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是那些家宅院里的窝里斗, 什么婢女想要翻身赶走女主人的妄想, 主母倒不怕, 她有诸多办法让这些人死得无声无息,可眼前之人无关争夺,只有单纯的恨意,犹如在郊外遇见的垂死挣扎的野兽,叫旁人难免有些发悚。
万万不能把她留在家中,得寻个法子打发出去。
当时主母心中立马开始思考对策。
可后来再见,阿言就仿佛变了个人,她乖巧,伶俐,安分守己,既能在老爷生气之时以各种手段平息老爷的怒火,也不会借此趾高气扬,甚至还会在老爷和主母之间调和,深受众人的尊重,尊成她为一声“言姑娘”。
“夫人。”
阿言被叫来时,正在院子里洗衣服,主母瞧见,呵斥一旁的婢女道:“混帐东西,你们都是没手的吗?还要言姑娘亲自洗衣服!”
婢女们连忙低头跪下,阿言笑道:“无碍的,夫人的衣服就要亲自洗才好夫人叫奴婢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言姑娘笑起来如桃花灼灼,谁见了都喜欢,主母知道她这是在给其他婢女打圆场,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摆摆手,让不相干的人先离开。
“老爷下朝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午饭都不吃。”主母站起身,牵过阿言的手,“好孩子,带些吃的去看看吧,顺便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奴婢这就去。”阿言一口答应。
主母看着眼前的人儿,虽为婢女,但她出落的亭亭玉立,端庄有礼,寻常人家的女儿都比不过她,像是被人认真教导过一般。
“好孩子。”主母拍拍她的手,轻声道,“别做通房丫头了,我给老爷说说,咱们改日敬一杯茶,做个妾室也好啊,好歹能有一两个人伺候呢。”
这已经是主母第三次这样说了,阿言一听,本能地浑身一颤,然后抽回手,退后一步,跪地叩首:“夫人和老爷救奴婢于水火,并给一口饭吃,已是莫大天恩,奴婢实在不敢跃矩。”说着,她抬起头,笑道,“其实不累的,左右都是给夫人和老爷洗洗衣服,能累到哪儿去?”
主母叹了口气,在心里更加一步喜欢这个小姑娘。
看来她不是装的,前后几次的软硬皆施皆没有改口,她是真的没有什么逆心。
嬷嬷提上来饭菜篮子,都是厨房刚做好的,还飘着热气,交给阿言,阿言起身告退,往老爷的房间走去。
直至太阳西斜,阿言才走出来,回禀主母就是一些朝堂纠葛之事,她没听懂,但老爷已经按时吃了饭歇息下了,没有大碍。
“好,好。”主母点点头,就在这时,阿言又微微屈膝,仿佛有些难言之隐。
“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你?”
“回夫人,没有人欺负奴婢,”阿言道,“只是……奴婢有一弟弟,今日是他的忌日,奴婢想……”
家婢正常来讲不能出门,主母思索片刻:“这样吧,叫名小厮和你一起,以免夜路不安全,你们快去快回。”
阿言热泪盈眶:“谢夫人!”
出了门后,跟来的小厮一脸贼样:“姐姐你好厉害,真的出来了!那小的就不打扰你,和兄弟们玩去了。”
原来是这两人早就约好的,就等着出了门,分道扬镳各干各的事。
“去吧,记得别耽搁了时辰,卯时三刻在这里碰面。”
“好嘞,姐姐再见!”
阿言笑着目送小厮离开,随后,脸色忽然冷了下来,转身往一个小巷深处走去。
走了接近半个时辰,拐了不知多少弯,直至彻底离开闹市,阿言来到一处幽暗僻静的角落,伸手在一处破烂的木门上敲了五声,前两声慢,后三声快。
“谁啊?”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内响起,“这里就我一个老太婆,没有旁人。”
“祖母,是我呀。”阿言平静地回道,“孙女挣了银子,回来孝敬您了。”
片刻寂静后。
木门吱呀打开,只见里面并不是什么老年人,而是一位和阿言年纪相仿的女子,她皱了皱眉。
“进来吧。”
院内和外面破烂的样子不同,虽不至于富丽堂皇,但也极为讲究,每一处拐角的装饰都是精心挑选放置的,不熟悉的人进来,极易被误导,从而迷失方向找不着路,阿言跟着前面的人走,听对方道:“怎么这么晚?就差你一个了。”
阿言:“夫人疑心病重,还让一个小厮跟着我,得先把小厮打发了。”
“夫人?”女子回过头,“有些烦,需要帮忙解决掉她吗?”
