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四周忽然出现了许多极微的风声,仿佛有上百双眼睛落在了身边,紧盯着他们,但看不见人,大虎哥浑身一颤,扔开手中的人就往身后漆黑的巷子跑去,刚迈出几步,又撞进了一个毛绒绒的东西里面。
大虎哥抬起头,一双幽绿色的眼睛在上方盯着他。
一口热气喷在了他头顶。
京城里面谁会养狼?
惨绝人寰的叫声响起,缭绕巷子里。
被老大扔下的泼皮们横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恰好是在揍死之前收了手。
“陛下。”鬼戎亲卫出列,单膝跪地。
“处理了。”元彻看了眼一片狼藉的混沌摊,补充道,“算一算这家店的损失,想办法补上。”
“是!”
稍后,黑色头狼托着已经快要吓傻的大虎哥丢在元彻面前,绕回元彻身边蹲下,似乎是觉得这人太脏,舔了舔爪子。
大虎哥趴在地上,浑身抽搐,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元彻一脚踩在他的脑袋上,从衣兜里拿出五两左右的碎银,丢去他面前,道:“现在知道朕是谁了吗?”
沈之屿带着老板和老板娘离开了巷子,去到有护城河流过的街上。
老板娘听见那一声惨叫,吓得不轻,既怕是元彻打不赢他们,又怕元彻打死了人被告去官府,她拉了拉沈之屿的袖子:“多谢公子好意,快把你朋友叫回来吧。”
沈之屿:“不用,让他……”
“娘?”
话音被打断,沈之屿侧头,看见一位年纪年龄莫约在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的男人出现在面前。
应该就是这两位老人的儿子了。
有手有脚,个子也不矮,乍一看去还有些力气在身上,
可惜人是个废物。
“你们在这儿啊,我找了好久,身上带钱没?”男人一把挤开沈之屿,抓着他娘就道,“我刚刚输了二两银子,你快给我钱去还,不然他们要打我,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听着这话,老板在扶着一旁的墙,捶胸叹息。
“你怎么又去赌啊!”老板娘哭着骂道,“你明明给我保证了上次就是最后一次!你看看你把你爹都气成什么样了!”
男人见要不到钱,很不高兴,看都没有看亲爹一眼,骂骂咧咧道:“死老太婆!都说了我一定会把钱赢回来的,今日就是手气差而已,等我赢了钱够你们俩享福的了……”
水花溅起又落下。
沈之屿一脚把人踹进了护城河里。
老板娘一惊,刚想上去,被沈之屿抬手拦住。
男人在水里扑打着,灌了一肚子水,随后发现脚是可以踩在地上的,就算坐着也不会被淹没,水面刚刚在脖颈的位置。
元彻在这时赶来,看见沈之屿负手站在河边,眼睛扫了眼河里瓜兮兮的人便收回来,关切道:“久等了,没事吧?”
“无碍。”沈之屿道,“先叫人护送这二位回去吧。”
元彻点头,一位鬼戎兵立马出现,两位老人没在近距离下见过鬼戎兵,更不认识他们身上的衣服,只以为是富家公子的家兵,连连道谢。
“家丑让公子见笑了。”
“小事。”沈之屿抬起手,元彻立马拿出几个铜板放上去,沈之屿递给老板道,“二位的馄饨很好吃,希望以后还能吃到。”
“不不不,不必给钱,老头子请你们吃,以后来也不用给钱。”老板将钱推了回去,再次拜谢,然后被妻子扶着,缓步离开。
夜已深,外面越发冷,处理完这些事,元彻也准备带着沈之屿回去了。
水里的男人忽然哗啦一声,站起来,扭着脖子道:“喂!你们谁啊!怎么插手别人家的事情?”
沈之屿扭过头,眼睛微眯,笑道:“差点把你忘了。”
男人背后一寒:“……”
“找个袋子套上,打一顿吧,欠多少钱就打多少下。”沈之屿的话音轻飘飘的,“然后扔出去。”
鬼戎兵:“是!”
“什么?你还打人?这里可是京城,天子脚下!”
“天子?”沈之屿低笑一声,“本相要打你,你猜天子站在哪边?”
站在旁边的天子本人脸颊一热,没眼看,摆摆手,让鬼戎兵赶紧的。
男人:“本相?本相是谁?你叫本相?你们别过来……别……嗷呜!”
