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距离元彻南下已经十年,混战发生已经三年。
齐王没能一鼓作气攻下元彻,优势渐弱,趋步走向下风,元彻虽心眼不如齐王多,但断没有吃亏不长记性的毛病,战场上,偷奸耍滑是侥幸,实力才是真关键,鬼戎军在陛下的带领下,再也没有遭遇过重创,偶尔的一两次失利根本无足轻重。
沈之屿没再踏出过殿内,浑浑噩噩地看着日出和日落,有时候一闭眼能睡好几天,醒来姿势都没动一下,时间在他这里已经没有了用处,他就是红尘的看客,唯一的期盼,就是等着元彻推开那扇门,带着人间的些许温度来看自己,听他说一说话。
元彻大多是时候是一个人来,有时候会带着巫师。
有巫师来时,免不了一场聊胜于无的头疼折磨。
今日,沈之屿被一阵人声吵醒。
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冬日里的阳光刺目,抬手略挡,发现外面有好多的人,特别热闹,像是过节了一般,七尺男儿互相拥抱,喜极而泣,甚至放声嚎啕大哭。
有什么喜事儿吗?
“哐当!”
大门被推开,陛下跑得太急了,嘴里有些喘气,但难以掩盖他的兴奋,声音难得带上一次喜悦:“大人!”
沈之屿猛地回头。
陛下逆着光:“战争结束了……全都结束了,朕赢了。”
新帝十年冬,齐王人头落地。
李氏藩王的结盟,在霸主的落幕后俨然沦为一盘散沙,死的死,散的散,再无可以集结的机会,大楚经历了三年寒冬,以人口锐减半数为代价,终于苦尽甘来,彻底成功改朝换代。
中原自此尽归元彻手中。
沈之屿听着“赢”字,愣了一会儿,差点没反应过来。
张口的第一个字声音嘶哑,他清了清嗓子,准备重说,元彻却打断他道:“接下来就是修生养息,与民休憩,好好将百姓们的生活扶回正轨。”
沈之屿眼色微沉修生养息,看似容易,但要落到实处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毕竟大楚的和平整整中断了三年。
不过总比无休无止的战争好,沈之屿淡淡一笑:“慢慢来吧,急不得,先将……”
话音没落,陛下又道:“但朕实在不想管这件事了,朕想偷懒了。
外面锣鼓喧天,不知谁家顽童取出了家里的唢呐,冒足一口气就开始吹,也没个章法,听得叫人捶胸顿足,可在丞相大人耳朵里,陛下轻飘飘的一句话盖过了这一切。
元彻不知道沈之屿在这儿,只能看见安安静静的那一位,左右此地没有外人,他也懒得顾及什么帝王之威,一撩衣摆席地盘腿而坐。
“有件事情朕没告诉你,一年前,朕捡到个小孩,这小孩无父无母,看模样身上带着一半中原血脉一半北境血脉,和一颗长在左眼睑上的朱砂痣。”
沈之屿:“……”
“别误会!”元彻连忙解释,“朕没其他意思,绝对没有!起初只是看他可怜,捡着他的地方又是大山里,担心饿死了才顺手放在身边,这小东西才来的时候瘦得皮包骨,丑得要命,啃了十几天的肉才啃出个猴样来,开始开口说话,比你丑多了。”
“但渐渐的,朕观察出他好像天赋在身上,才十三岁,不仅听得懂政事,帮朕指出了一处粮草发放的错误,还为了一条兔腿揍翻了一位鬼戎小兵。”
“朕找了一位师父给他,告诉他,三个月内学会读书识字、百步穿杨、以及跑过一匹五个月大的幼狼崽,不然就把他丢去喂狼。”
沈之屿再次:“……”
不过后来的事情,不用陛下说他也明白了,元彻不会娶妻生子,可那日大臣的谏言他放在了心上,偌大的中原,一代续着一代,确实得有个人延续下去,这个人至关重要,李氏就是亡在了后辈过于无能和过于善妒手中。
陛下走了近三十年的霉运,这次终于走运了,靠捡得来了一位满意的继承人,这一年里,除了打仗之外,还悉心教导了他。
“朕打算在今夜的庆功宴里将他拧出来介绍给群臣,就说是朕的养子,再封太子,至于姓名,随朕姓,单名一个……没想好,到时候再说吧,想得起什么叫什么。”
沈之屿笑了笑:“好歹是位太子殿下,能别这么随便吗?”