阿言一顿,继而摇摇头:“不了。”
两人穿过一道回廊,走进一间木屋,如女子所说,其他人都到了,屋内全是女子,除了最中间的主位上坐了一个男人。
前朝的齐王李灼。
而这些女子,正是昔日阿棠(注)所说,被齐王分布在京城各个官宦家中收集消息,搅乱时局的暗\\网。
齐王已经在此地躲藏一年之久,除了她们,谁也不知道,在这一年中,王爵被废,手中费尽多年心思所养的明网谋臣也散的散,入狱的入狱,被沈之屿一手撕了个彻底,再无修复可能,但好在他是一位准备充分的人,并不会因此落寞。
“王爷,”阿言等人还是喜欢用老称呼称呼他,昏黄的烛光下,上前禀报自己得到的消息,“蛮夷皇帝即将准备第二次选官,朝中世家惶恐不已。”
元彻用了极短的时间踹翻了南北一众藩王,将大权集于自己手中,再昭告天下正名,这属实是齐王没有想到的,他以为,自己退居幕后,这个蛮夷外族人就会洋洋得意,好吃懒做地过皇帝日子并非齐王自大,当时中原百废待兴,京城又遭遇了疫病祸患,无论怎么想,都不是出兵收复的好时机,此举极有可能造成作茧自缚,正常来说,该是与民休憩,休养生息。
但也不是说完全不能,当有另一位强大的人在背后看守朝局,镇住后方不乱套,前者便能放手出去一搏。
很显然,元彻有这个人。
“阿屿啊,你可真是……”齐王被元彻砍掉了左臂,如今的左臂是假的,听罢,他端着下巴冷笑道,“太令人意外了,果然,没人比得上你。”
其他人没有出声。
她们知道,王爷对那位沈相有种近乎痴迷的追求。
这种追求来自于从小的缺失和遗憾,齐王超出其他兄弟太多,在他那一辈人中,他就是上天选中的继承人,并且他还第一个遇见沈之屿。
远早过什么先帝,李亥,元彻。
他的父皇害怕他,嫉妒他,想要夺走他的一切优势,他都可以忍,可以养精蓄锐,唯独沈之屿不行。
具体原因齐王也说不清,其实,与其说是痴迷,不如说在他的眼中,沈之屿更像是一个象征着胜利的标志,他可以身在黑暗,但他必须一直注视着这个人,并充满渴望,只有这样,他才觉得他活着。
齐王:“阿屿办这件事是下了功夫的,他想要扶持新贵,却没有直接一刀切,掐断世家的退路,他设置了一道坎,让这群人公平竞争,甚至第一次塞选的结果是世家子弟多余普通人。”
有人不解:“既如此,为何今年世家会惶恐不安?”
齐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京城就那么大块地,前有世家,后有内阁,短时间内根本不再缺人,其他蠢货守不住自己的藩地,被收回,给新人腾出了许多空位。”
所以,这些新官自然就离了京,下到了地方。
这代表什么呢?
首先,京城作为帝王生活的地方,自然是具繁华、权利、名誉、富有等于一体的,普通人到无所谓,反正都是干活吃饭,到哪儿都一样,有的还心甘情愿被送回家乡造福乡亲,但作为自小在京城长大的公子哥,他们会失去人脉和靠山,如同流放。
其次,京城的世家,以之前的四大家为首,能屹立至如此,除了每一代家主对继承人的教导,还有联姻和门生,看似不同姓氏的家族实则其实已经形成了一个整体,你要他们离开京城离开自己的网,无异于慢性扼杀。
最后,谁也不是傻子,世家弟子之所以能在第一年里数量胜于普通人,并非他们真的是更加聪明,而是他们更加熟悉这其中的规则,若多给些时间,三五年后,谁胜谁负,很难说准。
“那王爷可有办法?”
“急什么,世家之前之所以答应这个规则,就是因为得意忘形,没有看清其中的要害,被人咬住了咽喉而不知自。”齐王轻轻一笑,“如今他们吃了亏,就知道了,所以吃亏不是坏事啊知道为什么阿屿不会像对付四大家那样对付现在这群世家吗?”