直到回到相府,陛下脸还很热,两条长腿负责木纳地跟着丞相大人,脑子负责不断盘旋一句话他是不是恃宠而骄了?
一定是!
然后就被合上的屋门撞了鼻子。
元彻捂着鼻子,拍门道:“大人,开门啊,把朕关外面作甚?”
沈之屿拉开一条缝,双手抱胸靠在门边:“臣沐浴陛下也要跟着?”
更热了。
元彻挠挠脸:“只要你不介意……也不是不可以。”
沈之屿:“……”
元彻:“再者,朕方才问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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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沈之屿听后, 将门推开了一些,“进来说吧。”
说完便转身往里走,没有要等人的意思。
同意了?
还以为会被再次摔上门, 或者当作登徒子赶走,元彻悻悻然地心想。
不过既然同意, 那他就不客气了, 不去白不去, 他才没有谦虚委婉的高尚品德陛下挺起胸膛, 背着手抬脚迈进。
沈之屿没有铺张浪费一堆侍女围着伺候的习惯,但好歹是个相府,不至于过得抠抠搜搜的。
寻常人家的沐浴就是一个大木桶里放热水, 相府则专门有一间屋子,屋内圈出一块小半亩地, 将地往下挖三尺, 再用打磨光滑的大理岩裹上一层黄泥铺上,人坐在其中便不会感到粗糙, 一尊双鹤戏珠的铜雕放在池子中央,既好看,里面也带着特殊的构造,能源源不断地将热水从厨房引来, 让池水活起来。
论奢华,肯定不如皇城李氏皇族在位时, 一年之内能有三百天不理朝政,连续三个月不上朝,政事一律由沈之屿和几位三朝老臣掌手, 有什么新的告示, 自己只需要瞄一眼, 落个玺,剩下的时间便负责玩,元彻第一次南下占据皇城时,恍如刘姥姥进大观园,被那些宫殿得排场晃得睁不开眼睛,并在心里唾弃了一番北境的糙。
但元彻不太习惯这些排场。
当了皇帝后,他试着去享受过一次,不仅不舒服,反而整个过程躁得慌,看着四周飘飘扬扬的淡色薄纱,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背后钻出什么吸走精魄的魅鬼来。
还是一盆水从头淋下去皂角搓几下比较适合他。
“陛下。”
元彻被沈之屿喊回神。
“浴袍在右手边架子上,绕过屏风就能看见,去找一件合身的吧。”沈之屿试了试水温,道,“放在最顶层的似乎比较大。”
“好。”元彻找到衣架,一堆叠好的白浴袍整齐排列开,他直接将视线投去最上方,勉强找出件还算可以穿的拿在手上,走回来。
面对眼前的景色,陛下下意识地爆了句粗口,然后立马举起换下的衣服挡住眼睛,屏住了呼吸。
沈之屿竟然一点也不避讳他,当着他的面就脱了衣服,浴袍虚披在肩上,缓步走下了池子,不知是不是气血不足的原故,那背上简直白得晃眼。
元彻屏气差点把自己憋死了,心道:“果然这个世上存在魅鬼。”
沈之屿拿过一旁的木簪,将长发挽起。
元彻微微挪开衣服,露出一只眼睛,见屋子里水雾缭绕,只要不刻意去看,很多东西其实根本看不清,这才松下一口气:“大人,不带这么折磨人的,你知道朕喜欢你,还这样来。”
沈之屿斜瞄了他一眼,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小酒壶,酒壶花里胡哨的,应该是花酿一类。
“沐浴不脱衣服,难道穿着一起洗”沈之屿刚准备尝一口,一只手就伸过来,拿走了酒壶。
“不许喝酒。”元彻将酒壶放在一边,“花酿也不行,你还喝着药呢。”
沈之屿似乎叹了口气,手肘撑在岸上,笑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
“美人应该配美酒的。”
元彻:“……”
等等,他是不是被调戏了?
元彻,一位个子能当屋脊使,皮肤虽然算不上黑,但因为常年都在太阳底下打打杀杀,绝对谈不上白皙二字,能一口气旋三大碗混沌中途还不歇气的北境成年男人,能和美人沾上边的地方,估计就是个人。
沈之屿趁着陛下五味杂陈,悄悄地去将酒壶拿了回来,飞快地尝了一口。
桂花味儿的。
“喂!”元彻这才猛然回过神来,丞相大人声东击西,夸自己是假,要贪杯才是真,“说了不准喝!”