“大人,朕再带他一年,让他熟悉熟悉朝政和鬼戎军,他能学多少是他自己的事情,再后来,朕想退位了,剩下的东西让他自己折腾去,朕又没有三头六臂,既管打还管养,这是后辈的事情。”说到这里,元彻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朕这辈子,一直都在奔波劳碌,其实这些都不是朕想做的。”
“陛下想做什么?”沈之屿下意识地问。
“朕想……”元彻竟然答上了这一句话,“等你,余生只想等你。”
沈之屿心口一震。
稍后,启齿道:“好。”
换做从前,沈之屿一定会立马拒绝,并谴责陛下幸苦多年拼死得到的江山,怎可就这样拱手送给一位旁人,且这人和你还毫无血缘关系,但现在,沈之屿明白了,每个人的想法和追求都不一样。
皇位,对许多人而言,是自己的利益,削破了头皮挤上去,满足的是自己的胜负心,但对像陛下这样天生的帝王而言,更是一种责任,他像是天上犯了错的神明,被打下九重天赎罪,注定要为天下苍生奉献出一份自己的力量。
神明累了,也有了自己的私\\欲,他岂能拒绝?
元彻捧着寒石上的丞相大人的手,用自己的侧脸在手心蹭了蹭,然后轻轻放下,离开去赴宫宴。
京城的万家灯火回来了,家家户户连在一起,没有一家缺席,犹如一条长龙,镇守在大楚的龙脉上,保佑这新的国家蒸蒸日上,长久不衰。
沈之屿忽然有一种就此为止的感觉。
可下一刻。
“真的吗?”
“真的就这样了吗?”
“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那个消失了三年的不男不女的声音,竟然又出现了!
头痛骤然袭来。
“哎。”对方叹息道,“我说过,大楚会亡国的啊,骗你做甚?”
和子远出事的那天情况一模一样,明明没有喝巫师手中那个奇怪的药,却比以往任何一次还要疼,沈之屿没有坚持到须臾便失去了对四周的感知,等恢复时,四周的血腥味浓厚得让人反胃。
情况骤转。
新帝十一年。
京城变成了一座炼狱。
尸体,到处都是尸体,随地可见断肢残腿,小儿啼哭环绕在耳边,花草树木尽数枯萎,连护城河都被血染红了。
官道最前方,有一人着持刀,浑身浴血。
沈之屿在看清那背影的瞬间就认出了人。
“陛下!”
作者有话说:
彻崽:大臣说朕得有个太子!
沈宝:他们让你养只泰迪?
捡来的小太子: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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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之屿再次被无情的屏障拦在外面, 撞得肝肠寸断。
三臂,一个伸伸手探探身就能触摸的距离,在平时看来多么微不足道, 如今却成了不可跨越的鸿沟。
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齐王不是已经死了吗?李氏藩王的结盟不是已经彻底散了吗?为什么还会亡国?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前方,元彻提着刀缓缓转身, 露出了正脸。
沈之屿目光一滞。
陛下那总是深邃明亮的眼睛变得暗沉无比, 眸子没有焦点, 就连一只箭从他脸侧五指的距离飞过也不知道躲闪, 直到射入地面带起气流,他才迟钝地侧了侧头。
他好像……看不见了。
一位鬼戎兵从远处跑来,跪在元彻面前:“陛下, 请允许属下护送您离开!”
“你自己走吧。”
“陛下!”
元彻抬手摆了摆:“太子还活着吗?”
鬼戎兵咬牙低头道:“回陛下,太子已经……”
太子殿下勤奋好学, 虽然和陛下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但年仅十五岁便有了陛下当年的风采,短短一年时间, 他已经对政事了如指掌,对兵家阵法了熟于心,有着元彻和沈之屿各自优势的融合。
他会是一位非常好的继承人,能带着大楚逐步回到正轨。
如果不是遭此意外。
听到这句话时, 元彻肉眼可见地晃了一下,全靠长刀杵着地面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
“死了?”元彻冷笑了一声, “也罢,看来这小子的命数确实不好,不管他了, 你, 听令。”
鬼戎兵单膝跪地:“属下在。”
“大楚之前经历了整整三年的混战, 国家内里被消耗了个干净,如今尚未恢复,朕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神仙,此时面对外敌,打不赢的。”
鬼戎兵铿锵有力道:“属下愿和陛下共生死。”
“不。”元彻摇了摇头,“你不能死,你去……咳咳,立刻启程,去挨家挨户地找,有多少算多少,把活着的人找出,带着他们往南走。”
鬼戎兵疑惑道:“走?”