众人相互看了看,摇摇头。
“因为这些人太平庸了,他们又多又蠢,虽然聚在了一起,但根本不足以形成一股势力,阿屿就算手中有刀刃,都不知往哪儿下刀,只能想现在这般慢慢剥离。”齐王道,“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个人的愤怒可以镇压,一群人的愤怒就容易出事了,你们要做的就是把愤怒点燃至最旺盛当然,除非阿屿有一群既非官军户、又足够厉害来和他们对峙,但这可能吗?”
时间稍众即逝,没说多少话,天边就蒙蒙亮了。
齐王李灼坐在这里,恰好可以被第一缕光照到,但日光到了他身上就像是消失一般,并没有将他这个人变得亮堂起来,正如沈之屿所说,阴沟里的耗子。
第一眼看去,有些安静和斯文,是皇族养出来的贵公子,可若仔细再一瞧,内里尽是扭曲的疯狂。
这些女子都是世家家中的婢女,有的是悄悄跑出来的,有的是像阿言这样找借口出来的,在天完全亮之前,她们必须赶回去。
最后,齐王开口叫住了阿言。
“王爷。”阿言微微倾身。
“听说你最近在打听阿屿。”齐王手指轻敲椅子扶手,问道,“有这回事吗?”
话音刚落,阿言心口一震,冷汗瞬间遍布手心。
她确实打听过,有些好奇此人这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想……
齐王站起来,双手背负,走至她的身边:“不行哦。”
阿言猛地抬起头。
王爷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吗?!
齐王:“不要不自量力,本王不喜欢你们擅自决定一些事情,无论是出于什么,明白吗?”
“可是王爷,”阿言有些不甘心,“蛮夷皇帝就是因为有此人才有如今的势力,如果他消失的话我们就会好很多,更何况阿棠姐姐也……呃!”
话音未落,下一刻,齐王骤然出手,掐住了阿言的脖子将她提起来抵在墙上,等她挣扎至脸色发紫后,才收回手。
阿言跌落在地上,大口喘息。
齐王单膝蹲下,和阿言齐平视线,然后又特别轻柔地再出伸出手,轻抚着她的头发:“阿棠就是自不量力啊,你和她不一样,本王很心疼你,你可不能步她的后尘。”
阿言微微颤抖。
“哦对了,还有,那个人迟早会是本王的,你们若是左手碰了他,就砍左手,若是右手碰了,就砍右手。”
“是……”
齐王对她的回答很满意,用双手将阿言扶了起来,看见了她挽发的木簪:“这个不配你。”
然后从前衣襟里拿出一只淡雅的银簪,簪尾最后点有一小块质地通透的玉石,递给她:“用这个。”
一看就是特别贵重的东西,阿言连忙推辞:“王爷不可,此等之物奴婢受之有愧。”
“拿着。”
声音很冷,不容拒绝。
阿言只好接过。
“这才乖。”齐王这才收回方才的威压,看了眼窗外,“快天亮了,回去吧。”
卯时三刻准,阿言回到分岔路口,和小厮汇合,小厮见到她还没来得及收好的簪子,笑道:“原来姐姐是去买这个了,咦,好精致啊,不像是寻常店铺能买到的。”
小厮年纪不大,十三四岁,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也没有其他更深的意思,但就是这样无意间的一句话,让阿言当即浑身毛骨悚然。
不像是寻常店铺能买到。
主母是出于信任才放她出来,这是她花费了好大功夫才得到的,这样一只来历不明的簪子,还这般精致,若让有心人看见,她的一切努力就会被毁于一旦,因为这代表着她出去见人了,还是一个身份尊贵的人。
轻则私会,重则奸细。
阿言仔细检查了一番,这上面没有带前朝皇族的标记,真的只是一支普通、却精致的簪子,齐王很大方,没有送出去的东西再过问或收回的习惯,所以若她想,也很好丢掉这块烫手山芋,比如去当铺当了换银钱。
齐王是在暗示她,顺者昌,逆者亡。
阿言冲小厮无奈地笑了笑,没说多的,赶在天完全大亮之前,和他一起回去了。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在长街上和她们两人插肩而过。
微风将车帘微微揭起一角,但双方谁也没有侧头相看,紧接着,一只手就唰地拉上了车帘。
马车内传来一阵咳嗽声。
“咳咳咳。”
“怎么天暖和起来后反到病了?”元彻将车帘一端的带子勾去挂钩上,确保风不会再蹿进来,担心道,“郊外风更大,前面个路口掉头回去吧,朕又不是找不到路。”
今日陛下要去军营整军经武,起了个大早,本是压低了声音悄悄地出门,打算让枕边人继续睡,谁知刚一拿起衣服,沈之屿就醒了,说去送送他。
陛下当然是乐意的。
毕竟这样就能多待一会儿嘛。
但从洗漱时开始,元彻就察觉到比起昨天,沈之屿今天没什么精神。
“没什么,可能是……咳咳咳。”一句话还没说完,喉咙又有些痒了,沈之屿转过身去,用帕子捂着嘴。
元彻一边帮他轻轻地拍背一边问道:“嗯?是什么?”