元彻倾身去夺,沈之屿却拿着酒壶往后退,水池的大理岩地板蓄上水,特别的滑,正常走路就要小心,哪儿经得住他们这样闹腾,电光火石间,元彻也管不了什么酒壶了,喝出一声“小心”,一只手绕去沈之屿脑后,以免磕在水池的棱角处,另一只手撑着地,以免自己的体重倒下去压着他。
水面在这一刻忽然涨高,超过了池壁,涌来岸上,沾湿了垂下的纱帘。
然后缓缓退回。
酒壶里面的酒全倒了出来,空壶滚去一边,发出咕噜噜的清脆声音。
沈之屿本能地闭上了眼,眼睑上的朱砂痣显露出来,极为明显,元彻一吸溜,觉得自己这样下去就快要鼻血了,为了不让鼻血滴在丞相大人脸上,连忙把前者拉起来。
元彻浑身上下也跟着湿了透,他后退一臂,回到正常相处的距离,乖巧地跪坐在一边,沉声道:“大人,别戏弄朕了,是还是不是,给个痛快吧。”
沈之屿嘴角微动,却又戛然止住。
并非不想说,而是想说的话太多,一时间不知道从何处开口,若是先后顺序乱了,恐怕没法好好表达自己意思但这模样落在元彻眼里就变了味儿。
丞相大人风流倜傥,是京城贵公子之中最拔尖的存在,这些贵公子们,无论脾性和气质多么不同,但有一点是相通的,从小的生活环境决定了他们会玩,也没有什么避讳和羞涩的想法,只要想,一张嘴能流出蜜来,你对他说一句“我喜欢你”,他们能回十句不一样的“我也很喜欢你”,然后转手就去找另一位。
等你哭哭啼啼去找他理论,说“你不是说好了喜欢我吗”时,他们才会补充道“我当然喜欢你啦,但我不止喜欢你哦,别哭了,哭花了脸多不好看。”
没错,玩了之后,还非要假心假意地给足人面子。
“朕……朕知道了。”
元彻唰地站起来,为了留住最后的面子,他认为现在应该给个笑容,寓意好聚好散,以免以后见面尴尬,嘴角费力地提了提,结果脸又抽了,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恨不得当场找条地缝转进去。
“对不起,不好意思,那今晚朕就不打扰了,记得睡前把药喝了。”元彻语无伦次,抓着手上的衣服就准备往外冲,不料地面又一滑,第一步没冲出去,正准备再来一次时,一只手抓住了他,叹息道,“哎,怎么小心思这么多,回来坐下。”
“哦。”
元彻低着头盯着地面,老老实实回来坐下,忽然,熟悉的味道靠近,柔软的触感落在额头,那是一个一瞬即逝的吻。
“能得陛下喜欢,是臣之幸。”
“朕不是你要你觉得这是什么幸……”
“嘘。”沈之屿竖起食指轻压在元彻的嘴边,“陛下先听臣说完,是幸,这个词没用错,世家利益牵葛繁多,处在这样的局势里,能得到真正相互爱慕的眷侣并不多。”
“那又有什么用……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模糊间,元彻回过神,发现自己刚刚好像听见了“相互爱慕”四个字。
陛下又炸了。
“啊,”他飘飘然地想,“这是哪儿,仙境吗?”
“可陛下有私心,臣也有私心,陛下希望臣平安顺遂,远离纷争,臣又何尝不想有朝一日能看见陛下受万朝拜服,统掌盛世之都,君临天下?”沈之屿压着嗓子,他城府惯了,善于在人前带上画皮玩弄人心,却不善于剖离自己的内心,这还是生平第一次,只为给他的陛下定神,“陛下,臣前前后后一共遇见过三位君主,您是最好的那一位,任何层面上,或许今后会有更合适的,但那都不是你了。”
“臣毕生所愿,就是可以领着文武百官,走向于你,臣服于你。”
“你骗人,你之前的做法哪儿有要走向我?明明是自己去送死,大人,你没有心,每次你那样做的时候,朕的心都在滴血。”元彻从仙境落回实处,想起地动那天兀颜说的那番话。
丞相大人把您的皇位看得比他的命还要重要。
只要丞相大人站在李亥身后和您对立,众藩王就不敢明面举兵,他会是您唯一的敌人,也会是你和大楚休生养息最大的助力。
上一世,为什么沈之屿不肯来自己身边,元彻百思不得其解,他甚至疯魔地认为,沈之屿和李亥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就疯狂滋长,它很离谱,但又能很自然地解释沈之屿为何这样护着他,毕竟就算是上一世,他也有过几次和沈之屿单独相处的时间,包括最后在天牢的那段日子,如若沈之屿是被威胁的,只要一句话,哪怕是非常隐晦的一句话,他都能为他披荆斩棘,上刀山下火海。
可直到死,沈之屿都没有说。
为什么?