敌军的增援已经压在了三十里之外,要不了多久便可抵达京城,现在走,有用吗?
元彻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低声道:“朕打不赢他,带着他一起死还是可以的。”
鬼戎兵失了礼数,唰地占了起来:“陛下不可!”
元彻要和敌人同归于尽,换得他们的一方清净,但没了君主和储君的百姓,还是大楚子民吗?他们只会变成没有根的飘萍,无家可归。
“陛下,中原常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柴烧,理当是臣子为君战死,没有君为臣死的道理……”
话音戛然而止,鬼戎兵的冷汗滑下来,他看见刀尖停在自己的喉咙前。
“你再废话一句,朕现在就让你殉国。”元彻一字一句道,“滚。”
“属下遵旨。”鬼戎兵含着泪,再次跪下,冲元彻磕了个响头,随后立即启程。
元彻侧耳仔细听了听,直至完全听不清这位鬼戎兵的脚步声,确认他走远,又等了一个时辰,才打了个响指。
这时,一个身影出现,轻手轻脚地跪在元彻面前,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连一丝风都没有带起。
“陛下。”来人出声示意自己到了。
是兀颜。
“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备好了吗?”
“回陛下,全备好了,只要他们敢踏入京城一步,定能将他们炸得个灰飞烟灭。”
元彻点点头,转身准备回皇城,可他刚迈出一步,兀颜又道:“陛下,属下编入的是鬼戎亲卫精兵,领的不是大军的命,而是保护陛下的安危,外敌当前,属下愿带领剩下的亲卫弟兄们为陛下守城门!尽自己最后的一份力量!”
元彻脚步一顿,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却一言没发,凭着记忆径直离开。
谁也阻止不了陛下的决心。
以兀颜为首的百位鬼戎亲卫在战火纷飞的箭雨中拔出腰间的刀,他们登上了城墙,今日的夕阳很红,像是在为大楚走到尽头的命数唱着哀歌,兀颜:“关门。”
城门“嘭”地合上,封门的横木落下,死死卡在凹槽。
“弟兄们!”兀颜拔高了声音,“今日,是我们最光荣的时候,也是陛下最光荣的时候!我们坚守在这里,没有像前朝皇帝那样畏罪自尽,更没有让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代替我们抵挡铁蹄,我们是他们最后的防线,所有人,听我号令,拿起你们手中的刀!为陛下一战!”
“为陛下一战!”
“为陛下一战!”
亲卫们连声附和。
地面徒然动了起来,轰轰隆隆,那是大军即将压近的征兆。
兀颜拿过了酒囊,用牙齿咬开木塞,先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将剩下的酒全部浇在了刀身上。
“出击!”
一百位鬼魅般的影子跳下了城墙,动作几乎一致,在千军万马面前,他们渺小又单薄,但又是那么的牢固,犹如毒蛇淬满剧毒的牙,哪怕是死,也要在死前从敌人身上撕扯下一口肉来。
“出击!”
黄沙扬起,震耳欲聋,兀颜感受不到自己的左手了,他侧头一看,衣袖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才想起原来在方才已经被砍下,他杀红了眼,没有感到任何的痛,他大喝一声,右手拽着刀带出一掠光影,一力斩下了三个人的头颅。
“出击!”
忽然,一把用绳子系着的钩子勾住了他的脖颈。
他感知到了什么,立刻用尽最后的力再斩杀了一人,高喝道:“陛下,属下在黄泉路上依旧为你开道!来生还要……!”