待这一波不适过去,丞相大人回过头,叹息道:“陛下,你真的不知道你最近睡觉踢被子吗?”
陛下的手猛地顿在半空中。
五月初的天,气候已经回暖,不用烧地龙和暖手壶了,但夜里还是有些凉的。
昨夜四更天左右,沈之屿惊醒了一次,他做了噩梦,总感觉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在看不见的地方一直盯着自己,那种毛骨悚然令人烦躁不安,风一吹,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所以被子呢?
元彻此时正在一旁呈“大”字型呼呼大睡,沈之屿撑起身,找了半天,终于找着了失踪的被子。
在地上。
某字踹的。
沈之屿:“……”
没法,只好翻过这个“大”字去把被子捡回来,岂料刚探出上半身,“大”字又一翻身,成了个“上”字,沈之屿自然也被拉着摔回原位,人差点当场晕了不说,还有手脚缠上来,捆得他动弹不得。
“喂,醒醒,手松开!”
试着推了推。
抗议无效,元彻只醒了那么片刻,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就又毫无防备地继续梦周公。
马车上,陛下向后一仰。
他当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梦里自己在北境的山谷间攀爬,先是一朵又沉又重的大乌云盖在头顶,恍如风雨欲来,他用一支箭把云射散了,然后继续往上,登顶后,在山巅上发现了一只浑身通白的雪狐,连忙跑去开开心心地抓起来抱在怀里。
雪狐本狐回了他一个大喷嚏。
“那个什么,是有些能睡哈,下次直接踹,卯足劲儿,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元彻说完,叫停了正在赶车的魏喜,跳下去,用口哨唤来头狼,翻身而上,“就在这儿吧,回去记得让卓陀来瞧瞧,别拖严重了,朕走了,晚上就回。”
沈之屿:“记得臣说的东西。”
“没问题!”
等头狼带着元彻走远,魏喜问道:“大人,我们真的回去吗?”
沈之屿摁着太阳穴,整军是连亲卫也要一起的,此次是难得能单独行动的机会:“不,前面路口右转,去那个地方。”
魏喜立马明白,用马鞭指挥着马儿往那个地方走去,并沿途捡了些人。
首先就是代表内阁的牛以庸和江岭,这俩按时站在告知的地点等待,上车后也算安静,没有多问,沈之屿甚至还能抽空补补瞌睡。
可等到公输厚带着两个亲传小徒弟上来,车内就闹腾起来了。
公输厚亲口所说,自己对丞相大人的敬佩之意犹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具有排山倒海之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写成话本起码得一千页起步,丞相大人就是天上的月亮,指引庇佑着他们这些星星,守护在这片璀璨的夜空。
“他会被陛下打。”江岭低声给牛以庸说,“只要他的这些话传去陛下耳朵里。”
牛以庸揣着手:“已经打过了。”
“我们大辰!”末了,公输后仰头握拳,一口咬定,“一定千秋万代!开创有史以来最为繁华的盛世!”
众人:“……”
沈之屿习惯了,知道越搭理他越来劲儿,就一直没吭声。
那个地方是潭老周老等人住的小宅院。
潭老周老早就等在外面侯他们了,除了沈之屿和魏喜,其他人还是第一次来这儿。
下了马车,牛以庸第一个认出这群老爷子就是三十多年前叱咤文坛的那群文士,他犹如见着了正在沐浴的大姑娘,眼睛顿时直了,两三步跑过去拱手道:“诸位前辈好!晚辈正是读各位前辈们的诗词长大的!”