因为说了没用,这是一个死胡同,只要沈之屿要帮才来中原的元彻稳定时局,压制住想要作乱的李氏藩王,就必须站在李亥身后,而只要他站在了李亥身后,他的下场就是被打作前朝余孽乱党,死路一条。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来和他谈论情愫?
无论怎么看,这都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风花雪月。
元彻的这些心中所想,正是沈之屿之前走过的难题,那时候,他给的解答便是扼杀自己的七情六欲,将一切停止在伊始,可观前世种种,这个答案错得惨烈。
“所以陛下。”沈之屿话音一转,道,“以后的日子,恐怕得麻烦你护着臣了。”
元彻一愣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他还沉静在自己委屈悲愤之中,反应总是要慢上半拍:“护着你?”
“臣和陛下做个交易好不好?”沈之屿道,“臣帮陛下谋天下,让四境之内没有威胁,外无劲敌,国库丰盈,官吏清明,街上不会有落灾和乞讨的百姓,每逢除夕夜里,家家皆可团聚,欢声笑语不断,取而代之陛下好好护着臣,唔……等到功成身退后,每年按时发点俸禄就行,不用太多,臣不怎么养下人,只要够让臣可以一直陪着你就行了。”
“这个过程或许会有困难,也有很多不可提前预知的意外,但不试一试怎知结局是否合人心意,臣之前错了,望陛下恕罪,您看可以吗?”
元彻忽然哽住了。
求之不得。
沈之屿给他勾勒出了一副画轴:明台之上,一位武帝和一位贤相并肩而立,天下共治,每每有他的地方,只要一回头,他的丞相就会站在身后,解答他的困惑,他们的名字会一起写在史书上,永远捆绑,哪怕百年,甚至千年之后,孩童回想起这段历史,都会用“这二位”来形容他们,世世代代地流传下去。
简直太好了。
“朕答应你,你早该让朕答应你的。”元彻拿下沈之屿放在自己嘴边的手,再顺势一拉,让人更加靠近,双臂环上对方几乎没什么肉的腰,埋头在胸口处,这个前世里让他述说衷肠和魂牵梦萦的地方,“阿屿,回来吧,让朕守在你身边,不要再一个人了。”
双鹤铜塑还在尽职尽责地吐着热水。
铜珠子被水撞得不停翻滚。
沈之屿忽然笑了起来。
元彻:“怎么了?”
“高兴。”
沈之屿看着身前这颗毛绒绒的脑袋顶,眼睛里流光溢彩,语气难得轻快:“那臣以后……就仰仗陛下了。”
元彻一字一句慎重回道:“定不负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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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气,自己找的……
难得偷得半日闲, 谈完正事,两人接下来又聊了些有的没的,直至沈之屿被这些水雾熏得有些头晕, 拍了拍陛下的龙肩膀,示意快起来别腻歪了, 元彻才悻悻然地把自己从对方身上撕下, 拿过干帕子擦干净水珠, 慢悠悠地拉着人离开了浴堂。
外面已经月至中天。
魏喜和小药童早已睡下了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是陛下藏了两世的心思终于得偿所愿,脑袋里兴奋得像是有个小人上蹿下跳,别说亲手熬药, 此时此刻让他围着皇城跑五圈再上山打个齐王都没问题。
什么君子远庖厨和帝王威仪?没有,只要是在丞相大人面前, 统统没有!
元彻端着冷热刚好的药推开门时, 沈之屿已经躺下了。
他连忙将药放在一旁小案上,走上前伸手摇了摇:“大人, 醒醒,药还没喝呢。”
沈之屿刚要睡着,就被一只爪子扰了清梦,敷衍道:“嗯……放一边, 待会儿喝。”
那怎么行?