至于没说完的那一句是:来生还要做你的下属。
下一刻,视线突然高了起来,他看到了巍峨的皇城,从城门开始,官道笔直延伸到皇城脚下,中原好啊,有好多好多节日,像除夕夜这种隆重的节日还会有花车在官道上游行,漂亮姐姐们在车上翩翩起舞,衣裳群衫,水袖拂面,胭脂水粉的味道让他沉醉,纤纤玉手从篮子里抓住糖果来,抛向天空。
那糖很甜。
他从小就是个孤儿,也不知道父母是死了还是不要他了,反正自出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二位,他在北境的高山腹地里当流浪儿,和野狼夺食,和寒冬较量,八岁那年,老狼王带着大王子和小王子下至各部巡查,并顺道为二位王子挑选亲卫,当地的部族族长认为像他这样的流浪儿有损自己的名声,便将他丢到了大山深处,他在那里和野兽搏斗了一天一夜,最后因为体力不支,差点死在狼口之下时,是一支箭飞了过来,射穿了狼的脑袋。
小王子站在远处,手中弓弦还在颤,他转头对老狼王道:“别的都不要,把这个小孩带回去。”
老狼王摸了摸小儿子的头,知道儿子看上的是这流浪儿身上的狠劲儿,一摆手,一位侍卫出列,将奄奄一息的兀颜抱了起来。
“我有家了。”兀颜当时心道,“我有主子了。”
兀颜不是将军,也不是什么重臣,他只是一位亲卫。
他完成了他的使命。
这一年,他二十八岁,是他追随在陛下身边第二十年。
敌军踏过他们,撞开了城门。
“轰隆!!!”
埋在暗处的火\药立刻炸开,紧接着,铺天盖地地涌起,炸声连成一片,不给任何喘息的机会,京城陷入了火海,敌军重创。
火龙的怒吼象征着陛下的盛怒。
元彻取出一把重弓握在手中,最后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有着丞相大人的深宫殿里。
巫师面朝着殿门,跪在殿内。
“是你吧,将元拓引进来的内应。”
巫师沉默不言。
“呵……朕一直在想,就算齐王有六国放在身后,但就凭他们那点兵力和能耐,怎可有能力与朕较量三年,原来是元拓在背后一直扶持他们,帮他们与朕周旋。”元彻道,“不愧是朕的好兄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陛下所言,句句属实。”巫师沉声道。
没有任何的辩解,也没有任何的惊慌,他好像算到了自己的命数。
巫师和元彻之间有恨意吗?
当然没有。
北境没有太子的讲究,一代老狼王陨落后,任何一位儿子都可以上位,但狼王的名声只能落在一个人头上,狼崽子要长大成为狼王,就要与自己的兄弟展开无尽厮杀,踏着无数的血与枯骨缓步向上。
没有对错。
他们只是生来对立罢了。
而巫师,恰好是元彻对立面的下属。
“朕最后问你一句。”元彻凭着感觉拉开弓,箭尖直指巫师,“这三年间,除了给元拓传递消息,你有好好办朕给你吩咐的事情吗?
“陛下。”巫师看向元彻的眼神犹如一位慈祥的长者,“北境巫术不能让死人复生。”
“哦?你确定吗?”
元彻笑得阴森恐怖。
下一刻,他骤然松手!
弓箭刺穿了巫师的眉心,巨大的力量将巫师带起,双脚离地,悬空钉在了身后那面墙上,血水顺着伤口经过身体,汩汩留下,淌在了那块千年寒石的石面。
冰白色的石块还是第一次那么鲜艳,它像是活了过来,将这些血液尽数吞下,然后贪婪地散发出白气,想要索要更多。
就仿佛正在举行一场违背天理的仪式。
沈之屿刚追着陛下回来便看到这一幕。
巫师瞪大眼睛,他与巫术一起长大,活了近百年,从未见过这么邪门的东西,但万事万物脱离不开本源,他抬起手,回光返照一般,空抓向元彻:“邪术……你要……以命换命……你会魂飞魄散,死无……!”
又是一箭,钉在了眉心上方,巫师的话音就此断掉,眼眶里眼珠涣散开,死不瞑目。
“死无葬身之地。”元彻替他补充完,然后再次取下一支箭,搭上弓弦,“死人不可复生,天理不可逆转,但巫师大人是能通晓神明的媒介,以你的命和朕的命,换一个本不该就此陨落的人,完全够了。”
“巫师,把命留下吧。”
沈之屿彻底疯了。
“你要做什么……住手……快住手!”