“真读过?”潭老用拐杖敲了敲地面,“背两句来试试?”
牛以庸开口就来。
潭老见他所言不虚,气色顿时好了很多,摸着胡子点头称赞,又问:“那可知这两句讲的什么?老夫先给你提个醒,民间流传的抒情都是假的,老夫没打算写那些有的没的。”
牛以庸刚到嘴边的答案顿时卡住。
“讲的是想要多喝两坛酒而已,当时他们正设清谈。”沈之屿最后走下车,耳边有个公输厚一直说话,没睡好,声音都变得嗡起来,“潭老,您就别为难他了。”
潭老发现他精神不好,眼珠一瞪:“小子,别以为你们年轻就可以胡来!”
沈之屿:“……”
周老趁这个时间收拾好了屋子,拿出了所有的板凳,喊道:“老谭,别杵门口当门神了,让孩子们进来说话!”
今日,由丞相大人带领,大辰的三方新兴势力首次汇聚一堂。
而接下来,他们要讨论的,是如何以最快最准的方法,除外清内。
作者有话说:
注:此人是想要绑走子远未果的姑娘,详细可见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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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喜拿出随身带着的果茶包, 跑去厨房生火煮茶。
不起眼的小宅院,外面是远离闹市的僻静街道,青石板路配爬山虎, 两三柱香都不见得会有一个人路过,内里是雅致但简约的木式栏杆结构, 方格窗, 翠竹, 供以照明的是最老旧的搁置烛灯。
风一吹, 院落沙沙作响,整个环境自带一股独立于世的禅意。
魏喜掐好时间,等水烧至最欢跳时打开茶壶盖子, 白气氤氲,果茶独有的香起一蹿而出。
先用勺子舀出浮沫, 分倒进提前清洗好的茶盏内, 再端给围坐在木桌边的大人们。
“好甜。”潭老接过来,喝了一口, 舌头直打圈,对魏喜道,“这是茶吗?你哪儿买的?”
“爱喝不喝。”魏喜将最后一盏放去牛以庸手中,然后将托盘夹在胳膊底下, 挤着脸冲潭老做鬼脸,“略略略!这是陛下找人专门给大人做的, 你个乡巴佬,不识货!”
潭老:“嘿你这小孩,怎么和长辈说话的?”
魏喜因为上次那一棍看不惯他:“长辈?你生的我啊?”
一老一小即将掐上。
沈之屿和周老连忙各伸一只手阻止战火。
周老:“老谭, 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没让你自己煮就别挑三拣四。”
沈之屿:“小喜, 少说两句,马车内还有毛尖,去泡一壶。”
这一局潭老占据上风,得瑟地看着魏喜蹑去取茶,再次烧水。
“大人。”牛以庸出来打合场,“第二次选官将近,这几日的朝会,下官明显感到诸多世家朝臣坐不住了,他们已经明白其中端倪,后面又躲藏着前朝齐王操纵局面,极有可能聚集在一起向我们发起反扑,倘若我们逼得太紧,会不会被适得其反,狗急跳墙?”
沈之屿浅泯一口果茶:“狗急跳墙来自于准备不充分便提枪上阵,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牛以庸一顿:“大人是指?”
沈之屿冲谭老点点头。
潭老会意,从屋子里取出一份足有三指厚的信封。
这便是从去年起,沈之屿一直想要拜托潭老周老等人书写的新学说。
沈之屿拿起来,翻看了前几页,后又递给牛以庸,让他们传看。
在这方面公输厚看不太懂,他一目十行,最后将这些纸张按顺序重新整理好,放在木桌中央。
牛以庸拿过来又看了第二遍,一字一句都不放过,震撼至极,随后他坐在木凳上平息了好片刻,才道:“若真能这样,那确实没什么好怕的,我们随时可以一战!”
公输厚:“别光看啊,讲讲什么意思呗?”
