直白吃白住你的,这些东西以我们自己的笔迹抄写,更能服众。”
阁臣们依次进入,拿走了几乎占据一整间屋子的纸张。
临走前,牛以庸拱手正色道:“诸位前辈,安全起见,还请从今日起不要出户,晚辈会派人来暗中保护你们,每天的吃食和用物也会由士兵们亲自送到。”
潭老转过身背对他,摆摆手,示意知道了。
牛以庸再次深鞠一躬,
而就在牛以庸准备离开时,潭老突然道:“沈家那小子和当今皇帝……”
牛以庸一愣。
“咳。”潭老虚咳一声,磕磕巴巴地憋出一段话,“老夫没见过皇帝,目前也不想见,你得空的时候去告诉那皇帝,小沈是没父母了,但他的爹是我们的朋友,若敢欺负那孩子分毫,老夫能给他写学说,同时也能够给他倒施逆行!”
这还是潭老第一次叫沈之屿“孩子”,以往,不是“这小子”就是“那混账”。
有些事情,牛以庸知道和这位倔强的老前辈是没法用嘴皮子说清楚的,他笑了笑,道:“是,晚辈一定传达。”
“嗯。”潭老点点头,“去吧,中原有你们这群年轻人,会好过来的。”
“晚辈告辞。”
牛以庸不敢有半分耽搁,当天,刚搭建好的简易十道工程便让这些学说流传到了大辰的各个角落,由部分阁臣和公输厚的弟子跟随,鬼戎兵护送。
暮色四合,在黄昏与昼夜交替的时候,一些不起眼的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行驶,再不约而同地转向同一方向。
主母说,今日府里有重要客人,闲杂人等一律避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