像是被打断了脊椎,抽去了骨髓,扔去泥里滚了一圈,丞相大人再无以往可望不可及的贵气,双手狼狈想要抓住那衣角,但在三臂开外被一股力量无情地掀走。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陛下在烧得炸裂的烈火中伫立不动,没了视觉后,就依靠着敏锐的听觉来判断周遭,静静地等待着生命中最后一件事。
殿门打开瞬间,一位同样十分狼狈,和元彻有八分相似的人站在殿外。
老狼王的长子元拓!
亲生兄弟宛如生死仇敌,狼王的两位儿子同时挽弓,没有任何的犹豫,连一句寒暄都不想给,瞄准放手一气呵成。
元拓的护卫死在了爆炸中,只有他孤身一人来到了这里,被一件箭中心脏。
沈之屿去不了元彻身边,便张开双手以身去挡那一只箭,他惊愕地发现,箭在刺进身体的那一瞬间,竟然能给自己带来痛处,然后带着他,后仰落进了陛下的怀里,接触到对方皮肤上灼热的温度。
那看不见的屏障在这一刻终于破了,咔嚓一声,碎了个彻底。
自己死后四年的时光如走马灯一般呈现了一番,无论是敌是友,没任何一人得到了好下场。
箭穿透了沈之屿的身体,刺进元彻的胸口,让他们连在一起,箭柄成了上好的媒介,引着血水融合,流去千年寒石上。
寒石兴奋到了极点。
元彻看不见,只觉得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着,他双手虚虚地环绕着胸口上的身体,颤抖地开口问道:“大人……是你吗?”
“你愿意回来了啊?”
尾音都颤抖得上扬了,一句话,陛下身上的戾气和杀气消失殆尽,仿佛回到了那些无数的深夜里,趴在千年寒石上,握着丞相大人的手,小心翼翼地将近日来的情况悉数诉说。
他向来在此人面前胆小如鼠,却还要狐假虎威。
“陛下。”沈之屿提起一个笑容,嘶声道,“臣一直在。”
元彻喜极而泣:“你骗人,你……你丢了朕四年,四年啊。”
沈之屿伸手,替好哭鬼擦了擦蓄积了四年的眼泪。
“不过……回来就好,能再一次听到你的声音,朕就算落入十八层地狱,也死而无憾了……”
话音渐弱,落至最后已难以听清,元彻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火烧了过来,灼热难耐,巍峨的殿宇正在垮塌。
国都仍在,不见帝王。
“不会的。”
“十八层地狱不敢留您的魂魄。”沈之屿却道,“我们也一定还会相见。”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大楚自开国以来, 已经在中原延续了三百余年。
这个国家仿佛在一开始就走了岔,命途实在是多舛,经历过门阀党政, 经历过朝政絮乱,天灾, 人祸, 昏君明君……当然了, 肯定也有过盛世高歌和开疆拓土的辉煌时刻。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被一场大雨熄灭。
此时的京城成了一座死城, 再也没有人声,外界的响动全来自小鸟落在枝头,以及微风拂过山野平原。
沈之屿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 他趴在陛下的胸口,安安静静的, 哪儿也不想去, 毕竟他只是一缕孤魂,天地不容, 没有冷暖和吃穿的概念,更不会死,混混沌沌间,他想起在城破之前, 元彻赶走了一位鬼戎兵,让这位小兵找出还活着人南下逃命。
京城人多, 就算一百人里面死九十九位,也能集齐上千位生还者。
南方是个好地方,气候温和, 雨水充足, 地势平坦, 就像一位温婉娴熟的女子,非常适合灾后的休憩重建。
人嘛,就是这样,在经历过大起大落之后,身体和神经就再也遭不住波澜,只想好好地一家人,一亩田,一口井,看着四季慢慢过。
想着想着,沈之屿眼前的景色一换。
他好像去到了天上,低头垂看着这些灾民。
敌人都死光了,自然也没有仗需要打,在这一批人中,鬼戎兵占三成,普通百姓占七成,其中,年轻人又占六成,鬼戎兵们都放下了刀剑,脱掉一身的盔甲,换上常服,拿起锄头,带着年轻小伙们耕地筑房,画面流逝得极快,日升日落,白驹过隙,荒田变成了农田,长满金灿灿的稻谷,泥巴小道的尽头立着家家户户,每至饭点,炊烟就袅袅升起。
今日杀猪了,村长请众人来自家院子里吃刨猪汤,七大碗八大碟,粗略估算不下三十桌,从黄昏到月亮高悬,笑声不断。
稍后,画面一转,朴素的乡间变了,这里建起官道和驰道,足有二十尺宽,高大的马车在上面飞驰。
一块小石子横在了路中间,将一辆马车的车轱辘咯噔腾空了一下,稍后,车帘子掀开,一位不知谁家的大小姐探出头来:“一群废物,怎么赶车的?”