“当前的世家不比四大家。”牛以庸捂着心脏,“四大家树大招风,有实在的罪状落在头顶高,是一个清晰的目标,哪怕他们家中人加起来上千上万,但都有一个边界,大不了麻烦一点,累一点,可世家遍布真的太广了,京城有朝堂,地方有州郡县,就连小镇可能都有乡员。”
“就好比,前者是你断了手脚,伤口虽然严重,但是可以止血包扎的,只要缓过最虚弱的时候,你依旧是一个蹦哒的人。”江岭接道,“可后者是你起了红疹,说是什么要命的大病吧也算不上,但就是烦,不挠就痒,挠得话会更痒更红,它遍布浑身上下每一个角落,若想效仿断尾求生,那估计得把自己大卸八块。”
公输厚脸色立马变了:“那怎么办?!”
牛以庸指了指那些纸张:“用药啊,药不就在这儿吗?”
公输厚:“啊?”
怎么又开始打哑谜了?这些阁臣平日就爱这样讲话吗?
“齐王企图通过暗\\网煽动大大小小的世族,我们也可以通过自己的手段调动起一批看似不起眼,实则无处不在的队伍。”沈之屿又咳了两声,语气却不容置疑,“去奉、陪、到、底。”
公输厚想了半天,最后脱口:“哦!鬼戎军吗?”
牛以庸、江岭:“……”
沈之屿淡淡地笑了笑:“不是的。”
“你们不要欺负我嘛,我十岁才开始识字。”公输厚挠挠头,扭头冲沈之屿道,“大人,不是鬼戎军的话,还能有什么?陛下的鬼戎军是当下最厉害的军队了吧,还有比他们更强的?”
“有些敌人,我们需要用强大的军备和力量去压制,而有些不行。”
沈之屿站起来,将桌上的纸张放去一旁,然后铺开一张大辰的全境图。
“江岭,笔。”
“是!”
江岭随身携带小本子,自然也有笔,沈之屿接过,再递给公输厚:“在上面圈一下你认为重要的地界。”
公输厚不明所以:“大人是指的哪方面?”
中原覆盖甚广,沿海贸易丰富,农耕地线土壤肥沃,内地枢纽四通八达,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用处。
“各方面一起考虑。”沈之屿道,“若现在只能保下十处城池,你来选,保谁弃谁。”
公输厚仔细思考起来,沈之屿没有打扰他。
宅院外的阳光缓缓西斜,好一阵后,直至魏喜泡好了毛尖茶,递给潭老,一老一小又差点拌嘴,公输厚抓掉了几根头发,最终丢下笔:“不行,不可能选出来,中原是一个整体,各个地方相互扶持,丢了南方,我们就会没有银钱,没钱万事难,丢了农耕地线,我们连肚子都填不饱,内地更不可能,那不是直接把大辰四分五裂了吗……大人,下官明白了。”
“不错,所以我们不可能出兵。”沈之屿将笔拿回,还给江岭,“出兵必定伴随着混乱和流血,仅一方危难时,尚可忍耐坚持,多方祸乱一起出现根本没法分出个谁先谁后,我们头顶上还有敌人,我们……”
说到这里,沈之屿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顿,才继续接着道:“诸位,陛下届时会在外应敌,我们就是他的后背,无论出现什么突发情况,务必都不能乱。”
众人一听,收敛了打闹,正色拱手道:“下官谨记。”
“至于方才所说的‘药’……对症下药。”沈之屿将手边剩下的果茶一口饮净,润了润发干的嗓子,“我们得先清楚‘症’是什么,也就是为何他们会被煽动起来。”
“因为前朝高祖靠大将和贤能得到天下。”牛以庸答说,“为了奖励功臣,高祖甚至一度分封过异姓王,这些世家八成以上都是祖上有功,代代相传,后起之秀微乎其微,他们自打出生起就觉得这是他们该有的。”
这个道理,沈之屿也给元彻说过。
当时说得还要具体些错的不是狂妄自大的世族,更不是无处施展的寒门,而是人们骨子里的妥协和不争。
屠夫的儿子是屠夫,商贾的儿子是商贾,功侯的儿子还是功候。
几百年了,几乎从没变过。
若是能胜任也就罢了,当下的情形明显是不能。
既然不能,就得更改。
公输厚只是不擅长此道,但不傻,说到这个地步,他多多少少也明白了那三指厚的纸是用来唤醒人们意识的。
全新的思想学说。
齐王说,沈之屿不敢用官或兵来对付分布广泛的世族,这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