元彻以自己的皇位保证,只要放在一边, 第二天一早绝对还在,一滴不动。
况且卓陀下午才给他特意叮嘱过的,下毒容易解毒难, 每天的药都要按时喝, 今日已经耽搁了。
元彻灵光一闪, 嘴角不怀好意地勾了勾:“那朕就放这儿,大人别忘了。”
沈之屿:“嗯嗯……”
“千万别忘了哦。”元彻取下了手上的扳指等硬物,左手两指轻轻捻起被角,另一只手就悄悄滑了进去。
沈之屿烦死他了,一句话非要重复三遍,气头还没来得及发,就感觉有一丝凉风蹿了进来,紧接着,有什么东西在他腰上挠了一下。
沈之屿睁大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元始作俑者彻看着沈之屿如同炸了毛,飞快地往床里蹿去,同时还不忘拿着被子护着自己的腰,幸灾乐祸地不亦乐乎,“叫你不起来……唔!”
一个枕头砸了过来,正中陛下高挺的鼻梁。
如果可以,沈之屿一定会给一个时辰前对元彻剖心掏腹的自己一个耳光,把那些话全部扇回肚子里,不为别的,明明挺有模有样威震四方的一个人,仅仅一个晚上,就变得跟个三岁小孩一般,还要跑进被窝里挠人。
纵观古今,有想要从他身上得到利益的,有想致他于死地的,有和他假情假意装模作样的,但唯独没有敢在他身上伸爪子的。
简直放肆!
就不该为他之前那几滴眼泪心软!
元彻丝毫没觉得不对,将骨子里的“臭不要脸”和“流氓本人”发挥到极致,抓起地上的枕头拍了拍灰放回床上,然后重新递出药碗,咧嘴一笑:“醒了吧,来,趁热。”
沈之屿:“……”
不要气,自己找的……
丞相大人大人有大量,瞬息之间调整好了情绪,接过碗同时借着烛光看见了对方手腕上青了一块,皱眉道:“受伤了?”
“哪儿?”元彻根本没有注意,这么一说,他才低头看了看,“没事儿,不碍事,多半是刚刚打那群泼皮的时候磕到的,都没感觉,等几天它自己就消了。”
沈之屿却没他这么心大,拉开床前的柜子,从里面掏出一瓶小药膏丢弃元彻手上:“一天两次。”
元彻接下药膏,宝贝似的捧在手里。
沈之屿:“?”
又怎么了?
下一刻,沈之屿大为震惊,亲眼看着上能孤身闯火海下能一人干翻近二十位泼皮的陛下捂着肩膀,哎哦一声:“这儿也好痛啊。”然后咚地一声倒来床上,脑袋刚可以枕在他大腿上。
要不是沈之屿手稳,一碗黑乎乎的药直接淋他脸上。
元彻仰着头看着他,笑得特别发自内心,一点刻意的感觉都没有,陛下乍一看凶巴巴的,属于姑娘和小孩不敢随意靠近的类型,但落在沈之屿眼睛里,就像匹从老远狂奔跑来的狼,一路激起大量尘埃,等尘埃落下后,又露出脸上兔子似的表情,意外的……可爱。
不过可爱归可爱,欠揍也是欠揍。
这脑袋重死了。
沈之屿将药喝干净,一滴不剩,为了防止被找茬,还将碗底给陛下展示:“可以了吗?”
把药膏当花捧着的陛下点点头。
“那能起来吗?”
摇摇头。
“什么时候可以起来?”
“明天。”
“……”
不要气,自己找的……
千万不要气……不能弑君……
沈之屿忙着第二次自我平息,元彻却忽然道:“大人,你想睡里面还是外面?”
沈之屿:“……什么?”
“你想睡里面还是外面,算了,你睡里面吧,口渴了或者有什么其他事方便使唤朕。”元彻自言自语地下了圣旨,以身作则率先实行,咕噜噜地滚去外面,长腿一蹬被子一裹,呼呼大睡。
直到这时,沈之屿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床被强行霸占了一半。
“喂。”
“陛下?”
“元彻!”