小厮连连道歉,将石子踢走,重新驾车。
沈之屿仔细瞧了瞧,小姑娘莫约十二三岁,身上穿着华贵,面容精致,肉嘟嘟的小脸蛋白里透红,脾气也还大,插着手生气的样子像一只小河豚这是好事,乱世养不出来这样金贵的大小姐。
又一转,这次连楼阁瓦舍都有了,飞檐斗拱,泥路变成了青石板路,这一幕大概是恰好赶上了一个节日,夜里地上的灯火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暖色的灯笼串成一串,连排挂起,舞狮子,猜灯谜,花魁穿着鲜艳的红衣站在一面巨大的鼓上,每一步的落下都是一个鼓点,每一个鼓点又引起一潮人声沸腾,堪称一舞动天下。
自此,历经整整百年,才总算回归到正轨。
沈之屿看到了最后,在灯火落幕那一刻收回目光,四周骤然暗了下去,漆黑一片,再无其他场景。
“感觉如何?”那声音第三次到访,询问道。
“挺好的。”沈之屿轻声启齿,却忽然发现这句话说得有些勉强,和自己的心意相违。
是的,自己的心情有些闷,好似光看见百姓安居乐业,还不够,还少了些什么。
少了元彻。
少了他的陛下高座庙堂。
虽说结局如人意,可一百年,活活一百年的光阴被浪费,死去的京城才终于活了回来,间距太久了,两三代人的毕生浪费在这之中,大楚也终究是在那一日亡了国,史书对他的陛下的记载也只会有寥寥几笔,甚至可能还会冠上亡国之君的称呼,为后生们编排。
说他粗野蛮横,鸠占鹊巢,自食其果。
沈之屿多少有些不甘心。
那声音好似看到了他的想法,轻笑一声:“再来一次吧。”
再来一次?
“去挽回,去接受他的心意,这一次,莫要再辜负他!”
声音落了下来,不再从四面八方传出,紧接着,一只手放在了沈之屿的肩膀,沈之屿骤然回头,看见了那声音主人的模样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白光骤然泛起,吞噬了自己和面前人,脚下悬空起来,他被往上抛去,离开此地。
终于要结束了吗?
梦里没有岁月,没有光阴,自始至终都是以一位旁观者来窥探着世界,可就是这样走了一遭,那些惋惜,那些痛处,那些无可奈何和爱而不得都深深地刻在了沈之屿的脑海里,时时刻刻警示着他。
咚的一声。
沈之屿感觉自己落到了实处。
干燥的、柔软的被褥在自己身下,身上搭着一层薄毯,空气里有着淡淡的檀香,冲淡了药味,那是他喜欢的味道,一阵大小合适的风从旁扇来,凉飕飕的,但不冷。
沈之屿试着动了动眼睫。
那风顿时停了。
沈之屿缓缓地睁开了眼,床顶木横的纹路就落入他的眼睛。
“大人?您醒了?”
魏喜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沈之屿第一遍没听清,直到对方又喊了第二遍,他才神魂归位,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嗯。”
话音刚落,魏喜的眼睛经过了惊愕惊喜和大坝崩溃三个阶段,好似他也跟着醉生梦死了一轮,当即嗷呜一声,抓着手中的扇子就往外冲,铆足力气道:“醒了!我家大人醒了!”
沈之屿:“……”
看来是真回来了。
沈之屿支起身,让自己坐起。
没多久,一群人推门进来,都是些以卓陀为首的一些药童和太医,他们是时时刻刻守在丞相府外候命的,一进门,卓陀就利索地帮沈之屿诊了脉,然后问了一大堆类似于“是否头晕”“是否还浑身发冷”“是否有哪儿难受”等问题。
沈之屿除了还有点没缓过神来,什么问题也没有,反倒被他们这些小心翼翼和事无巨细地询问问得耳朵疼,这群人盯瓷器似的盯着他,好像只要自己咳嗽一声他们就要背气过去。