没有一丝回答。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这句话在此时深刻体现,倒是可以黑下脸来踹下去让他滚回皇城,对方应该不会强留,但既没必要做得这么绝,让堂堂皇帝大半夜一个人抱着衣服走回去,影响貌似也不太好,沈之屿生平第一次感觉自己被拿捏得死死的,最后,只能抢回半边被子搭在身上,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睡了。
等沈之屿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下来后,元彻睁开了眼。
那眼里极为专情。
他轻手轻脚地支起脑袋,看着枕边人的侧脸,消瘦得让他心疼。
偌大一个大楚,成百上千的朝官,却没一个理得起事,能为他的丞相大人分担一二,前朝皇帝在时,就将政事全部丢给他,前朝皇帝死了,京城破了,百官就将收复山河的重任丢给他,自己则捂着官帽,躲在家里指指点点,做得好,应该的,做得不好,错全在丞相,和自己没关系。
元彻眉头下压,眼里闪过一丝杀意。
月亮西落,天边慢慢泛起白光,元彻就这样默默地看了沈之屿一整夜,然后在天大亮之前,悄声下床,推开了屋门。
后半夜淅淅沥沥地下了点小雨,院子里霜气很重。
元彻先去了趟厨房,将沈之屿今天早上要喝的药熬好,温在锅里。
完成后,一位鬼戎亲卫落下,单膝跪在一旁。
元彻重新带上扳指:“算好时辰给丞相大人送去。”
“是!”
“那些人呢?”
“陛下勿忧,全都在天牢里,太傅和牛大人已经审了许多。”鬼戎亲卫从怀里拿出一封信。
元彻接过手来,打开,里面罗列了密密麻麻的人名,全是和这次四大家之乱以及瘟疫挂钩的人,其中,又有几位被圈出。
“这些是主谋,牵连甚广,太傅不好擅自拿主意。”鬼戎亲卫解释道,“等陛下您发话。”
“还能发什么话,难道留着不成?”元彻没好气道。
鬼戎亲卫没敢接话。
“行了。”元彻将信丢回鬼戎亲卫手上,“不能留不代表马上死,朕先回皇城处理政事,你在这儿守着,等丞相大人睡醒了请他来一趟别催他,不着急,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来。”
兀颜被元彻挂了职,这几天没能近身护卫,这位鬼戎亲卫是临时提上来的,听着陛下一提及丞相大人语气就缓和下来,甚至眉眼都不自觉地带笑,一头雾水。
元彻没听见回答,沉声道:“回话。”
“是!”听令的时候走神,这罪可大可小,全看上面的心情,鬼戎亲卫连忙埋下头,却没听到责骂,略一抬眼,陛下已经离开了。
今年的四月是个多事之秋,短短几十天内,叛乱、瘟疫、地动接连而至,京城九死一生,但好在总算是挺了过来,还顺势将前朝留下的杂碎和逆党尽数揪出,得了一块干净清明之地。
如此好的机会,当然不能放过,元彻抓着四大家一事故意大肆发酵,在朝会之上大发雷霆,回想着今早看见的名册,将与之相关联的官员全部贬斥,重整了京城军务,并将以牛以庸为首的一群寒门子弟提上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之上,将朝堂的换血进一步加深。
牛以庸跪地拜谢圣恩之时,连身带心都在震撼。
朝堂,这个无数为官者挤破脑袋也想要踏上的地。
他只是区区一届平民,祖上往上数上五代,都和“官贵”二字沾不上边,本以为能面见圣颜已是他这一生的顶峰,谁知还能往上攀爬。
牛以庸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同时在心里飞快打好了算盘,深知抱紧丞相大人这颗大树就是抱紧了皇恩,坚决不能有丝毫动摇。
元彻在高位上将牛以庸的小心思看得清清楚楚,撑着下巴低声一笑,也好,他不管这个人是出于什么目的,只要是会老老实实站在沈之屿身后帮衬,不让沈之屿在百官之中孤立无援,他就用。
一个半时辰的朝会,开得众人人心惶惶,哪怕没有做亏心事,也怕被牵连着鬼敲门。
最后,元彻见敲打足够了:“今日就这样,诸位大人回吧。”
剩下的朝官们跪谢圣恩,然后脚底抹油似的告退。
自此,大楚开始了整顿朝纲,凝聚国力的日子。
元彻匆忙吃完内侍送来的早饭,准备回议政殿处理堆积成山的折子,刚一推开殿门,就见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坐在其中,墨色长发半束。
-卷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